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女瑞亚 在摆弄电脑的整个过程中,绝望和愤懑之情一直纠缠着我,挥之不去。现在,我已 精疲力竭。稀里糊涂,连床如何放也不知道了。我忘记要拉开固定栓,结果床怎么也放 不下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又扳又吊,结果床轰然一声倒下,床垫倒扣在我头上。 我三把两把扯下身上的衣服,扔在一边,来不及给枕头充气,倒床便睡,转眼就睡 着了。房间里的灯兀自亮着。 不知何时,睁开眼来,感觉只打盹了几分钟,不过已经神清气爽,浑身是劲。此时, 房间里充满了幽暗的红光,凉快多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浑身赤条条的,舒展开肢体,惬意地躺着,百叶窗已半拉起,窗 玻璃被红尺阳照着,红彤彤的。猛然一惊,那是谁?!我对面,红红的窗户旁,一人恍 然在座,瑞亚!那是瑞亚!只见她一身白色的沙滩弹力装,双乳被弹力装紧紧束起,显 出清晰完美的轮廓来;她赤着脚,两腿交叉,身子略后仰,支撑在晒黑的双臂上。她就 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黑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瑞亚,没错。正是 瑞亚。瞧那一头的黑发,瀑布一股垂在脑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那样静静地躺着, 对视着她。脑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明白着呢,这 是在做梦。然而,即使是做梦,我也宁肯相信那不是她,她不该在这该沮咒的地方。我 使劲拉下眼皮,紧闭了一下,想赶走那梦。可一睁眼,瑞亚还在我对面,真真切切。她 小嘴微微噘起——她习惯那样——好像要轻声说什么,又有几分忧郁。一时问,我想到 了近日思考过的梦境解析。 瑞亚芳容未改,美丽依旧,与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一模一样。那时,她还是一个19 岁的姑娘,现在,她该29岁了。当然,谁都知道,死者是不会改变的,他们青春永驻, 永远年轻。她依旧凝视着我,一脸惊异。我真想抓个什么东西,朝她扔去,赶走她。当 然我不会的,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伤害一个死者。 我低声自语道:“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上这儿来看我的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房间,瑞亚,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一 个三维的梦,声音,还有地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些物品,我睡觉前这些东西是没在那里的。 我提醒自己,梦醒之后,不要忘了察看这些梦中所见之物,看看是否仍在,比如瑞亚。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说。我发觉我说得很轻,像怕人听去似的。难道梦呓还 担心被人偷听不成? 红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升起。这是个有用的记号。我是在红太阳日上床睡觉的,红太 阳日后是蓝太阳日,再后又是红太阳日。按索拉利斯的运行规律,同一太阳出现的周期 在15小时以上,而我从未一觉睡过15小时的。因此,足见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梦! 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凝视瑞亚,细细欣赏她。太阳在她身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 影,一缕阳光打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光洁的肌肤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上两道 阴影。她是多么漂亮可爱啊!我对她的印象,即使在梦中也竞能如此毫厘不爽,真是不 可思议。我一边看着太阳缓缓移动,等待着那熟悉的甜甜酒窝出现在她的嘴角,一边又 希望自己早些醒来。我该工作了。我使劲闭上眼,想摆脱梦境。 听到吱嘎一声金属响,我睁开眼,瑞亚已经坐到我的床边!她注视着我,依旧神色 忧郁。我对她笑笑,她也报以一笑,并向前凑了凑。接着,我们接吻了,开始是孩子般 的小心翼翼地吻,后来就深深地吻在一起了。我久久地抱紧她不放。梦境中竟会有如此 真切销魂的感觉么?我惊异不已。我从未背叛过她,她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梦 见的人是她,只有她;只不过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 怎么,我又心生疑意了么?我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萝,只是梦,只是梦。然而, 我的心似乎不信,依然十分紧张。 我一收身,准备从床上跳起,可并不太相信真能跳起,因为通常情况下,梦中人的 肌体疲软无力,不会做出反应的,我只是希望这一折腾,能让我从梦中醒来。然而,我 没有醒来,依然坐在床边,双腿不停摇摆着。一切努力终归徒劳,我且忍受着,直至美 梦幻灭。顷刻间,幸福感荡然无存。我害怕起来。 “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要什么?” 我伸出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来回摸索,想找拖鞋。接着,用大脚趾头使劲踢床腿, 一阵疼痛袭来,可我忍着,一声没叫出来。我想,我一定会从梦中醒来的。我心安理得 地想着。啊,我差点忘了,我根本就没有拖鞋。 然而,我没醒,梦在继续。瑞亚向后一倾,背靠床尾躺着,无声地注视着我,胸脯 随呼吸轻轻起伏。 快,冲澡!我突然想到这个主意。一转念又给否定了,因为冲澡也不能把人从梦中 唤醒。 “你从哪里来?” 她抓起我的手——多么熟悉的动作——然后向上轻轻一抛,再接住,玩弄起我的手 指头来。 “我不知道,”她答道,“不高兴吗?” 是她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婉转动听,依稀从远处传来,若有所思中还含着一 丝漫不经心。她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老以为她时人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无礼,都是她脸 上那副暖昧的表情惹的。 “有——有谁看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在这儿了。怎么,这重要吗。凯?” 她略一皱眉,手还在把玩我的指头。 “瑞亚。” “什么,亲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了想,灿烂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我不敢叫醒你,怕你 生气。你总是坏脾气。” “你到下面去过吗?” “去过,一切都冻上了。我吓得逃了出来。” 说着,她放开我的手,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是那 种我领教够了的微笑,那种始而恼人继而迷人的微笑。 “可是,瑞亚……” 我坐过去,俯身为她卷起弹力装的短袖。在她手臂上,牛痘疤偏上的地方,一个小 红斑露了出来,那是皮下注射器留下的痕迹。一见此斑,我虽不感诧异,可心早已隐隐 疼痛起来。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红斑,思绪万千。多少年了,我总梦到此斑,一遍又一遍, 回回梦里惊起,发现自己总是那个卧姿:身子蜷伏着,把被子、床单全拥在怀里,一如 当初她弥留之际我拥着她一样—那时我发现她身子渐冷,快不行了。一切清晰如昨,好 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要求她 宽恕;又好像我要在她最后的时刻留在她身旁,陪伴着她,那时药力已经发作,她痛苦 万分。她曾经那样敏感娇气,怕血,怕痛,怕一丁点的痒,可她竟然从容地干下如此可 怕的事来。除了留给我一张草草的字条外,她什么也没留下。那字条,我一直存在钱夹 里,带在身边,虽早已污皱不堪。却不忍丢弃。 多少回,我睹物思人,想像着她如何写那字条,如何做下手前的准备。我千万遍地 安慰自己说,她不过在演戏,吓唬我而已,只是不小心把剂量弄大了些。可大家都说, 她就是自杀,或者,她是抑郁症突发,不自觉动了轻生的念头。可人们不知道,五天前 我对她说的那些狠毒的话。为了更狠地伤她的心,我还把自己所用的东西通通搬走了。 就在我提箱走人时,她曾平静地对我说:“你想好了?你这样做的后果。”尽管我知道 她的意思,可我假装不明白,不理会。我心想,她胆小,干不出来的,不过说说而已… …如今,她就躺在我床上,一心一意地端详着我,似乎不知道,正是我,杀害了地。 “又怎么啦?”她说。见我久久地注视那红斑,她满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此时,室内已充满幽幽红光,一片昏暗中,瑞亚的双眸闪闪发亮。我放下她的衣袖,收 同目光。她拉起我的手,把光滑沁凉的脸蛋放在我的手心里。 “瑞亚,”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 “嘘!” 她的眼睑轻轻合着,可我的手能感觉到,里面的眸子在转动。 “我们这是在哪里,瑞亚?” “在家里。” “家在哪里?” 手心里,感觉她的眼睛睁开,一下,旋即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刷着手心,有一丝痒 意。 “凯。”她轻声唤道。 “什么?” “我好高兴。” 我抬起头,可以看到洗手间镜子的一角,镜子里反射出一双赤裸的膝头和一头瀑布 般的长发——我的膝头,她的长发。地板上有一件变形的东西——原来在浴室的盒子里 见过的——我用脚钩过来,弯腰拾起,是一根细长的轴承,一端已被熔过。变得针尖一 样细小。我捏着它,对准大腿,用力一刺,疼痛感一下袭过全身,殷红的鲜血涌出来, 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这有什么用呢?无形的担忧演变成了有形的恐惧,进一步袭扰着 我。我不再对自己说“这是梦”了,不再相信有关梦境的判断了。我现在关心的问题是 :“一定要作好准备,保护自己。” 我眼光沿着她的肩头、腰际向下滑去,白色弹力裤裹着的臀,还有那晃悠着的裸足, 然后俯身抓起一只脚踝,用手指试了试她的脚掌。 脚底皮肤细嫩异常,有如新生的婴儿。 我明白了,这不是瑞亚!而且,可以确信,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 她抽了抽脚,嘴唇微启,无声地笑了起来。 “快停下。”她小声说。 我小心地把手抽回来,站起身,迅速穿好衣服。她也坐起来,望着我。 “你的东西呢?”我说。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不该这样问。 “我的东西?” “除了这身衣服,你就没带点别的?” 从现在起,我得睁大眼,保持高度警惕。这戏还得演下去。我故意装出不在意、随 便问问的样子,好像我们昨天才分开,甚至从未分开过似的。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扯了扯衣服,理平弄皱的地方。她虽一声不响,可显然我的 问题让她不坝逐来。她用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查看周 围的情形。然后,不解地答道:“我不知道。”接着,她又拉开衣柜门,“也许,在这 儿吧?” “不,那儿除了防护服什么也没有。” 浴室的洗脸盆旁边有一个插座,我插上电动剃须刀,一边刮胡子。一边监视着她。 只见她来回走动,到处翻找,最后走到我面前,说:“凯,我感觉出了点问题……” 她突然不说了。我拔出剃须刀插头.等她把话说完。 “我有一种感觉,我把什么给忘了,把许多事都给忘了。我只记得你,其他的—— 其他的全忘了。” 我只听着,没理会,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我病了吗?”她说。 “是的——有那么一点儿。你一直就不大对劲儿。” “你可说对了,我部分丧失记忆,就是因为得了这病。” 她由忧转喜,又眉飞色舞起来。你看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忽而笑,忽而忧;忽而 喋喋不休,忽而一声不响;忽而坐下,忽而起身。而对此情此景,我心情那个复杂.真 是难以言表。我的恐惧感慢慢减退了,转而相信,和我一起的,就是真正的瑞亚。当然, 理智仍然告诉我,她的举止怎么看都有些程式化,无论表情、姿态还是动作,就那么简 单的几种。 突然,她跑过来,偎着我,问道:“凯,我们这是——?都好好儿的,没事儿吧?” 说着,两手攥成拳,紧紧抵着我的胸。 “没事儿,好得不能再好。” 她笑了笑,神色黯然。 “你说这话,就是指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 “什么糊涂话!”我急急地说,“瑞亚,亲爱的,我得走了,你在这儿等着。”我 感到饿极了,便补充了一句:“你吃东西吗?” “吃?”她摇了摇头,“不。我得等很久吗?” “只一个小时。”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着我,我要工作。” “我要跟着你。” 变了,这哪里是瑞亚!真正的瑞亚从不死磨硬缠,如此黏人。 “这不可能,亲爱的。” 她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臂上,慢慢地向上滑去。她的 手臂是那样温暖、滚圆,我禁不住轻轻抚摸起来。一时间,我的身体好像认出了昔日的 她,并为其吸引,为其陶醉,一种强烈的欲望被点燃起来,超越了理智、思想和恐惧。 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反复说:“瑞亚,这不行。你必须待在这儿。” “不。”房间里冷冷地嘲荡着这个声音。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低声说,“我不能。” “可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能。好像……好像……”她在寻找答案,就像一边听提 示,一边说似的,“好像我得一直看住你。” 那声音变了味,没有一点爱意,而是别有所图。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热情退去, 拥抱她的姿势在不经意间也有所改变。 我抱着她,直视着她的双眼。 我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地把她的双手卷到身后,同时环顾四周——我想找件什么东 西,把她的手捆起来。 突然,她双肘一合,大力回击,反而把我给制住了。我拼命想抵抗,可瑞亚的力量 强大得不容我有任何反抗。没过几秒,我的身体一直被她往后拗去,几乎要摔倒了。还 好我曾经干过运动员,最终还是逃脱了她的钳制。我一时大窘,惶恐万状。而她,双手 自然垂在身体两侧。她的嘴角有一丝神秘的微笑,好像与这场格斗无关似的,让人无法 直视她的脸庞。 她和刚出现时一样满怀兴致地望着我,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刚才的格斗,我的尴 尬与窘态,我的阴谋与惊恐,她似乎全不知道,或全不在意。她就站在我面前,等待着, 忧郁,温顺,还略带些淡淡的惊喜。 我把她留在房中间,独自向洗手盆边走去。 我成了一个囚犯,被困在荒谬的陷阱里。为逃离这个陷阱,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已发生的这一切说明什么?我无法言说。我脑袋里在翻腾些什么,也无法言说。不 过,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基地人员的处境和我一样,都遭遇着共同的麻烦。这个麻烦不 仅恐怖,而且不可思议。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还只是这个大麻烦的一小部分。尽管 如此,我的脑子并没有停下,我得想出计策,找法子脱逃。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瑞亚的目光在身后,盯着我不放。 洗手盆上方有个药箱,装着各种药品,我飞快查看了一遍,找到一瓶安眠药。我轻 轻抖出四片——已是最大剂量,放进一只玻璃杯子里,再倒入开水。我干得很小心,尽 量背着瑞亚,不让她瞧见。为什么?这种问题,我都懒得问自己。 药片溶解后,我转过身来。瑞亚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生我的气了吗?”她问道,声音很低。 “没有。把这个喝了。”我把杯子递过去,水还很烫。 不知怎的,我的潜意识笃定她会听我的。只见她接过杯子,一声不响,一饮而尽。 我把空杯子接过,放在凳子上,转身走到屋角的一把椅子旁坐下来。 瑞亚跟过来,习惯性地盘脚坐在地板上,头一扬,把头发甩到后面。如今,我已不 再幻想:尽管她一举一动无不符合瑞亚的习惯,但她就不是瑞亚。由于惊恐,我喉头发 紧。更要命的是,我还得把戏演真,继续哄住她,假装拿她当真瑞亚。至于她自己,我 敢一百二十分肯定,她还真当自己就是瑞亚呢。 她依着我的双膝,用头发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我小时 看表,半小时过去了,安眠药该起效了呀,可她还醒着。突然,她咕哝了一句:“你刚 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理她。 刚才她一直不吱声,我还以为她快睡着了,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药片的药效了。又一 次,我没有深究原因。也许是我的诡计太不高明,被人破解了,也未可知。 慢慢地,她的头滑离我的膝头,浓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庞;呼吸也越来越 沉,越来越均匀。她睡着了。我弯下腰,想抱她到床上去。突然,她睁开眼,伸出双臂, 抱住我的脖子,尖声大笑起来。 我不觉哑然。瑞亚是有乐藏不住的人,她带着一副天真害羞的神情,半眯着眼细细 打量起我来。我颓然坐下,不知所措,既惊愕又茫然。瑞亚倒好,伴着最后一声笑,又 依偎到我的腿上。 我木然问了一句:“为什么发笑?” 听这话,惊讶不安之色再次掠过她的脸。显然,她想说真话,想解释明白。可她不 能,她只是一声叹息,孩子一样地不停揉眼。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道,一脸天真的困惑,“我表现得像个白痴,是吗?可你 也一样……也像个白痴,拖拖拉拉的,徒有其表,就像……就像那个皮筋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谁?” “像皮筋儿啊。你知道我说的谁,那个胖子……”瑞亚不可能认识皮筋儿,也不可 能听我说过!理由很简单,那人是在瑞亚死后三年,才从太空探险队回到地球的。在那 以前,我不认识他,所以还不了解此人的习惯——呆板拖拉。那家伙在宇航协会主持会 议时,总把时间拉得老长。而且,那人本名叫皮勒·维里斯,皮筋儿是他的绰号——这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瑞亚双肘撑在我的膝上。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从手臂摸 到肩膀,直摸到光光的脖子根。她的颈动脉在我的手指下有节律地跳动。表面看起来我 是在抚摸她(她脸上的确也有一种被爱抚的陶醉神情),实际上我是在检查她的身体构 造。我一路摸来,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的身体是温暖的,与普通人体没有什么不同, 有肌肉,有骨头,也有关节。我镇定自若地盯着她的眼睛,大手停在她的脖子根,一个 可怕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恨不得一手卡住她的脖子。 就在这时,我一下子想起厂斯诺手上的血迹,于是,发力的大手轻轻松开了。 “怎么那样看着我?”她平静地问道。 我的心狂野乱跳,竟说不出话来。我闭着眼。一瞬间,一个周密完整的行动计划出 现在我的脑子里。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立即站起身来。 “我必须出去了。如果你坚持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得啦。” “太好啦。”她高兴得跳起来。 我打开衣柜,找了两件防护服。然后问她:“你为什么光着脚?” 她犹豫不决地答道:“我……不知道,我想……一定是把鞋丢在什么地方了。” 我也不再追问。 “你得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这个。” “毡行服吗?干什么用?” 正当我给她脱衣服时,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的衣服没拉链,也没类似的拴系 之物,前端的纽扣只是个没用的装饰品。见此情景,瑞亚笑起来,样子十分尴尬。 我从地板上拾起一件解剖刀一样的东西,从后面把她的衣服从衣领至腰,慢慢剪开, 这样她就可以把衣服脱下来了。我尽量不动声色,似乎衣服就该这样脱。 她穿上飞行服,略显大了些。 我们出发的时候,她发问了:“我们要去飞行吗?” 我只略一点头,没说话,担心碰上斯诺。还好,外面空无一人,无线通讯舱的舱门 紧紧关着。 太空港一片沉寂,瑞亚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我打开一间机库,查看停放在里面 的航天飞机,逐一检查了核反应堆、控制系统及散热装置等设施。确认一切无误,并移 去航天飞机搭载的太空舱,把飞机对准一条倾斜的坡道。 我选的是一艘往返于基地与卫星之间的小型运输机,由于通常不载人,所以舱门不 能从内部开肩。我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以便于计划的实施。当然, 我并不打算驾机升空,不过装模作样做些起飞前的准备而已。当年,瑞亚经常随我旅行 太空,熟悉航天飞机的基本飞行操作程序。 在驾驶舱里,我仔细检查了微气候调节系统和供氧系统,确认它们正常工作后,便 打开主电源,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一下子亮了。 我从舱里退出来,对舱梯下的瑞亚说:“进去吧。” “那你呢?” “我后上。得有人在后面关舱门。” 对我的诡计,她没有一丝怀疑的迹象。她进去后,我贴着舱门问了一声:“感觉舒 服吗?” “挺舒服。”瑞亚的声音从关闭的驾驶舱罩传出来,已很细小。我把头往回一缩,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关上了机舱门,紧接着插回两颗粗大的螺栓,再用随 身带去的专门扳手拧紧五颗安全螺帽。飞船金属机身如一支巨大的香烟,昂首向天,十 分壮观,好像就要飞向太空。 里面的囚犯并无生命之虞,因为驾驶舱里储备了充足的氧气和食物。无论如何,我 都没想过要无限期囚禁她,只是我太需要几小时自由的时间,以便专心考虑应该如何采 取对策,并与斯诺合作,制定出联合行动计划来。 就在我拧倒数最后一颗螺帽时,支撑航天飞机的三叉支架突然动了一下。我以为刚 才使大扳手时心急,不小心弄松了支架。正准备过去查看,壮观的一幕发生了。那真是 惊心动魄,叫人永生难忘。 只见整艘航天飞机的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好像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在里面恣意摇撼。 以如此巨大的力量,撼动一个八吨重的巨物,即便是钢铁铸就的机器人也不能够,更何 况一个血肉之躯的黑发弱女。 机身上的反光也在波动。里面没有击打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外面的支撑架却像 风中的高压电线一般,摇来摆去。那冲击力如此强大,我甚至担心整个发射架会突然坍 塌下来。 我用颤抖的手拧紧最后一颗螺丝,丢下扳手,一个纵身从舷梯跳下来,慢慢退离飞 机。这时,只见抗击强作用力的减震器剧烈抖动着,飞机的外壳像要扭曲起来。 我恼羞成怒,扑向发射控制台,两手抓起发射操纵杆,准备拉下杆子。此时,联接 飞船内部的对讲机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不断叫着:“凯!凯!凯!” 我发疯似的按下发射操纵杆……慌忙中用力过猛,连手指都被划破,流出血来突然 一道蓝光闪过,有如蓝太阳日那鬼魅般的黎明,照亮了四周的墙壁,发射台顿时淹没在 一片滚滚烟雾之中,烟雾旋即成为炫目的火光;港内轰隆隆响成一片,震耳欲聋。飞船 的三个喷火口喷出三条火龙,转眼汇成一根火柱,擎起飞船,穿过太空港顶部的天窗, 飞向太空,在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烟迹,久久不散。随后,天窗关闭,空调自动开启, 吸纳弥漫在太空港内刺鼻的烟尘。 飞船发射时的情形,当初并未太多注意,诸多详情还是事后回忆得知:当时,我紧 靠发射控制台,飞船喷出的烈火灼伤了我的脸,烧焦了我的发。空气中充满了燃料与电 离释放出的臭氧混合气体,辛辣刺鼻。发射那一瞬间,我紧闭双眼,可强烈的火光还是 穿过眼皮,让我“看”到黑、红、黄,一道火龙慢慢升起,又慢慢消失。空调持续不断 地嗡嗡响着,烟雾与尘埃渐渐散去。 泛着绿光的雷达显示屏吸引了我的视线。我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移动,利用雷达搜 索刚发射的飞船。锁定目标时,它已经飞到大气层以上。 我从未以如此盲目草率的方式发射过任何飞行器:既未预设飞行速度,也没确定飞 行方向,甚至不知道它究竟能飞多远。这完全可能引发一场预料不到的灾难,我开始担 心起来。于是,我决定先把飞船截留在索拉利斯的固定轨道上,然后再关闭引擎,让它 暂时绕索拉利斯作熄火飞行。为此,我根据有关图表,推算出飞船所需高度为725 英里。 当然,我无法保证此办法绝对可行,不过,一时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无线对讲系统在起飞时已经中断,现在我依然无心再打开它。那种恐怖的尖叫声, 已不再存有一丝人性,我不能再受它的折磨了。 我有理由说,我击败了“幻影”,取得了胜利;同时,透过这“幻影”,我又出乎 意料地找到了真正的瑞亚——我记忆中的瑞亚,不幸的是,她已被疯狂的魔咒所摧毁。 一点时分,我离开了停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