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者 设在太空中旅行的人容易认为,有了超光速飞行和虫洞,你就能在一天时间内 到达银河系内的任何地方,但事实当然不是如此。虫洞只去它们想去的地方,而不 是我们想让它们去的地方,而且,就算你能以几倍光速飞行,银河系还是显得庞大。 我用一天时间飞到了天蝎座三号(Antares Ⅲ),在那里换乘飞船,继续前往白金 汉四号(Buckmgham Ⅳ)。我在上面逗留了一天,然后换乘了一艘能把我带到迈柯 林星(Mickeleen )的飞船,接下来我只能在那里租一艘私人飞船飞完剩下的旅程。 “你要把这个方位牢牢记在脑子里,”小型飞船在尼基塔上着陆的时候,飞行 员对我说,“我十天后准时来这里。到时候,如果你不在这个地点,我没有时间也 不愿开展一次单人行星搜索,也就是说你会被困在这儿,可能余生剩下的时间都回 不去。明白吗?” “了解。”我说。 “你的食物补给肯定够用?”他看着我的背包问道。 “食物和水够用十二天。” “如果从现在算起的第十二天后你不在这里,那就没什么安全可言了,”他说, “要过几十年才会有其他飞船在这里着陆。” “我会来的。”我向他保证。 “那样最好。”他说。 舱门关闭,他走了,我孤身一人。六年来,我是第一个踏上尼基塔的人类。 我感觉很好,这里的重力场是地球上的百分之八十二,心脏病患者就是在这样 的世界做康复治疗的。氧气含量有点低。 这世界地面大多棕色,像是草地,地上零星长着形状古怪的树木,一颗G 等太 阳既提供了充足的光照,又没有让尼基塔炎热到令人不适的程度。我看见一群形似 老鼠的小动物正隔着灌木和树丛偷偷望我,可当我转身想好好看看它们的时候,它 们却缩进了自己的地洞中。 我知道这颗行星上有水。这里有两片海洋,四座顶部积雪的山脉,山上的融雪 流成了河。这里的水闻起来很怪,尝起来更糟,但是可以饮用。我不知道水里是不 是有鱼,但我觉得有的。我们初次到达群星时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生命不仅以最 奇怪的形式存在,还会在最诡异的地方生长。 根据地图,距我四英里的就是冲突发生地点,也就是军火库。我正在重走我方 小组走过的路。其实,他们是在行星的另一头,大约三千英里处出发,然后乘坐高 速气垫车,在夜色掩护下到达此地,但最后几里路他们靠的是双脚行走。我找了找 营地的踪迹,然后意识到一支秘密突击队是不会扎营的,而应该在被发现之前冲着 目标不断前进。 地面平整,没有生长过密的植物,我不断走着,直到抵达目的地。要发现这里 并不难。地面上有个大坑,周长接近五百英尺,深度大约四十英尺,这就是军火库 的遗址。双方的营救小队明显都没有能力同时处理活人和死者,地上散落着人类和 帕楚卡人的骨骼,上面的血肉已经被小动物和昆虫剔得干干净净。帕楚卡人的骨头 上有一层蓝绿色的东西,我没弄明白那是什么。 我在这个区域走了走。这里完全没有藏身之处,没有可以弯腰躲避的地方。夜 间袭击应该也不例外,帕楚卡人要是有超光速飞船和脉冲泡,就一定有各种型号的 视觉辅助装置,能把夜晚变成白天。记得有一次,还是孩子的我站在小坟岭顶端, 心里想着皮吉特少将是如何让自己的人沿着那寸草不生的长长斜坡发动冲锋的。看 着这个地点,我有了同样的感觉。 令我不解的另一件事是:在这样的战役中幸存后,怎:么会有人喜欢对着荷枪 实弹的敌人冲锋,或者用其他方式冒险?他们本该对能够幸存谢天谢地,本该只想 着庆祝余生中的每一天的。 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接下来,我开始像个士兵一样分析这个地点。你不会 想要太靠近军火库,因为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会发生多大的爆炸。你也不会希望 幸存的敌人把你的队友挨个射杀,于是你试图包围此处,以便射杀任何活下来的帕 楚卡人。大坑的直径超过四分之一英里,所以你会希望你的人以相互之间一英里半 的间隔就位,或者根据他们武器的准心,也许还要远一些,比如,两英里或是更远 一些。 我又仔细看了看这片区域。好了,最小半径是一英里,沿半径的最小间隔距离 是四分之一英里,我可以了解他们如何分布。你要是受伤,你的第一反应是撤到安 全地点,不是留在射程内寻找队友。接着,一旦你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但不能确定 所有的敌人都已死亡,而自己的伤口又开始恶化或是更糟,寻找其他幸存者也是下 策。 于是,当救援小队到达时,五个人其实都是孤身一人,而救援小队在接下来的 一周内都没有再来过。他们有一周的水和食物吗?如果没有,能依靠这块土地活下 来?他们有任何药物吗?他们的伤势如何?他们是如何幸存的?我不知道,可我有 十天时间寻找答案。 我提醒自己说,这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较简单的一步,要把一切都搞清楚, 我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太阳开始在天空中下沉,这颗行星上的一天是十九小时——我决定在还能看见 四周的时候尽快扎营。我从包中取出定居泡,念出了激活口令,等了几秒钟,看着 它变做一个七尺见方的立方体,再从我的背包中取出一些口粮,然后将背包扔了进 去。我下令让门关上,接着捡了几根树枝,堆成一堆,再用我的镭射枪点燃。我往 火里扔了三块H 口粮,烤完后它们从火里滚出来,我决定干吃,不喝水、不喝啤酒 ——我不想在七八天之内把饮品耗尽,然后只能把附近的河水喝干。 我看了看外头寸草不生的平原,心想智慧生物为何没有占领这里,就像它占领 几百个相似的世界那样。自然似乎总有理由把思考能力赋予一两个物种,无论它们 看上去多么奇怪。可是尼基塔上并没有发现有智慧生物。实际上,尽管帕楚卡人提 到过大型动物,人类的突击队却没有发现比我见过的老鼠似的小动物更大的动物, 但那样也说得通:除非胜券在握,不然肉食者不会冒受伤的危险,因为一头受伤的 肉食动物通常会在伤口愈合之前就因饥饿而死。所以,大型捕食者在看见气垫车, 或看到人的时候,都会跑开。 这样想真的有道理吗?这片陆地上分布着五个身受重伤的男人,几乎无力自卫, 但在救援小队到达之前,他们却没有受到骚扰。这就是说,帕楚卡人搞错了,这里 并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可是我不相信这个,因为在一个低重力世界里,生物是越长 越大,而不是越变越小。 我决定等到明天。尼基塔上生活着什么,和我前来了解的信息并没有关系,我 自然也不会在夜里前去寻找大型食肉动物。 H 口粮发出的“完成”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它们一个接一个滚到我的脚边,再 逐一“啪”地爆开。 我吃了两块,第三块实在吃不下了,就下令让它自动封存。 “我将保质十六个标准小时,”它宣布说,“那以后我将自我毁灭,以防止任 何人因为我得病。自毁过程不会发出声响,不会伤害任何人。” 它停止说话,关上了。 我抬头望去,看见了尼基塔的三颗月亮,它们都很小,在天上匆匆飞过。我在 地球上驻扎了两年,已经习惯了我们大大的月亮在天空庄严地移动。我已经忘记比 较小的月亮能飞多快了。 我口述了一天的发现和想法,让电脑记录。正忙着时,夜色降临了,事情干完 后,我决定去散步,帮助消化。我让火继续烧着,这样就不会走太远,还能方便地 原路返回。 我走出了半里路,觉得离开自己的临时营地已经够远,我开始围着火堆绕大圈 子。我已经绕了一圈,正在绕第二圈的时候,火灭了。我盘算着最好回去再弄几根 树枝,重新生火。我走了一半的路,在经过一片浓密的树丛时,耳边传来了狰狞的 外星人在我身后发出的吼叫声。 我转过身来,可有什么东西已经穿过空气,向我直扑而来。几个月亮都在尼基 塔的另一头,我几乎看不清它的轮廓。我弯腰转身,那巨大的身体把我撞飞了起来。 我被摔到大约六英尺开外的地方,腿摔折了,还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我就地一 滚,去摸我的镭射枪,但那东西太快了,我还是没看清它的样子,可它似乎没有这 样的问题。它的爪子深深刨进了我的手臂,手枪从我的手掌上掉了下来。我还没够 到我的声波武器,它就压到了我身上。它的牙齿掠过我的脸和脖子。我伸出手去, 似乎摸到了对方的喉咙,然后拼尽全力顶住了它,然而这是一场必败的战斗。那畜 生压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它至少和我一样重。它不断下压,而我流血的右臂已经 开始麻木。我用力拾起没有摔断的那条腿,但这一招似乎没有任何效果。 我的眼睛和脸颊感觉到了它喷出的热气,我知道四秒钟后自己就会被它压倒。 可是突然,它发出一声痛苦和恐怖的嚎叫,从我身上跑开了。 我本以为会听见什么更大动物的吼声——那动物接下来会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可它非常安静。接着,就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我能听出那动物飞快地跑开了。 然后,暂时挽救我的东西就冲着我来了,一个月亮正好从地平线升起。鲜血从我额 头上的一处伤口流到了眼睛里,月亮不是很大,也不是很亮,可是我能看见有什么 东西在向我移动,能听见它的脚步在草丛中发出的“沙沙”声。 我终于用没有受伤的手握在了声波枪上,颤颤巍巍地把枪举到了面前。“退后!” 我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开了一枪,但就算已经失去了一半意识,我还是看出自己打得很偏。我试着 稳住手臂,再次射击,可是接下来一切都变黑了。我最后的念头是:死得可真窝囊。 可是我并没有死。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有九到十个小时,因为我醒 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 “别试着站起来,”一个轻快的女声说道,“没办法,给你的腿上了夹板。” 我抹掉了几片干结在睫毛上的血块,看见自己右边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她 用一块湿布开始轻轻擦拭我的双眼,我能够看清拿着湿布的那个人。 她是位漂亮的少女,二十出头,修长的体态,红棕色的长发,淡蓝色的眼珠几 乎透明。她看上去很眼熟,可我知道自己从没见过她。 “你是谁?”我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我叫瑞贝卡,”她说话时露出一个微笑,“而你是唐·格莱。” “我还以为我把身份证留在定居泡里了。” “没错。” “这么说你把它打开了,”我皱着眉头说,“应该只有我的声音才能打开的。” “我没有打开它。”她说。“现在你试着歇会儿。” 我正要与她理论,因为她显然没说真话。但突然之间,我全身乏力,再次不省 人事。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瑞贝卡坐在地上,看着我。我看了她 一眼,她可不是漂亮——她是绝色。 她身着洁白的衬衣和卡其长裤,衣裤在她身上如同手套一般服帖,看上去简直 不真实,同样不真实的是,在一颗本该没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我正接受一位美丽 的人族姑娘的照料。 “欢迎回来,”她说,“觉得如何?” “精力充沛,”我说,“我的情况怎么样?” “你的手臂受伤严重,腿上有三处骨折,脸上和脖子上还有几处重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你受到袭击,对方是……勉强翻成人类语言,就是夜行兽。它是尼基塔上最 大的肉食动物。” “不可能,”我说,“它被什么更大的东西赶跑了。” “相信我,格莱,”瑞贝卡说道,“夜行兽是尼基塔上最大的肉食动物。” 我身体太弱,无力争辩,再说,无论如何,这都不重要了。 什么东西把夜行兽赶跑了,我不太关心那个东西是一只体型更大的夜行兽还是 怒火中烧的别的什么生物。 “你来这里多久了,瑞贝卡?”我问。 “你说和你一起?”她说,“昨晚开始。” “不是,我是说到尼基塔上。” “我一生都在这里。” “我的电脑没有提到这里有个人类殖民地。”我皱着眉头说。 “这里没有。”她回答。 “你意思是你从小时候就被困在这里?”我问道,“你父母和你在一起吗?” “我的父母在这里住过。”她说。 “他们还在世吗?”我说,“有一条飞船会在九天后来接我……” “不,他们不在了。” “抱歉。飞船至少能把你我带离这颗星球。” “你饿吗?”她问道。 “不太饿。可是我想喝点什么。”我说。 “好吧,”她说,“几百米外就是河。我过几分钟就回来。” “这水很难喝。我的定居泡里有水和电解质。” “如果你想喝的话。”她说。 “我说的吧,”我责备道,“我就矢口道你进过我的定居泡。” “我跟你说了:我没进去过。”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现在就没法进去。它的程序只会对我的声音模式说 出的密码做出响应。” “我会把它们马上拿来的。”她说。 千真万确,她一两分钟后就带着三个罐头回来了。我从里面挑了瓶会让我最快 恢复精力的饮料,心里试着不去想她是怎么让定居泡放她进去的。 “我觉得你应该过一小时再吃,”她说,“你需要足够体力摆脱感染。我会去 查看一下你的补给品,看看你有什么,”她对我微笑了一下,“我是个很好的厨子。 说不定我能想办法把你的H口粮混在一起,做出橙汁烧鸭的味道。” “你为什么那么说?”我问道。 “你最喜欢吃那个了,不是吗?” “是啊,没错,”我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你看上去就像那种喜欢橙汁烧鸭的男人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铁口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最喜欢的食物, 你能让语音编码的定居泡为你打开,你知道如何给断腿上夹板,帮我包扎,你说话 的时候还不带口音。” “你发什么牢骚呢?”她问道,“你是不是情愿我任凭你断腿流血?是不是想 让我带来你觉得难以下咽的水?我是不是不该找来你讨厌的H 口粮?” “不,当然不是啦,”我说,“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啊,我是没有。”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你到底怎么到这里的?这颗行星很大,你怎么会 正好发现我,及时救了我的命?” “心有灵犀。”瑞贝卡说。 “心有灵犀,得了,”我说,“我问你,上次救我的是什么东西?” “是我呀。” “你是有帮我包扎,”我说,“但救我的是什么?是什么赶走了夜行兽?” “那重要吗?”瑞贝卡问道,“你现在活着,这才重要。” “那对我很重要,”我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 “我没有对你说谎,格莱,”她说,“现在安静点,让我看看你手臂上和脖子 上的伤口。” 她走了过来,跪在我身边。她的身上有种甜丝丝的气味,一阵香水味,闻起来 正好配她。她查看了我脖子上的伤口,它们肿得厉害,明显在发炎,可她的手指碰 在上面一点都不疼。 “还在渗血,”她说着站起身来,“我在你的绷带上涂了当地的草和树叶,能 帮助伤口愈合。吃晚饭时我来换药。” “你用的是什么绷带?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搞到的?” 她指着几米外的一只小包说道:“我总是准备好的。” 我感到一阵眩晕,接下来的两分钟,我都在试着不跌倒。我不记得接下来的事 了。可当我的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身边,用她的身体稳住了我。我感 觉很好,我假装自己还在眩晕中,这样她就不会挪开了。我觉得她是知道我的用意 的,但她还是果在了原地。 “我还要多久才能走路?”我终于问道。 “我会在三四天里给你做几根拐杖,”她说,“毕竟,如果想及时到接头地点 赶上接你的飞机的话,你需要一点锻炼。” “就是说我会在这里困上三天,或许四天。”我闷闷不乐地说。 “很抱歉,”她同情地说,“我会让你尽可能过得舒舒服服,可是你很虚弱, 体温高得危险。恐怕你不能调查这颗行星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来探索尼基塔的呢?”我突然问道。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瑞贝卡答道,“今晚我会帮你回到定居泡里去的。你 得呆在里面,你太虚弱了,不能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知道,”我叹着气承认,“这几天会很闷的。”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们喜欢看的书啊,”她提议,“那样的话,时间会过得 快些。”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她说读书而吃惊——我是说——我确实吃惊了。 “你最喜欢谁的书?”我问道。 “思科,查邦斯基,还有海德堡。” “开玩笑吧!”我喊道,“这几个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呢!至少我们在晚饭后 有东西聊了。” 我们确实有东西聊了。我们聊了几个小时,而且不全是在聊书本。在我的一生 中,从没有谁能让我感觉这么舒服。我们聊了希望和梦想,聊了后悔的事,聊了一 切。这真是奇妙:她似乎能回应我的每一个想法,包括我隐藏最深的渴望。当我们 沉默的时候,也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沉默,不是你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的那种沉默; 注视着她,并跟她说话真叫人愉快。她在一颗距离地球几千光年的星球上长大,我 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住在哪里?在救我之前干过什么?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已经有一点爱上她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感觉瑞贝卡正在我脸颊和脖子的伤口上抹 什么药膏。 “不要动哦,”她轻声说道,“再过一分钟就好了。” 我一动不动,等她抹完,然后睁开双眼,意识到她正在我的定居泡里面。 “没想到你不要人帮忙就能把我拖进来,”我说,“我一定睡得很死,你挪动 我的时候都没醒。” “我可比看上去要壮哦。”她微笑着说。 “不赖,”我说,“扶我起来,让我这瘸子到外面去吸点新鲜空气。” 她伸出手来扶我,但在半空中停下了。 “怎么了?” “我十分钟后回来,”她说,“没我的帮忙不要试着站起来,你会把夹板弄坏 的。” “怎么回事?”我问道,“你还好吧?” 可她已经跑到了附近的树丛里,不见了踪影。 真是莫名其妙。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现在要去呕吐, 但是我不相信。她跑得太过优雅,离开之前也没显出不舒服,一点儿都没有。 我决心不顾她的命令,自己站起身来。结果,一场灾难来临。夹板绑在腿上, 我没法站起来。我摆正夹板的时候,发现绷带湿透,还发出恶臭。我用一根手指在 上面刮了一下,然后拿到面前。那不是血,是某种黄绿色的东西。我不知道这算是 好兆头还是坏兆头。接着,瑞贝卡回来了,还是一样的洁白一身。 她看了一眼我的腿,说:“我跟你说了,没我的帮忙不要试着站起来嘛。” “感觉不太对劲啊,”我说,“味道很难闻,还湿了。” “我知道,”她说,“我会帮你恢复的。相信我,格莱。” 我看着她的脸,奇怪,我真的相信了她。我在离家无数英里的地方孤身一人, 也许就要死去,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姑娘在用叶和草照料我,而且我还相信她。我隐 约觉得,如果她叫我走向悬崖,我也一样照办。 “说到健康,”我说,“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很好,格莱,”她说,“可我知道你在担心我,蛮受用的。” “我当然担心啦,”我说,“是你让我活下来的。” “你才不是为了这个担心咧。”她说。 “不,”我承认,“我不是。” 我们沉默了片刻。 “好了,你这瘸子准备好外出了吗?”她问道,“我帮你走到那棵树那儿。你 坐下的时候能撑在树干上,树枝和树叶会帮你挡住阳光。这里的正午很热呢。” “我准备好了。”我说。 她用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往前拖。开始的一分钟,腿痛得要命,可接下来我就 站起来了。 “靠在我肩上。”她一边说,一边帮我转身面对定居泡的入口。 我走走跳跳、一瘸一拐地出了门。那棵树大约在四十英尺开外。大概走到一半 的时候,我没有受伤的那条腿踩进了什么老鼠的洞穴里,倒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她 的衬衫,后面发生的事奇怪之极——我没有抓到衣服,我的手指滑过她裸露的皮肤。 我能看见衬衣,可它并不存在。她转身想要接住我,我的手触到了她的乳房,滑过 她的乳头,滑过裸露的骨盆和大腿。 然后,我便倒在地上,“砰”的一声震动!钻心的疼。 瑞贝卡立刻倒在了我的身边,她摆正我的腿,把手枕在我的脑后,尽可能让我 觉得舒服。断腿和胳膊上的剧痛过了足足五分钟才消退下去,但是疼痛总算是缓和 了,至少能让我思考方才发生的事情了。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摸到了她衬衣的布料,我的手沿着她的身体侧面摸下去。 摸到长裤时,布料的质地改变了,可她的肉体并没有裸露在外。我知道,自己没有 产生幻觉。幻觉发生在剧痛之后,比如现在。不是之前。 “你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道。 “你跌倒了。” “别跟我装傻,”我说,“这么聪明漂亮的人不适合装傻。快告诉我是怎么回 事?” “试着歇会儿,”她说,“我们以后再谈。” “你昨天跟我说不会对我撒谎。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的,格莱。”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说:“你是人类吗?” “目前是的。” “这到底算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是我需要做的东西,”她说,“你需要我做的。” “那不算回答。” “我是在说,我现在是人类,我是你需要的一切。那还不够吗?” “你是个变形体吗?”我问道。 “不,格莱,我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能这样?” “这是你想看到的。”她说。 “我要是想看看你的真面目呢?”我不依不饶地说。 “可是你不想,”她说,“这个”——她指了指自己,“才是你想看到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格莱啊,格莱,”她叹着气说。“你以为我是用自己的想象创造这张脸和这 副身躯的吗?我是在你的心灵里找到的。” “瞎掰,”我说,“我从没遇见过长得像你的人。” 她微微一笑:“可是你希望自己见过,”她停了一下,“你要是见过,你肯定 想她名叫瑞贝卡。我不仅是你需要的一切,还是你想要的一切。” “一切?”我疑惑地问道。 “一切。” “我们能不能……呃……?” “你滑倒的时候,我没有防备,”她答道,“我摸起来是不是像你希望我做的 那个女人?” “我有话直说吧。你的衣服和你一样是错觉?” “衣服是错觉,”她说,突然之间,衣服消失不见,她站在原地,面对着我, 赤裸着,“我是真的。”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说,“你不是一个真实的女人。” “此时此刻,我和你认识的所有女人一样真实。” “让我想一分钟,”我一边看着她,一边试图思考,我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在 想正事,于是我把视线投向地面,“把夜行兽赶跑的那个东西,就是你吧?” “那时候我就是你需要的东西,”她答道。 “把树顶上的叶子扯下来的,那也是你吧?” “你需要叶和草混在一起来抗击炎症。” “你的意思是,你被放在这里,完全是为了满足我的需求?”我问道,“我觉 得上帝不会那么大方。” “不是的,格莱,”瑞贝卡说,“我的意思是,照料需要照料的人,是我的天 性,甚至是我的冲动。”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或怎么知道我在这行星上?” “发出求救信号有很多种方法,有些你根本就想象不到。”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个人在五公里之外受苦,你就会知道?” “是的。” “超过五公里呢?”我接着说道,她只是注视着我,“五十公里呢?一百公里 呢?整颗星球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如此悲伤,我都把她的其余部分完全忘 了。她说道:“不只是这颗行星,格莱。” “你跑开几分钟的时候,是去解救其他的什么人吗?” “这行星上就你一个人。”她答道。 “哦,然后呢?” “一只小型有袋动物断了一条腿、我为它减轻了痛苦。” “你没去那么久,”我说,“你意思是,一只受伤负痛的野生动物会让一个陌 生的女人接近,我觉得那很难叫人信服。” “我没有用女人的模样接近它。”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隐约希望她会变成某种外星怪兽,可她看 上去依然美丽。我打量着她的身体,想找到几处瑕疵,以显示她并非人类。但是我 什么都找不到。 “我得好好想想。”我最后说。 “你想要我离开吗?” “不。” “我要是重新造出衣物的错觉,是不是会不那么让你分心?” “是的,”然后我说,“不!”我又说,“我不知道。” “他们总能发现,”她说,“可通常不会这么快。” “除你之外,还有……还有像你这样的东西?” “没了,”她答道,“我们以前是个庞大的种族,我是留在尼基塔的少数之一。” “其他人怎么了?” “他们去了需要他们的地方。有的回来了,大多数则从一个求救信号前往另一 个。” “我们的飞船六年没来了,”我说,“他们是怎么离开这行星的?” “银河里有许多种族,格莱。在这里着陆的不止地球人类。” “你救过多少人?” “几个。” “帕楚卡人呢?” “帕楚卡人也有。” “我想,对你来说,我们都是外星人。”我耸了耸肩说。 “你不是外星人,”她说,“我向你保证,此刻的我是完全的地球人类,就像 是你梦中的瑞贝卡。实际上,我就是你梦中的瑞贝卡,”她很快地微笑了一下, “我甚至想做那个瑞贝卡想做的事。” “这可能吗?”我好奇地问。 “你有一条断腿的话不行,”她答道,“但那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自然。” 我一定是一脸怀疑,因为她补了一句:“感觉起来完全像是你希望的那样。” “你最好再把衣服穿上,免得我做出什么很傻很傻的事情,再把自己的胳膊和 腿弄坏。”转眼之间,她又重新把衣服穿上了。 “这样好点?”她问道。 “至少安全点了。”我说。 “你去沉思吧,我要开始为你做早饭了,”她一边说,一边扶我走到了树影下, 然后回到定居泡里去找H口粮。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想了想自己听到的一切。我得出了一个至少在当时 显得惊人的结论——她就是我梦中的女郎。她是个绝色美人,至少我觉得是。我们 有许多共同爱好,她对这些爱好的热情和我相当。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舒服,得知她 其实是某种异类后,我还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一半烦恼。如果她只有在我出现的时候 才是瑞贝卡,那也比从来没有一位瑞贝卡要好。而且,她喜欢我,如果不是真的喜 欢我,她不会这么说的。她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只碟子,里面盛满了大豆制品。在 她的烹饪下,这食物成了外观和口味都与大豆截然不同的制品。我把碟子放在地上, 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没有把手抽回去。”我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她的手。 “当然不用啦,”她说,“我是你的瑞贝卡。我喜欢你的抚摸。” “我也没有把手抽回来,”我说,“也许这有点儿更加奇怪吧。我坐在这里, 抚摸着你,看着你,闻到你在我身边,完全不在乎你是谁,不在乎我不在的时候你 是什么样。我只是想让你留下。” 她弯下腰来吻我。如果这感觉和被人类女性亲吻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肯定感觉 不到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我吃了早餐,我们聊了一早上——关于书本、关于艺术、 关于影院、关于食物,我们的兴趣共同点大概有一百项。我们聊了一天,到晚上还 在聊。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在半夜醒了过来。我侧身躺着,她在我 身边缩成一团。我感觉腿上有什么温热平坦的东西,不是绷带。那好像是在……说 “吸”太难听了,应该是“抽取”……从我的腿上抽取了一点感染液体。我有一种 感觉:这是她身上某个我看不见的部分。我决定不去看。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 已经在收集木柴,准备给我热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