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剑 龙头在建这座大宅子时,专门为自己从各收搜集来的剑器,建了一座别院,还 取了个雅名,曰“灵犀别馆”,即剑灵与人灵犀相通之意。 别馆在宅子的西侧,是一间极敞亮的大房间带数间小剑室的格局。大房内横竖 摆了三排正位,是供主客赏剑坐的,正位后面,则有一些散放的椅子,供那些散客 休息。房子中央一条宽敞的通路,冲断横摆的正位,直抵主位脚前。 司礼的弟子将那些可列入主位的听剑师的名字写了一张单子,当人们聚在别馆 门前时,便依他在门前唱名,一个个走进去。 四十张正位,管野列在第三十八名。他在犀照城也许算得上是个人物,但在这 群来自东极洲各地的听剑师当中,还能位列三十八,他只觉得很荣耀,绝没有半点 儿被看轻的委屈之气。相比之下,没有任何名气的甄梓虽有个显赫的背景,却仍只 得算上散客,和靳羽龙一起,搬了两张椅子坐在管野位置的后面看热闹。 众人全部落坐,龙头才在两个弟子的陪伴下,拄着根桃木拐,从一侧步出来, 坐上主位。 房子里一时变得极静。龙头低垂着眼,端着茶,却不看众人,司礼的弟子过来, 手中执着一柄剑。 剑长两尺,宽两分,蛇皮剑鞘,银质吞口,剑柄上雕着图腾纹饰,握处缠绕的 黑蛇皮被磨得有些发花了,显是已有些年头的古剑。 “这是师祖早年在北方极地从一个山客处得到的古剑,剑名‘蛇咬’,已有二 百余年的历史了,是师祖当年曾用过的剑。如今,师祖已退隐了,便着晚辈们把他 老人家用过的剑取出来,看看剑脉与哪个弟子能合,就赠给谁。依照各弟子的功过, 师祖由第二代第三代弟子中选出几名,只看他们谁与这剑的脉像相合,便将此剑赠 与谁!若是皆不合,也是无奈之事。师祖有交代,此举并无公平一说,只因原本是 不能强求之事。望诸弟子不得争执!” 话音落下,门外依次走进四人来。形貌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皆是腰悬佩剑,面 带喜色。四人在龙头面前站定,只等听剑师出来,听剑定归属。 司礼弟子瞧了龙头一眼,见老头仍没反应,便拿出人名单子,大声唱道:“有 请居首位的莫彬莫大先生——”尾音还未落,龙头忽儿地抬起头来,道:“是哪个 莫彬?” 从左侧竖排首位处站起一人,朝龙头躬身行礼,道:“晚辈武襄莫彬,见过龙 老爷子!”声音暗哑,字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弧声。 “武襄?武襄城啊,记得倒是有这么一个家世。是第几代子弟啊?”老人问。 “第三代。晚辈不才,正是第三代的家长!”莫彬的语气虽恭敬,那声音却仍 像蛇一样,让人难受。 “师祖,莫大先生在这一代听剑师中极有名望,必不会辜负您的期待,会给‘ 蛇咬’寻到相合的执剑人的!”司礼弟子在一旁悄声道。 “有名望?”龙头吹了吹手中的茶水,浅浅地啜了一口,便不再说话了。 房内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中,老头子的那句话明显是没有说完,可他却又不说 下去,也不知道他这一句问式到底是褒是贬,便都看着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转动茶碗 的白瓷盖子。 等了好一会儿,龙头才抬起头来,挥手让挡在面前的几个弟子散开。陷在眼窝 中的眼左右搜寻着,最后停在管野身上,停了一瞬,忽儿地一跳,就跳到了坐在他 背后的甄梓身上,刀子立刻软了下来。 “娃娃,你来听!”他抬起手,骨节粗大的手指朝甄梓直直点了过去。满屋子 的目光随着那只手指齐刷刷地转了过去,甄梓立时如坐针毡般难受。 “师祖!”司礼弟子失声叫出来,“他还不……” “不配?”龙头翻着眼睛瞪了弟子一眼,“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不配?我就 觉得他行!你来听!”他话头一转,又朝甄梓招了招手。 龙头的出其不意将在场所有人都弄得一头雾水。有些人虽知道甄梓是南山甄家 的人,但眼看他年纪轻轻,至多只能达到能听见剑灵声音的初级地界,却怎么也想 不到,龙头会亲点他来听剑,难道他小小年纪,就会比声望甚重的莫彬还要高明吗? 百十来个人的肚子里转着各自的念头,却也没人说出来。 被晾在一旁的莫彬一张脸上青白不定,他看看龙头,又瞪向司礼弟子。 司礼弟子急得一跺脚,凑到龙头耳前急急道:“师祖,他还是个孩子哪,您让 他来,若是做不好,不是让这一屋子的人看笑话?孙儿知道您的用意,您想拉他一 把,可要是真的砸了,您岂不是害了他?” “哦?”龙头翻翻眼睛,点头一笑,道:“倒是的!你还想得真周全,明儿告 诉你师父,赏你些好玩艺!”司礼弟子连忙道谢。 眼看着这近乎荒诞的插曲要过去,莫彬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些,谁知龙头又道 :“不听就不听!过来,坐爷爷这儿!”众人哗然。 那只摆动的手对甄梓来说就像是恶梦,满屋的人目光中都像含着利器一样,直 直地扎过来。 “快过来!老三,去再搬张椅子来!”他一拍自己的椅子,示意弟子搬把同样 的来。那个被叫到的弟子先是一愣,看看师祖又看看甄梓,再看看屋中其他人,不 知该如何是好。 龙头见他半晌没反应,“啪”地一拍椅子扶手,“小子,老头子的话你竟敢不 听?”老人怒冲冲地道。弟子像被刀捅了一下般打了个哆嗦,忙不迭跑到屋子后面, 又搬了张椅子来,摆放在老人身边。 “过来,就坐这儿!长长见识!”他又招招手,“你也不听爷爷的话?”他那 花白的眉挑了挑,甄梓只得站起来,一步一步蹭过去。 经过四个弟子身边,再经过莫大先生身边,到得那座位前时,甄梓的衣服都被 冷汗打透了。他转身坐下,满屋子的人的目光又都投过来,他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 进去了事。 “是叫莫彬吧?听剑吧!”龙头向后一靠,一只手在甄梓肩上拍了拍,重又端 起了茶碗。 在后面时,看不清莫彬的模样,只能看见穿着一袭玄衣的高大背影。宽肩瘦腰, 半白的头发规矩地束在脑后,腰畔悬着一柄乌鞘的古式长剑,两只粗大的手在两侧 稳定地垂着。及至转到前面,甄梓才看清这个声誉极高的听剑师的模样。只看那张 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脸,便晓得他是个性子严肃的人,严肃到甚至脸上的皱纹都像是 拿刀子一丝不拘地刻出来的。细长的眉眼,眼角上挑,鼻子略带鹰钩状,薄削的双 唇紧抿着,玄色长衣齐整得似是才浆洗过,束腰上的一颗大绿宝石冷冷地亮着。 老人的话音一落,莫彬便抱拳一礼,道了声“是”!他伸出手接过司礼弟子手 中的剑,拔剑出鞘。 剑光摇曳中,莫彬的神情如临大敌般专注凝重。空气仿佛刹那间凝固了,静得 甚至听得到呼吸声。每个人的表情都郑重异常,惟独甄梓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听剑之于听剑师,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剑与人是否相合,全在两者间脉 相是否能够相同。听剑者不过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确认剑脉与人脉的走向并将其 联在一处罢了。即便是不相合,那只是剑与人自身的事,与听剑者没有任何关系。 从前在南山时,甄梓不知听过多少柄剑,接触过多少个剑中的魂灵,可是哪一 次,也都没有这样严肃过。许多次,他都是以自在之心来与剑灵相交流,甚至是在 欢笑之中,便听到了剑灵的声音,摸到了剑脉的走向。看着眼前这些郑重得过了份 的人,甄梓觉得有些不可想象。他们真正在意的,怕不是听剑本身吧,那么,到底 是些什么?名誉,声望,权利还是地位?难道非得要剑和人相合才能证明其听剑术 的高明吗?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莫彬双手执剑,淡金色的光华由他双手握处腾起,沿着剑身蛇一样蜿蜒而上, 整把剑就像被镀了层淡淡的金质。光华及至剑尖,整把剑都爆发出阳光般夺目的光 彩。在那光彩之中,所有高位以上级别的听剑师全都感觉到了“蛇咬”剑强大的脉 动。一些坐在散位的人腰间的佩剑也因“蛇咬”的脉动,在鞘中隐隐振动起来。那 振动声汇在一起,形成低沉的“嗡嗡”声,直要把人的耳膜振破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莫彬右手单手执剑,缓缓朝着四个直直挺立着的弟子指去。光芒映着四人的脸, 光影交错间,恍若梦幻。房间内数百双眼都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移动的剑尖,仿佛若 是疏忽一眼,便会失去一切。那一瞬,这极细极锐的剑尖之上,竟似压上了无法形 容的重担,移动得愈发缓慢起来。 剑指向第三人时,那满剑的光华突然爆裂开来,幻化成千百条以光为躯的蛇, 彼此纠缠碰撞着,像被拉扯着一样,朝那人身上扑去。 几近疯狂的欢喜之色在一瞬间绽放在那人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爆发出耀眼的神 彩。他迫不及待地向前踏出一步,便要投入这光蛇的纠缠当中。 “他和‘蛇咬’根本不相合!莫先生,你不能逼迫剑灵!”一个清冷的声音于 极度的静寂中突然炸响,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鄙夷之意。满屋子的人同时发出呼声, 齐齐把目光转向开口的人。一向对众人的注视显得极敏感的甄梓神色不动,静静地 站在座位之前,看着莫大先生渐渐僵直的颈子,和那个惊立在原地的龙家弟子。 “蛇咬”之上纠缠的光芒渐渐淡去。莫彬回过头来,细长的眼中闪着阴鹜的光 芒,一张脸却绷得更紧了。“你说莫某在逼迫剑灵?” “难道不是吗?”甄梓冷冷反问。坐在后面的管野和靳羽龙急得从位置上直冲 过来,一边一个便要把甄梓拖回去。可是两人目光一触及甄梓的眼,伸出的手不知 怎地又缩了回去。 那双眼沉沉地亮着,眼中的黑色浓密得几乎要溢出来般,目光一与其相对,便 似乎有某种无穷的引力,直将你牢牢地吸过去,不只是目光,甚至是灵魂,都仿佛 要陷进那双黑如幽潭般的眼中,再也脱不出来。 莫彬显然也被这双眼中的黑色骇了一跳,执剑的手一摆,甩出一抹纷乱的淡金 色光彩。“你是谁?”他的声音渐渐森寒,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上,莫名的寒意在每 一条皱纹中扩散。“为何胡乱指责莫某人的听剑之术?莫某人自问所做无错,也并 无压迫剑灵一说!在场诸人皆可为证!” 莫彬的声望来自于他数年听剑,十有九合。有人说这是运气,也有说,莫彬在 暗中修习“迫剑”一系的功夫。东极洲境内的听剑术大多以“和”为主,“迫”剑 一脉,常常被视为异类,甚至是蛮类,虽然也有人在修炼,但常常不被认可。虽然 对莫彬有如此的猜测,却仍有很多人去找他听剑。在外人心里,“迫”与“和”不 过是派系和说法上的不同,管他是“和”还是“迫”,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人剑能 够相合的结果。所以事实上,大多数听剑师为了权势和金钱,表面上虽做足了“和” 剑一系的模样,内里,也大都在偷着修习“迫”剑之术,纯粹的“和”剑传人,已 渐渐少了很多。因此,莫彬的声望日益大增,渐渐就很少再有人当面指责他的不是 了。这一次,被一个无名小辈当面道出可能的疑点,不只莫彬感到讶异,在场其他 的听剑师亦都震惊非常。 没有人能为甄梓作证,包括管野在内。 剑尖所指者,是龙头第二代弟子中最具威望和势力的人,在江湖中的影响力, 已隐隐有龙头当年的风范。就算有人不惧莫彬,却也是还要让上这龙家弟子三分的。 房间内一片静寂,所有的眼都在看着甄梓。 甄梓静静地回应着莫彬更加阴鹜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正要开口说话时,甄梓只觉得灵识内猛地注入了一股极强的外力,那力量迫得他要 将全部精力转回来,以至于再无法开口应对。外人只当甄梓是因理亏而说不出话来, 却不晓得他其实已将意识全部内闭,全部心神都用来对抗那源源不断侵入的外力。 眼看着甄梓的脸上霍然泛起一层青气,管野便知道莫彬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便以灵识对甄梓施压了。莫彬成名已近十年,却在此对一个小辈用起如此凶狠的手 段来。管野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双眼紧紧地盯着甄梓的脸,只要男孩神 色不对,他便要用自己那绝不够格与莫彬一拼的灵识,勉强拼上一拼。 甄梓自闭五官,将外感转为内感,收紧灵识放出全部灵力以抗那股外力。他知 道这是由莫彬的灵识内放出的力量,但这股本应是独属于人的灵识之力内,却还有 一股若隐若现却异常强大的森寒异力。以至于莫彬的灵识之力要完全依赖在那股异 力之上,才能够在甄梓收得紧密的灵识内穿梭来去,一次又一次地撞击他的肉体。 那从未感受过的异力之中,隐隐有一股怨念。随着异力的不断来去,那股怨念 也渐渐清晰,在甄梓的灵识内,略略勾出一个轮廓来。那是人的轮廓啊!甄梓大惊, 这异力来自于莫彬的佩剑,而那佩剑,竟是一柄鬼剑么?灵识因震惊而略略一松, 莫彬的灵力依附于异力之上,趁机合聚了力量,狠狠地撞了出去。 见甄梓浑身猛地一震,泛着青色的脸蓦地转白,管野忙抢上去,将他一把扶住。 却在手与他的手臂接触的一瞬间,只觉得他的皮肤下激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道来, 只一瞬间,惨白的脸色立时恢复了最初的模样。甄梓在同时睁开眼,黑沉沉的眼再 次望向莫彬。 “莫大先生,你当剑灵是什么?是你可以随意驱使的仆人?还是你的奴隶?要 它们如何便如何么?晚辈不记得,东极洲的听剑一脉中,何时竟溶入了‘迫’字?”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还夹着不加掩盖的鄙夷之意。 对于甄梓在倾刻间便驱开了自己的力量,莫彬只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愣怔怔地 看着对方,握着“蛇咬”剑的手不由地垂了下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头忽然抚掌笑了起来,引得人们又都把目光转向他。 老人那双似乎永远都睁不开的眼已睁开了,刀光一样的锋芒在眼中刺人地亮着。 “很好!”他缓缓站起来,带着一股凛凛的气势。人群中有人惊叹,原来龙头宝刀 犹在。 龙头转过脸,看向自己呆立在一旁的弟子,道:“老夫还硬朗得很,厉云孙儿, 你怕是要失望了!” 那个叫厉云的弟子脸色惨白,翻身跪倒在地,猛磕头道:“云儿知错了!请师 祖开恩!” “开恩?”龙头冷笑,“你当老夫真是老得什么也不晓得了?你自己布下的局, 当要你自己去承受结果!其实,这里大半拜寿的人,都是冲着你来的吧?一连数年, 也算是难为你了!下去吧!”他挥挥手,转过身不再看他。 没有人过去拉他,也没有人进来将他拖出去。在数百双眼的注视下,厉云像个 雕塑般地呆呆跪着,好半晌,他才猛一扬头,怒狮一样跳起来,朝着龙头扑去。 他脚才一离地,身边其余三个弟子便同时扑上来,叠罗汉一样将他压在身下。 厉云仍勉强抬起头来,嘶着嗓子吼道:“老不死的,老子伺候你二十年,就换来这 么个结果?”他那张宽脸上五官扭作一团,狰狞得仿若恶鬼,“老子不过是多要了 你一把破剑,你就做这么绝?” “只要一把剑而已么?”龙头缓缓转过头来。日间那慈眉善目的好老头儿形象 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眼前这个老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山一般的威压,凛然有若 天神。 “厉云孙儿,老夫还没老到耳聋眼瞎的地步。你是有实力之人,照我原本的打 算,就算‘蛇咬’不选择你,这位置也当能传到你手中。结果你却自毁前程,竟急 着把戏做到老夫眼皮底下来。老夫已说过,剑灵的选择,本就不能强求!”那刀锋 一样的目光在屋内众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却始终没有停驻在厉云的脸上,似乎老人 的眼中早已没了这个人。在他的眼里,厉云像是只有一个空空的架子,老人的目光 透过架子,在看那架子上虚幻的骨肉,森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明的隐晦之意, 直把那个“求”字拖得诡异的慢长。 “你,当这话是无的放矢?”他扫动的目光终于停下来,在厉云的脸上点了点, 便挥了挥手。三个弟子立时扯着呆了的厉云站起来,将他推推搡搡地掼了出去。 龙头哈哈大笑,末了转向甄梓,笑道:“娃娃,日间一见,便晓得你诚实单纯, 果是如此!”随即又转向莫彬,“难为你了,莫大先生。老夫那不成气候的孙儿若 对你做出不得当之事,望还原谅。”老人颇有深意地一笑,转身坐回到椅子上,端 起了茶碗,慢悠悠地喝起了茶。 莫彬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龙头的话不亚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脑子里。 这老头子心里什么都清楚。他想,不过是不明说罢了,若挑明了,自己怕是连立足 之地都没有了。看起来整天笑呵呵的一个老头子,一张笑面下竟隐藏着如此狠厉的 一面,难怪会于二十年前领袖江湖。想起那日厉云来武襄拜访时说,要他拜寿,并 在赏剑听剑时将象征着地位的“蛇咬”剑交给他厉云,等等等等。说得那般完美, 都以为一切已计划周详了,谁知老头子早已看得清楚明白。那双捧着茶碗的稳定粗 壮的手,其实把一切都牢牢抓在其中,一刻都未放松过。 这是一个巨大的套子,老人扯着套子另一端的绳子,只等着他们钻进去。之后, 狠狠一扯…… “老爷子明鉴!”莫彬黑着一张脸,谢过龙头。随即抬起头来,狠狠地剜了甄 梓一眼,道:“却不知老爷子如何看破的?这位公子年纪轻轻,怕不能……” “怎么不能?”龙头盖上茶碗,呵呵笑道:“你当给锋王殿下听剑的人,会看 不出其中的关窍?” 老头子话一出,众皆哗然。这个看起来清瘦得风一吹都会被吹跑的少年,竟会 给锋王听过剑?年纪轻轻的,竟已是高位听剑师了么? 灯光之下,人群之中,身穿白衣的甄梓卓然而立,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一般,清 静的脸上隐隐有着睥睨一切的傲气。此时此刻,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位听剑师, 可是在数年后,他会得到怎样的发展,这满屋子的人,却是没有一个敢想下去了。 离开龙家大宅回到客店,已是深夜了。星月隐去,四下都是黑漆漆一片。到了 房间里,还未及掌灯,甄梓便一头栽在床上,手按着胸膛,大口地喘着气。 管野和靳羽龙吓了一跳,拿过蜡烛细看时,一张脸竟白得死人一样,双唇也血 色皆无,甚至微微透着青。 “阿梓,你这是……刚刚和莫彬对的时候,受伤了么?”管野伸手探了探甄梓 的头,凉得有些冰手。“不是告诉你要忍着?你怎么还……莫彬是你惹得起的么?” 甄梓喘了一阵,才睁开眼,看着管野轻声道:“剑灵不是仆人!”他撑着身子 坐起来,深吸了口气,道:“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阻止!” 看他一脸的郑重,管野和靳羽龙对视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管野摇头苦笑道 :“阿梓,你太天真了。有的时候,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结果把你自己搞得这么 狼狈,不值得的!”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甄梓别过头去,看着腰间的紫麟剑,“难道不该为 朋友付出么?我和紫麟一直如此,刚刚也是!若不是它,我根本承受不了!莫彬的 剑,是鬼剑!” “什么?”管野和靳羽龙同时大叫一声,又同时捂住了嘴。“当真?” 甄梓按了按胸膛,“只能是鬼剑!否则,以他们的力量,还压不住我!”他一 笑,依旧苍白的脸上腾起一股豪气来。 “阿梓,你小时候好像不会吹牛,大了倒吹起牛来!”管野摊摊手,“就算你 给锋王听过剑,但终归是个小辈,莫彬成名十年,而之前还有不短的修炼时间,你 才修了几年。他的力量压得过你便是压得过你,不要牵到鬼剑。不管莫彬人品如何, 师伯可不认为他敢去动鬼剑!再说,你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在场这么多人都看不出!” 甄梓只一笑,也不解释,伸手握住剑柄,又和日间一样,进入了无我状态。 见识了一次之后,管野和靳羽龙也没太过于吃惊,各自坐回椅子上,等他醒来。 宴席散去。每个人都已知道,这发生的一干事情不过是龙家的家事,由不得他 们太多过问。龙头在众人面前惩罚了意欲谋位的弟子,这等事在江湖中,再常见不 过了。 人们纷纷离开,整个大宅院静了下来。 龙头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碗,眯着眼,像是睡熟了,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老 人还清醒得很。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点着几根粗大的蜡。门半开着,烛光被风吹动,光影摇曳 不定。椅子两旁,各站着两个第一代的直传弟子。两人皆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都 有各自的徒弟徒孙,但在龙头面前,仍恭顺得如同刚入门的孩子。椅子的前面,在 六七步远的地方,跪着一个人,头垂得低低的,看不见脸面。屋子里极静,静得让 人紧张。 “小陆,老夫的决定,你可有不服么?”龙头放下茶碗,碗底与茶几的面接触 的声音极轻,听在其他人耳中,却仿若雷鸣。 被叫做“小陆”的,其实已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听到龙头的话,一颗花白 头发的头垂得更低,嘴里不住地道:“徒儿明白。没削去云儿的武功,已是师父的 大恩了!原本不该师父操心。这是徒儿的错,愿领下一切责罚!” 龙头挑了挑花白的眉,冷晒道:“一切责罚?小陆,这‘一切责罚’可不是你 这等年龄的人,受得住的!” 小陆垂下头,略有些肥胖的身子在老人的话音下明显哆嗦了一下。 “你,还真是惜徒如命啊!”龙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像是惋惜,又像是有着别 的什么含义。 小陆的头垂得更低。 “罢了,罢了。老夫早已退出江湖,这等事,原就该由你们自己解决。若不是 他闹到老夫眼前,我也倒不出那心思去管他!这大大小小的事与我这个大半截都入 了土的老人又有何相干?不过是一柄剑!就算剑灵不选他,日后,老夫自也会再择 一柄剑送他。年轻人,这般沉不住气,如何能成大事?心浮气燥,又如何能接我龙 氏一门的主位?我知道你们来这儿是为他求情,我也知道他这些年来在外面所做的 一切。他从未有过背叛之举,自入我门以来,便一直尽心尽力得很。只是……算了, 错就错在他不该急于表现。老夫早说过,自己种下的因,便要由自己来采其果。留 他功夫,日后足以保命了。你们也要谨记着,老夫还知道如何思考!” 小陆慢慢站起,转身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徒儿还有一事不 明!” “唔!” “那个少年,就是那个道破听剑结果真假的少年,当真是个高位听剑师?亦或 是师父您安排好的局?” “你说那个娃娃?”龙头一笑,“锋王殿下的近卫长在青犀殿时,与他有过一 面之缘。他当然是个高位听剑师。但却不是老夫的安排。虽然老夫确是打算安排一 个如此的角色,但见了那个娃娃后,便临时决定,要他来说破了!” “师父这样,岂不冒险?他若与其他人一样,都隐瞒着呢?” “是冒险!但老夫看得出。那娃娃的一双眼,黑得让人发怵。那样的人,眼里 是容不下砂子的!虽然老夫利用他点破了其中的关窍,但老夫也确是喜爱他!若有 可能,便要收他为徒。”龙头呵呵笑着,眼里神光熠熠。 小陆的目光闪了闪,躬身施礼道:“师父您早些歇着,弟子们告退了!” 看着他矮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龙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静了半晌, 他才略睁开眼,看着身边一个弟子,问:“老夫的眼力可有问题么?” 弟子一愣,忙摇头道:“师父您怎么说这话?” “那么,是老夫真的老得不中用了?”老人又叹了口气。 弟子失声一笑,道:“师父,您这是……您从前不是常说,人会变的,这难道 不是在您意料当中么?” “倒也是!人老了,就没年轻时想得宽了!”龙头苦笑着摇头,“下去吧!” 两个弟子无奈地对望一眼,便施了一礼同时离开了,留下龙头一个人坐在寂静 里,端着茶碗。碗中茶水清澈,映出一张苍老的脸孔来,还有那双曾经如剑一样犀 利的眼。眼依旧清亮。老人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为何不能让老头子安静地走 到底呢?” 这一次恢复的时间较长,约有一个时辰。甄梓睁开眼时,两个男人已歪在椅子 上,打起了瞌睡。 蜡烛轻爆了一个烛花,便暗了下去。黑暗里,甄梓拔出紫麟剑,看着剑光在其 上游走不定。 “真是鬼剑?”他问。剑灵在灵识内翻了两下,表示肯定。 “却不知道是不是那柄剑。剑柄的样饰看来不像!而且,那么多听剑师也都没 有看出!” “剑柄是可以后装的!小甄该相信自己。小甄若是寻常听剑师,吾怎会选小甄 为良友?”剑灵道。 “那你可看出,有几个怨灵?” “来不及看!那时小甄正险,吾无法分神!”剑灵搅了搅,叹了一声。 “我倒想再试试!”甄梓叹道,“毕竟鬼剑罕有!” “小甄的伤尚未痊愈,不能做这等险事!而且,小甄敌不过他!” “老头子,当初是你选的我!怎么这会儿倒说我弱了?”甄梓新伤初愈,心浮 气燥,剑灵一句话,他就有些恼了。 “小甄的语病又犯了。吾选小甄为良友,却不是要小甄送死去!吾之本意,是 现在的小甄还不足以敌过他!”剑灵忙道。 甄梓“嘁”了一声,归剑入鞘,仰面躺倒在床上。 “还有一事!”剑灵沉没了一下又跳出来。 “什么?” “小甄果是吾之良友,亦是吾同类之良友!”剑灵幽幽道。 “因为那些话?”甄梓一笑,“老爷子不需要感慨这么多,不过是心里话而已。 你不是早都知道了?” “是,但小甄当着那许多人类说出,吾仍觉感激!” “嘁!老头子,原来你也会说这些肉麻话!我累极了,要睡了!”他翻了个身, 闭上了眼。 ------- 世纪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