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荫笺·幻月河 那种歌声给人一种非常安详的感觉,明明在耳边不绝如缕,却有着夏末的蝉 鸣或秋夜的虫唱一样的静谧,不知不觉间反复的、反复的轻敲着人的耳膜…… 这已经是不太深刻地回忆了,童年的我在不断呼唤乳名的声音里勉强醒过来, 还揉着眼睛就隐约看见了“自己”——整齐的童发垂到橡实色外褂肩头,摩挲着 薄灰色内衣交叠的衬领。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以为“他”就是“自己”,他 一定是也如此认为的吧,因为我们对自身、对同伴的最初体认,都是在彼此的互 相观察中得到的—— 我和他,火翼和冰鳍。这一对象征幻兽的乳名是祖父取的,而别人叫祖父为 ——讷言。 看见对方催促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了——不可以再睡下去,因为我们说好要 去寻找什么的…… 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的味道,如同残暑昏昏沉沉的燠热。上了年纪的老房子, 高高的排门和格子窗全都打开了,风轻轻滑过一重重白色帘幕;于是,粼粼碎波 便从薄绢的中央,轻轻荡漾到缀满细碎银铃的边缘——从那里,散落下星屑般的 微声…… 手拉着手走过檐廊,深夜的天空通透得让人迷惑,像盛在乌玉盆里的一泓冰 髓,虽然映现出容器的漆黑,但却毫不妨碍本身的无比清澈,包裹着冰凉芯子的 柔风便是掠过这水面的丝丝涟漪;啜饮着夜气的芳醇,视线突然捕捉到一片载沉 载浮的银青色花瓣,那是明净的月亮,无声的栖息在天空一角…… 以为是大朵的木兰花在风中左顾右盼,仔细看却是飘摇的纸灯笼。略微泛青 的昏暗灯影像一点点水迹,凌乱地沾湿干燥的地面,然后沿着边缘渐渐淡去。冰 鳍拉着我走向那丛光簇——要到哪里去呢?朝着这灯影的方向…… “去找爷爷啊。”冰鳍的手紧了紧,催促着我——对了,我们是要去找祖父 回家!就像每一次他将走失的我们从阴影形成的巷陌,水光化作的庭院里带回来 一样,这一次,我们带祖父他回家! 可是……要去哪里才能找呢? 摇曳的纸灯笼越来越多,像萤火虫飞向清浅的水滨——家里什么时候聚集了 这么多陌生人呢?暧昧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脸孔,这些苍白的生客提着灯笼, 踩着纸船滑过水面般的悄然脚步,无声无息地穿行在魆黑的堂屋里,前方的身影 融化入幽暗,后继者的灯光又搅乱了线香的烟雾。 是客人吧?怎么没人出来接待呢?家里为什么这么安静,安静得只听得见那 静穆的歌声…… 我和冰鳍停下来注视着无言的客人们,而自然而然的,我们也被他们所注视。 时常可以碰见这样的访客,从不在意其他家人,除了祖父之外,他们就只跟我和 冰鳍说话。 ——这个家里只有你们两个吗?一起来吧。 ——我们和讷言结伴一起去呢。客人们这样说着,既不冷淡,也不热心。 他们和祖父的同路吗,结伴到哪里去呢?虽然很想问一句,可是祖父说过, 不要看陌生客人的眼睛,也不要和他们交谈。所以就这样和冰鳍拉着手走进那沉 默的队列,偶尔抬起头,可以看见前面那些背影的上方,晃动着栀子花瓣一样的 月亮…… 脸颊上突然感到刺刺的痛痒,澄澈的天空里霎时摇曳起银色细带的剪影,沙 沙轻响着,自顾自地发光。我和冰鳍用空着的手拂开那些狭长飘带,清凉滑润的 感觉像一片雪花停留在指尖,又渐渐消融了——那是浸透了露珠的苇草叶片,不 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置身于半人高的芦苇丛中。 歌声的感觉变了,变得像催眠曲一样单调而温馨,侧耳倾听就会发现那是汩 汩的呼吸——河川的万顷横波缓慢地流淌过眼前,轻拍着岩石的岸渚。 我们是如何从堂屋直接走上了这片一望无际的河原呢?铺天盖地的初生芦苇 反射着月光,叶片表面镀着一层白釉,靠近看却青翠而透明;明媚的风里,整个 河原像翻卷着银波的草海,宽阔的河面因此显得格外黑暗,铁青色的水流铺着月 光的碎片,从舒缓的河岸间蜿蜒而过;远远的可以看见对岸都市里琉璃般的灯光, 如同从夜色中突然浮现的海市蜃楼…… 走在前面的行列不知什么时候分散了,所以从簇拥到眼前的芒草丛中,缓缓 展开一片寂静的光带——那是架在幽蓝水面上的一座晶莹浮桥。宛如用一整块温 润的玉石琢成的巨大桥梁有着纤细分明的栏杆,它亲昵的依偎着自己的倒影,在 月色里隐隐透出暗淡的柔光;走上浮桥的访客手中的纸灯笼像一串水滴,鱼贯融 入这波澜不惊的深潭…… 这一刻,就在月亮的下方,对岸空中忽然无声地开出几朵烟花,如同硕大的 白菊尽情舒展着丝丝缕缕的花瓣,将容颜倒映在光滑的河面上,然后化为一阵银 箔的急雨,纷纷飘落。白菊的花火绽放之后,视野中还久久残留着瞬息即逝的光 芒画在夜幕中的轨迹…… 对岸的都市,远方的烟火,同一枚月亮下的,漂在黑暗中剔透的幻光之国… … 我和冰鳍相视而笑着不断点头,和祖父结伴而行的人都走过了那座浮桥,那 么朝向未知的对岸去的话,一定能找到祖父的!我们可以把他带回来,就像每一 次他带着我们,从那阴影形成的巷陌,水光形成的庭院中回来一样。 手拉手地跑向那浮桥,可就是这一瞬间,黑暗像潮水一样迎面席卷而来—— 我们所看见的,只是幻影吗?不然何以消失得那样迅速:点着露珠的嫩苇, 泛着银浪的河原,还有提灯笼的人们,转眼间化成了四散的泡沫慢慢消融在黑暗 中,除了那座半透明的浮桥…… 花瓣一样的月亮孤零零的悬挂着,在空无一人的桥面上洒下泪痕一样的反光, 从那里渐渐凝结出我们熟悉的身影——是祖父!每一次当我们迷失在阴影形成的 巷陌,水光形成的庭院中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出现,然后告诉我们不要 怕;因为我们是点燃的犀角,而这些,只是我们照出的影子…… “你们不可以过来。”虽然说着不同的话语,但祖父的微笑和以前如出一辙, 他阻止我们跑过去的动作,那声音慈祥但却不容辩驳。 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吗?是因为我们不听话,所以不要我们了吗?即使我们放 声大哭,不断恳求也无法改变祖父的心意吗?可祖父一句话也不回答…… 河原像最深的海底一样沉寂,袅袅清风翻动我们的外衣,那浆过的布料发出 些微的猎猎轻响;可近在咫尺,却听不见祖父衣袂飘动的声音。 从模糊的泪眼看过去,什么也是歪歪扭扭的,月亮成了水底的倒影,荡漾在 祖父身后的幽暗里。并不像平常那样抱着我们安慰呵护,祖父的声音宽厚而冷静 ——不要哭,还会再见的,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 倒影般的月亮摇曳着,扑朔迷离的月华渐渐凝聚成颤抖的火光,跳动在墨黑 的瓷钵里——那是一盏昏黄的油灯,泛着薄冰般光泽的钵口吐出一缕擎着火花的 灯芯,照耀着插在一旁的陶瓶里的几朵冰雕似的白菊,开到了极致的花瓣竭尽全 力的伸展开,仿佛一碰就会破碎,化为齑粉。 有着精致雕花的格子门窗藏在重重叠叠的白色帷幔后面,月亮睡在风偶尔揭 开的帘幕一角。微寒的空气里隐隐的传来十二下钟鸣,夜很深,黑暗则是一种浓 得化不开的气氛…… 你们醒了?没关系的,再睡一会儿吧。守夜对于小孩子来说,的确辛苦了一 点。祖母的声音、爸爸和妈妈的声音、叔叔和婶婶的声音,小心的温柔的声音, 但这柔软的语调似乎在刻意掩藏着某种有着坚硬棱角的苦涩内核。 为什么唯独不见祖父呢?只看见他在长明灯后的照片里,笑得那么恬然…… 不过没有关系,一定还会见到他的,因为祖父他说过还会再见——就像犀角 独自在黑暗里燃出不灭的光芒,一定会再见的,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在不同的 地方…… 一定,还会再见的…… 虽然早就除服了,但是等到初夏的时候才有勇气回看当时写下的故事,三途 川的河岸一定是美丽的,蒹葭苍苍,月色无边,料想那独自渡河的背影,一定十 分孤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