第七十二节 铁狼王回头看时,只见贺拔氏的千牛卫和驰狼骑已经被撕割得到处都是口子, 胡须雪白的贺拔氏老那颜带着数百死士,要冲击虎豹骑的中军核心,却身中十数 箭,从马鞍上掉落下,被乱马踏为肉泥。虎豹骑如黑色的洪水,正在漫山遍野地 朝前扑来。 他垂下刀,四处看了看。狂风怒号,正在把白色的雾气从大地上吹走,露出 的洁白雪地上,烧着火红的火焰和血。 “已经败了么?”我叔父铁狼王喃喃地道。 瀛台白的武威卫披挂着血幕,从收拢的大风营间隙间硬生生地冲了过去。他 们身后的雪原上,躺下了三千具尸体,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瀛棘人的。即便 如此,我二哥瀛台白检点左右,能战的人剩下不到八百了。傲藐天下的大风营定 然会被这一战深深地刺痛,却他们却没有纠缠这支小小骑队寻仇的意愿,他们领 受的命令是形成一柄侧弯的尖刀,掩袭瀛棘大营。 武威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刻让他们得以喘息的寂静,如同一柄可怕的 利剑高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瀛棘大营那边此刻悄无声息,求救的鼓声早已停了。他们跑出得太远,看不 到那杆瀛棘的旗帜是不是还飘荡在大营上空了。 “已经败了么?”我二哥瀛台白喃喃地道。 “逃跑吧。”张方简洁地说。他在马上已经坐不直身子,血水如同瀑布一样 从他的头顶滴落,但黑色的威字大旗依旧扛在他的肩膀上猎猎作响。 “我是那种人吗?”瀛台白暴跳如雷地喊,“那怕剩下我一个人,对付整个 瀚州又如何?” “老大,你还想怎么样?”白黎谦苦笑着问,他只用一只胳膊扶住大旗,将 旗杆底端托在马旁的旗托上,另一边的肩膀却绽着伤口,沉重得端不起来。 “杀青阳王!”愤虢侯恶狠狠地回道。他咆哮如雷,胡须向外戟张,如下巴 上兜着一团火般。他朝大黑马抽了一记鞭子,朝着大望山北麓的方向猛冲而去。 羽人在松开手指的一瞬间,猛听到背后风声凛冽,一根粗有合抱的大木从门 外直挺挺地飞了进来。那根巨木来得气势汹汹,挟带巨大的力量,如果撞实了, 身体纤弱的羽人定然会筋断骨折。但那羽人像被风带起来一样,在间不容发的刹 那,轻飘飘地向上翻了个筋斗,一足已经蹬在了大木上。 一道光从巨木底下蹿起,骤然大展,绚花了屋子里人的眼睛,却是赤蛮随在 巨木底下跟入了屋内。巨木猛然撞在木墙上,撞出一个大缺口,整栋卡宏都在剧 烈抖动时,他已经人随刀至,扑向了那名羽人杀手。长孙龄愣愣地抬头看着,看 见了半空中头下脚上的羽人嘴角上的笑容。他飞在空中,轻飘飘的全不着力,手 上的箭还未射出,但却带着应付自如的神情。长孙龄一愣,刚想叫赤蛮小心。赤 蛮已经鼓足全力,又是一刀对空劈去,刀风推开空气,带着凌厉的咆哮,推得长 孙龄挤在木墙上,叫不出声来。 光华在羽人的指间绽放,三箭连环,从空中向下飞洒出去。 赤蛮的刀光一敛,想要将射向自己的一箭格开,那一箭来势凄厉,啪的一声 在他刀刃上一弹,竟然穿过他的右肩,将赤蛮钉在了背后的墙上。另外两箭更是 哧哧两声,从大合萨和长孙龄的身上透胸而过。羽人三箭既出,收束成一团,从 巨木撞出的墙洞里穿出,倏地闪入空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赤蛮一手拗断箭翎,肩膀前移,已经从钉在墙上的箭杆里抽了出来。 一瓣已经破碎的花从大合萨怀里掉了出来,一落在床上就冒出了青烟。 “大合萨,长孙,你们怎样?”赤蛮高声喝道,大踏步走向前去,突然又怀 疑地站住脚步,“我眼睛花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换了位置?” 长孙龄战战兢兢地从角落里站起,刚才那一箭看上去明明穿他的胸膛而过, 此刻却是插在离他脑袋三尺的木墙上簌簌而抖。 端坐在床上的大合萨也咳嗽了一声,吐了口血。他背后三尺外的墙上也赫然 插着一支箭。他说:“死是死不了,但那一箭射中我的分身,我难免也要受到点 撞击力。这七杀刺客在如许情形下,还能三箭射三人,当真是厉害得紧。” “是密罗系的幻术吗?”赤蛮又问,“大合萨,他一踏入屋内,就入你术中 了吧?” 大合萨伸出两根指头,将燃烧的花瓣捏灭,只是微笑不答。 赤蛮不满他的态度,继续追问:“那他为什么能射中我?你看我的肩膀……” 大合萨说:“你动作太大,用这么大力量推开空气,他怎么能看不准你真实 的位置呢?” 赤蛮不依不饶地瞪着大合萨的小眼:“那到底是你救了我,还是我救了你?” 长孙龄惊恐未定地向外看了看:“他还会再回来吗?” 赤蛮悻悻地活动了一下右肩说:“当然回不来了,他刚才也被我的刀劲所伤, 他要能再回来,我还怎么混。” 长孙龄回头看见合萨眼皮底下放出湛湛精光,不由得又叫了声苦:“大合萨, 你已经醒了?那雾气怎么办?你还是快接着睡吧,不然大君要杀我咧。” “切,”大合萨恼火地看了看四周,说,“你们在这里打得天翻地覆,墙也 拆了,床也塌了,这会儿又说睡就让我睡了?不成,睡不着了。” 大合萨又叹了口气说:“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雾气散尽,大营不保, 各路人马都要陷入危机之中,我们还是快走吧。” “你是说走还是说逃?”赤蛮问。 最后一轮弩箭如怒潮一样,倾泻到那些迎面奔来的白戎骑兵的身上,在如此 近的距离上小孩也能做到箭不虚发。那些中箭的马愤怒地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 人抛到地上,它们向前摔倒,翻滚,将腿伸向天空。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骑兵倒下 了,余下的二百名白戎骑兵冲至阵前,他们也看到了我们阵中的这些小孩,他们 挥舞着弯刀狂野地嗬嗬叫着,五十步的距离不过是几呼吸间就能达到。 我最后能做的事做完了。“现在,”我把穿云弩扔到地上,“你们跑吧。” 我身后的那名百夫长犹豫了一下:“大君,那你呢?”“我?我改变主意了。” 我一使劲,抽出背后的破狼,这把刀的刀形霸道无比,但由于名字的缘故,父亲 怕铁狼王不自在,在北荒上都不用它。 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拉了一下,雪妖向后一下坐在了雪窝里。我仿佛被座 大山压住一般,动弹不得。 “轮到老家伙了。”贺拔蔑老轻轻地笑着说,他放开搭在我肩膀上的两根指 头。 我看到他一个一个地解下右手上的鹿皮手套的扣子。那只破旧的鹿皮手套重 重包裹到他的手肘上,好像他的另一层皮肤。这一个老得路都走不动、始终在打 瞌睡的老头,突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脱下了右手的手套后,也就脱下了一生都 疲惫、瞌睡的外表。 我看到他的外袍像被从身体里面刮起的风吹着一样,突然往外一鼓,将他整 个人都撑开了,贺拔蔑老挺直了腰板,整个人陡然高了半尺,他那瘦瘦的右胳膊 上肌肉轰然一声鼓起,仿佛带着一层朦胧的火光,一根根的血管膨胀起来,一直 延伸到下巴和脸上,随后竟然嘭的一声,散开成一团缭绕的烟雾。在那团烟雾里, 他的血肉之臂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末端的手掌还模糊可见。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条胳膊上却带来了可怕的杀气和压迫感。白狼营 的马悲鸣着,哆嗦着,在他面前后退了一步又一步。那才是真正的贺拔蔑老啊。 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贺拔蔑老是个魅,而且他必然受到了蛮族萨满教 中秘术的培制,大合萨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在他的胳膊里下了符咒,这可以将这只 魅一生之中慢慢修炼成的力量封闭在身体内,一旦爆发,那就是将数十年来的贯 注其中的杀气和精神全都施展出来——没有哪个普通人可以抵挡住另一个人在数 十年的时间里积蓄起来的力量,他们更抵挡不住一只魅积蓄起来的力量。 贺拔蔑老自己坐下的马也突然颤抖着跪倒在地,它哀鸣不止,尿水直流。贺 拔蔑老轻笑一声,跳下马来,拔出那把赤蛮缴获的“随侯明月”,刀光映照在雪 地上,让我不由得眯了眯眼。贺拔蔑老单人独刀,在漫天飘下的飞雪里,迎着劈 面而来的数百骑兵飞步扑去。他虽然徒步飞奔,速度却快逾奔马,一声响里,就 撞进滚滚而来的突骑里。 他呆在我身边那么久,我竟然也都不知道他会如此可怕。他那在看不见的轻 烟里的胳膊伸出去,就如同穿越了另一时空,又威猛又不可思议,没有那个血肉 之躯能抵挡他的力量。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贺拔蔑老一刀递出去,硬生生地将那些 白戎轻骑连人带马都劈成两段。 刀子砍中骨头时发出的声响如此清脆可怕,而巨大的血光喷上天空的时候, 却发出哨子一样清亮的声音。贺拔蔑老就在这刚硬又清越婉转的声响里,一路杀 进白戎的骑阵中。他周身上下裹在一团红光和血雾里,每一道刀光碾转,就有破 碎的铁甲和躯干飞上半空。 贺拔蔑老杀出了二十步,砍倒了四十余人,每一刀都是连人带马断为两截。 白戎剩下的不到二百人的轻骑不由得气为之夺,那些活着的马从脖子到尾巴梢都 哆嗦,他们冲到离我的白狼营不过十步的地方,就开始犹豫地刹住脚步,贺拔蔑 老再次凶猛地大喝,他的呼啸如同狮子的迎风呼啸。敌人开始掉转头向后就跑。 贺拔蔑老横刀直立,看着白戎人向后奔逃,不由得放声大笑。他放下刀来撑 着地,没想到那柄刀受不了刚才斩马的冲撞,这时候只是轻轻一压,竟然嘣地一 声断为两截。贺拔蔑老提起刀看看,将它甩手一扔。他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这一辈子,还是今天杀得最痛快。”话音未了,突然从口中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