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在那一刻,我选择了毕业后的方向。反正也不必担心学费,我决心进入美术 大学深造。 大学一年级时,我参加了某洋酒公司为促进文化事业而举办的比赛,以完全自 我风格的笔法创作了一幅油画。 我得到了最高奖。那个奖好像在美术界有一定的历史,这将我的地位提高了一 大截。 我觉得这大概是运气所致。但是,好运却接踵而来。纽约的画商来拜访我,要 以高价购买我包括习作在内的所有作品。那位画商告诉我,希望我一有新作就跟他 联系。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时尼,她笑着说:“这是当然的。我早就知道,你是有才能 的,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那时我才十九岁。对于刚刚成年的我来说,赚到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在这个年 龄,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花。 但在数年母亲得病时,这些钱就像流水般的花掉了。结果,年仅四十五岁的母 亲还是离开了人世。 母亲进医院时,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不管要花多少钱,能试的方法全都试了,但还是没能延长母亲的生命。 治疗中,我曾找时尼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母亲。 但即使是时尼,那个时候也只是悲伤的摇了摇头,第一次抱住了我的身体。 那时,对我来说,时尼是非常有魅力的年长女性——不,对于我来说,异性就 只有时尼。 母亲临死前,再一次对我说了父亲的事。她告诉我,父亲虽然是个不可思议的 家伙,但绝没有抛弃妻子,也并不是坏人。但说完这些后,她又和平常一样开始了 抱怨。 那次谈话结束之前,母亲不断重复说,我的名字“保仁”是取了父亲的“仁” 字,还说父亲和我长得很象,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右侧鼻翼旁长着一颗黑痣。 我明白,这些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无法得到回应的唠叨而已。 母亲到最后都在祈祷我能成为成功的画家。 “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仁的血脉的话,一定是非常会画画的。如果那幅画 是你父亲画的……” 对于父亲的才能,我当然无从知晓。 母亲死时非常平静。她不断的喘息着,渐渐没了呼吸。 我在那时变成了孤单一人。 大哭一场后,我走出病房,看到时尼站在走廊里。我抱住时尼的身体,本已哭 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时尼耐心的安慰我,直到我平静下来。 读罗伯特·内森的《珍妮的肖像》这本书,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时 尼这本书的事。尽管存在很多共同点,但我和时尼之间发生的事刚好和书中的情况 相反。开始时,出现在主人公面前的珍妮只是个幼女,随着一次次的见面,她迅速 长大。最后,当她的年龄和主人公接近时…… 这本书的题材让我无法释怀,这是事实。 母亲四十九日法事告一段落之后,我队时尼提出了那个一直以来都被我视为禁 忌的问题——“你是谁?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都会变得更年轻?” 我这样单刀直入得向时尼提出了疑问。 “因为我是‘溯时人’……”有那么一瞬,时尼的表情变得非常寂寞,但随即 又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是,我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既不是怪物,也不是 魔女——除了一点之外。” “溯时人”?这个词语,我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为什么要来找我,从我小时候开始……” “我……受过你很多照顾,而且……我爱保仁……对于深爱的人,就会想知道 他所有的事……这个……是奇怪的想法吗?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都想和深爱的人相 见。” 这样的想法,我也有。尽管时尼比我年长,但在那之前,我确确实实已经爱上 时尼了。 我二十岁生日时,和时尼一起吃了饭。那天,时尼带来了一个孩子。 时尼向我介绍了那个孩子。那是个看起来很聪明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我难以 抑制胸中的忐忑。 “这孩子是?” “是我儿子,已经八岁了。” 一瞬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时尼已经有孩子了……也就是说,她已经结婚 了…… “这件事,你之前完全没提起过……” 我几乎是瞠目结舌,尽管表面上努力装得很平静。 孩子在吃饭时不停的偷看我的脸。看来我变成了被观察的一方。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的口气自然而然的变得装模作样起来。 “他是画家。” 我只能把这当作是恶作剧。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劝我做画家吗?因为丈夫是画家, 就也向我推荐这个职业。 “你丈夫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的面前。” 我有种被偷袭了的感觉,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我?” 时尼象是断定般用力点了一下头。我开始怀疑这可能不是玩笑。 “这孩子……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惊慌的问道,将面前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仁的父亲,是你。” 她把这件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传达出来,语气如同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仪式一般。 这是,我想起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所以这只可能是个荒诞无比的玩笑。这 孩子已经八岁,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我当上这孩子的父亲时才十二岁呀。 然而,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巧合。 我父亲的名字也是“仁”。 低着头一边看着我一边吃着饭的仁的鼻翼右侧,也长着一个黑痣。 不会吧……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时尼也不可能是我的祖母。 聚餐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 时尼对我说,已经到了让孩子睡觉的时间了。我的脑子里涌出了各种各样的疑 问。 “‘溯时人’是指从过去来到现在的人吗?” 我只问了时尼这个问题。 时尼用力摇了摇头。 “也许……下次见面时详细说……应该能说清楚这件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然后,是你看了看还是孩子的仁。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对于仁这个孩子的记忆,就只有这些而已。 在那之前,我对于时尼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无所知。在那之后的几年 中——是的,就是在人类登上月球、越南战争陷入泥潭期间——我再没有见到时尼。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画画而已。 二十七岁时,我有了自己的房子。 来我家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时尼。 晚上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她就站在那里。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见了这么多次,聊了这么多次,现在站在我面前 的时尼是最漂亮的。 虽然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但这却更增添了时尼的魅力。 她的眼中满是泪水,身边并没有仁那孩子的身影。 几年的空白期过后,她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轻。不管怎么看,她都和我差不 多大……不,也许比我还年轻。 “保仁。” 时尼叫着我的名字,扑到了我的怀里。我当然没有拒绝。这几年里,我做梦都 想要再见到时尼。 “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外面下雨了吗?” 时尼紧紧抱着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这时,外面响起了骤然而至的暴雨声。 现在开始下雨了。 “好久不见,你过得怎么样?” 就这么拥抱着,我把时尼引进了客厅。 “仁呢?” “仁是谁?” 她这样反问我,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那口气不象在说谎,也不象在演戏。 “是你的孩子啊。你还说是我的孩子……” 时尼秀眉微蹙。 “那孩子啊,一定会健康的长大的。我和保仁的孩子……叫仁是吧?取保仁的 ‘仁’字……真是个好名字。” “你说过,这次见面时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溯时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 和你之间的事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我倒了杯热咖啡,递给时尼。时尼在我面前毫不羞怯的脱掉湿衣服,换上了我 的浴袍。我感到了胸中加速的鼓动。 “现在到了该我说的时候吗?轮到我了?” 我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还记得呢……” 时尼好像是完全放弃了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 “‘溯时人’是什么意思?” 时尼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记事本,用圆珠笔写下了几个字:“溯时人”。 之后,时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我的脸。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溯时人’了吗?”我还没有准确把握“溯时人” 这一概念。 时尼用力摇了摇头。 “过去对我们来说是未来,对于保仁来说,是从很久以后开始,就有‘溯时人 ’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时尼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并没有把它变成叹息。 “对于象保仁这样的人来说……一般的人与事都是按时间轴从过去向未来进行 的。你们出生在过去,随时间的流逝正比例的生长、变老。” “但是,我们‘溯时人’是在未来的某一时间点上诞生,逆着时间向过去成长。 ‘溯时人’之间结婚,把子孙留到下一个过去。所以,我出生在2001年。现在 是1974年,我的肉体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岁。” 我没有说话,拼命想弄懂她话中的含义。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存在啊。” “我们这样的‘溯时人’是怎么出现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们毕竟是少数人 ——为了避免遭到迫害、只好隐藏起来的少数人。听母亲说,从很久以后的未来开 始就是这样的。从来没听说过像我这样与普通人相爱的事,所以,没有人知道‘溯 时人’的存在,这也是正常的。” “那么,一次次与我相见的时尼……” “那是……慢慢变老的……将来的我。” “你带来的那个少年是?” 很长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讲话。终于,时尼开口了:“我肚子里有孩子,是你 的……保仁的孩子。你见到的应该是这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 “我们‘溯时人’如果想和普通人一样顺着时间轴生活的话,是需要很强的精 力和体力的。所以……今后,为了平安生下你的孩子,我必须按自然的时间方向生 活。” 也就是说,从未来流向过去的负时间轴,对时尼来说才是自然的时间轴。 我终于理解了之前感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为什么幼时的我见到的时尼是个半老 的妇人,为什么每次见面时尼都会变得年轻,以及为什么时尼会充满自信的说我们 两人是相爱的。这都是因为,我是从时尼的未来向着时尼的过去生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时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那个叫仁的孩子, 也许也拥有‘溯时人’的资质,向着过去成长,邂逅了我的母亲。 但这是无法确定的,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今后怎么办呢,时尼?” “暂时没法与你见面了。我要在相反的时间轴中养育这个孩子。” 为什么在外面下起暴雨之前时尼的身体就被淋湿,我终于明白原因了。那是因 为时尼是从自己的时间轴中来到我这里的。我也明白了过去几年没有见到时尼的原 因,那是时尼生养孩子所需的时间。 除此之外,我也明白了另一个重大的误解。时尼扑进我的怀里,并不是因为再 会的感动,而是因为别离的悲伤。 我一直爱着时尼未来的姿态,时尼也一直与未来的我想爱着。虽然我们没有共 同的回忆,但有一点是我们都确信的,那就是我和她相爱的事实。 “你刚才说从没发生过‘溯时人’和普通人相爱的事,那我们的情况又如何解 释呢?” “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从我记事时起,保仁就在我身边了。我的人生中, 无论何时都有保仁相伴。” 也许是那样的。我也无法想象,今后的人生中如果没有时尼会怎么样。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半老的时尼让我做的。我从里面的房间拿出几册日记,交给了时尼。 “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这是以前的……不,对你来说,使将来的你让我记的。 你拿走吧。” 时尼点点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天,在我目光移开的间隙,时尼从我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