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因为于鹏的一嗓子,再没小偷敢招惹他,只是客车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停了 走走了停,不放过每一个镇子,和路上每一个挥手的人,因为是运输淡季,车子一 直不满,这就更增加了停车侯客时间。十点发的车,下午三点还没有到榆树钱镇。 于鹏没有再睡,靠在窗边想事情。又过了个镇子,比前面的更破旧,更贫穷。 上车的几个老乡同售票员商量老半天,统共免了三块钱,还乐得不行,好像沾了天 大的便宜。车里空座不多,五六个挤挤坐了,剩下两个站着。 “您了是上哪阿,县城来的吧?”一个蓝布中山装的老乡突然发问,把于鹏吓 了一跳。 “阿,去前面。”他不想搭理这些人,自从被小偷光顾后,他对所有乘客都失 去了信心。 “是探亲吧,还是回老家?”那老乡并没觉得于鹏的冷淡是一种拒绝, “探亲,不,回家。”于鹏脸别向窗外。 “这非年非节的,探亲做啥,不是家里有啥事了吧。” “你!”于鹏一脸怒容,那老乡却不知打住。 “家有生老病死,天道常情。心焦气躁都伤身体,你也别太望心里去,阿。” 于鹏一歪脖子,他觉得这么体面的话从一个土头土脑的老乡嘴里出来很是意外。 “呼呼呼呼”一阵抽风似的干笑,几个同中山装一起上车的老乡都笑起来,浓 烈的烟草味道和干咳声蔓延开来。 “他呀,自称半仙,逢人三分话,见鬼七分言,别信别信。”一个老乡掏出铜 烟锅来边装烟叶边数落,颤颤地拿出火柴来,看售票员横了他一眼,没敢点。 “哎,生死有命,生死有命。离地三尺有神仙,可不敢胡说呢。”中山装见于 鹏开始搭理他,更卖起力气来。 “哦,你倒说说,我这是去哪,要做什么?”于鹏好歹来了些兴致,反问中山 装。 “叫我老于,叫我老于哈,于京水。”中山装先来个自我介绍。于鹏心里一动, 难道是本家?他没点破,等于京水自圆其说。 于京水拉圆了腔调:“这个,你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绝非乡下供职,想必是 大城市来的,最次也是朱城人。前面只有两站,而你不急不忙,定是到终点榆树钱 镇下车。看你的面相清秀儒雅,不是书生便是生意场上的得意之辈。你这包么……” 于鹏下意识抚了一下黑包。 于京水闪过一丝淡笑:“这包不放行李架上,不放座位下面,却常护身边,倍 加关照,不是极重礼物,便是……便是先人骨骸。小兄弟,你瞧我说的对不?” 于鹏眉头一皱,旋即又浮现出职业化的笑容来。不置可否道:“可也差不多。” 于京水捻起胡子嘿嘿笑起来:“不错便是对,看来咱俩挺有缘,今儿算白给你 算一回。小兄弟有啥心事,尽管跟我讲。” 于鹏见他蹬鼻子上脸,也不很热心,随口道:“家人暴亡,可是何原因?” 于京水更细打量他一番,慢悠悠道:“这个说道可多了,从先人讲,上辈罪孽 深重,不利后代,阴宅选址不好,不利后代……” “阴宅?” “阿,小兄弟没听过?阴宅就是,就是,咳,坟地么,你祖先的坟在哪儿,哪 儿就是阴宅。咱们活人住的,叫阳宅。” “哦!” “还有,从同辈讲,八字相克,妻克夫,夫克妻,都可能有暴毙情形,晚辈如 果八字过硬,也可以克上辈人的。” “什么克呀克的,不懂。” “呵呵,大城市都不讲迷信咯,对咱这土郎中看不上,这么跟你说吧,打小玩 的五兽棋知道吧?” “玩过。” “着啊,啥吃老鼠呢?” “猫。” “嗯哪,接着狗吃猫,狼吃狗,老虎吃狼,狮子吃老虎,最后是啥来着?” “大象。” “嗯哪,大象么,老鼠又可以吃大象。你看,一物降一物,这就是相克。” “人又不是耗子,怎么会吃来吃去的,那还不都死光了?”于鹏摇头不信。 “你瞧,有相克就有相生,你命里有小人,有煞星,也有贵人,有福星,就像 庄稼遇见水,恶狼遇见肉啊。” 于鹏被于京水说得迷迷糊糊,满脑袋糨糊。他似乎一下子走进同日常生活完全 迥异的境界,即使他不信于京水的信口雌黄,可是相生相克、阴宅阳宅那些陌生的 词汇却如射钉枪打出的子弹,牢牢钉在心尖。 车子又到了一站,乘客呼噜呼噜下去大半,于京水找了个左邻空座。前面不远 就是榆树钱镇了。 “你瞧,小兄弟,果然去榆树钱吧,你住哪啊?” “哦,我要去下角村。” “下……你现在去?”于京水眼神变了,脸上皱纹不自然地扭动起来。 “怎么了?” “哪儿这些天可死了好几口子,不干净呢!你有亲戚在?” “恩,不过都过世了。” “哎,天遣天遣!哦哦哦,我可不是说你先人。” “又怎么了?” “没没……”于京水连连摆手,尴尬地闭嘴,什么能让一个能说会道的半仙戛 然而止?于鹏感到有些滑稽,但不祥的感觉更浓郁起来,仿佛一张巨大的黑网正在 向他罩来。 下角村,下角村,他尽力在记忆中搜罗对下角村的回忆,却一无所获,接下来 的路途很沉闷,于京水惶恐地缩在座位上,嘴里念念有词,手微微有些抖。 榆树钱镇终于到了,此时已将近五点,镇子不大,只有一条街,商家满打满算 不过十来户,瓦房多半很旧,不是还有土房掺杂其间。有人搬了凳子在门口吃饭, 有人揪个向日葵嗑上面的瓜子,期堆扯淡的,发狠打孩子的,架烟锅抽一口的,鸡 鸭鹅狗乱咬乱叫,倒也热闹。此刻太阳已隐没在山颠,昏黄的影子撒了一地,有些 家早早点上灯。山中日落早,于鹏这次算感受到了。 客车就停在路边,行李箱被打开,车顶的梯子也被放下来,有人在下面掏,有 人在上面搬,不很大的客车一下子变出巴巴拉拉几大堆货物行李来。没有重载的老 乡慢吞吞散在镇子里,这里是终点了,没有人着急。 于鹏却很急。 他不知道什么车可以去下角村。客运站的牌子上只有一条线路,就是回朱城的, 榆树钱镇是这条公路的死胡同。 “咋啦小兄弟。”于京水没着急走,探着脖子看于鹏,活像个上年岁的公鸡。 于鹏也不隐瞒,道:“我想去下角村,可是,你看哪儿有车阿?” 于京水叹口气道:“小兄弟,不是我胡说八道,你看这天,晚啦,马上黑啦… …你要非去阿?不成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儿起早我让我那老小子开三轮送你。” 于鹏心里烦乱,也没多想,道:“于,于大爷,我真是着急,您要有方便车, 能不能现在送我,我,我给钱。” 于京水没说啥,刚摆摆手,一个黑大个挤过来:“爹,你可真是的,刚才还给 我拉生意,这会儿咋又想搅黄呢?我说那谁,你要真走,我送你,一口价,三十!” 于京水气得脑门通红,推了那个黑大个一把:“你懂个啥,就知道钱!” 于鹏听话音知道那黑大个是于京水的儿子,看到有车,他怎能放过:“三十就 三十,现在能走不?” 于京水的儿子惯常拉三块两块的零活,满以为三十是个天价,能蒙点是点,没 想到于鹏一口答应,顿时乐得开了花,拉住于鹏就向一边走,不远处停了台漆色斑 驳的三轮车。 “哎,大忠子,你,你叫我说你啥好呢!”于京水拗不过儿子,气得直跺脚。 “得啦爹,别咋呼了,拉完这趟活,明儿我跟你喝酒。”大忠子拉开三轮车后 斗门,于鹏钻进狭窄的空间,大忠子又帮忙把黑提包递进去,从外面销上了小门。 “大忠子,我跟你说,过四道岗的时候,有人叫你名字,可千万别应阿!”于 京水声音里三分牵挂,却另有七分恐惧。 “知道啦,神神道道的。”大忠子满不在乎,扑通一声打着了火,三轮车冒出 一股不良燃烧的蓝烟。 ---------- 博富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