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晚上,天色苍苍,一望无边。我就睡在深草丛里。感觉到那东西会来杀我。 那长长的黑瓜,尖尖的牙齿深深地插入到我的肉体里,把我撕成碎片,抛在草原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不少噩梦,总是梦见那个商人变成一个奇形怪状、血肉模糊一团的 样子。 那东西一直没来找我的事,一定是受伤了。第二天我步行来到三十英里外的一 个小镇。我有一周的时间(那就是它出现在草原上向我靠近的时间)来分摊责任, 一直到分清为止。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分清过。也许是我知道自己应该分担最大的一 部分责任。那位商人在出现事情时突然打方向盘,我能责怪人家吗?我又怎能责怪 猎人胆小而远离家园呢? “我可受不了它那双眼睛,红得不能再红了。有时,我进来喂食时,它抬眼看 我,眼睛里呈现出另一种灰颜色,或者是金黄色,湛蓝色,但通常是黑色的。可那 东西一眨眼,眼睛就又冒出红色来。”厨房里有一张桌子,靠墙的上方钉着一个耶 稣像,还有一个塑料十字架,耶稣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而他自己倒像是一个罪犯。 我听到有人在楼上,或许是戴尔的妻子,但没有人下来。如果是他的妻子,我倒是 想知道她是怎样对待她那个宠物的。戴尔起身倒了一杯咖啡,这时那金黄色的宠物 突然撞到他的腿上,他慢慢地跪下来让它过去。“他妈的,狗是活着的最愚蠢的东 西。”他嘀咕着,顽皮地使劲地推那条狗。可那小狗看着他还把头放在他的膝上。 他拍拍小狗,挺惹人注意地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它是你的,我不会让它自由行事,每天变得更危险。交尾时我倒是 想杀了它,但是我没有那样做,他可能有点恨我,但是我不能那样做。当然也不能 让它跑到森林里去,更不能让它呆在家里和农场。因此如果你要是想要它,就拿去 好了。”我双手交叉,没有吱声。 “得对它采取点法子,”我对他说,“我得去弄辆卡车和镇定剂……一辆卡车 和镇定剂,一定得弄到。” “这样我可以再留它在这里呆一会儿,等你把东西准备齐了,我送你回城。” “有多远?二英里,三英里?” “差不多。” “那我走着回去,我喜欢在夜里走路,这样我可以思考问题。” 他耸了耸肩。他知道我是在撒谎,但是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他把他的电话号 码给了我后便送我出去。 “第一次见到这小东西时我就想到它会有用处的,你知道,我可以把它卖给迪 斯尼乐园或别的地方,”他说话时带有一种伤感,“这样的事在人的一生中是不会 出现第二次的,尽管我把它看作一个礼物,一个机遇,但是事情是在不断变化的, 我从来没有指望从它那里得到什么,我是有过很多想法,但一个也没有实施。” 我想他没有从窗户那儿看我,可我还是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走着走着,就下 起雨来,下起毛毛细雨来。 屋子和对面的小屋中间有一段电线。电线绕过后院的一个木桩,那木桩上插着 一把小斧子。我把斧子启开,拉下电线,就坐下来歇口气。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 声音都没有。或许它像从前那样睡着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戴尔把狗放了出来。它便跑来确认我就是早晨和戴尔呆在 一起的那个人,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像是完成使命一样离开了。 屋里屋外的灯全灭了,我从黑暗处眼望那茫茫夜空。院子里灰茫茫的,像似披 上黑色的暗纱;惟一能够见到的亮光就是路边电线杆上的变压器的指示灯在闪着光。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件汗衫穿上,再套上夹克衫。雨下得越来越大,刚才那又大又恼 人的蟋蟀声渐渐地小了起来,但风摇动的松树发出沙沙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一个 小时后,我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当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时,车的前灯已经照亮 了松树。 当时,如果我不及时地跳上公路,如果我不及时地拦住汽车,我可能就没有命 了。那是一个可怕的计划,不久我又想出一个更好的计划,可是我没有勇气去实施。 我举起斧子朝电线砍去,就在斧子砍到电线的一瞬间,我赶快把手松开,只见 断开处迸出火花,当时我眼前一片黑暗。当时,房子挡住了我开车的视线,而且里 面传出一种声音。当时我不知所措,便跳到公路上,听见有狗的叫声。汽车曲折前 行,前灯正好照在我脸上,顿时,我眼前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我试图躲开汽车,但 是汽车却从侧面向我撞来,把我撞到空间最后落到硬棒棒的石子地面上。 “噢,天啊,”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想尽一切办法呼吸,这第三个企图总算如 愿了。可那痛苦劲却叫人受不了,也不值得。我想一定是肋骨断了,动都不能动, 一动就痛得要命。我感到有双手搭在我身上,我极力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是车灯的 光太强了,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影子。“天啊, 上帝保佑!”我又听到有人说:“看他的眼睛……”我闭上眼睛,眼前一片灰色。 再睁开眼睛时只见一匹绿色的野马跑过,于是我也起来跑,但是我却被远远地抛在 茫茫的天宇之下。 狗在围着我转,不知道它是兴奋呢还是想加入这一行列。屋里的灯渐渐地亮了 起来,这时戴尔来到前门:“天哪!这是怎么了?”他大声地叫着,但我还是在跑, 这时听到后面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 我还在跑,经过萨拉家和戴尔家中间的田地时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空气似乎 凝固成了液体;小河顺着田垅流淌。每跌倒一次,手就插到没膝深的泥里,弄得我 好像宰牛的屠夫。借着闪电光,我看见萨拉家房旁挺立的橡树在大风里剧烈地摇动, 好像要倒到房子上的架式,不知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先是撞到破损的用带刺电线 做成的篱笆上,然后倒在地上,衣服挂碎了,皮也破了。我向后院跑,三条狗追着 我撵,一条狗摇着尾巴,酷似专门捕狐狸的猎狗。另外两只狗围着我曝曝直叫。 突然间后门闪出一道白光,一个身着玫瑰色睡衣的中年女人走进前厅,一支手 枪透过纱门瞄准了我的头。 “你这个家伙在干什么?”她恶狠狠地说。 “我想要……”我没有弄明白她说的意思,刚要说话,她气得直跺脚。 “来,看看你手。”我慢慢地照她话把手伸出来,这才意识到那表情多么难堪, 浑身上下全是泥,湿得像个落汤鸡,衣服破旧难看,血迹斑斑,好像刚发过疯似的, 从头到脚,一个十足的美国佬!我听见在我的身后有人拖着一把椅子走过,一个五 岁左右的小女孩在她的身后偷偷地看。外面雷声隆隆,我也肌肠辘辘。 “对不起,打扰您了,夫人。”我很有礼貌地向她道歉。“但我希望能同萨拉 谈谈,我需要一辆车回城里去,城里发生了事。” “你不能离开这里,那里的情况会更糟糕。孩子和孩子他爹马上就回来了,到 那时你还没走的话,那可就倒霉了。” 她往后院车灯照亮的地方四处看看,这时红色的大众牌车晃里晃荡地开进了车 道。 “亲爱的,你就呆在车里吧。”她大声地喊。 我听到门吱的一声开了,只见萨拉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购物袋。“怎么样?” 她问。 “妈妈要杀一个人!”五岁的小孩说。 “不要杀他,妈妈,我认识他。”萨拉央求说。 她没有扣动扳机。“难道你们要他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家伙吗?” “他不会惹麻烦的,妈妈……” 枪声巨响,我便滚进一个小沙堆里。远处传来狗叫声,接着是枪声,这时我才 意识到枪没有击中我,子弹从我的头上飞过,我连忙站起来就跑,又滑倒在湿漉漉 草地上。 狗还在向那个小东西扑去,猛烈地撕咬它,待我看到时狗嗥嗥直叫正在撕开它 的喉咙。也不知道它是否死了,反正它没有呻吟一声。萨拉的妈妈正要往枪里装于 弹,我三步并作两步走,急忙跑上去把枪抢下来,远远地扔到草地上。 “萨拉,回去!”我边往车里钻边叫她,声音刚一落下,又看见一双红红的眼 睛盯着我。我转动钥匙,汽车发出刺耳的声音,马达还在运转。萨拉打开车门挤在 我旁边坐下。 我怎么也找不到倒车档。我每动一下右臂,都疼得像火燎的一样难受,好像全 身都被火焰围着。萨拉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拉了一下停车闸的把手,使劲地把闸 杆推向倒档的位置。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下,车窗裂成蜘蛛网状,但没有破碎。车棚 上面,一双爪子在铁板上划出道道印子。我一松离合器,我们都往前冲了一下,萨 拉尖叫了一声,但汽车的急刹车声压住了她的声音。还没有等它再向我们进攻,我 踩上油门把大众车向后面开去。它在汽车后面疯狂地追赶,我把油门踩到底了,全 速向后退,车灯上下一闪一闪的,灯影下的它像个魔鬼似的。发动机发出令人恐怖 的响声。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倒车档的位置。我和萨拉使尽浑身的力气挂上档,把 油门踩到底全速前行。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到车的后面,使我们俩的头碰着头垫上。 萨拉挂上了二档,我便踩离合器,接着我们就开走了。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车内的 录音机正放着愉快的《蓝色畅想曲》。 “我的上帝!”萨拉喘息着说。 “你一定是基督徒了。”我说。 “你说什么?” “别说了。” “我在问你呢。” 我叹息了一声,危机避免了,可我的肾上腺素像是丢了似的。身子侧面疼痛难 忍;要是胁骨断了,那就得开车去医院,可是一想到那编得天衣无缝的谎言,就叫 我筋疲力尽。“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过去是它在寻找我。现在又重演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在回忆她的事,想对她的能力做出判断,尽管对她了解得不多。“有时,你 开始想躲避某些事情时,就难得停下不做。”我又侃起那些陈辞老调。她嘴里嚼着 东西,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我本想多说些事给她听,胡扯!想圈弄我,我早就看透 了,我跟你说实话,对所有的人说真的吧。 “这狗……妈妈……。”过了好长一阵子她才说话。 “在狗的事情上我做的有些不对,但是你妈妈和姐姐要比你安全得多。”我对 她说,“她们可能吓坏了,但你爸爸和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六年前,十一月份,爸爸和其他人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当时爸爸喝醉了。” 她的话压住了我的自怜,使我感到一片空虚,也不敢看她的脸,除了说些老生 常谈的话之外,再也没有话可说了,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吱。 “我们在这里安全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泪好像就要掉出来似的。 “不太安全,”我托实说出。这时路面好像应了我的话变得弯曲坎坷起来。我 使劲地转动方向盘,这时身子的侧面像似用什么东西捅了一样地疼。我用双脚踩住 刹车,但是一点都不起作用。在这湿漉漉的路上,这辆小车就像一个油罐车。萨拉 拉下了紧急掣动闸,车便滑向路边,开始在原地打转转。我很快就意识到方向盘从 我的头上挤了过去,胳膊顶在脸上。当我睁开眼睛再看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有 十码左右。那辆大众车空转了一会儿,呼喇呼喇响了一会儿就没声了。我粗算了一 下,从家到这里我们大约走了六七英里的路。 “我的车!”萨拉喊道。她冲了出去,绕着车直跺脚,脚下的泥水四溅。车的 左边有两处破损,就停在用来固定铁蒺藜的一对桩子前边。“我的车啊!”萨拉说 着便大哭起来,两手不停地捶打着车棚。这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抚摸着她的 胳膊,把她的头搂进了怀里。我明白了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向后退了几步,不再哭了。 “我得走了”,我对她说。我能够感到它就在后面的什么地方,但我还得往前 赶七英的路,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它善于短跑,而我则喜欢长距离跑。身子侧面 不那么疼了……也许根本就没事。待我完全处于领先地位时我再去好好地检查一下 身体。这时想起我那个装着钱的背包丢在戴尔家的车道上。总之,戴尔应该得到钱。 “等一下,伙计,什么事?你要上哪儿?” “萨拉,没时间问了,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的狗和车都受损失了。……”我不 喜欢那种说话的方式,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钱几乎都在那个包里,也许戴尔 已经得到了,他可能和你对半分。我们之间能够相互理解,谁知道我在哪里?我得 走了。” “等一下……” 我记得在蒙大拿路边的一个景色:红色的马路和弯曲的金属。 “呆在这里,你这个蠢家伙!跟我来,好吗?还有八个星期就到二年了,一直 叫我不舒服。你都看见了。你真的就想中止我们之间的联系吗?” 她问得不多。总之就是把它带回去。我们不清楚那小东西是怎么走丢了的,也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也从未想过把它带回去会这么难。但是这时走廊关上 了或者转移了,我就找不到它了……他们就会把我给抛弃了,而不是我们把它给扔 了。另一个门也许在什么地方开了,我们会找到它的。 萨拉希望我去,也许我应该去,可我倒没去想它。不过已经说过我真的不理解 这里的人。 “我看有些事是不可能的,”她说,“有些事根本就不存在。我想同一个戴红 帽子的乡下农民结婚,然后开始抚养孩子,在这之前,我想去干件冒险的事,我想 ……” 我没有对她说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想一下最好客气一点才好。我没有上车,摘 下了太阳镜。 “怎么样?”我说,敲了敲上面的照片。 她看了看,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对我说,“他们都去世了。” “不是全部。” “忘掉他们。”她说,停了好长时间才说出这句话,好像这话伤了她的心。 我摇了摇头说:“你不能。” “我忘不了就在这里我失去了我们,我得花费了我毕生的时间来等待这种事情 再次出现。” “在这里人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只有失去。回家吧。上午,为这事写点曲子, 如果我到了什么地方,我会惦记着你的,这行了吧?” “不行,”她说,“这不行!” 我们又把那辆大众牌车开到路上,向北开去,一路上遮阳镜都没有放下,她不 断往后看着那个小东西,就像一个赌徒在口袋里摸索自己那最后一个硬币似的。她 把车开走了,就像那天下午一样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就把我扔在她遇见我的 地方。 就在赫利索帕外面,我搭上了一辆从切维特开来的车,车的后视镜上印着“杜 克大学”的字样。上车时,我有点迟疑,往南看了最后一眼,感到脑海中产生一种 想法。车开后才想到就是在那时她也应该改变想法,那辆大众牌破车也许会开到街 角。即使开来,我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