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节 “蔑老。”我不由得叫了一声。 他的胳膊如同烟雾一样袅袅散去。他溢出了。 他眯缝上眼睛,转身向我带着歉意地一笑:“大君,老家伙只能陪你到这了。” 他凝在当地再也不动了。 “蔑老!”我低声叹了口气,望见他身后逐渐散去的雾气里,却有更多的骑 兵出现了。他们人数比白戎的骑兵多得多,拉开成排,耸动的脊背上是另一排脊 背,一排排的脊背汇集成海,传递来骤雨般的蹄声。 “贺拔蔑老,你杀完这拔人再死行不行啊?”我悲叹着说。那时候雾气逐渐 消淡,这距离上已经能看出了那一彪骑兵的旗号。那旗号却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 悉的绿色豹纹旗,我不由得大张了嘴发起呆来——那是蛮舞的旗帜啊。 我伸手到怀里去掏摸,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蛮舞云罄送我的护身符。 祖母绿的翡翠晶莹剔透,豹子张口咬噬,将一只海冬青叼在嘴里。 蛮舞骑兵出现于眼前,我真不应该奇怪的,蛮舞臣服于青阳之下,青阳讨伐 瀛棘,自然也会征召他们的军队。 雾气就要散去。穿云弩全都绷坏了。三百豹韬卫尽数死了,救命的绝招贺拔 蔑老也死了。我们再也把守不住大营了。 死在蛮舞人的手下,总比死在白戎人或者其他什么鬼部落人的手上强,也算 是死得其所了。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却突然听到左右齐声欢呼。我急睁眼, 却见蛮舞骑兵已经和白戎的逃兵撞上,却听到他们阵中一声呼喝,手起刀落,一 片白展展的刀光闪过,那数百名白戎骑兵登时被斩落马下。 我愣愣地看着对面,数千名蛮舞骑兵冲到我们阵前才慢慢收住脚步,当先一 员贯甲大将驭马直冲到我面前,他除下头盔,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就是那 名始终充满仇恨的青甲武士啊。吕贵觥杀死了他的爱人,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 没有见过他了。 他冷冷地冲我拱了拱手:“长乐侯,别来无恙啊。” “我还好。”我说,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他说:“我奉大君密令,来与瀛棘为盟。” 这怎么可能?我想起我舅舅庞大的松软肚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舅舅蛮舞 长青胆小畏缩,上次他们护送我到北荒来,瀛棘又杀了他数百人,虽然是我叔父 做的,这笔帐毕竟该算在我们瀛棘头上。我舅父怎么可能冒死为了救助敌人,而 与依旧强盛的青阳为敌呢? 那青年叶护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继续冷冷地说:“蛮舞长青已然死了,现 下我们蛮舞的大君是蛮舞云罄。” “那个小女娃吗?”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 胆小爱哭的小丫头,竟然也会是个部落之王了。她还记得我呢。我摸着怀里的绿 豹子,一时间呆住了。 那青甲叶护皱了皱眉头,左右看了看,又问:“我们可是来得迟了?” 此时左翼和右翼都已听不到喊杀的声响。我们已经输了吗? 我们伫马静听。铁狼王曾经约定,如果嬴了,就以举火为号。但是大望山麓 上静悄悄的,只见茫茫大雪铺满北坡,却见不到一点儿动静。 “大君,我们怎么办?”那些孩子们问。 “长乐侯,你要我怎么办?”那蛮舞将军也问。 “你这几千人马,又能干嘛?”我笑了一下,“你带人佯攻青阳右翼吧,只 要能牵制得住他们,就是头功。” 那人冷笑一声:“这个好说——那么你呢?” “我要去杀青阳王。”我说。 一团团的白色雾气在草原上倏忽来去,犹如一支支往来去如飞的白色骑兵。 我二哥瀛台白勒住气喘吁吁的马,拍了拍马脖子。马倒腾着蹄子,汗出如浆。 他指着薄雾笼罩的大望山对身后的武威卫说:“从这儿跑过去还要一个时辰,每 个人都要竭尽全力,跑死也要赶到。” “得令!”那群筋疲力尽但却腰背挺直的武威卫轰然答道。雾气已逐渐淡了, 雪倒逐渐地大了起来。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向前疾进,马蹄声在雪花寥落的空旷平 原上传了出去,八百骑只是庞大平原上纠斗的十余万士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 啊。 他们在双鱼、青鲫以南那一连串珍珠般的小丘遮蔽下向南疾驰,突然听到隆 隆的马蹄声在侧方响起,阻隔在他们与大望山麓之间。 瀛台白转身喝道:“不要恋战,杀过去就是。” 八百武威卫同声高喝,纵马疾驰,飞速变阵成中心外凸的锋线,就如一道锋 锐的明月刀,直朝雾气中隐隐现出的人马扑去。 我二哥瀛台白奔在最前,他刚要举起大矛,却突然勒住马,大声喝道:“你 在这里干什么?” 他那柄大矛闪闪的矛尖下瞄着的人一身银甲亮光闪闪,片片铁叶甲上都可见 白色的云纹,却掩不住身形的幼小,那人骑在一匹毛色洁白的幼年巨狼背上,赤 蛮、大合萨、长孙龄随伴左右,他看到的人不是我却还能是谁? 那会儿我扭头看着这一支从背后的飞雪里闯出来的骑兵,也是吓了一跳。武 威卫自瀛台白以下个个满身是血,狰狞可恐。 瀛台白皱着眉头看着我身边的簇拥着的骑兵,那些马上骑着的都是些没长开 的孩子,刀刀枪枪的,看起来阵势松散得不成样子。 “你的白狼营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大营怎么啦?” “大营?”我转了转眼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猛见一道火光在远远的后面 闪亮,随后浓烟滚滚而上,大烟柱子隔着越来越淡的雾,数十里外都能看到。 瀛台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啊,小六子,你把大营丢啦?我们瀛棘半年 的辎重粮草,可都在其中呢。” “那又有什么用?一天之内我们就全都要死了。”我火了起来,挥着鞭子指 着前面给他看,“瀛台白,这是我的大旗,我一步也没有后退——我们可没约定 不许往前走。” 我生气地大叫:“可我的鼓已经敲破了,你又在什么地方?” 瀛台白抬起脸来哈哈大笑:“算是我的错。我救援不及,大君,你治我的罪 吧。” “哦,”我斜睨着眼睛看他,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大君呢。我心里高兴,再 回头看看他身后那些甲士,尽是满身染血,更有些人看上去摇摇晃晃地,就要从 马背上掉下来似的。我露齿一笑:“赦你无罪了。你这是要去哪?” 大望山北麓的血战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驰狼骑的主力终于被虎豹骑杀垮了, 瀛棘人的四卫轻重骑兵也被追赶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缺乏防护的玉铃卫更是被 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百余骑从虎豹骑的夹缝里逃了出来。 瀛棘人已经失去了章法,只是簇拥成左一个右一个的圆形小阵,抵挡着青阳 虎豹骑潮水般的冲击。青阳人和瀛棘人的阵地就如犬齿交错,胡乱地扭结在一起。 在那些咬牙厮杀的每一个人心里,取胜的希望了无踪迹,他们所要求的,不过是 在死之前多挥出一刀,多溅出一点血,多杀上一个人而已。 要不是长孙亦野带领着自己标下的鹰扬卫和代领的豹韬卫及时赶到,瀛棘人 就要彻底一败涂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