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过了片刻,那缕青光终于湮灭了,凄叫声亦袅袅而散。 那人手掌一松,李思思嗵地坐倒在地,目光空茫,泪水汹汹流淌,不住地喃 喃道:“七哥!七哥!”声音低哑,全身颤抖,竟似失去了所有力气。 楚易又惊又骇,百感交集。对于这对兄妹,他虽已恨之入骨,但此刻目睹李 玄元神烟灭,李思思悲痛欲绝,他的心底竟涌起莫名的怜悯与悲凉。 可恨人必有可怜处。世间多少痴儿女,归根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一对苦情鸳 鸯罢了。 那人冷冷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这些邪魔宵小,在世间行恶为孽便也 罢了,竟然敢自称神门子弟,打着我蚩尤的名号,辱没我的名声,死有余辜。” 楚易心中一震,他果然是上古魔帝蚩尤!但听其话语,竟似对魔门所为颇为 厌憎,未免有些出人意料。 “住口!”李思思像是突然醒过神来,抬起头,妙目狂乱愤恨地盯着他,咬 牙切齿道,“你是蚩尤也罢,盘古也罢,你杀了我七哥,我就要杀了你,为他报 仇!” 她蓦地一跃而起,尖叫声中,剑光怒舞,火浪如潮,向他狂攻而去。 蚩尤木无表情,避也不避,突然一掌拍出。 轰!满洞红光陡然消散,玉衡剑直没上壁。 李思思惨叫一声,翻身飞跌,一道紫光从体内甩出,悬浮半空,幻化成她真 身的模样。 楚易大骇,这妖女修成水火神英,已臻散仙之境,虽然受伤耗损了些实力, 但也不至如此不济。 谁想被他这般随手一掌,竟打得元神出窍! 李思思元神摇曳如火,厉声惨叫,蓦地朝匍匐地上的苏璎璎肉身冲去,妄图 附体再战。 蚩尤指尖一弹,将那青铜鼎高高抛起,淡然道:“乔某在这鼎中待了四千年, 你既然自称神门弟子,那就到这鼎里也待上几千年吧。” 咻的一声轻响,李思思元神如紫雾轻烟,陡然收入鼎中,尖叫声登时断绝。 铜鼎铿然落地,正好滚到楚易跟前。 楚易俯身将那铜鼎拾起,心底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想不到李思思机关算尽, 竟然落得如此结局!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是苦是甜。 而先前的诸多疑惑,此刻也都一一了然,他摇头苦笑道:“原来你的元神一 直被封镇在这铜鼎之内。而石蛋中的,不过是你重新缝合的肉躯。我费尽心力, 想要收齐六宝,平定大劫,阻止你重生,想不到竟千里迢迢、亲手将你送到鲲鱼 肚内,又亲自解印开封,让你灵肉合一,重生于世……” 越说越觉滑稽荒诞,世事无常,悲苦交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蚩尤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神色古怪,嘿然笑道:“小子,你诞生于世,进 京赶考,途中救了狐女。她为了报答恩情,助你科考,却一同卷入道魔纷争,脱 胎换骨,成了散仙之体。而后闯秦陵,得异宝,修炼五族之术。返长安,斗妖魔 ……最终来到此处。这一切,你以为都只是机缘巧合吗?” 楚易心中大凛,闪过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沉声道:“你说什么?难道这一 切都在你计算之中?难道……难道小仙当真是你与那魔门圣女的后代,她与我相 识、相知,都不过……不过是为了利用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心中痛如刀绞,竟连气也喘不过来! 蚩尤一愣,哈哈狂笑道:“小子,原以为你有些识见,原来也不过如此!小 仙确实是我六十九代孙,但你以为她真的知道此事吗?凭她一人之力,真能将一 切安排得如此丝丝入扣吗?莫说是她,天下又有谁能将一切布置得这般天衣无缝, 水到渠成?” 楚易被他这般劈头笑骂,心中反而大松,旋即又涌起羞惭之意。小仙待他情 深义重,连性命都可不要,自己却对她生出这等疑虑,实在是太也不该。 当下楚易略一凝神,冷笑道:“那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楚某降临人 世,与小仙相识,乃至所做的一切,都是冥冥天定,为了助你复活重生吗?” 蚩尤嘿然一笑,淡淡道:“千秋一场梦,世事一盘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何独你我?乔某元神封于混沌体内,肉身藏于鲲鱼腹中,诚然是有人早已计算精 确,为了让我四千年后能重生复活。但那人纵有通天本事,又怎能算准四千年后 发生的一切?只能说天意如此。” “你说的‘那人’是谁?”楚易忍不住转头朝洞外的石女瞟去,道,“是那 位魔门圣女吗?” 蚩尤转头望向那石女,神容似悲似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身大步走去。 情人树沙沙作响,红果摇曳。远远望去,那石女微笑端坐,光影中,神情如 此温柔、静谧而美丽,仿佛从未睡去,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四千年的春秋,斗转星移,海枯石烂,情人树开花结果,她终于等到了这一 刻。然而她却见不着了。 所谓近乡情怯,所谓天涯咫尺,二十丈的距离,蚩尤却像是走过了整整一生。 然而此间相隔,又何止是生生世世? 当此刻,他终于缓缓蹲下身,轻轻地抚摩着那张俏丽如初的脸,张口想要呼 唤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甜蜜、痛楚、凄凉、悲喜、幸福……交织成汹涌的柔情,扼住了他的咽喉, 锥心彻骨,让他无法呼吸。 他的手摩挲着那冰冷而坚硬的石头,仿佛依旧是那温软而滑腻的肌肤。那紧 闭着的细密的睫毛,那细致小巧的耳垂,那饱满优美的唇瓣……一切栩栩如生, 宛如昨日。 他抚摩着,想要看得更仔细些,视线却忽然变得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滑过脸 颊,像烈火一样地烧灼着。 乔家男儿流血不流泪,但是四千年了,当累积的思念与悲恸像春江怒水一样 决堤奔流,纵然是钢筋铁骨,纵然是三山五岳,纵然是他,也抵挡不住那缠绵汹 涌的阵痛。 “妾居昆仑山,君住东海上。相隔万里遥,咫尺一梦长。游鱼传尺素,春水 寄相思。一掬多少泪,问君知不知?” 恍惚中,仿佛听见那首久远的歌谣。海浪轻摇,篝火明灭,仿佛又枕在她的 腿上,看着她笑吟吟的脸,听她低低地哼唱着。 仿佛又听见海风,听见心跳,听见她笑着说:“傻瓜,你知道海水为什么这 么咸吗?因为每一滴都是我想你的眼泪。” 而他此刻知道,只有一颗泪水没有流入东海。它凝结在她的脸上,沉淀在四 千年的岁月长河里,化作了晶石。 从此埋藏在他的心底,生生世世,再也不能融化。 此时洞内火焰已尽数熄灭,碎石满地,一片狼藉。 朱雀、玄武一立一伏,碧睛、红眼滴溜溜四下打转儿,大气不敢出,偶尔呜 鸣几声,也是怯生生地极尽可怜之态。 楚易双掌抵在苏曼如后心,白汽蒸腾,冰块渐渐融化。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她双颊越来越红,身躯一颤,突然“哇”的一声,吐出 一大口绿幽幽的浆液,恶臭刺鼻。 一条七彩斑斓的小蜈蚣从浆液中挣扎着弹了出来,歪歪扭扭地爬了几步,突 然蜷缩一团,再不动弹。 苏曼如又干呕了一阵,娇喘吁吁,迷蒙的眼波渐转清澈,低声道:“楚王爷, 多谢你啦!”闭上眼,继续端坐调息。 蛊虫既出,楚易如释重负,又转而替昏迷不醒的苏璎璎把脉察探。 这小妮子气脉正常,只是昏昏沉睡,想必被李思思窃据肉身后,连日奔波, 太过辛劳,一时半刻仍难以醒转。 转眼望去,蚩尤依旧抱着那石女,仰头怔怔地看着满壁文字,动也不动,始 终不理会自己三人,楚易心中又疑又奇,不知这魔头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不知何以,对这传说中穷凶极恶的魔门天帝,他竟是敬畏多于厌惧,想起那 石女对蚩尤的一番痴情,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感怀。 旋即又想,那石女既是魔门“圣女”,与蚩尤渊源至深,自当不会是什么善 类,自己这般滥施同情,倒有些迂腐如东郭先生了。 当下楚易站起身,朗声道:“蚩尤!正邪不两立,楚某误将你放出,已铸成 大错,今日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与你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