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节 黑甲的悍虎将军的那柄刀子架在赤蛮的脖子上,却微微颤抖,砍不下去。 赤蛮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斜着眼睛看刀尖,然后顺着刀尖滑向光 滑如水的刀刃,光纹萦绕的刀背,厚重如山的刀柄。“好刀。”他艰难地动了动 嘴唇说,更多的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是把好刀。”悍虎将军点头承认说,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胸口,那儿的 锁链铁甲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黑毛森森的胸口,上面慢慢地浮现出一道血印。 他把它抹去,血印就消失了,看不到伤口,也看不到刀印,但只是一会儿, 血又慢慢地洇了出来。 他不相信地后退了一步,松手放开刀子,坐了下来,就在雪地里,他的上半 身突然斜向里滑向一侧,整个人分成了两截。 旗杆周围再也没有站着的青阳人了。赤蛮看见白耳朵的左骖甩着头上的血, 露出锋利的白色牙齿,它回过头来朝赤蛮看了看。赤蛮知道,砍倒王旗的荣誉是 属于他的,不过他并不着急,而是慢吞吞地走过去,拣起了悍虎将军扔在地上的 刀子。他疼爱地拂拭着它,然后将它夹在胳膊下,大步走向那根竖在风中栗栗抖 动的旗杆。 吕贵觥不再回头看一眼还在搏杀的族人,转身骑着他那匹万里挑一的骏马逃 跑了。 可怕的欢呼声席卷过大望山麓。驰狼骑和零散的瀛棘八卫,同时翻身杀了回 来。这些分散苦斗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士兵,汇集成一股越来越大的洪流,他们冲 入开阔地,无人能够阻挡。攻占了青阳大寨的驰狼骑和武威卫脱身而出,向右旋 转,从侧后方向青阳人的右翼骑兵冲锋,同时在左翼收拢起来的瀛棘七卫骑兵则 开始全力攻击铁棘柯的正面。 铁棘柯收束起他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大军,还意图做最后的搏杀,但到了薄暮 时分,任何人都已经明白了,再战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夜幕降临时,星光照 耀在战场上垂死的数万人身上。青阳人的西路军离此始终不过三十里,而青阳人 已经全线崩溃了。 我是瀛棘之王。 我轻轻地说。 轻到只有身边的雪妖能听见。 只有在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权力和真正的力量,那是控制和掌握一整个 部族的力量。我回忆起古弥远留下的那些细密如沙的口诀,从笃信走向雍容,再 从雍容步向极笏,那些都是如何当好一名帝王的口诀。只有在那一天,这个力量 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我摸着雪妖脖子上的毛,心中明白这不是当年那个快要灭族的、苟延残喘的 瀛棘;不是那个哭哭啼啼、不知明日在何处的瀛棘;而是打败了草原霸主、以武 力证明自己的瀛棘。 这只是它征服瀚州的第一战,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就将用巨熊和赤狼的嚎 叫宣告我们的到来。草原会再度恐惧和战栗在一个新霸主的铁蹄下。 我要把昆天王雕刻出来的瀛棘王椅搬到我的斡耳朵里,我要将它搬回白梨去, 我还要将它搬到北都去。我可以坐在上面俯瞰整个瀚州平原。他制造了它,但从 来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 我们来了。 我猜想我老师在此的话,也会极其的欣慰。虽然我还存在疑惑,他的出现到 底是为了什么。 瀚州草原终于在我面前展开,一览无余了。 我驱赶开雪妖,在空旷的雪地里独自奔走。 “这就是我的故事,长孙龄。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了,你的记录也该到了 尽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大君说得很详细,我没什么问题。”长孙龄沉吟了半晌,“许多事情大君 并不在跟前,却都若亲见一般,这也只有大君能做到了——” 那一名面色苍白体形瘦弱的王者看着天空笑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扣着一匹 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鬓毛,仿佛在回忆什么:“你不是说,这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 事情,无论巨细,都会被龙渊阁一一记录在案,他们能做到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下马时要小心,别闪了脚。” 长孙龄在跳下马的时候踩在一块滑冰上,不由得闪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 一把抓住马镫才稳住身子。 “大君,你当真什么都能事先知道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问。 “‘事先知道’又是什么呢?”瀛台寂的面色白如宛州天岚出产的绵纸,长 孙龄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凉气像万年的冰川一样可怕。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 起一丝难见的笑容:“你穿着皮靴,这里又多碎冰,下马不注意自然会摔倒—— 你说,龙渊阁里会记录你的这次摔跤吗?”他带着玩笑口气问。 “那谁知道呢?”长孙龄一时发起痴来,“我所见到的龙渊阁,浩浩荡荡, 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如果不是记录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庞大呢?” 瀛台寂低头对长孙龄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说所有这一切,是因为我希望有 一天,这本书也会被放入龙渊阁里。让它去告诉后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 在这一天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此之前,你不用担心我杀你,继续问吧。” 他还没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 “铁狼王后来是怎么死的?”长孙龄咬了咬牙,终于问出了这个他早就想知 道的事情。他问话时虽然神色坚定,其实膝盖却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一点颤抖 躲不过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饰他的害怕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脸上滑过:“你还是在怕我啊,长孙龄,不 过我不和你计较……”他转过脸去,看着眼前那座正在燃烧的城池慢慢地述说了 起来:“我还记得大合萨那天晚上和我说的话,贪狼的骄傲和郁非的愤怒就是他 们致命的弱点……那天晚上,是我去见了瀛台白,告诉他谁杀了我们的父亲。” “是你吗?大君,”长孙龄低头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时候我派你们出发了,长孙。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寻找龙渊阁,就是不想 让你看到当时的场景啊。”瀛台寂承认说。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那是草原上千年不变的传统。瀛台白去找铁狼王的时候, 铁狼王早就作好了准备。 他手拥大权,麾下精锐的驰狼骑足可抗衡整个瀛棘部,但他却宁愿骄傲地独 自面对这个可怕的敌手。他说:“你有权利向我挑战。只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后 的人是谁?” “我背后没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 “不,有的。只是你看不到。”铁狼王翘了翘嘴角,肯定地说。 瀛台白没有回话,愤怒已经烧红了他的心。一些东西在空气中静止了,就像 是龙卷风来临前的平静。血液冲上了他的额头,使之通红发亮。 “来吧,”铁狼王轻轻地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你如果不杀我,就不是 瀛台白了。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 瀛台白的身子颤动,振得身上的甲叶乱响。你们真应该好好看看那场大战。 我再也没看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搏斗,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厮杀,仿佛两座大 山在相互撞击,八百里的北荒原野地动山摇,断了的草叶飞卷起来飞上半空。 一千名披挂着铁甲的武威卫和三千名骑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阵而立,分列 在黑草呼啸的阴羽原两侧,他们围绕着厮杀的首领而站,手将刀柄攥出水来,但 谁也没有上前一步去帮忙,因为他们的首领都已下了严令,不许他们妄动一步。 孤独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挥剑搏击。他们手中的武器相互撞击的时候,兵 刃也为之折断,碎裂的甲壳碎片一叶叶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丛中不 见了。很多年以后,那些牧民们还会在那片草地上拣到生锈的铁片。而当时就站 在身边观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个遥远的传说里,那匹和巨怪搏斗 的熊。它们呼喊,嘶吼,折断大山和树木,将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让沃野的 黑色草浪翻滚如潮。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流着血,我不知道他们谁更能代表瀛棘的 熊,那些血里都流淌着瀛棘最早的源泉。 铁狼王最终仰着脸朝向了天上那一轮太阳的光。他叹息着说:“现在,是年 轻人的天下啊。”这让人想起了吕德说的话。 舞裳妃赶来阻止,她还没有跑到他们搏斗的地方,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时候瀛台白已经跪在铁狼王那硕大如山的身体前,低首不语。 铁勒延陀的脸上还带着笑,他挣扎着说:“我听到他们说你是我儿子。” “当你儿子,也不辱没我的名声。”瀛台白低沉地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 凑到铁狼王的耳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铁狼王仰起头哈哈大笑,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 用了。”他微弱地说,手动了动,把一枚青色的指环扔了出去。那个小小的东西 在天空上划出了一道弧线,滚落到草丛中不见了。瀛台白掉过头去追着那东西看 的时候,铁狼王的脸已经凝固在太阳的光辉下,再也不动了,是舞裳妃过去合上 了他的眼睛。 瀛台白看着这个他所痛恨而又无比明媚的女人,宽容地说:“你可以继续当 你的王后,我不会动你。” 舞裳妃朝着他疲倦地笑了笑。乌黑的血顺着她裙下修长的大腿流了出来。她 流产了。 血沾染在她洁白的衣裙上,她转过头问楚叶:“楚叶,现在你还可以回答我 的问题吗?” 我的奶妈哭泣着在她脚前跪下:“当然了,公主始终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对这个答案哑然失笑。“楚叶,”她又问,“我是瀛棘的坏女人吗?” 楚叶低头不敢回答。 王后自己说:“我已经失去两个丈夫了,他们都是英雄。我这一辈子,已经 值得了。”她用腰带上一把锋利的短剑自刺而亡。瀛台白如果去拦的话,是来得 及的,不过他没有拦她。 “我曾经想过,等他和你比完武回来,就和他一起去当年他当强盗的那些地 方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在那宽广的地方,有狼群陪伴, 我们不会寂寞。” “我不后悔。”她最后说。她这辈子所做的事,是对是错,我无法言说。 “瀛台白后来又是怎么死的呢?”长孙龄丝毫也没有放松,继续追问。 瀛台寂像被黄蜂刺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说:“我让赤蛮杀了他。一天之 内,讲述太多英雄的死去没有必要,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谈吧。” “我还有许多问题,赤蛮是怎么死的,大合萨是怎么死的,蛮舞是怎么被灭 的,还有……他顿了顿,你老师后来是怎么死的。难道你每天只能讲述一个人的 死去吗?那这本书,我可就写不完了。” 脸色白如冰雪的瀛棘王沉默了很久,他的话似乎是回答又似乎与书记官的问 题毫无关系。 “我灭了蛮舞,云罄一定很伤心。我真喜欢这个丫头片子,但比较起来,还 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完成,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喜欢,”他扬起鞭 子指了指眼前,“那就是这片大陆,这片草原,这些随风起伏的草,这些散若天 星的花。我老师说过,当你拿起了许多东西的时候,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今 天不说了,我们还是走吧。” 老师归来的那一天,瀛台寂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那时候他的修炼已经有了 大成,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痛苦了,却有着无比的寂寞。 “瀛台寂。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些问题,可我改变不了你的寂寞啊。”古弥远 长长地叹着气说。 “那么,什么是伏藏的真谛呢?”瀛台寂又问。 他没有回答,却和瀛台寂去重游了旧地。 蛮舞的属地上如今空寂无人,到处只可见死去的牛羊白骨。 在那片蓝色水沼地里,草棚早已倒塌,爬藤和芦苇淹没了它的骨架。大朵大 朵的冰荧惑花依旧在埋藏着万年寒冰的水塘上漂过。在那些花朵的照耀下,古弥 远脱了衣服,在冰冷的水里洗起澡来。蓝色的冰荧惑花在那个水塘里静悄悄地开 放,吐出万道毫光。 大合萨已经告诉了瀛台寂那些花的作用。它能在受术人的心中引起幻觉,让 过去的许多时光倒逝,让一切重来,让姑娘依旧柔媚,让她的心思宛如当初没有 丝毫变化。但那些只是幻觉。他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药方。他是个老滑头。 但是那一天夜里瀛台寂忘记了大合萨的所有药方。他第一次看到了老师洁白 无瑕袍子下的身体。古弥远的躯体光滑如丝,但却有一点点的黑色在皮肤上浮动, 仿佛是飞出的死亡阴影,紧紧地吸附在身体上。那些黑点布满全身,像是盛开的 仙人掌花,像是甜美的玫瑰,像是拥有无数毒刺的荆棘,一旦缠身,就不可能被 摆脱。瀛台寂的心如寒冰,看着那些死亡花朵,却不由得簌簌发抖。 “不用担心,”古弥远懒洋洋地说,他撩起的水一接触到身体,就化成白色 的冰霜挂在皮肤上,随后又被温暖的水塘重新化为柔美的水,“邪恶也是一种力 量,用这力量去保护美,那就是大善了。”他说。 “老师,我的命运是什么?我会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吗?” “不要关注个人的命运,那是星相师的工作。”古弥远回答说,“他们只关 注一个人,两个人,最多不过千万个人的命运,而你要将你的心和眼放到整片大 陆的千年潮水中去。去了解所有的信息,去收集所有的资料,再去看你的答案。” “那我们最终将知道什么?” “我们会知道……也许,九州的命运吧。”古弥远回答说。 那时候,瀛台寂已经经过了十年读心诀的刻苦修行,能够看出眼前这个人极 其微弱难以察觉的不肯定语气了,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是我,老师?”瀛台寂轻轻地问,“我已经知道了一些,我知道瀛 棘人守不住天下,因为我们的部族人口实在是太少了,我们不可能统一瀚州的。 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还要选我?“ 他一定看到了瀛台寂眼里的火焰,他知道瀛台寂从来都缺乏耐心。他呵呵地 笑了起来,如同当年对待那个幼小的孩子一样对他宽容地一笑:“好啊,我告诉 你。你没有算出来吗,三年后的今天,离此三千九百里的遥远南方,一个庞大古 老的城池里,会有一名和你现今一样年少有为的少年登上王位,他的名字叫白清 羽。为什么是你?呵呵,为什么我选中了你?不,我不是培养你成为他的敌人, 恰恰相反,青阳才是他这辈子命定的夙敌。” 古弥远微笑起来:“这一切难道不是可以预算的吗?三十年前,一切就已经 画在了天命星图上呵。我看到了他登上王位的情形,看到了三十万东陆大军兵发 天拓的胜景,那是瀚州大陆上曾经和将要发生过的最伟大的战争啊。可是在那之 前,如果十年前放任青阳的强大,一个无人可以遏制的庞大帝国将会在北陆出现, 青阳人在七年前就会完全一统瀚州,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游牧人的铁蹄, 他们将东渡天拓海峡,夺取整个天下,毁灭所有关城,所有的繁华毁于一旦。你 愿意看到这一切吗?” “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将青阳人崛起的时间推迟了二十年,让白清羽有足够 的时间养成他的羽翼。”瀛台寂喃喃地说,“北陆的蛮族会失败,但天下将保持 住它的勃勃生机。这就是你所做,也要求我所做的一切吗?” “在你父亲那一代的手中,将手上的书烧掉取暖,将冠子上的饰物撕掉,重 新做回到北陆人,但内心深处,难道不是依旧向往着繁华荣盛七窍玲珑的东陆生 活吗?你会为此而行的。”古弥远说。 “其实我最早想要学的,不过是如何让冰荧惑花开放的秘密。”瀛台寂苦笑 了起来,“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背叛我所属于的一切来追随你吗?你这个疯子。”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没有告诉过你极笏算中还隐藏着的第七诀吧。在白衣道中,师父的力量, 是由最出色的弟子来承接的,”后来古弥远说,“哪一天你杀了我,你自然就得 到了我的衣钵,得到了伏藏的真谛。” “我知道,”瀛台寂慢慢地说,他想起了那个早年的梦,“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