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穿过隧道。凯斯一直闭着眼睛。冲个淋浴还 真管用,但是他没吃早餐,因为他低头看见白色瓷砖上已经被水冲成了粉红色的 皮埃尔的血后,不禁食欲全无。 随着纺锤变窄,重力渐渐减弱了。凯斯的胃翻腾起来。 埃诺尔和他的冰上滑艇正等在码头边。 “凯斯,老兄,大问题。”轻柔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非常微弱。他用下巴调 节音量控制器,然后朝埃诺尔头盔的莱克桑面罩里看去。 “去卡维,埃诺尔。” “好的。系上安全带,老兄。可是卡维被控制了。快艇,以前来过的,又回 来了,正紧紧地停靠在马卡斯·卡维旁边。” 图灵?“以前来过的?”凯斯上了冰上滑艇,系上安全带。 “日本快艇。给你送包裹……” 阿米蒂奇。 当马卡斯·卡维进入他们的视线时,凯斯的脑子里出现了黄蜂和蜘蛛的杂乱 影像。小小的牵引飞船依偎着一艘灰色船体的胸廓。那条船状若昆虫,造型优美, 比牵引飞船长五倍。船上的抓钩抓住卡维带补丁的壳体,那壳体如同真空和阳光 般明净。浅色的波纹状舷梯从快艇上蜿蜒伸出,绕过牵引飞船上的发动机,遮住 了尾部舱口。这样的格局有一点淫秽,不过让人更多地想到的还是喂食而不是性。 “梅尔科姆怎么了?” “梅尔科姆很好。没有人从通道下来。快艇驾驶员跟他谈过话,叫他别紧张。” 他们绕过灰色船体时,凯斯看见了一排长方形日文下面轮廓分明的白字:哈 尼瓦①。 “我不喜欢这东西,老兄。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这儿了。” “梅尔科姆也这么认为,老兄,可是卡维像那东西走不了多远。” 当凯斯走过前闸,取下头盔时,梅尔科姆正用方言对着无线电急促地低语。 “埃诺尔已经回摇篮了,”凯斯说。 梅尔科姆点点头,仍然对着话筒低语。 凯斯爬过驾驶员乱蓬蓬的飘浮着的“骇人”长发绺,脱掉套装。梅尔科姆头 戴一对有着鲜艳的橘黄色垫子的耳机,他闭着眼,皱着眉,一边听着回话,一边 点头,神情专注。他身穿破旧的牛仔裤和扯掉袖子的绿色尼龙旧外衣。凯斯啪的 一声把红色三洋服扔到堆东西的吊床上,进了重力网。 “看看那鬼魂说些什么,老兄。”梅尔科姆说,“电脑一直在找你。” “那么谁在上面那东西里?” “先前来过的日本男孩。现在他和你的阿米蒂奇先生在一起,从自由之岸出 来……” 凯斯戴上带子,切入矩阵。 “南黑王?” 矩阵向他显示了锡金钢铁联合企业的粉红色球体。 “你干什么了,孩子?我听到很多可怕的故事。穗阪电脑已经把一对存储体 暂时连接在你老板的船上了。活动还真频繁。你袭击了图灵警察?” “是的,不过温特穆特杀了他们。” “哎,那管用不了多久,大量的图灵警察还会全副武装地从那儿来到这里。 我敢说他们的控制板就像屎上爬的苍蝇那样布满了这个网格扇区。你的老板,凯 斯,他命令行动。他说执行任务,现在就执行。” 凯斯按了自由之岸的坐标。 “让我瞧瞧那东西,凯斯……”一线通作了一系列复杂的跳跃,速度很快, 而且准确,让凯斯羡慕得疾首蹙额。矩阵随着一线通的跳跃而变动,一会儿模糊, 一会儿清晰。 “妈的,黑兄……” “嘿,孩子,我活着的时候就有这样棒了。你什么也看不见,没本事!” “那就是它吗,左边那个大的绿色长方形?” “你成功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联合中心数据。我觉得,那 冰是他们两个人工智能人朋友的冰生成的,与军事扇区里的任何东西都相同。那 是地狱之冰,凯斯,像坟墓一样黑暗,玻璃一样光滑,看你一眼你的大脑就会被 烧焦。你现在稍微靠近点,它就会把追踪装置弄在我们的屁股上、耳朵上,把你 鞋子的号码、阴茎的长短告诉泰—阿会议室里的那些人。” “这看起来并不那么炙手可热,是吗?我是说,图灵们在它旁边。我在想也 许我们应该撒手不管。我可以把你带走。” “是吗?没胡说吧?你不想看看那中国程序能做些什么吗?” “哎,我……”凯斯注视着泰—阿冰那绿色的墙。“好吧,让它见鬼去吧! 对,我们来试试!” “把它插入。” “嘿,梅尔科姆,”凯斯退出来说,“我可能要戴着带子一直工作八小时。” 梅尔科姆又在抽烟。舱里飘着烟雾。“所以别影响我的大脑……” “没问题,老兄。”天国人翻了个高高的前空翻,搜遍了拉链网眼包里的物 品,拿出一卷透明的导管和一些密封在无菌气泡板中的东西。 他把它叫做得克萨斯导管,凯斯一点也不喜欢它。 他插入中国病毒,停了一下,然后将它置于起点。 “好了,”他说,“我们开始了。听着,梅尔科姆,如果事情真的变得很反 常,你可以抓住我的左手腕,我会感觉到的。除此之外,我想,你就按穗阪说的 去做,知道吗?” “当然,老兄。”梅尔科姆点燃一支大麻烟卷。 “把这洗涤器翻上去,我不想让那鬼东西跟我的神经传递素缠在一起,我的 头还疼得厉害。” 梅尔科姆咧嘴笑了笑。 凯斯重又切入矩阵。 “基督在受难,”一线通说。“看看这个。” 中国病毒正在他们周围展开。多彩的影子,无数层透明体在移动,在重新组 合。它变化多端,巨大无比,高耸在他们之上,使空白处变暗了。 “好家伙!”一线通说。 “我得去看看莫莉。”凯斯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自由下落,那感觉就像跳进了清澈见底的水中。她正在有沟槽的月球混凝土 的白色管道中下降、上升,管道里每隔两米就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连接是单方面的,他不能跟她说话。 他返回矩阵。 “孩子,那是一个出色的软件,切片面包以来最棒的东西,那该死的东西是 隐形的。我刚刚花了二十秒钟查看那粉红色的小盒子,泰—阿冰只剩下四个需要 跳越的障碍了;我看了一下我们到底是什么样。不,我们没在那儿。” 凯斯查看着泰西埃—阿什普尔冰周围的矩阵,直到他找到那粉红色盒子,一 个标准的商业单元,他跳近了一点。“也许它有缺损。” “也许吧,不过我拿不准。我们的宝贝是军用的,而且很新,只是没有登记 注册。如果它登记了,我们会读到有关中国偷袭的报道,但是没有人给我们一点 暗示。也许就连迷魂光里的人也不知道。” 凯斯注视着挡住迷魂光的那堵空白的墙。“嗯,”他说,“那是个优势,对 吧?” “也许吧。”构念的笑声传来。听到笑声凯斯就感到畏惧。“我又为你查了 邝级十一,孩子。它很友好,如果你在触发器末端的话,它还会很有礼貌,英语 也讲得挺棒。你以前听说过慢性病毒吗?” “没有。” “我听说过一次。只是个想法,很久以前。不过邝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既不 钻孔也不注射,就如同我们慢慢地与冰接合在一起,冰却感觉不到。可以说,邝 的逻辑面缓慢地向目标移动、变化,恰好越来越类似于冰纤维。然后我们跟踪, 主程序切入,开始跟冰中的逻辑逗圈子,在它们还没有感到不安之前,我们已经 紧密相连了。”一线通大笑起来。 “真希望你今天别他妈的这么快活,老兄!你的笑声令我毛骨悚然。” “太糟了!”一线通说。“死去的老人才需要这些笑声。”凯斯拍打了一下 模拟刺激装置开关。 他从一堆灰尘弥漫的废金属中穿过,双手触碰到光滑的纸时,手根轻轻地滑 了过去。他身后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塌了下来。 “来吧,”芬恩说,“慢点儿!” 凯斯四肢伸开躺在一堆发黄的杂志上。昏暗的“全息测量技术”霓虹灯下, 几个女子在他面前闪亮,露出令人留恋的爱吃甜食的白牙。他躺在那里嗅着旧杂 志味儿直到心跳慢下来。 “温特穆特,”他说。 “是的,”芬恩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说,“你说对了。” “来吧,”芬恩从废物墙上的凹陷处走出来。“这样对你要好些,老兄。”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帕塔加斯烟点燃。古巴烟草味一下子弥漫开来。“你认 为我应该像一丛燃烧的灌木一样到矩阵中来找你吗?在那里,你不会漏掉任何东 西。这儿的一小时只会占用你一两秒钟。” “你总是以我熟人的样子出现,你想过吗,也许这样会让我反感?”他站起 来,拍打着黑色牛仔裤上面的灰尘,转过身,又扭头瞥了一眼室内积满灰尘的窗 户、关着的临街的门。“外面是什么?是纽约吗?这一切都静止了吗?” “好了,”芬恩说,“它就像那棵树,你知道吗?在林子里倒下了,但是也 许谁也没听见。”他向凯斯露出一口大牙,喷了口烟。“你如果愿意,可以散散 步。一切都在那儿。或者说是你曾见过的一切。这是记忆,对吗?我敲击你,把 它找出来,又反馈回去。” “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凯斯说完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 的双手,把掌心翻过来。他试图回忆起掌纹是什么样子,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好的记忆力每个人都有,”芬恩扔掉烟头,用脚后跟踩灭,“至于说到使 它得到充分的发挥,除了那些很棒的大师,大多数人都很难办到。如果你将这种 构念铺展到现实中——曼哈顿的芬恩所在地,你就会看到差异,不过也许并没有 你想象的那么大。对你来说记忆是全息的。”芬恩扯了扯他的一只耳朵。“可我 就不同了。” “你指什么,全息吗?”这个词让他想起了里维埃拉。 “全息样式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最能够代表人类记忆的东西,仅此而已。但是 你们从来没有对记忆作什么研究。我指的是人们的。”芬思向前迈了一步,歪着 他那流线型的脑袋,抬眼盯着凯斯。“也许如果你们做了,就不会有我了。”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芬恩耸了耸肩,那破旧的花呢上装肩部太宽了,不太合身。“我在帮助你, 凯斯。”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那些大黄牙又露了出来。“因为你也需要我。” “胡说!你能看出我的心思吗,芬恩?”他扮了个鬼脸。“温特穆特,我是 说。” “心思不是看出来的。看,你仍然带着全息样式的印记,你只是复制出来的 会读写的人。我可以获取你的记忆,但是它和你的心思并不一样。”他把手伸进 一台老式电视机裸露的机壳里,拿出一根银黑色真空管。“你见过这个吗?我的 DNA 的一部分,某种……”他把那东西扔进阴影里,凯斯听到它“砰”的一声裂 开,发出了叮当声。“你们总是在修建模型,石头圆圈、大教堂、管风琴、加法 器。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何在这儿,你知道吗?但是如果今晚行动成功,你们终将 控制真实的物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们是集合词,指你的种类。” “你杀了那些图灵警察。” 芬恩耸了耸肩。“没办法,没办法。你这笨蛋,他们想都不想一下就会杀死 你。不管怎样,我之所以把你弄到这儿来,就是想多谈一谈。记得这个吗?”他 右手拿出那个凯斯梦中烧焦的黄蜂巢,它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发出一股燃料的味道。 凯斯跌跌绊绊后退到一堵废物墙边。“是的,是我干的,在窗子上用全息装置筑 成的。当我第一次使你失去脑电波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另一个记忆。知道这蜂 巢为什么重要吗?” 凯斯摇了摇头。 “因为,”——不知怎的,蜂巢不见了——“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能让你明 白泰西埃—阿什普尔是什么样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对应物。迷魂光就像这巢, 或许它应该如此。我想这样你会感觉好些。” “感觉好些?” “去了解一下它们是什么样的。你已经开始憎恨我的力量了,这很好。不过, 还是去恨它们而不是我。这没有什么两样。” “听着,”凯斯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他们从没有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 了……”可是他无法感到愤怒。 “是泰—阿,他们制造了我。那法国女子,她说你在出卖同类。她说我是魔 鬼。”芬恩咧着嘴笑了笑。“没关系。在这结束之前你就会恨什么人了。”他转 过身,朝工作室的后面走去。“哦,来吧!趁你在这儿,我让你多了解一点迷魂 光的事。”他掀开毯子一角,白光射了出来。“妈的,老兄,别只站在那儿!” 凯斯搓着脸跟了进去。 “好!”芬恩抓住他的胳膊肘说。 他被拉着穿过灰尘中散发着霉味的羊毛,进入自由落体状态。一个有凹槽的 月球混凝土通道,每隔两米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天啊!”凯斯说着翻滚起来。 “这是正面入口。”芬恩说。他的花呢上装在扇动。“如果这就是自由之岸, 那么工作室所在地就是它的大门,从大门一直可以通到自由之岸的轴心。当然实 际上要稍微低一点,因为你没有记忆的感觉。除了这儿这一点,你从莫莉身上下 来……” 凯斯试图澄清,可是他已开始在一个长长的螺旋形东西中作螺旋式运动了。 “忍住!”芬恩说,“我要快速前进了。”墙壁模糊了。头向前运动的眩晕 感。他们在通道中撞来撞去,有一次好像穿过了一堵几米厚的实心墙。一片漆黑。 “到了!”芬恩说,“就是它。” 他们在一间正方形屋子中央飘浮,墙和天花板都是深色长方形木头拼成的。 地板上铺着一块颜色鲜艳的方形羊毛毯,上面绘有蓝色和猩红色的微型芯片和电 路的图案。在房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块有着与地毯图案完全一致的白色毛玻璃方 形基座。 “迷魂光别墅,”基座上一个用宝石装饰的东西发出音乐般的声音,“是一 个靠自身发展起来的物体,一座哥特式的耗资巨大而又毫无用处的建筑物。从某 种意义上讲,迷魂光的每一个空间都是秘密的。这些数不清的房间是由通道和像 肠子一样弯曲的楼梯井连接的。在这些地方,眼睛只看得见狭窄的拐弯处、装饰 屏、空凹室……” “3 简的文章,”芬恩说着拿出帕塔加斯烟。“她十二岁时写的。符号学课 程。” “自由之岸的建筑师们煞费苦心地掩盖这一事实:纺锤的内部是平庸地按宾 馆房间内的摆设来布置的。在迷魂光里,壳体的内部表面是结构的无限扩展,各 种形式的东西互相连接,向上伸进微电路的坚固中心——我们家族公司的心脏, 一个硅圆柱体,上面有许多狭窄的供给管,有的还没有人的手腕粗。那儿还有明 亮的螃蟹洞和寄生虫,它们会注意到微型机械的腐蚀或蓄意破坏。” “她就是你在餐馆里看到的那个人,”芬恩说。 “按群岛的标准,”那头颅继续说,“我们是最老的家族,我们家的错综复 杂就反映了年代的久远,而且还反映了别的东西。别墅的符号学证明了一个转折, 一个对壳体外面明亮空间的背弃。 “泰西埃和阿什普尔爬上重力阱后,发现他们厌恶外层空间。为了开发新岛 上的财富,他们建起了自由之岸。他们变富了也变得古怪了,开始了迷魂光的扩 建工程。我们抛弃了金钱,向内部发展,为自己建成了一个无缝的天地。 “迷魂光里没有天空,哪怕是模拟的或是别的。 “别墅的硅中心是个小房间,联合体中唯一用直线构成的房间。这里,在一 个玻璃基座上放着一尊装饰华丽的白金景泰蓝牛身像,上面点缀着宝石和珍珠。 那明亮的眼珠是用飞船观察孔中的人造红宝石刻成的,正是那艘飞船把第一代泰 西埃送上通道,并回去接第一代阿什普尔……” 那脑袋安静了。 “完了?”凯斯终于问道,几乎盼望着那东西回答他。 “这就是她写的一切。”芬恩说,“没有写完。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这东西 是一个纪念性的终端。我需要莫莉到这里面来,在恰当的时候说出那个恰当的字 眼。这就是困难之所在。如果这东西没听到那个神秘的字眼,无论你和一线通把 那中国病毒弄进多深,都毫无意义。” “那是个什么字眼呢?” “我不知道。可以说,我主要是由我不知道的事实来定义的,因此我不知道。 我就是那个不知道这个字眼的人。如果你知道,老兄,就告诉我,我无法知道。 这是由硬件来实现的。当你和一线通穿过那冰、扰乱中心时,另外的人得弄到这 个字眼,然后到这里来。” “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以后我就不存在了。我终止了。” “我不会有事吧?”凯斯说。 “当然,但是你得小心点,凯斯!嗯,好像我的另一片波瓣跟我们过不去。 一丛燃烧的灌木看上去很像另一丛。阿米蒂奇正在消失。” “那是什么意思?”可是那镶板的房间从十几个不同的角度自动关上了,像 一只折纸鹤跌进了电脑创意空间。 [ 注释] ① 原意为日本古坟时代陪葬用的陶塑品,有人物、圆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