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兵多两刃 光华逐渐变强,真木金的形体也是越来越清晰,只是面目却仍是模糊不清,只 有一双明眸却清清楚楚如晨星般明亮,眼中有层淡淡雾气,若有若无,说不出的落 寞孤寂,宛若姑射仙子,天姿灵秀,孤高清绝。 不知不觉中,晴矢跪在平台前,尽最大可能看着母亲年轻时的身形,眼中禁不 住有热泪盈眶。不知过了多久,真木银的声音才在身后响起:“这就是姐姐年轻时 的样子。她总是极度厌恶摄影机一类东西,直到离开都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这是留 存在我记忆中的形象,只是时隔多年,连我都快记不清楚了……” 平台上的白衣人形开始逐渐散去,从若有实体慢慢变得虚无,最后如烟尘般消 失在空气中。别离的伤感无声无息袭上晴矢心头,需要很努力的克制才能使泪水不 会再流出来。他慢慢站直身子,深深向已经回复黑暗的小台行礼。转过身时,脸上 已是一片平静。 真木银已经睁开眼,看着他满意点头地道:“好,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我们 真木家的好男儿!”示意晴矢替他除去额上导线,又道:“这种机器能分辩人的脑 电波,并将其转成虚拟图象播放出来。不过被禁几近百年,世人多不知有它的存在。” 晴矢一边替他轻轻取下导线,一边纳闷地问:“舅舅,既然这东西这么有用, 又怎会被禁?” 真木银神情大见振奋,嘿嘿笑道:“不错,这东西的确很有用,不过对人的身 体对是大有害处。你看我现时不过四十出头,须发斑白,皱纹重重,手脚残废,都 是拜它所赐。” 迎着晴矢询问的目光,真木银示意他在一旁坐下,道:“晴矢,这都是无关紧 要的事,我过一阵再给你解释。现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发现姐姐的模样 似曾相识?” 晴矢几乎冲口而出:“是我在梦中见过。”转念一想,舅舅的话似是含有深意, 不可能如此简单。细细思索,越想越是惊奇。虽然相貌不知,但都是白衣长发,飘 然若仙,真木阳子在他心中的形象竟有七分与母亲相似。 抬头欲言,真木银淡然道:“是不是和阳子有几分相似?” 晴矢应道:“是。但是……”难道阳子和母亲相貌也有相似之处?细细回想阳 子相貌,希望能知道那几分同母亲相似的地方。 真木银竟似可以看得出他心中所想,道:“阳子的相貌与姐姐其实并不相似之 处,只是这些年我思念姐姐,不知不觉中也影响到阳子,使得她在某些方面有些同 姐姐相似而已。其实阳子并不是我亲生女儿,她的来历殊不简单。你且先把那件事 详细说给我听罢。” 原本听小棠菜和阿眉说阳子是自已表妹,晴矢吓了一跳。现在到了舅舅口中, 突然间又变成不是他的亲表妹,让晴矢更是惊异。方才回想阳子颜容笑貌,已让他 心有戚戚。真木银的话如同暗夜闪电,努力淡忘的那些情景一幕幕闪过心头。 意识流失时,阳子柔柔声音响起;落日下草地上,两人相偎相依;袅袅上升中, 阳子变成血红色的明眸中最后一点清明;巨舰出现,阳子被暗黑光束卷入其中…… 晴矢娓娓道来,连阳子吸取精力的部分都丝毫未有隐瞒,一一详细道出。真木 银间中问些细节,等他讲完,便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中。 晴矢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一切从他脑海中驱除出去。这是他保持良好心态的 唯一办法,也算是在修练中学会的一种次要能力。也就是集中精神去想其它的事, 精神越是集中越容易忘掉不愿想的事。 转眼一看,不禁“啊”叫出声来。原来甥舅长谈,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舱窗 外已是暮色沉沉,想起等待的小棠菜几人,不知已等了自已多久,心中满是歉意, 恨不得赶去同他们相会。 他那一声轻叫将真木银中沉思中唤醒,看他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微笑道: “不用担心,我早就叫人把他们接上来。现在他们几个正在隔壁一间舱室中。那个 叫舒青眉的女孩子很不错,你应该多多注意她。” 虽然这话是出舅舅的嘴里说出来的,晴矢还是觉得有些尴尬,有意岔开话题: “舅舅,你甚么时候让人去把他们接上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真木银脸上浮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傻小子,那个女孩可紧张你得很啊。你许 久没下去,她一个人飞上来要人,生怕你被你吃掉了。虽然有些凶巴巴,人还是很 漂亮的。” 晴矢摇摇头道:“舅舅,我想你误会了。我和她只是朋友,没甚么的。” 真木银也不多说,淡淡道:“那也由你。情爱之事,也只能让你们年青人自已 去体会。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向外面的人下达命令吗?” 他向头侧的导线示意道:“就是开始这根导线还没取下时,我便用脑电波向外 面发出指令。他们接到我的命令,就马上请你那几个朋友上来了。” 这个“他们”自然是指隶属于真木家的那些大汉。只是用脑电波下命令实是有 些匪夷所思。 看出晴矢的惊疑之情,真木银笑道:“这只是小儿科。这里数十根导线,每一 根都有着类似作用。自从阳子出世,我便坐在这张巨椅上,把所有精力都用来研发 新技术。这一根,用来刺激脑细胞随时保持活跃状态;这一根,忠实地记下我脑中 每一个灵感;这一根,让我直接连入互联网,可以瞬间获得任何资料;这一根,让 我可以随时随地同需要的人保持联系;这一根……” 他娓娓道来,让倾听的晴矢越听越是惊奇,忍不住道:“舅舅,原来这部机器 有这么多好处,真是让人想都想不到的先进,是你研究出来的?” “不错,好处是很多,坏处却是更多。这种技术最早出现在二十一世纪初,开 始叫做虚拟现实,到后来却几乎成为人类杀手。最后严禁使用,连这方面的技术都 不许研究。” “为甚么要禁止。不就是一种机器,能对人类构成甚么威胁?”话才出口,突 然想到真木银蒌缩如幼童的手肢,似有所悟。 真木银缓缓道:“只要你想得到的,全部可以实现。就是当时虚拟世界的写照。 通过适当的电流冲激,使用者便可看到一切,感受到一切,而且和真实一模一样, 完全没有区别。连吃饭都可以仅仅通过刺激相关脑细胞,口中便有进食的感觉,连 胃里充满食物,很饱的感觉都可以这样获得。即便使用人甚么也没吃过,感觉上他 也已经吃饱了。虚拟现实最盛行时,曾有几数人因为沉迷其中而活活饿死,面上却 尤是满足的笑容。” 晴矢倒抽一口冷气,想想那些人明明感觉已吃饱,却活活饿死的样子,实是可 惊可怖。 真木银却道:“这还不算甚么,因为可以通过虚拟现实获得一切,甚至连生理 上的欲望都可以这么解决。许多人足不出户,日日夜夜都沉迷其中。结果开始出现 身体机能退化,导致了人类生存上的第一次危机。” “第一次危机?难道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吗?”一天中所听到的,所看到的, 都是令晴矢惊奇不已的,实是不知还有甚么大秘密隐藏在这个小小的舱室中,“除 了外星人的入侵,有甚么可以威胁到人类的生存?” 真木银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缓缓的道:“人类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 是人类自已。对于外来威胁,即使再强大再猛烈,最终都将被征服。只要来自人类 本身的威胁,才是真正致命的。有史以来从未停止过的战乱,直到二十世纪的核冷 战时代,上个世纪初的超级武器,都是人类一手制造出来,却随时可能毁灭自已。 即使如此,仍然算不上人类生存上的危机。” “虚拟现实造成的危害,在那一代的新生儿身上体现出来。直接导致全世界共 同制定法律,严禁研究和制造有关虚拟现实的,是2062年出生的新生儿中,有 超过百分之十出现身体极度退化而大脑却异常发达的趋势。当时最有名望的生命研 究机构联合发出报告,宣布人类将因此而走向衰亡。因为极度退化的身体无法负荷 异常发达的大脑,所有出现这种趋势的新生儿都在短期内夭折,并且所占比例还在 逐年上升。加上因为沉迷虚拟现实而导致的过早衰老和生理需要减少,竟然在数十 年间使人类总人口下降至不到四十亿。” 据史书上记载,人类最盛时人口超过六十亿,也就是二十一世纪中叶的事。也 就是说,在之后的几十年间人类减少了二十多亿!战争爆发至今97年,在魔鬼星 人一直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即使出现过美洲大屠杀那样的惨剧,人口也一直保持在 二十亿到三十亿之间。晴矢开始明白为甚么说是人类生存上的危机了。 “至于第二个威胁到全人类生存的危机,就在眼前。”真木银的声音不大,却 如惊雷般震惊晴矢的心,“这个危机就是阳子。” “阳子?”人类的生存与阳子会有甚么关系?晴矢简直无法置信。 真木银仍然缓缓道:“阳子其实是人类与魔鬼星人的后代,具体的说,是改造 魔鬼星人与地球人的混血儿。你所看到的,就是她属于魔鬼星人的一面。” 晴矢心中一片混乱。自从踏入木门起,所见所听都是匪夷所思之事,但加起来 也不如真木银这一句话给他带来的震撼。他在这里思潮起伏,不可抑制,真木银的 话却仍在毫不停息地传入耳中。 “那是发生在2162年的事,当时我和姐姐都在真木研究中心,美子也在。” 2162年,不就是父亲上次讲过的那件事?晴矢冲口道:“是在天山脚下?” 真木银眼中光芒一闪:“你知道?”旋又释然,“你父亲已经告诉你了吧,也 省得我再多费唇舌。” “那个只身出现,赤手空拳击杀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陆战队战士的,就是传闻中 的改造魔鬼人。最后在受到岚风武库机轮番攻击下,劫持美子躲进研究中心,直到 被姐姐用计骗出来,出动到吼鹰太空作战艇才完全将他毁灭。已经是三天三夜后的 事了。就是那一次,美子怀上了阳子。” 真木银的话中有一种死灰般的感觉,“这是我身为男人和丈夫最大的耻辱。” 他凝望窗外,一动不动,“美子就是我最心爱的妻子。” 纵使是密封的舱室中,晴矢还是感到似有寒风侵体,禁不住打个冷颤。终于明 白真木银为甚么会动用封禁百年的机器,忍受由此带来的身体上的摧残,十几年如 一日永无停息的研究。 “阳子出生后,美子决定用切腹来洗刷耻辱。我身为堂堂男人,她的丈夫,竟 然没有阻止她,反而答应做她的介错(注:介错,切腹人的助手)。直到看着她含 笑倒在血泊中,我才突然明白自已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而且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 错!” 舅甥会面以来,真木银淡然若定的风度,事事洞察先机的观察,敏锐准确的直 觉,都让晴矢大是心折。直到此时方知,原来他内心深处实是有着无穷无尽的伤痛, 以及对自已,对魔鬼星人的怨恨。 “我答应美子将阳子抚养长大,还收她做了养女,想要甚么就给她甚么。可在 我心中,她始终是个异类,是害死美子的凶手之一。不管对她怎么好,她总有一天 会背叛你,因为她身上流着的,是蓝色的魔鬼的血!” “真木晴矢,我要你对我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恶魔,亲手将她粉身碎骨!” 真木银的话如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晴矢本能地应道:“不,我是要去找她, 去救她。但不是杀她!” 真木银转过头,眼中灼热的火光让晴矢不寒而栗,嘿嘿冷笑道:“救她?你以 为凭你,能救得了她?” 感受他话语中的轻视,晴矢只能苦笑。自已的确一无长处,连自已都不知道有 甚么能力去救阳子。只是接下来真木银的话却让他再也忍不住。 “无用的中国人血统。象你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没有责任感,缺乏上进心, 总是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让你父亲把你带去抚养,只有在 真正日本武士的成长环境中,才不会浪费掉你属于真木家的血统!” 纵然是亲舅舅,这样的话一样让晴矢怒不可遏。努力控制自已的情绪,晴矢才 能忍住不同舅舅争论起来,别开脸不看那张因为怨毒和愤怒而变形的脸。 “舅舅,我不是日本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球人。我的确不配真木这个姓, 以前我叫晴矢。金,以后,一样叫晴矢。金。” 如果一定要选择,在晴矢内心,还是宁可选择和祖父,父亲一样,做个平凡的 中国人。(注:晴矢。金的爷爷Show。Qing是侨居日本的中国人)从舅舅 身上,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身为日本人的悲哀。 “原来是这样。那么,请离开这个属于日本人的地方。真木家的地方,从来不 欢迎低等民族的光临。”即使是冷冷的语气,还是可以听得出真木银心中的愤怒。 毫不迟疑地,晴矢转身向门外走去。旋又返回巨椅前,近距离地看着尤自怒气 冲冲的真木银,一字一句地说:“真木先生,有件事必须告诉您。”他停一下,接 道:“害死你夫人美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自已!” 还有很多话晴矢没有直接说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甚么日本武士的传统,舅母根 本没有必要自尽。如果不是偏执得不近人情,舅舅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在 自已面前切腹。如果不是背负着太多的秘密和负责…… 晴矢的话似乎给了真木银极大的震撼,闭上眼睛,再没有说话。看着眼前未老 先衰的男人,斑斑白发,皱纹深深,与自已几分想似的脸。晴矢心中涌起可怜两个 字。毕竟是自已的亲舅舅啊! 该离开了,晴矢慢慢走到木门前,伸手去拉时,真木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魔鬼星人一直在进行基因上的改造,以期不断地进化。那个改造魔鬼星人,就是 他们的一个试验品。可能是无意中被他逃了出来,却巧合地出现了阳子这个副产品。 人类的基因和改造后的魔鬼星人基因相混合,却成了完美的组合。如果我没猜错, 下一次魔鬼星人再一次侵入地球时,将会全是能吸取其它生物精力的恶魔!” 晴矢立定听着,没有回头。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三年。等到他们解出了阳子的完全DNA结构,就是全 人类的末日来临。除非……” “除非重新启动改造人计划,以改造人来对付经改造后的魔鬼星人。只是那样, 人类最后同样会被改造人所取代。”真木银的声音中明显带着说不出的疲累,有力 不从心的感觉。 人类的命运真的如此吗?晴矢静静站了许久,再没有听到真木银的声音。该离 开了。手还未伸到木门,门轻轻地自动分开,和服少女美子躬身站在门侧,深深行 着礼:“晴矢阁下,请随我来。” 美子,不就是舅母的名字吗?晴矢忍住没有回头,毫一犹豫,大步随后行去。 木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