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曾在一个月前,我说过在西弗吉尼亚寻找一个男孩。这个男孩见到我的钱后, 他那乡下人呆板的面孔一下子就变成了城里人的模样。他还说他知道我在寻找什么, 而且还知道地方,当天晚上就能找到。 他在什么地方抓到狐猴,放在何处,我都想像不到。听说一个动物园丢失了一 只狐猴,这是无疑的。他把狐猴从头到脚都剃光了,只在上面留了一小撮,好像一 个箭头(这是他附加的艺术品,显然不是我添加的)。他把狐猴染成黑色,还在狐 猴身上涂上了磷光粉作为标志,并且把圆耳朵搞成尖形的,碟型的眼球前凸,像我 描绘的那样,里外通红。可是他根本不知道阴影太暗,也改变不了。手电筒一照, 狐猴的眼仁又圆又小。尽管这种小东西的体形只有三岁孩童那么大(我指出这一点 时那个男孩发誓说这是我要找的那种东西的后代,将来能长成大人的尺寸)但它皮 包瘦骨,体形奇特,动物的脸膛常露出人的表情,真不可思议,叫人感到恐怖。那 天晚上晚些时候,确切地就在黎明前。我溜进屋里找到那个男孩关着那个小东西的 笼子,笼子是用毯子盖的。于是我用毯子裹着它,顺着公路走了五十多英里,放进 了树林里。 那个小东西咬了我的前臂,爪子还挠了我的脸,然后才跑开。在那之前,我还 有点愧疚,没有把它送到华盛顿,按原来的想法把它转交给动物园里的人。伤口很 长时间才愈合,便依然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我不常刮胡子,偶尔刮胡子时,就看 见了那伤痕,这才想起当时多么愚笨! 在汽车加油站的对面有一个烧烤店,是一个鞋型木质结构的房子,涂着红色, 还装饰着霓虹灯广告。写着“保罗烧烤店”,还掉了几划,也许不久就会有人带着 那多余的几划回来。停车场上有一个用黄色灯泡装饰成的箭头标志,灯泡一闪一闪 从头到尾按次序闪亮,可是多数灯泡都坏了,那几个亮着的灯使整个广告像是痉挛 似的,叫人看起来心烦。这地方看起来吃最后一顿饭可不是一个好地方,但是这种 想法也不现实,特别是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 屋子里昏暗无光,有十几个人,但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保罗。厨房和餐厅中间 有一堵矮墙,墙后面一位胖胖的黑人妇女在忙碌着。厨房里烟气缭绕,烤架上的肉 在滋滋做响。一个女孩身着牛仔裤和一件印有“保罗餐厅”字样的保龄衫,她长得 挺标致,丰满。只见她从椅子站起来,到记账员那儿拿起一个红色菜单把我带到角 落里的一个座位。这个餐厅仅有两个窗户,我的座位靠着其中的一个。我瞟了一眼 油乎乎的菜单,便只要一份猪肉三明治和一杯可口可乐。 “没有可口可乐了,那该死的机器上午就坏了。您想来一杯啤酒吗?” “这里有什么?” 她目光盯着天棚说,好像菜单印在天棚上面似的。 “百威,散装百威,瓶装百威;米勒,里特;史里兹,嗯,考司……” “干白威。” “一杯?”她微笑着记下了,“你和别人住在城里吗?我没有看你开车来,挺 怪方的。” “我不住在城里,只是路过这里,但是今晚我准备住在这里,这是因为开车送 我来的人给我讲了些叫我高兴的事。” “是吗?”她看了看我,似乎有点不相信,“据我所知这里没有什么特别有趣 的事。” “噢,听说有人在这周围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个长着古怪眼睛的动物。”我用眼 盯着她,“一只熊,或许还是一只狼呢。” 她摇了摇头说:“这一带出的事我大都知道,可没听说过这种事。”她眨了眨 眼,整个脸都动起来了。 “我和政府方面有一定的联系,”我说,“同内政部有关系。我是研究生态学 的。这事发生可能有一段时间了,你敢肯定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我真的不知道,”她说,“哟,我得把你的菜单送过去,你不想在这儿坐上 一夜吧。” 也许我就应当在这里住上一夜,早上醒来,外面下着雨,听到雨点落在屋顶上, 或者看到大海中的地平线。我感到它的存在,可能在餐厅那堵墙后面一个远远的地 方,在卡罗来纳漆黑的郊外。“他说的一定是在附近的哪个城镇。”我说。她回去 把我叫的菜那张纸交给厨师,然后就走到记账旁边的一个椅子上休息。 窗外,夜幕降临,垦光闪烁。我记得今晚没有月亮。街道两旁所有的灯都亮了, 人们三三两两来到保罗餐厅。我要的啤酒送来了,紧接着就把我要的菜也端来了, 我不紧不慢地吃着喝着。 两年了。我早就该丢掉了。八周前就开不动了,那时我就该扔了。可是他们要 四轮驱动汽车、卫星天线、两只狗,圣诞节和复活节期间来访的亲朋好友,我的想 法要是能同他们的一样就好了。也许我应该做别的梦:每四年就买一辆新宝马车, 各种信用卡把钱包塞得满满的。汽车旅馆当然不错,还有粉红色“火烈乌”可以坐, 所有的不动产都放在前院。但是我永远忘不了家,永远是无法理解这里的人们做事 的方式以及事情发生的方式。街道两旁的街灯呈桔黄色,柔和,在我眼里它像天上 的星星那样遥远。 我吃完了饭,留下不薄的小费,到收银台付了款。 我问了一下往西边走怎么走,她说:“顺着这条大街,沿86号公路一直走, 在信号灯那个地方穿过新希望公路,然后一直往西走就到了格林斯柏。” 餐厅外边很冷,我便把夹克衫的领子竖起来,还想从背包里掏出件衣服穿上。 我几乎刚把保罗餐厅的门关上就听到门又开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了煎肉的滋滋声 和洗餐具的叮当声。灯光下一个挺着啤酒肚,秃顶的人走进夜色中。他用眼斜看了 一下灯光,看见了我便向我走来。 “你是萨拉的朋友?”他问,“我看见你从她的车子里出来。” “今天下午才认识她,”我很礼貌地回答,心想他是不是萨拉的男朋友;看起 来不像,“你是她的亲友?” “邻居。”他说,瞬间我觉得这就是他要对我说的一切。“我听见你跟琳妮说 你跟政府部门有关系?”他松了一口气终于说出。 “你在偷听我和她的讲话?”我问他。他点了点头,好像对这种偷听行为没有 丝毫羞耻感。 “你这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与政府有关系的人,先生。”他说话时用眼打量 着我。我耸耸肩说了句也许我不是,不管怎样你见过多少政府部门的生态学家,这 与你有什么相干?他还在打量着我,弄得我心烦意乱,于是就走开了。他就跟着我, 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低沉又严肃。 “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东西长着奇怪的眼睛,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我止住了脚步问:“你见过?” 他向周围看了看,点了点头。 “你知道它在哪里?” “也许……” “带我走。在哪儿?” 我打开包,取出一沓钱,又从夹克衫里取出一沓。多的一沓是从蒙大那州的一 个商人那里得来的,但是现在我不能管这些了。“这对我很重要。”我说。 他盯着十元票卷成的一卷钱足足有几秒钟,说:“把钱收起来,它就在我的工 具房里,现在归你了。” 他叫戴尔,开着一辆54年造的福特车,车上贴着一幅巨大的粘贴画,上面写着 :“我的妻子,理所当然;我的狗,可以进来;我的枪,坚决不行!”我的压力越 来越大,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好容易才集中精力听他说话。 “……去年,开始我以为是一只熊,一枪打中后才发现不是熊。天啊,好可伯 的叫声,死亡般的叫声,如同凛冽的龙卷风穿过头颅。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但是它 那第一声吼,叫我怎么都不能忘掉。” “初夏,我高中刚毕业,和同学一起开车来到奥瑞根来玩。从那里乘船前往阿 拉斯加。我在一条渔船上整整干了一个夏天,赚了一笔好钱。八月大家一起回去了。 我和一个印地安人相识,便在高原上呆了二周。住在他那里可以听到狼群的嗥叫声。 印地安人告诉我说这是狼在威吓北美驯鹿。其声音听起来如同整个狼群在曝叫。只 有我才不管它,也许在谈论我的事。”他说得挺平静,但车开得却飞快,歪歪斜斜 地拐过街角,几乎看不清在什么地方拐过。偶尔只见路旁在森林中间出现几块农田, 还有信箱闪过。车子经过一幢房子时他用手指了指告诉我那是萨拉的家。房子没有 粉刷,房角有些变形,看起来像是一个用汽车修理箱垒起来似的。我还能认出房子 的前厅。 戴尔的住房更寒碜,一层楼房,白色铝制框架,黑色人造百叶窗,塑料灯杆, 上面还有几个万圣节时绑上的印地安玉米缨和一个忽闪忽灭的小灯。所有这些在我 们的车驶入外道时一下于出现在车灯里。几只猎狗,一只金黄色,一只是灰色的, 叫了几声,摆出一副准备攻击的架式,一会就隐退到黑影里去了。 他没有告诉我工具房的位置。车一停,我就听到一种声音,但不是戴尔所说的 那种受伤时发出的声音,而是猎人的呵声。一只猫咕噜声预示着龙卷风即将来临。 我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夜色无声无息地弥漫而来。我手抓车窗的格于来支撑自 己。看来有点奇怪,这可不是我想要或该做的事。 “嗨,你好。”戴尔问,说着便走到我这边,打开了车门,“没事,我把它圈 起来了。” “它,”我不由自主地说,“就是它,”我下了车,跟他进了工具房。这是一 个4×8英尺见方的小偏屋子,没有任何支撑物,看起来摇摇晃晃,根本不像戴尔 所说那样结实。门也关不严,从门缝里露出蓝色的光,除了嗥叫声外还有那僻里啪 啦声。 “等一下。”戴尔说着就掏出一串钥匙,对着布满乌云的天空找到那把钥匙打 开了锁,把门抬了抬才拽开。 我曾经和那东西面对面地看过。一见那东西的刹那间,我的心像要跳出喉咙。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只要闭上眼睛,那小东西的影像就浮现在眼前,每每都叫我 心有余悸,前额直冒冷汗。 我进来时只见它倒在电线上。我第一次闻到这样臭味和烧焦头发的味道。不一 会儿它就倒在地板上,又弹起来落在电线的联结处。电线固定在墙上和屋顶上一个 白色绝缘体上的。墙上还有一个临时配电盒。我这时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守着这东 西的原因。那小东西不停地向我扑来,向那面白墙撞去,最后开始在一边踱步,终 于坐了下来用眼睛盯着我,红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这东西需要这种仇恨。 戴尔站在那里,带着一种隐约可见但又挥之不去的伤感看着它,其样子像是正 在考虑修理一个管道需要一大笔费用似的。我几乎不能站立,感觉就像神经被拖出 体内一样,又像园丁拔草,把草根从地里拔出来一样。而我心里所想的就是赶快跑。 与此同时,夜幕下,满天星斗,奇特的肌肉在皮肤下运动着,光照到皮肤上就看不 见了。形如猎犬的身上,白绿相间的条纹随着狗身子的运动起伏波动,闪闪发光, 与呼吸同步进行,还有那清澈透底的眼睛,这一切叫我神魂颠倒。那红色的眼睛, 充满着敌视和复仇,其情形不是放射,而是在捕捉,去折磨。 我慢慢地后退,躲开那逼人的目光,走进冷风里。 “你看不是那么好吧,对不?”戴尔没有恶意地问道。我能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过去的情况要比现在的好,最近几周越来越坏。” 我一边走着一边考虑着。 “情况到底怎么样?”他问。 于是我就编了一个话题,“戴尔先生,这东西来自非洲,拉丁文叫什么,我也 不知道。我在一家公司工作,这家公司组织一些富商到俄勒冈来狩猎和抢险。我的 上司特意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这小东西,可是跑了。我要是能够找到并且带回去的话, 一定会得到一大笔钱的。” “你是从俄勒冈过来的吗?”他说话时似乎有点不相信。 “是的。”我说,没有把这事捅破。他把话题给转了。 “这鬼天气,年年如此。咱们进屋谈吧。” 我和他一起进了屋,尽量不回头看。那狗还在不断地叫,那声音像是链锯锯松 木时碰上了疤节发出的声。 “讨厌的风!”他小声地重复地说,“这一阵子下了好几场大雨,可是今年就 怪了,到现在一直没有停过电。” 有一次,在蒙大拿州的草原上,我险些丧了命。那是一个黎明时分,天空乌云 翻滚,广阔无垠的草原上黄草深深。我和一个商人像出膛的子弹在疯狂地奔跑,把 追赶者远远地抛在后面。早些时候我可能经常这样做,后来才知道观测力的大小。 我叫司机把我丢在尽可能远的地方,然后我再往回找。虽然没有找到,但是我知道 它就在前面。我和商人在攀谈着。他给我讲他的家庭、工作和大草原的事;我记不 得他都说了些什么,但是我记得一路上都是他在讲。听着听着,没有什么意思,我 便睡着了。 我醒来时就感觉到离那东西很近了,也可以说就是那小东西唤醒了我。我睡眼 惺松地对他说了些不着边的话,这时我注意到它就在车灯前面。 我们没有马上下车,倒是那辆车以时速70英里朝我们冲来。挡风玻璃撞得粉 碎。商人急忙刹车,拼命地打方向盘。车轮在路上打滑,撞到马路边石上翻了过去。 我系着安全带,没有甩出去,商人没有系,被甩出车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