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了我以上的叙述,读者们一定会觉得,二维国里的生活实在是有些沉闷。当 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这里没有争斗、没有阴谋、没有骚乱或没有内讧等种种使历史 显得热热闹闹的东西。我也不否认,生命问题和数学问题在我们这里实现了奇特的 混合;它们不断地激发出猜想和导致证实,使我们体验到你们在三维世界里简直无 法理解的乐趣。这里所说的生活单调呆板,是从美学和艺术的角度衡量的,而且实 在是单调之极,呆板之至。 既然展现在我们每个人视野中的一切:风景也好,历史遗迹也好,肖像也好, 鲜花也好,静物也好,统统都是些直线,只有明暗和模糊程度的变化,那还能不单 调和呆板! 但情况也并不总是如此。据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曾有过五、六百年长 的一段倏忽而逝的光辉岁月。历史上曾有一位五边形——其姓氏说法不一——在偶 然情况下发现了若干种色彩的成分及着色的基本方法。据说,他先用彩色装饰了自 己的房屋,然后是他厮养的奴仆,接着又给自己的父亲、儿子、孙子涂上了各种颜 色,最后把自己也涂抹上了。由于着色一来不难,二者确实漂亮,人们无不为之所 吸引。这位“夺目师”——这是权威人士考证出的姓氏——所到之处,无不以自己 的五彩斑谰的外观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尊敬。此时,人们无需触摸,就能辨认出他, 也不会把他的前后身搞错,他周围的人不用费心计算,便可判断出他在做什么动作。 没有人会冲撞他,也不会给他让不成路。当没有颜色的四边形和五边形走在一 群无知的等腰三角形之中时,总得要使劲发出声音来,以告知自己的存在,而夺目 师却可以免去这项苦差事了。 这种着色热有如野火蔓延。不出一个星期,夺目师所在地区的所有三角形和四 边形也都照此打扮了起来,只有少数特别保守的五边形仍不肯仿效。 过了一、两个月后,甚至连十二边形也受到了这一新潮的感染。未出一年,除 贵族中的最高贵者外,各个阶层都形成了涂色的习惯;不消说,这种时尚迅速地发 展到附近各地。经过两代人的时间后,除了妇女和神职人员外,二维国各地的人都 是色彩绚丽的了。 至此,大自然本身开始对这种驱赶时髦的风尚表现出障碍了。对于愿意改革的 人来说,长成多边形,这本身就是要求进行改革的一条根据。当时流行着这样一种 风靡一时的说法:大自然造出许多边来,就是因为世界上存在着许多颜色的缘故。 但是,这句话可显然不适用于神职人员和妇女们。 妇女只有一条边,而神职人员则一向自诩自己没有边——他们认为自己是真正 的圆,而不是生有无数多条无限小的高阶多边形。所以这两个阶层也可以认为上述 改革的自然依据并不成立。因此,当其他所有的人都陶醉在用颜色装饰自己的身体 而产生的魅力时,妇女和神职人员仍能“洁身自好”。 这场“着色革命”——也有人视之为无道德、无纪律、无政府、无科学的骚动 ——从美学角度来看却标志着二维国艺术的光辉时期,但它未能进入成年阶段,甚 至也未能迈入如花似锦的青年时代。生活在这一时期中的人真是快乐啊!色彩使他 们的生活变得赏心悦目。即使是一个小小的聚会,也能搞得五彩缤纷。据说,当大 家聚在一个礼堂或剧院里时,那富于变化的五光十色,竟使最出色的讲演人和演员 的吸引力也大受影响哩。我又听说,最引人入胜的场面是阅兵式。 设想两万名等腰三角形齐刷刷地转身,把他们的黑色底边蓦地变换成桔红色或 紫色的侧边;等边三角形则变换的是红、白、蓝三色;涂着紫红、佛青、橙黄和红 棕四色的四边形炮兵在朱红色大炮的周围转来转去;而军医、测量官和副官等五边 形和六边形们,也一会儿在这里露面,一会儿在那里现身……难怪流传着这样一个 故事,说有一位杰出的圆大人为他麾下的军队的艺术美所折服,于是将元帅的权杖 和王室的峨冠都抛到一边,大呼从今以后要与画笔为伍了呢!在那个时期,语言和 词汇都有了很大的发展,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美学的灿烂发展。 在“着色革命”时期,就连最普通的公民的最普通的言谈,也反映出较丰富的 语汇和思想。我们最美的诗歌,以及保留在今日语言文学中的韵律感,都源自这一 时期。 但与此同时,各门非形象思维的学科却在迅速衰落。 着色时尚的出现,使视觉辨认术变得不再实用了。甚至在大学里,象几何学、 静力学、动力学及相关学科,也都很快被视为多余之物而无人间津了。小学中讲授 的较低级的触摸术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后来,等腰三角形阶层又宣称学校可不再 需要什么活的小顶角标本,因此拒绝照常例送纳。过去政府的对策是一则以驯化, 一则以减员,可现在,等腰三角形人口便激增起来,也更加桀骜不驯。 年复一年,士兵和手工业工人越来越强烈地宣称——而且也越来越振振有词— —他们与最高阶层的多边形之间并没有什么重大差别,他们生来是彼此平等的;在 有了着色术这个简单工具之后,他们也与多边形一样,能克服一切困难和解决一切 生活问题,无论在静止条件下还是运动环境中都是如此。他们并不满足于视觉辨认 术自然而然地被淘汰的前景,开始大胆要求用法律禁绝一切“垄断的贵族技艺”, 并由此停止对视觉辨认、数学和触摸教学活动的所有资助。继而,他们又坚定地提 出,既然色彩这个可称之为第二天性的存在已摧垮了划分贵族的需要,法律也应顺 应形势,规定从今以后,社会各阶层的所有人等都是绝对平等的,大家的权利都应 完全相同。 对此,高阶层的人举棋不定。这场变革运动的领袖们趁此又提出了进一步的要 求,即所有的阶层应一律着色,神职人员和妇女也不例外。有人反对说,这两个阶 层充其量只有一条边,无法着上不同的颜色。对此,鼓吹变革者们又提议让妇女把 自己身体的前部——生有眼睛和嘴巴的部分——和后部用两种颜色区别开。为此, 在一次特别全国代表大会上,有人提交了一份议案,建议妇女在身体的前半部分涂 以红色,后半部分涂以绿色;神职人员也照此办理,其前半圆(其居中位置上是眼 睛和嘴巴)涂以红色,后半圆涂以绿色。 这是个极富机谋的议案。这不是等腰三角形提出的,而是出自一个不很规则的 圆的谋划。由于社会上有人愚蠢地大发善心,使这个家伙童年时未被处死,这才导 致后来这一议案的出台,给他的国家带来了祸殃,给无数同胞带来了死亡。 提出这个议案的动机之一,是把各个阶层的妇女争取到“着色革命”这一边来。 革命的支持者们相信,由于妇女拟采用的两种颜色同神职人员相同,因此在一定的 位置上看去,妇女会象是神职人员,这样便会得到尊敬的对待。对此,妇女们当然 是不会不赞同的。 有些读者可能弄不清这一新议案为什么会造成神职人员和妇女的外观混同。我 用几句话来讲讲清楚。 设想一名妇女照议案所说的装扮起来了,她的前半部(即生有眼睛和嘴巴的部 分)是红的,后半部是绿的。从侧面上看去,可见到一段一半红一半绿的直线。 现在再设想一位神职人员,他的嘴生在M 点的位置上,前半圆(AMB )是红色 的,后半圆是绿色的,直径AB将红绿两色分了开来。如果你的眼睛与他的这条分色 直径落在同一直线上来注视这位大人物,你也会看见一条直线(CBD ),它的一半 (CB)是红的,另一半(BD)是绿的;这条线也许比最高的妇女要短些,而且两端 处也更模糊些,但它们二者在色彩上的一致会造成乍一看属于同一阶层的印象,从 而不去留心其它细微之处的差别。 考虑到这场着色革命已然造成了视觉辨认能力的退化,再加上妇女会用色彩模 拟圆的明暗变化,读者们想必能够看出,《着色议案》中确实潜藏着使人们将神职 人员同妇女混淆起来的危险。 可以想象,这种前景对女人是何等地富有吸引力啊。她们高兴地看出,这种混 淆会使自己捞到莫大好处:在家里,她们可以听到原来只为她们的丈夫和兄弟提供 的政界和宗教界机密,甚至还可能假冒神职人员签署公文;在外面,她们的红绿两 色完全同神职人员相同这一点,又能为她们伪装成圆招摇撞骗打开方便之门——别 人会把圆失落的东西恭恭敬敬地“奉还” 给她们;她们的轻浮举止会让圆们背上黑锅……至于国家大法因此会受到破坏, 这些女人是不去管它的。即使是圆阶层的女士们,也都喜欢这个议案。 该议案的第二个目的是使圆们自身趋向逐渐腐败。在文化总的来说是江河日下 的形势下,只有圆仍然保留着原有的纯洁和悟性,自孩提时候起,他们就很少同色 彩接触,因而保留了经过刻苦训练掌握的令人羡慕的视觉辨认技术,这样,在《着 色议案》出台时,圆们不仅坚持了原有的立场,甚至还控制了这股时髦的风尚,加 强了对其它阶层的管理。 我前面提到的工于心计的不规则圆是这一邪恶议案的真正炮制者。他要迫使高 层人士接受这一滥着色的现状,从而一举降低等级制度的力量,取消高等阶层从小 便能在家庭中接受视觉辨认术的机会,使色彩进入他们的家庭,使他们的智力萎缩。 一旦圆也涂上颜色,他们的孩子就会在辨认父母亲时遇到问题——母亲经常被认做 父亲,会使孩子对一切逻辑结论发生动摇。这样,神职阶层高智能的文化光辉将逐 渐暗淡下去,整个贵族立法的毁灭和特权阶层的消亡便指日可待了。 10. 镇压着色革命《着色议案》引起的动荡达三年之久,到了后来,无政府状 态似乎已注定要胜利了。于是多边形阶层便组织起一支武装,就连士兵都由他们本 阶层的成员充当。然而,这支队伍被更强大的等腰三角形的武装歼灭了。在双方的 战斗中,四边形和五边形保持中立。更糟的是,一些最有能力的圆也败在自己妻子 的手下。在许多贵族家庭中,妻子们怀着政治目的,不停地纠缠男人们,要他们别 再反对《着色议案》;有些人竟在劝说无效后,残暴地杀死了天真的孩子和无辜的 丈夫,然后自己也一死了之。据记载,在连续三年的骚乱中,至少有二十三个圆的 家庭毁于夫妻失和。 形势真是太危急了。神职人员似乎已到了除去屈从和灭亡之外别无选择的地步。 就在这时,一件戏剧性的小事,突然使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象这样的“小事”,政治家们决不应当忽略,他们应经常预料到,并有时还 去促成之。因为这种事情特别能唤起民众的同情,其作用之大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 步。) 这件小事是由一个低等的等腰三角形引起的。他有一个很小的顶角,大约只有 4^左右。他抢劫了一家商店,并用店里的颜色将自己涂抹成一个十二边形。(至于 是他自己涂的,还是找别人干的,有关的说法不一。)然后,他便去找一个他垂涎 已久、但一直未能得手的贵族多边形的孤女求爱。由于一系列欺骗手段的偶然得手 (因过程太长,这里不予赘述),也由于那位姑娘过于轻信,这个骗子成功了。婚 后,可怜的姑娘发现受了骗,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悲剧在各地传开,猛烈地震撼了妇女们。对可怜的受害者的同情,以及对 类似遭遇在她们自己或姐妹身上重演的担心,使她们对《着色议案》有了一个全新 的看法。有不少人公开申明一改初衷,站到了反对者的立场上,其余的人只消稍加 劝说,便也倒了过去。圆们抓住了这个有利时机,迅速召开了特别全国大会。大会 上除了由在押犯担任警戒任务外,又请来许多妇女出席。 在这空前的集会上,圆阶层的领导人——他的尊称为标准圆——在起立发言时 受到了十二万等腰三角形的各种嘘声。但他向与会者宣称,在大会结束后,圆阶层 便将着手执行让步政策,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并接受《着色议案》,从而使骚动 立刻变成了喝采。他邀请那位着色革命的领导者不规则圆来到会议大厅中央,请他 以他那派人的名义,接受等级制度的终结。接下来,他用了几乎整整一天时间,发 表了长篇演说。对这篇演说很难做出公平的评论,但可以肯定地说,它堪称修辞学 上的杰作。他以公允的口气说,考虑到改革在即,应当对事情的全貌作一个最后的 回顾,既看到《着色议案》的优点,也不忽略它的弊端。他一步步地指出了《着色 议案》对商人、知识阶层和绅士的危害性。这时,等腰三角形们再次发出了不满的 动静。于是,他又一次提醒这些人,尽管《着色议案》有许多缺点,但如果大多数 人赞同,他还是愿意接受的。这一来,会场便重新安静了下来。除了那些等腰三角 形以外,所有的人都被他的言辞感动了,他们或者表示中立,或者表示反对《着色 议案》。 接下来,他又针对工人讲了一席活。他宣布工人的利益一定不会被忽视,又说 如果他们有意接受该议案,至少应当对由此产生的后果有个全面的认识。他说,他 们当中的许多人就要被攫升为规则三角形,其余的人也能指望自己的孩子争得父辈 无望得到的地位。而现在,他们对荣誉的指望将随着《着色议案》的生效而落空, 因为所有的区别将不复存在,规则形状与不规则形状将不可复识,进步将让位于倒 退;再过几代人的时间,工人的地位将下降到士兵一级,甚至会到罪犯阶层,政治 权力将落到最多数人、也就是罪犯阶层的手中,他们的人数比工人更多,而且将很 快超过其它各阶层的人数之和。这一切都将是违背大自然法则的缘故。 一阵赞同的低语声穿过了手工业者的队伍。那个不规则圆觉得大事不妙,便试 图上台讲话、但发现周围已经布了暗岗,于是只好噤声不语。这时,这位标准圆又 说出几句诱惑力极强的话,把妇女们也给感动了。他是这样说的:如果《着色议案 》得到通过,今后将不会有安全的婚姻,妇女也不会再有荣誉可言;欺骗、诡计和 虚伪将浸透每个家庭,家庭的幸福将与宪法遭到同样的命运——迅速地完蛋。说到 这儿,他大声喊道:“在此之后,便是更迅速地来临的灭亡!” 这句话其实是一声行动暗号。会场内早已埋伏好了在押犯,听到这个信号便横 过身来,一下子刺穿了不规则圆这个坏蛋,规则阶层的人群分了开来,为一群妇女 让路,她们在圆的指点下走到前面,横过身来成为不可见的,然后百发百中地向士 兵们戳去。工人们也象规则阶层一样让开道路,在押犯便一涌而上,以密集的队形 守住了会场的各个出口。 这次战斗——也许叫残杀更合适些——很快便平息了。由于圆指挥得当,妇女 们的击刺发挥了很高的效能,而且许多妇女刺死了人,自己却连轻伤都未受,还兀 自在那里准备第二次厮杀呢!但这已经不需要了。那些等腰三角形的乌合之众自己 来动手拆自己的台了。他们既失去了领袖,又受了看不见的攻击,后路又被在押犯 切断,便立刻故态复萌,完全失去了头脑,嘴里“叛徒”、“奸细”地乱叫,将刚 才的同盟者一下子当做了敌人,大家自相残杀起来。这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只半 个小时的时间,众多的暴乱者便无一幸存了。十四万彼此相残者的尸骸,无疑证明 了秩序的胜利。 圆阶层不失时机地扩大战果。于是,十分之一的工人又被杀掉了;由等边形组 成的民团也立即宣告成立;凡被怀疑为不规则形并多少有些根据的,一律无需社会 部门的核准便可由军事法庭处决;军人和手工业工人的家庭受盘查达一年之久。在 那个时期,全国每个城镇和村庄都系统地开展了清洗低阶层中过量人口的运动,他 们一般是以往没有按规定送到小学和大学充当标本的罪犯,还有一些是违反二维国 宪法或其它法规的人。就这样,社会各阶层的平衡又得到了恢复。 不消说,颜色从此是再也不能使用和保存了,除了圆或者有资格的理科教师外, 哪怕是在言谈中涉及到任何同颜色有关的词语,都要受到严厉的处罚。据说只允许 大学的最高级最深奥的某些课程中——这些课程我也无由参加——在阐发一些艰深 的数学问题时有限制地使用颜色。至于是否确实,那我就不敢妄断了。 今天,在二维国的其它地方,一律都没有任何色彩。据悉,现在只有一个人懂 得调色技术,他就是担任首脑的正规圆。这门技术只在他临死前才传给他的继承人。 全国只有一个工厂生产颜料,那里的工人每年都被杀掉,然后再换上新工人,以免 泄露秘密。连贵族阶层在回首遥远的过去因《着色议案》而引起的动乱时,还不免 心有余悸呢! 我该从有关二维国的概况,转到本书的主要内容,也就是空间的种种神秘之处 了。这才是我的主旨,前面所讲的无非只是篇前言。 因此,我必须割爱许多内容。说实在的,要是讲这些内容,比如我们没有脚怎 么能行走啦;没有手、又不能象你们那样打地基,也没有什么侧压力可以利用,却 也能用各种建筑材料盖起房屋啦;我们这里各地带之间能保证北方地区不致截挡降 到南方的水汽的降雨方式啦;我们的山脉、矿藏、树木、蔬菜、季节、收成都是怎 样的情况啦,如何在看上去都是直线的条件下实现字母和文字的书写啦……。凡此 种种细节内容,读者们肯定是感兴趣的,但我都只好不讲了。我要提请读者注意,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节约大家的时间。 不过,在叙述最重要的内容之前,读者们一定还希望了解一下我们二维国宪法 的主要柱石,操纵芸芸众生的行为和命运的权威,受到普遍效忠乃至崇拜的等级— —圆阶层亦即神职人员阶层吧。 称他们为神职人员,并不是说他们同你们那里有这个称呼的人职能相同。 对我们来说,神职人员是所有工业、艺术和科学的管理者,也是商业、贸易、 军事、建筑、工程、教育、政治、立法、道德伦理和神学的总督导。 他们自己从不做任何具体事务,但别人所做的一切该做的事情,无不出自他们 的安排和命令。 他们被尊称为圆,这其实只是通俗化的叫法,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知道,所谓 圆并非真正是圆,而只不过是有很多条边、而且每条边又都很短小的正多边形罢了。 随着边数的增加,多边形就越来越近似于圆了。如果多边形的边数确实很多,比如 三百或四百条,那么就是非常细心的人,也很难摸出他们的角来——更确切他说, 是即使让他来触摸,也很难摸出他们的角来,因为正如我在前面所说过的,上流社 会是从不用触摸法进行辨认的,而触摸一个圆就尤其会被看做是大逆不道。最高阶 层避免触摸的习惯更易使他们的真面目自幼便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一般多边形 的周长为三英尺,有三百条边的多边形,每条边长便不会大子百分之一英尺,也就 是稍大于十分之一英寸。而一个六百或七百条边的多边形,其边长只略大于你们三 维世界里的一枚大头针的直径。当今的圆阶层领袖有一万条边。 圆的后代在社会地位的提升上不受大自然的限制。自然法则只适用于普通的规 则阶层,限定他们每一代只增加一条边。如其不然,成为圆就只是家世的积累这样 一个数学问题了。也就是说,一个等边三角形的第四百九十七代孙,就一定是五百 边形了。情况并非如此。大自然又确立了影响圆阶层无限增多的两条法规:第一, 在社会等级上爬升得越高,边数增长得就越快;第二,生育能力同等级成反比。因 而,四百边或五百边形很少能有子息,能有两个或更多儿子的这种家庭是绝对不存 在的。另一方面,一个五百边形的儿子可能会有五百五十条边,甚至会有六百条边。 技术也来为高等阶层的进一步进化效力。医生们发现,可以通过手术使高阶层 多边形的婴儿的柔弱的边折成两条更小的边,因此,将婴儿的每一条边精确地对折 开,往往能使他的地位一下子提高几百代。当然,这种手术的风险很大,因此不常 进行。 许多本来很有前途的孩子就在这种手术中夭折了,平均十个婴儿中仅能有一个 幸存下来。然而,那些处在圆阶层周围的多边形父母都是如此地望子成龙,以至几 乎无一例外地都把自己的幼子在不满足月时送进医院去做这种倍边手术。 一年之内可见后果。在这个期限结束之前,多数孩子会被埋进墓碑林立的公墓。 然而会有极个别的孩子经受住了考验,回到他狂喜的父母身边,而且不再是多边形, 而是——至少被称做是——一个圆。为了指望得到这一幸福,有多少多边形家庭付 出了巨大的牺牲啊! 圆的教义可以一言以蔽之:悠悠万事,形状为大。无论是从政治、宗教还是道 德方面,他们的教义都是为了个人和整个阶层在形状上的改进这一目的服务的。最 出色的形状当然是圆,而其它一切都是从属的。 圆的功绩表现在他们镇压了异端邪说,而这种邪说使人浪费精力并盲目相信, 一个人的品行取决于希望、努力、训练、鼓励、表扬等等,而不是取决于形状。正 是标准圆——上文中提及的在平定“着色革命”中功不可没的那位杰出的圆士,最 先使我们相信是形状决定着人。例如,如果你生为等腰三角形,可两条腰不尽相等, 那你就肯定不会是个好人。出路只有一条,就是让你的这两条腰完全相等。为此, 你得去等腰三角形医院矫形。 同样,如果你是一个不规则的等边三角形或四边形,甚至是个多边形,你也得 到正边形医院去把你的不规则病治好,否则你要么就得在监狱里了此一生,要么就 得被送上刑场。 这位正规圆把人们的所有不足,从无关大局的毛病,到十恶不赦的罪行,统统 归咎于他们身体结构上与完全规则形状的某些偏差,这些偏差也可能是先天的,也 可能是由于与人的碰撞造成的,或是忽视锻炼抑或锻炼过度所致,甚至是气候的突 变引起身体上易受影响部位的收缩或扩张的结果。 因此,这位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指出:认真说起来,行为的好坏与否并不是表扬 或批评的依据。比如,一个正直的四边形忠实地维护了他的委托人的合法权益,为 此,你并不需要表扬他的忠诚,而应褒奖他角度的精确;面对一个不可救药的等腰 三角形惯窃,你也无须一味怪罪他的行径,而最好去研究研究能否使他那不相等的 两个腰等长。 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教义倒也无可非议,可实际上遵循起来却不无困难。 在同一个等腰三角形打交道时,如果这个无赖狡辩说,他无法不干偷窃的勾当, 因为这是他的边长不等决定的,你还倒可以答复他说:既然他无法不滋生事端,你 这个政府官员也就不得不判他死罪,这么一来,事情也就结束了。但对于并不那么 严重的家庭内部的问题,反而就难办了。这里谈不上死罪,结果有时竟会使形状问 题的理论捉襟见时。我得承认,我的孙子会为自己的错误狡辩,说什么这是由于温 度的突变而使他的某个部位长短有所变化造成的。这样一来,该受责备的不应是他, 而是他的形状了! 这还没有完,我非但不应责怪他,还要多给他吃糖果,好让他的边长得结实些 才对头哩!对这样的结论,我既不能从逻辑上反驳倒,但也无法从情感上接受。 在我自己这方面,我觉得最好是认为一顿饱打或是狠骂会对他的形状产生某些 潜在的有利影响为好,虽然我承认这样想未必有道理。我已经发现,并不是只有我 一个人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事情,连不少身任大法官、专门负责对规则形和不规则 形进行裁断工作的最高级的圆,在家里也会激动地用“对”和“错”为自己孩子的 行为下断语,仿佛也认为人们能在对错之间做出选择似的。 由于坚持使形状成为每个人头脑中的主导意识这一政策,圆们颠倒了教育的本 性。教育可以调节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在三维世界里,人们教育孩子为父母增 光,而在我们这里,教育的目的,第一是向圆阶层效忠,然后便是为孙辈——没有 孙子就得为儿子——增光。当然,增光并不是放纵,而是对后辈的最高利益持尊重 态度。圆阶层教导人们说,服从儿孙的利益是长辈的天职,这有利于全国人民的幸 福。 这个有关形状的体系有一个弱点(这是我这个地位低下的四边形大着胆子说的)。 这表现在圆与妇女的关系上。 对整个社会来说,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是不规则形的出生。因此,祖上有不规 则家世的妇女,决不是希望自己的后代能按升级规律在社会上步步青云直上的人心 目中的理想伴侣。 一个男人的不规则是可以从外观上得到辨认的,但所有的妇女都是直线,看上 去都是规则的,因此人们须想法搞清她们隐蔽的不规则性,也就是说,潜在于妇女 身体内的、可能影响到其后代表现出不规则性的本性。有效的办法是由国家记录和 保存好她们的家谱,不允许没有家世证明的妇女结婚。 因此,人们可能会觉得,一个圆,一个为他的家世骄傲、并希望有个能当上标 准圆的后代的贵族,当然会比其它人更认真地选择家世无暇的妻子。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越高,就越不看重女方是否是规则 人家的女儿。对于一个极热衷于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等腰三角形来说,得到一个等 边形的儿子的热望,会使他说什么也不肯找一个祖先中有过不规则记录的妻子。而 四边形或五边形会鉴于自己的家庭地位能够稳定地上升,便不甚关心自己的第五百 代会如何如何。六边形或十二边形对妻子的家世甚至会更加马马虎虎。而一个圆呢, 三思之下选定的妻子,却可能有一个不规则的曾祖父——她之所以被看中,可能只 是因为她看起来比别人更光润些,或是生有迷人的柔美嗓音——要知道,女人之有 动听的嗓子,是我们比你们更看重的一条审美标准。 不难料想,这样的不明智婚姻,结出的果实往往不是不规则的后代,就是边数 减少的后代,甚至干脆就得不到果实。但迄今为止,这种不良结果仍未产生足够震 聋发聩的力量。对于边数很多的多边形来说,减少几条边是不易觉察到的,何况还 可以通过前面提到的那种倍边手术补救哩! 不过,如果不制止这种趋势,圆阶层人数的减少还会加快。那样的话,在他们 当中不再能产生标准圆的时代就为期不远了,二维国的宪法也将随之完蛋。 还有个问题我党得十分不妙,但又提不出什么补救办法。它也同我们与妇女的 关系有关。大约在三百年前,当时的标准圆判定,妇女是富于感情的,但是缺少理 性,所以不应将她们看作是有理性的生物,并由此规定不得使之接受智力教育。从 此,她们就不会阅读了,甚至连计数丈夫和孩子角度的起码数学知识也不知道。她 们的智能逐代下降。这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体制,或称之为放任自流的体制, 今天仍然存在着。 我最担心的是,实行这一政策,已经给男性造成了损害,正是由于这样的政策, 造成了男人的双重语言,甚至也可以说是双重思想。男人在女人面前大谈其“爱”、 “责任”、“正确”、“错误”、“同情”、“希望” 等非理性的情感类词语,其实,他们认为这些概念是并不存在的。将它们挂在 嘴上,只是为了表现自己而已。到了男人之间,或者到了男人写书时,便又换成完 全不同的语汇了,简直可以称之为“官话”——“爱”变成了“预期的利益”: “责任”变成了“必要”或“适合”;其它的词语也各有相应的转化。此外,当男 人们置身于妇女群时,所用的语言会表现出对女士们的极大尊敬,这会使女人们相 信,就是对于标准圆本人,男人们的敬意也未必会如此深切。可是一旦到了背后, 她们在男人——也许那些少男之辈除外——的眼里简直就是摆设而已。 男人对妇女谈起宗教来,也同男人之间的谈话不可同日而语。这种语言上和思 想上的双重训练,已成了强加在青年人头上的一种极为沉重的负担,特别是他们长 到三岁后离开母亲身边,被教得不再使用原来已经学会的词语(当然,回到妈妈和 保姆身边时还得再拾起来),转而学习科学词汇和成语的时候更是如此。据我看, 与三百年前相比,我们的祖先在对数学的准确掌握上反要比我们强。除了这一点之 外,我们还不得不考虑这样的可能性:哪一天出了一个妇女,想法偷着读了书识了 字,并把一些书中的道理讲给别的妇女听;或者有某个男孩子由于孝顺或由于不经 心,对母亲托出了男人的这个秘密。就凭男性智力的衰退这一点,我也斗胆向最高 当局呼吁,提请重新考虑有关女性教育的规定事宜。 按我们的纪元算来,现在已经是1999年的倒数第二天了。这正是一个漫长假期 的第一天。这一天里,我一个人做了不少有趣的几何习题借以消遣,一直干到很晚 才去休息。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看见我面前有极多的短线(我自然以为这是些妇女),其间还夹有许多更短 的,颇为润泽的小点。它们全都沿着一条直线来来回回地运动。据我看,它们的运 动速度都相同。 他们的运动在一片嘁嘁喳喳声中进行,一旦运动停止,便一片安静。 我的位置正好靠近其中的一段最长的线。我想这是一位妇人,便走上前去同她 搭话,可是没有人理睬我,再三发问也无济于事。我变得不耐烦了,便把嘴伸到她 的前方位置上挡住了去路,又大声地重复了我的问题:“请问这位女士,你在这条 直线上不厌其烦地不停地走动,又发出这种奇怪的嘁嘁喳喳声,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可不是什么女士,”这条短线回答,“我是这里的国王。而你又是从哪里 闯到我们一维国这里来的呢?”听了这出乎意料的答复,我连忙请这位国王陛下原 谅我的惊驾行为,并恳求他向我这个外来客介绍一下他的国家。由于这位国王总以 为他所熟悉的一切当然也是我都了解的,而我之所以总是问来问去,无非是为了开 开玩笑而一个劲地装傻充愣。所以,我想要得到哪怕一点儿真正使我感兴趣的情况, 都是十分困难的。不过我仍是百折不挠地问下去,终于了解到下述事实:看起来, 这是一位无知的可怜君主,他确信这条直线是他的国土;他在这里生活,而这里就 是整个世界,就是全部空间。他只能在这条线上运动,只能看到这条线上的东西, 此外他便一概不知、一律不懂。我第一次对他讲话时,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可在他 听来同他以往的体验很不一样,于是便没有回答。他这样对我解释说:“我没有看 到任何人,我觉得这些活象是从我自己的肚子里发出来似的。”直到我把嘴放到他 的国土上的那一刻,他才算看到了我,也不再觉得有声音——本来是来自外部,但 他却觉得仿佛是来自他自己的肚子——使他的身子产生振动感。对于我所在的二维 地方,这个国王更是一点儿也闹不明白,在他的世界界之外,也就是在他所在的直 线之外,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空白——不,不能说是什么空白,因为空白也是空间, 应当说是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他的臣民——那些短线是男人,亮点是妇女——的运动和视野也同样被限制在 这条线上。不消说,他们的整个地平线只是一个点。每个人所见到的一概是一个点 :男人、女人、孩子、物体,在一个一维国民的眼里都是如此。他们只能靠声音来 辨别对方的性别和年龄。此外,由于他们每个人都占了这条线上的一段地方,因此 谁也不能给别人让路,这样一来,在一维国里决不会有人超越过别人。一旦是邻居, 就永远得保持这种关系,这就象是我们那里的婚姻关系似的:只有死亡才能使邻居 关系终止。 如此这种视野只是一个点,一切运动都离不开这条直线的生活,在我看来实在 是说不出的乏味。但我惊奇地注意到,国王却是蛮愉快的。我想,在这种糟糕的环 境里,怕是无法建立私人交往,也不能享受夫妻生活的吧? 要不要向国王提出这个微妙的问题呢?踌躇再三之后,我还是启齿动问了他家 庭成员的健康情况。对此他答道:“我的妻子们和孩子们都很好、很幸福。” 我觉得很奇怪。在进入一维国、靠近国玉陛下之前,我已经注意到,国王的左 右只是些成年人。于是,我又发问道:“请原凉,我真想象不出,王后陛下和王子、 公主殿下能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看见和靠近您。喏,你们之间至少隔着六个人, 而你既不能从他们的身子里钻过去,也不能贴着他们滑过去。难道在一维国里,人 们的婚配和生育无须凑到一起就能进行吗?” 国王回答说:“你这个问题有多么荒唐!如果真地象你想的那样,世界上很快 就会一个人都不剩了呢!不,不,不,两颗心的结合不必以相邻为先决条件,生儿 育女这种大事,更不能让偶然的邻里关系左右。你可也太无知了。不过,既然你说 了这样无知的话,我也就真地把你当作一维国里最天真的人指教一下吧。记着,婚 姻是靠声音、靠听觉缔结的。 “你当然知道,男人除生有两只眼睛外又都生有两张嘴巴、两副嗓子。它们长 在身体两端的位置上,一头是低音,一头是高音。本来我用不着提到这件事,但在 刚才的谈话中,我为什么听不到你的高音呢?”我告诉他,我只有一副嗓子,也不 知道他的竟是两副。国王又说:“那就越发证实了我刚才的看法,即你不是个男人, 而是个生着粗嗓门,耳朵也完全没有经过训练的畸形女人。不过,我还是接着说好 啦。 “大自然有它自己的法则,那就是每个男人要娶两个妻子……” “为什么?”我忙问道。 “你装蒜也装得太过分了吧!”他叫道,“没有四者为一的结合,即一个男人 的男高音和男低音同一个高音女人和一个低音女人的结合,怎么能实现完全和谐的 整体呢?” 我又说:“也许,有的男人宁愿要一个妻子,或者希望娶三个老婆呢?” “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就象二加一等于五或者象一个人能看见一条直线 一样地不可能。”我正想再次打断他的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在一条自然法则 的驱遣下,我们每个星期会有一次做出节奏比平时更激烈的往复运动,时间会持续 一段从一数到一百0一那么长的功夫。大家一边唱一边动,到了该数第五十一下时, 人们就停止了一切活动,每个人都发出自己最华丽、最丰满、最甜蜜的声响。婚姻 正是在这一决定性的时刻缔结成的:一个男低音配上一个女高音,一个男高音配上 一个女低音。爱人之间常常相距几万里之遥,但照样能听到并应答冥冥中注定会使 自己中意的情侣的声音,距离上的障碍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每三个相爱的人结合为 一体,其圆满的结果便是一维国里会增添许多男孩和女孩,每一家一次生出两个女 孩和一个男孩。” “什么?总是三个一组吗?”我问,“这就是说,两个妻子中的一个必须生一 对双胞胎吗?” “是的,你这个低嗓门的畸形女人!”国王答道,“不然的话,又怎么能保持 一男两女的比例平衡呢?你难道不懂得最基本的自然法则吗!”他生气地不说话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引得他张嘴讲话。 “当然,你不会认为,在这个婚姻大合唱中,每个单身汉都能靠第一次引吭高 歌缔结良缘。相反,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要唱上好多次才成。只有少数爱情的幸运 儿能立即相互一听倾心,从而一下子找到上帝给他们安牌好的配偶,完美地结合成 和谐的一体。大多数人的求婚期是相当长的,有的求婚者的声音也许只能与一个女 人的声音相融洽,也许一开始时同谁都不协调,还可能是一个男人的两个未婚妻发 出的女高音和女低音之间不很协调。在这些情况下,靠着大自然为我们提供的每周 一次的大合唱,相爱的三者在声音上便逐渐地向和谐靠拢了。每试一次高歌,每发 现一个不和谐的合声,都会促使有缺陷的人努力向完善方向发展。经过这样多次练 习和修正,最后才能取得成功。总有一天,当奇妙婚姻大合唱再次在整个一维国里 响起时,遥遥相望的三者间便忽然发现他们的声音是极其和谐的,于是,他们便在 消魂的合声之中结合了。大自然便会高兴地看到又一桩好姻缘和三个小宝宝的出世。” 我觉得该让这位国王从自己那沾沾自喜的认识中请醒一下了。于是,我决定费 点功夫,让他多少看到一些真理之光,也就是说,让他了解一些有关二维国的情况, 我是这样开始的:陛下是如何确认你的臣民的形状和所在位置的呢?在进入你的国 土之前,我看到你们有些人是线,另一些人是点;有些点较长……“”你都胡扯些 什么呀!“国王打断了我,”那一定是你的幻觉。每个人都知道,靠视觉来分辨线 和点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凭听觉推断出这一点来,而且这一方法还可用来 精确地确定一个人的形状。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一维国里最长的线,占有六英寸的 空间……“ “长度,”我贸然纠正道。 “傻瓜,空间也就是长度呀!你要再打岔,我就不跟你说了。” 于是我向他道歉,他这才接着以轻蔑的口气说:和你讨论真是费劲。让我来告 诉你,我是如何用我的两副嗓子向我的妻子们表示我的形状的吧。她们此刻距我有 六千英里零七十码两英尺八英寸之遥;一个在南,另一个在北。听,我向她们呼叫 了。“他发出一阵嘁喳声,然后继续对我说:”我的妻子们此刻已经听到了我用第 一副嗓子发出的声音,而用另一副嗓子发出的声音,她们紧接着也会听到。她们会 觉察到,在这两个时间间隔里,声音能传播6.457 英寸远,因此可推出从我的一张 嘴巴到另一张嘴巴之间的距离就是6.457 英寸,于是便知道了我的形状就是6.457 英寸长。当然啦,我的妻子们是用不着听一次就计算一次的。在我们结婚之前,她 们已经计算过了,这是一劳永逸的。用同样的方法,我也能靠对声音的分析得知我 国任何一位男性公民的形状。“ “可是,”我说,如果一个男人只用他的一副嗓子发音,并且装出女人的声音 来,不然就用一副真嗓一副假嗓出声,让别人听不出来它们是同一个人发出的呢? 这种欺骗不是会造成很大的麻烦吗?其实,你只要命令相邻的百姓间相互触摸一下, 不就能检查出这种欺骗行为吗?“当然,其实我也知道,触摸在这里是不解决问题 的,这当然是个愚蠢的问题。我这样问的目的,就是想惹恼国王,结果真地成功了。 “什么!”他大惊小怪地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触摸呀,就是接触一下,也就是彼此挨一挨身体。”我解释道。 “如果你的意思是接触,”国王说,“也就是让两个人靠到一起而不留有任何 空间,那么陌生人,我告诉你,在我的统治下,干这种勾当的人是要处死的。原因 很明显,这种接触会使妇女纤弱的身躯破碎,因此须由国家加以保护。由于视觉不 能区别男女,所以法律规定,无论男人或女人,均不得接近到两者之间没有间隔的 程度。 “而且,说真的,即使进行你所说的‘接触’,也就是违法地进行逆悖天然的 接近,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凡用你所意指的这种野蛮粗鲁的过程所能实现的目的, 都能凭听觉更迅速、更准确地达到。至于你所说的上当受骗的危险,也是根本不存 在的。一个人的声音是天生的,不能随意改变。 好了,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说吧。即便我能穿透固体,那么,我的臣民有上亿个, 我就得一个接一个地从它们的体内穿过去,好靠触觉了解他们的大小和距离。这种 方法既笨拙又不精确,而且又很浪费时间和精力。可现在,我只要听上一阵子,问 题就都解决了。听就是我的人口统计,无论是地区统计,人头统计,还是智力统计, 我都能一个不漏。这一切都靠听,只靠听!“说着,他又收住了话头听起来,好象 都听入了神,可是我却只觉得听到一片细小的嘈杂声,并不比一大群超小型蚱蜢发 出的动静好听多少。 我回答说:“真的,你的听觉对于你是很有好处的,它能弥补你的许多不足。 但请允许我指出,你在一维国里的生活肯定是可悲地单调乏味,除了一个点,你们 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一条线也无法看到——不,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线!你们甚 至被剥夺了看到线的权利,而上帝把它赐给了我们二维国人!要是只能看到区区一 个点,那真不如干脆不长眼睛的好!确实,我并没有你们那种精细的听觉能力,所 以,叫你听得如醉如痴的一维国音乐,在我听来无非是一片嘁嘁喳喳。但我甚少可 以用视觉来分开一条线和一个点。我现在就在向你证明一下。就在我进入你的王国 之前,我看见你先从左到右,后来又从右到左地跳着舞,在你左边有七个男人和一 个女人离你很近,在你右边则是八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对不对?” 国王说:“就数量和性别来说是对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左’和‘右’ 是什么意思。可我肯定地说,你不是看见他们的。你怎么能看见线呢?这不等于说 你能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子吗?你一定是听出来的,只是梦见自己看到了这些罢了。 现在,让我来问问你,你的‘左’和‘右’是怎么回事?你是说‘南’和‘北’吧?” “不,”我回答,“除了你们向南和向北的运动之外,还存在另外一种运动, 我就叫它为从左到右的运动。” 国王:“如果你愿意,是不是让我具体看一下这种左右运动?” 我:“不,我做不到,除非你能从你的直线上走出来。” 国王:“走出我的直线?你的意思是要我走出世界,走出空间?” 我:“是的,走出你的世界,走出你的空间;而你的空间并非真正的空间,真 正的空间是个平面,而你的所谓空间只是一条线。” 国王:“如果你不能给我表演这种左右的运动,那就用语言描述一下也成啊。” 我:“如果称不能确定自己的左右,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办法说清楚。其实,这 么一种简单的区别,你肯定是不会不知道。” 国王:“可我就是压根儿也不知道呀!” 我:“天啊!我怎么才能使你明白呢?当你在直线上运动时,是否有时会想到, 你可以向别的方向运动呢?用你的眼睛向你的身体所直对的方向看一下吧。要么换 个方式说一下,除了向你的两端方向运动之外,难道你从来不曾想要改变一下你的 运动方向吗?比如说,难道你不想向你侧面的方向动一下吗?” 国王:“从来没有。再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人的身子能对着什么 方向吗?一个人怎么能朝着他身子的方向运动呢!” 我:“好啦。我用语言说不清楚,还是用行动来试试吧。我要慢慢地离开你这 个一维国,以此向你表演一下我沿着要向你说明的方向的运动。”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渐渐移出了一维国。在我的身体仍有一部分留在他的 国土上的整个期间。这位国王一直在叫喊着:“我能看见你……我还能看见你…… 你没有动啊!”可是,当我最终把身体全部移出了他那条直线之外时,他刺耳地尖 叫起来:“瞧!她不见了,她死了。”我回答说:“我并没有死,只是离开了一维 国,也就是说,离开了你称之为空间的直线。此刻,在这真正的空间里,我能看见 事物的本来面目。我看见你是一条直线,看到了你的身子,也能看见在你北边和南 边的那些男人和女人。 我就来点一点他们的数目,说出他们的排列顺序,以及他们的大小和间距。“ 我向他表演了这一切,然后以胜利者的口气问道:“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一边说着,我一边再次进入一维国,还停在我刚才所在的位置上。 可这位国王却对我说:“如果你是一个有理智的人,那怕只有一点点理智,你 就该先听后推理。你要我相信,除了我感觉到的这条线之外,还有别的线存在;除 了我平时意识到的这种运动之外,还有别的运动可能。那么请问,你能不能用语言 来描述一下你所说的别的线呢?其实刚才你根本就没有动,只是搞了出大变活人的 戏法。你并没有对你讲的新世界给出任何实在的描述,却只是告诉给我我周围的随 员的数量和大小。这可是我们都城中连孩子都知道的事实咧。还有什么能比这一套 更胆大妄为和荒谬绝伦的呢?承认你的愚蠢吧!否则就从我的国土上滚出去!” 由于他的刚愎自用,更由于他竟声称不知道我的性别,我于是发起怒来,嘴里 便没有遮拦了:“你这痴迷不悟的东西!你自以为生活得挺美,其实你是个顶不怎 么样的低能儿,你夸耀你能看得见,但只能看见一个点!你自诩能推断出一条直线 的存在,而我却能真地看见一大堆,还能推断角的存在,以及三角形、四边形、五 边形、六边形甚至圆的存在。我不想再浪费口舌了,只想再对你说一句:我是完善 的,而你是不完善的;你是一条线,而我是由无数条线组成的,在我的国家称做四 边形。我远比你优越得多,但同我那里的大贵族相比,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我来自二维国,本打算给你来点儿启蒙教育……” 听到这里,国王威胁地喊着向我走来,仿佛要斜向将我刺穿似的。与此同时, 他的无数臣民也发出一片作战的鼓噪。这片呐喊声越来越强,简直使我觉得有如十 万名等腰三角形士兵的怒吼和五边形炮兵用一千门大炮发出的轰鸣。我迷茫地呆在 那里,既不能说,也不能动,只觉得小命快要玩儿完了。声音越来越响,国王离我 越来越近了……于是我便醒了过来,耳边正响着二维国里催我前去吃早饭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