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后余生 2090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的炎热,仿佛看见那热浪在旷野上一波一波的涌动。 路旁的彩杨都被晒得低下了头,但它的躯干仍顽强地挺立着,浓密的枝叶在骄阳下 煜煜生辉。 我叫马啸天,幼名马小天,生物学和机电学双料博士,某生物研究所负责人, 正开着三堡轿车飞驰在这寂静的大平原上。我真佩服洪光教授(我的生物学博士导 师),这些彩杨就是他的杰作。十多年前,洪教授带领他的科研小组培育出了一种 崭新的树种,这种植物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的自然环境,树叶是 彩色的,有绿有红有紫,所以命名为彩杨。惨遭劫难后的地球,绝大多数生物难以 生存,大地一片荒芜,到处种上彩杨之后,才又呈现一丝生机。 我驱车来到海边。那宽阔无垠的大海,让我的心胸顿觉舒展。我真想下车呼吸 呼吸潮湿的海风,在沙滩上赤足狂奔,到海水中奋臂崭浪,这可是我从儿时起至今 尚未实现的梦想啊!但是,我却无法离开这辆轿车的保护。这辆车可是高科技产品, 它能够屏蔽外面强烈的辐射,有大气循环系统和温控系统,要下车活动,必须穿上 全套的防护服。我只有望洋兴叹。那一色的海天,把我带进如梦如幻的境界。 我坐在这使用核动力的小车里,既感受到核的可贵,更感到核的可怕。看着那 海潮一浪一浪地涌上沙滩,又迅速地退去,未曾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一切如旧。但 是时间却向前了,向前了,不可能停留。脑海中的一幕幕是那样清晰,那样深刻, 哪怕地久天长,也永远无法将它磨灭!时间真的倒流了…… 我自小便随父母在N 城生活,爸爸是位工程师,妈妈是一家公司的职员。我可 是父母的心肝宝贝,爸爸妈妈经常带我上公园、游乐园玩,到附近的风景区旅游, 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2068年春天,我刚满五岁,下年就该上小学了。可是,突然之间,阴云涌上了 爸爸妈妈的脸,爸爸一直唉声叹气,而一向爱说爱笑的妈妈也变得沉默寡言。我留 心听他们说的话,好象要发生什么“核大战”。以后几天,爸爸妈妈都很关注国际 新闻,似乎形势越来越严峻。 终于有一天,在家里的大屏幕三维数字电视上看到了某地遭受核袭击的画面。 先是腾空而起的几朵黑云,接着看见房屋、桥梁纷纷倒塌,树木摧折,尘沙飞扬; 还看到一个特写镜头:一群鸟儿在空中翱翔,飞着飞着,就象断线的风筝,一只只 跌落下来;接下来看到火光冲天,到处在燃烧;后来变成茫茫一片,烟雾尘埃遮天 蔽日,什么都看不清了,比动画片里那些恐怖场景还要可怕;最后听见电视主持人 愤怒、激动地指责某国惨无人道,高呼“一定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爸爸精神似乎有点恍怫,象是对妈妈,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来了,来了, 终于来了。”妈妈走过去把住爸爸的双肩,面色有些凄然,轻声地说:“国家要打 仗,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办法。还是出去躲一躲吧。”爸爸不再说话,只是把妈妈和 我紧紧抱在一起,很久很久。我幼小的心灵感觉到将有什么可怕的灾难会降临。我 只愿时间停止,将这一刻永远长留! 我们回到了乡下外婆家。外婆家离城里可远了,我只记得妈妈曾带着我来玩过 一次。印象中的外婆是位慈祥可爱的老人,把我抱在怀里是她最高兴的时候,笑得 脸上的皱纹就象城里的街道那样多,还给我们煮醪糟蛋,不停地给我拿雪梨。 这次看见外婆,象是老了许多,虽然仍是笑容可掬,可是总感觉这笑里藏着点 什么。以往,外婆从不会拒绝我的要求,这回,我闹着要到山上去耍,可外婆却推 说“山上雪梨还没熟呢”,不肯带我去玩。 爸爸一直在忙碌,带着一把锄头,东探探、西挖挖,房前房后、山脚山腰,象 是在寻找什么宝藏。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在这儿!!” 是爸爸欣喜若狂的叫声。外婆和妈妈拉着我赶紧跑过去,看见爸爸在一处陡崖 下,正用锄头使劲地挖着泥土和杂草。一会儿,露出一个洞口。 外婆说:“我也是听老人说,一百多年前的什么时期,人们挖了一些防空洞。 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洞。” 大家都很兴奋。爸爸用竹子、破布做了一支火把,浇上汽油,点燃后,就一手 举着火把、一手拿着一根木棒走进洞去。这洞是个拱形,并不高,爸爸只能弯着腰, 用火把试探前行。走着走着,脚下一滑,差点摔一跤,再往前走了一段,就被妈妈 喊了出来。爸爸一脸高兴,说这个洞又大又深,另一边可能也是挖通了的,很适合 在里面躲避,不过得清理一下。 外婆找来一位老公公帮忙,妈妈要我叫他张爷爷。张爷爷个子不高,看起来有 六十来岁,长得很结实。他说自己在矿山上挖过煤,家里还有几样以前用过的工具。 张爷爷回家拿来了矿灯和铁锹,爸爸拿着锄头,两人一起进洞去,许久才出来。 “怎么样?”妈妈关切地问。 “这个防空洞保存完好,里面空气通畅,中间还有个大坑,能容纳不少人。你 们先回家弄点吃的,我和张大爷再去清理清理。” 天黑后很久,爸爸他们才回来。吃过饭,又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酣睡中,被爸爸急切地叫醒。爸爸抱着我,和妈妈、外婆 一起,匆匆地跑进了山洞。洞里漆黑一片,阴风阵阵,我紧紧地抓住爸爸的衣服。 还好外婆打亮了一个小电筒,借着小手电的微光,看到地面稀稀拉拉地铺了一些干 稻草。跑了一会,下了几个梯步,终于停下了。 突然眼前一亮,原来是爸爸拉亮了一盏电灯。这大概是爸爸和张爷爷昨天晚上 弄好的吧,也不知他们干到什么时候。我注意看了看,这里与洞内其他地方不同, 是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比较宽敞,四四方方的,可能有我家客厅那么大,两边都 有梯步连着洞子,四壁和洞顶都有新鲜的凿痕,一定是爸爸他们清理出来的,地面 是厚厚一层干稻草。 我高兴地在稻草上蹦跳起来,又叫又闹,却被妈妈一把拉入怀中,看到妈妈那 忧郁的眼神,我赶紧把头埋在妈妈胸前,不再吱声。外婆也走过来,用她那双粗糙 的大手握住我两只稚嫩的小手。许久许久,全家人都默然无语,仿佛时间已经停滞。 爸爸尤为紧张。后来,爸爸终于忍不住,对妈妈说:“我出去看一下。”妈妈 似乎想叫住爸爸,却并没说出来。 不久,看见爸爸回来,对妈妈说了一阵,就和外婆一起出去了。 我把妈妈那秀美的长发攥在手里,问:“妈妈,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洞里来呢? 我想出去耍……” 妈妈轻柔地抚着我的小脸蛋,缓缓地说:“小天,不要害怕,有妈妈在呢。大 人们要打仗,打起来可厉害了,还要使用核武器,比你在动画片里看到的那些还凶。 我们必须在这洞里躲一下,在外面会很危险。小天一定要听话,乖一些,不要离开 妈妈。”妈妈的声音渐渐有点哽咽,把我抱紧,停顿了一会,才又接着说:“爸爸 在军队里有一个姓王的朋友,就驻扎在N 城郊区,今天早上,王叔叔来电话通知, 说城里响起了防空警报,叫我们马上躲避,所以我们才躲进来。刚才爸爸出去打电 话询问,听说是几百公里外的S 城被核弹袭击,我们是虚惊一场。但是,说不定啥 时候就轮到我们这儿了,王叔叔叫你爸爸做好准备,随时听他的消息。爸爸和外婆 弄吃的去了,叫我们不要出去。小天乖,来,妈妈给你唱支歌。”妈妈用甜润的嗓 音,唱起了我最熟悉的歌谣…… 不久,爸爸就搬东西进来了,搬来一个大水缸,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 把外婆家能装水的东西都搬来了,木桶、胶桶、磁盆、水瓶,接着挑来水把它们全 部装满;又去把外婆家的米、面、鸡蛋等全运进来。 还不见外婆回来,妈妈问怎么回事,爸爸说外婆到镇上买食品去了。 爸爸喝了两口水,歇了一会儿,拿了几个鸡蛋出去。当爸爸端着一大碗热腾腾 的糖水鸡蛋进来,我才突然觉得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吃得只剩下一个鸡蛋了,才 想起留给妈妈:“妈妈,你吃。”妈妈又推给我:“小天吃,吃饱。”“妈咪吃!” 我一下子跑开了,妈妈看着爸爸问:“你吃过没有?”爸爸点点头,妈妈才把这一 个鸡蛋吃下去。 刚吃完,外婆进来了,背了一背篼东西,累得气喘嘘嘘,汗流满面。爸爸接下 背篼,我忙跑去看,东西可多了,有糖果、饼干、馍馍、方便面、瓶装水,还有餐 巾纸和几大把蜡烛,最下面是苹果。外婆拿起一个苹果给我:“乖天天,快来吃。” 又对爸爸妈妈说:“这些东西象抢一样,难买得很,贵死人。”妈妈问:“妈,您 吃东西没有?”外婆笑着说:“路上吃了两个馍馍,老年人,经饿,没得问题。” 歇了一阵,外婆又对爸爸说:“走,我们两娘母去把那几个鸡杀了,炖起吃两 顿。”于是,爸爸和外婆又出去了,我只好拉着妈妈讲故事。 爸爸又进出了几次,拿了两张席子、几床铺盖棉絮进来。后来爸爸说饭煮好了, 叫我们出去吃饭。妈妈担心地说:“不要紧吧?”爸爸说:“不要紧,有情况也来 得及。” 走出洞口,顿觉阳光刺眼,我赶忙用手挡住眼睛,好一会才移开。满山树木葱 茏,鸟儿在欢唱;山脚田地里的麦苗随风成浪,彩蝶在飞舞;鸡鸣牛嗥,小溪淙淙, 好一幅醉人的景致。不过妈妈可无心欣赏这些,直催我快走。到了外婆家,面对着 那香喷喷的白米饭和酸菜炖鸡肉,全家人都胃口大开。 吃完午饭,洗了锅碗,外婆又做了分工:爸爸和外婆去山上摘那些将熟的雪梨 ;妈妈和我把没吃完的鸡肉拿进洞去,另外找找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搬到洞里头 去。妈妈东看西瞧,收了一些碗筷,拿了一个小茶几,我也跟着妈妈转,看见一个 熊猫造型的小座钟非常可爱,就带上了。到了洞里,已经一点半,妈妈把两床席子 铺在地上,哄我睡午觉,用歌声把我带入了梦乡。 直到爸爸和外婆进来后,我才醒来,都三点多了。爸爸他们商量,晚饭要回家 里吃,但晚上要住在洞里,以防万一。妈妈想到什么,说:“我想,应该通知张大 爷和附近的人一下,叫他们也躲到这洞里来吧。”爸爸没说什么,外婆说:“也好, 我去给他们说去。”外婆出去了,爸爸躺下休息。我又缠着妈妈讲故事、做网游。 妈妈肚子里那些故事,什么大灰狼啊,熊外婆啊,丑小鸭啊,我差不多又重新 听了一遍。这时,外婆进来了,还跟着进来了一些人,妈妈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 爸爸口中也跟着喏喏。我认识的只有张爷爷,妈妈便教我喊人,妈妈怎么教,我就 怎么喊。有位张婆婆,满面堆笑,直夸我乖,大概和张爷爷是一家;一位二十来岁 的大哥哥,原来是张爷爷的儿子,真英俊,妈妈要我叫什么“表爷”,这也叫“爷”? 弄得我心头有点不高兴,表爷却夸“小天好聪明唷”,我又有些飘飘然了;高大健 壮的何舅娘,三十多岁,带着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头上梳着七八个小辫 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新秀丽,她叫我“天弟弟”,我喊她“秀姐姐”,秀 姐姐倒是很大方,我却竟然有几分羞涩;还有一个很老很老的爷爷,妈妈要我叫 “祖祖”,祖祖凑过那满是沟壑的脸想亲我,我闻到一股烟味,便不情愿地躲开了, 惹得所有人都笑我,我偷着看了一眼秀姐姐,居然也抿着嘴在轻笑。我一下子钻入 了妈妈怀中。 笑过之后,妈妈问外婆:“其他人呢?怎么没来?”外婆回答说:“有几家不 愿意来,说难得搬东西,又说可能打不到这么边远的地方来,即使打来了,怕也没 有那么大的威力吧?他们打算,真打过来就藏到地窖里去。” 表爷说:“地窖哪里保得住安全!现代的核武器厉害得很,如果用了钻地弹, 就算我们在这样的洞里也未必躲得过去。那些国家领导人都是在地下防御工事里, 四周是几十公分厚的钢板,外面还有更厚的水泥墙,钻地弹都奈不何。” 爸爸说:“我们这些偏僻地方倒不可能用啥子钻地弹,但是,一场灾难恐怕是 免不了了。几百公里外的S 城今天早晨已遭袭,我们不能大意,再去劝劝那几家人 吧。” 祖祖插话说:“算命先生都说今年不太平,有大难,能活过今年的才算个人, 看来确是天意难违。我这么大一把岁数,倒是已经活够了,可苦了小天和秀秀这些 孩子。” 大家不再言语,大人们忙进忙出,爸爸和外婆也在帮忙。妈妈把秀姐姐拉过来 说话,唱歌,跳舞。舞跳得可真好看,我扯着妈妈的衣角在旁边看得入神。 突然想解小手,不好意思当着秀姐姐说,就使劲把妈妈拉到一边,小声说: “妈妈,我要屙尿。”妈妈拿来小手电,拉着我上完石梯,往洞子的另一方向走: “你爸说这边有个坑,可以当便池,到那里去解吧。”走了一段,还看不到什么坑, 我不敢往前走了,妈妈只好叫我就地解决。 各家要拿进来的东西都搬完后,爸爸又叫上张爷爷父子,抬了两块大石板放在 洞旁。时间不早了,于是各自回家煮晚饭吃。 饭后,大家先后聚到洞口,进去后,爸爸、张爷爷、表爷一起,把洞口的两块 石板放下,几乎堵住了洞口,只是上方还有些缝隙。 洞里就显得十分拥挤了,外婆来作安排:共打五身地铺,两人一铺,外婆和妈 妈、我和爸爸、秀姐两娘母、张爷爷和张婆婆、表爷和祖祖各挤一铺;茶几放在当 中,吃饭时好用,剩下的地方堆放东西。于是大家又忙乎一阵,等一切打理妥当, 已接近九点钟了。 外婆拿一个苹果给我吃,又拿一个给秀姐姐,她妈妈推辞着,终于还是接受了。 瞧秀姐姐吃苹果的样子,真秀气。 洞里虽只有一盏电灯,却也十分明亮。爸爸说:“那边洞的拐弯处有个坑,大 家可以当厕所用。”祖祖便邀上表爷,打着手电往那边去了。 妈妈问:“你们没有去劝那些人吗?他们怎么还是没来?”张爷爷回答说: “哼,那些人,说不听。我和你张大妈到处说,到处喊,他们还是不相信。”何舅 娘说:“多数人是怕麻烦,像我们家,秀秀她爸爸隔得太远,莫法赶回来,这搬进 搬出的活确实累人,要不是离这还算近,我们恐怕也不会来。” 张爷爷发问:“小马啊,你说这仗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爸爸思索片刻,答道:“究竟怎么回事我也说不太清楚。主要原因可能是国家 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缺乏宽容和谅解,人与人之间缺乏关爱和同情,对生命不 尊重。为了一些所谓的利益,互不相让,你争我夺;小国依附大国,大国间又结成 利益集团,从小争端、小摩擦开始,积小怨成大怨,终于到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 这时表爷进来,接着说:“现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核泛滥。由于能源需求的 扩大和传统能源的枯竭,核能得到广泛利用,导致很多小国都掌握了核技术,一些 恐怖组织也拥有核武器,要打起核战争那还不容易。再加上有些大国的领导人只顾 搞他们的政治,哪里管人类整体的利益甚至存亡,一意孤行,才到如今这步田地。 许多国家都爆发过大规模示威游行,反对战争,但是等于零,都不起作用,核按纽 不在你我手中。”张爷爷愤愤地说:“真是造孽!”祖祖的声音幽幽地:“劫数, 劫数啊。” 妈妈和外婆带我去解手,回来后就要我躺下睡觉。这一睡过去,不知能不能醒 得来? 一夜无事。第三天早晨起来,大家好象有点怠倦,只是互相招乎应酬着,也没 人挑起什么话题。各自回家做饭。 吃过早饭后,我们一家慢慢往洞口走,外婆给妈妈摆谈着这家那家的一些闲事。 突然,爸爸的微机(微型多功能掌上电脑)响了起来,我马上凑过去看,小屏幕上 一个穿军装的人(王叔叔)很急切地说:“N 城已响起了警报!赶快躲避!再见!” 手机里还隐隐地听得出警报声。爸爸喊我们“快跑”,又说“快喊张大爷他们”。 这时,听到了较清楚的警报声。外婆注意听了听,说:“这是镇上在拉警报。” 于是全家人一面跑一面高声呼喊,我也跟着喊:“秀姐姐,秀姐姐,快跑啊!”跑 到洞口,爸爸叫我们快进去,他自己在外面再等等,我们进洞后,爸爸又在外面往 里喊:“趴在地上!蒙住眼睛,塞住耳朵!” 跑到坑里后,妈妈就叫我和外婆趴下,把一件衣服撕成布条,又从棉絮里扯出 一些棉花,给我把眼睛蒙住,把耳朵塞住。好象接着就有几个人进来了,只听见爸 爸的声音:“趴下!闭上眼睛!遮住耳朵!”一个巨大的身躯压在了我身上,遮住 了我的身子。 一道亮光闪过,虽然蒙着眼,仍能感觉出它的光亮夺目,这一瞬的闪亮过后, 随即陷入无边的黑暗,洞里的电灯似乎也熄灭了,紧接着又是亮光一闪,再一闪; 稍顷,听到轰然一声巨响,直震得耳鼓嗡鸣,头脑发晕,接着又一声闷雷似巨响, 再一响;片刻,地动山摇,大地在颤抖,洞顶象是立刻要塌下来,那碗呀缸呀桶呀 碰在一起,发出各种怪声;世界末日来临! 我的心在紧缩,呼吸仿佛要窒息,手脚乱抓乱蹬,嘴里呜呜哇哇。压在我身上 的人急忙用一只手把我抱紧,另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头。一定是爸爸!“爸爸!妈妈!” 我在心底呼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似又平静下来。大家慢慢起身。“小天,小天。”是妈妈 沙哑的嗓音。“在这里,没事。”爸爸回答。妈妈爬过来,把我抱住,为我摘掉塞 耳朵的棉花和蒙眼睛的布条。我揉了揉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拧亮了手电筒,却只有一束暗淡的光。爸爸找到蜡烛,问:“哪个有打火 机?”没人应声。爸爸又问:“哪个有打火机?”有人说:“我有我有。”是祖祖 的声音。咔的一声,火星一闪,却没打着;又一闪,还是没打着。外婆说:“我这 里有火柴。”表爷的声音说:“我来打。”“咔”一声,打火机终于着了火,点上 蜡烛,大家得以重见光明。外婆说:“再点两支吧,更亮堂些。”爸爸摇头说: “节约一点,不知道还要在这洞里待多久。” 妈妈眼里泪光隐现,把脸紧贴在我的额头。我移目望去,表爷脸色潮红,恐惧 中却有几分兴奋;祖祖在抽烟,一张嘴不停地吧嗒着;外婆、张爷爷、张婆婆满身 尘土,却没有去拍打,默默地坐在那里。 我突然尖叫起来:“秀姐姐呢?秀姐姐呢?!”妈妈也叫起来:“是啊,怎么 不见何嫂嫂两娘母呢?”张爷爷答道:“她们两娘母跑慢了,放下石板的时候,我 看她们才跑到河边那窝李子树下。”爸爸面容凄切,挥拳击打自己的胸膛:“该早 一点通知她们,早一点通知就好了。” 我问妈妈:“秀姐姐她们在外面怎样了?会被打死吗?”妈妈没回答我,自己 却哭出声来。外婆和张婆婆跟着啜泣,祖祖、张爷爷也落下了几行老泪。我似乎明 白了什么,脑海里不自禁地浮起了秀姐姐的倩影,“哇”的一声,哭得很伤心。洞 里一片凄惶。 爸爸轻轻地说:“愿菩萨保佑她们。”沉默一阵后又说:“外面的辐射肯定非 常严重,不能出去。” 张爷爷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要等救援人员到来。食品和水千万要节约,也不知道还要熬多少天。” 表爷插话说:“核污染是多方面的,空气、水、地面上暴露的物体,甚至地下 不太深的地方,都会被污染。这深洞里虽然比外面安全很多,但是我们要吸入空气, 所以照样会受到核污染。” 妈妈说:“轻微的污染,比外面弱得多,不到万不得已别出去。”说完,走过 来拍打爸爸身上的尘土。大家都拍打起来。妈妈和外婆、张婆婆又把洞坑里收拾了 一下,清扫缸里、桶里溢出的水,捡走碰烂的杯碗,把倾倒的东西摆正。张爷爷悄 悄将秀姐姐家的东西挪到自家那边去。收拾停当后,都躺下休息了。 我在爸爸妈妈中间躺着。他们各用一只手抚摸着我,另一只手放在我头顶,我 瞥见两手紧握在了一起,久久不语。爸爸最后说了一句:“不用担心,睡一觉吧。” 我醒来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多,张爷爷家正在吃方便面,张婆婆见我醒了,喊我 :“小天,来,过来吃面。”妈妈推辞着:“我们有,我们有。”妈妈用水瓶里的 开水给我和爸爸分别冲了一碗方便面,自己和外婆把饼干拿出来就着凉水吃。爸爸 要把面推让给外婆、妈妈,她们坚决不肯接受,爸爸只好吃了。我可不知谦让,如 风卷残云,汤也没有剩下一口,又拿了一个苹果吃。祖祖吃在最后,好象是自家做 出来的那种面皮,吃完后向外婆要了一些凉水喝。 饭后,扯些闲话。爸爸、表爷、张爷爷、祖祖在一处,妈妈、外婆、张婆婆围 一堆。我挨着妈妈,她们先说些家长里短,我可不爱听,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秀姐姐 一家,说她爸爸在外地打工,她妈妈在家如何辛苦,如何能干,秀秀又如何听话, 如何惹人喜爱。妈妈说:“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外婆和张婆婆就唏嘘起来,不再 说话。我又掉起了眼泪。 另一处表爷的声音最大:“现代社会弊病太多,环境污染严重,你几乎见不到 一条清澈的河流;财富分配不公平,有人在天堂,有人在地狱,‘星文化’泛滥成 灾,人们忙于造星、捧星、追星、梦星,一日成星,万事遂心;假货盛行,贪污成 风,道德沦丧,漠视生命,……”表爷的话太深奥,我听不进去,便去把妈妈的微 机拿来玩。 好不容易到了七点钟,大家吃晚饭,几乎是午饭的翻版。饭后,大人们也再无 多少谈兴,只闲话了几句。也无水洗脸洗脚,就相继入睡。中途醒了,想解手,四 周漆黑一团,可能是点着的蜡烛燃尽了。我把爸爸推醒,点上蜡烛,大家都醒了, 于是分批去解手。 第四天,日子更难打发。张爷爷缠着祖祖说话,祖祖先只是笑,后来实在捱不 住,便摆起了自己过去的事,有些地方不大想说,张爷爷就追着问,这时祖祖讪讪 地笑笑,也就接着说出来了。 原来祖祖年轻时也曾风光过,三十来岁时当起了包工头,先后承揽了许多工程, 而且工程越做越大,收入也越来越多,全家人都住进了城里,资产近千万,买部小 车就花掉几十万,出入的是高档场所,交往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偶然认识了一位 歌厅小姐,竟为其柔情所迷,背着妻儿,又建立了一个家庭,从此周旋于两个家庭 之间,引发出许多故事;后来终于事发,以重婚罪论处,又牵扯出曾向很多官员行 贿,犯了行贿罪,一共判刑八年,还连累很多朋友也坐了牢;刑满出来,那位歌厅 小姐已另嫁他人,原来那个老婆也不接受他,朋友、关系也已烟消云散;又在外浪 荡了几年,没什么着落,只好独自回到老家,过起了孤家寡人的生活;最后说起七 年前儿子回家看他,还带着一孙女,名叫娟娟。“娟娟真乖,当时就有秀秀这么大, 如今一定是个大姑娘了。”祖祖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自传,陷入对亲人的思念之中。 中午,再没有开水冲方便面了,大家只好吃馍馍饼干,喝些凉水,我们家还有 水果可吃。祖祖似乎没有吃东西,还在回味他的人生吧。 午觉醒来,爸爸和表爷又讨论起社会分配不公的问题。 表爷说:“你看歌星上台唱一两首歌,收入好多万,她们的声音价值就那么高? 大企业的高管更不得了,年收入上亿元,他一年真能创造几亿元的财富吗?” 爸爸摇摇头说:“这都是商业社会的怪现象。明星、企业老总的收入。体现的 是他们的商业价值。并非他们就创造了这么多的财富。离开了具体的社会环境、商 业环境,他们也许一文不值。对这些过高收入人群,社会应加强调节机制,比如提 高个税征收率。” 表爷说:“我想,上限可以提到百分之八十。” 张爷爷说:“富的富得流油,穷的穷得喝水。” 表爷看了祖祖一眼,说:“象这些包工头,收入也很高,很多工程往往层层转 包,一层包工头吃掉一截工程款,他们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呢?” 爸爸道:“我是搞工程的,接触过不少包工头,也算有较深的认识。他们除了 象你所说吃掉一截工程款外,还常常拖欠甚至克扣员工工资。为了揽到工程,验收 时为了质量合格或评上优质工程,到处甩钱,把很多官员拉下水,进而结成一张利 益关系网。只要这张网未破,他们便可财源广进。曾有包工头给我送钱送东西,想 在质量验收时放松一点,被我谢绝了。包工头的价值在哪里?可用一句话概括:包 工头们把关系搞活了。” 祖祖插话说:“这话说得倒也在理。” 爸爸说:“它的意思有贬也有褒。” 表爷发话:“依我看,包工头的生存空间就在制度的漏子里,他们专门钻空子, 对社会有多少实质的贡献?应该把这个行业删除掉。” …… 晚饭又是干粮加冷水,我还有个苹果。祖祖还是没吃东西,外婆问了一句,祖 祖说没饿没饿,只向外婆要点水喝。外婆捡了两个半生的雪梨给他吃。 第五天到来了。 大家直捱到九点钟才起来。点亮蜡烛,一个个没精打彩,蓬头垢面,爸爸和张 爷爷脸上的胡须就象是地上的野草。人人身上都散发着酸臭味。吃着早饭,祖祖又 来要水。爸爸向外婆使了个眼色,外婆便装没听见。祖祖讪讪地,走到张爷爷那边, 也无人答理,便独自坐在角落里。 上午,大家更觉无聊,只有妈妈和外婆小声谈着话,其余的懒懒地躺着,想各 自的心事。到十二点多,要吃午饭的时候,祖祖突然站起来,说:“你们保重,我 出去了。”妈妈问:“外面情况根本不清楚,怎么要出去呢?”祖祖说:“我吃的 带得少,在里面要拖累你们。”说完便往外走。外婆和张婆婆想劝阻,但欲言又止。 大家沉默很久。爸爸说:“我到洞口去看一看吧。”表爷接着说:“我也去看看。” 妈妈担心安全,爸爸回说只到洞口,问题不大。 不久,爸爸和表爷回来了,说已不见祖祖人影,喊也喊不应。询问起外面的情 形,可让说的人和听的人心情都无比沉重,真正感到末日的来临。山上树木已成碳 灰,听不到鸟叫,看不见蝶舞;房屋倒塌,有的还在燃烧,庄稼枯萎,洞口两块石 板已破碎;疯狗乱窜,还有疯人。 说到这里,表爷的声音颤抖起来:“对面坡上,有个,女人,披头散发,怀抱 一个,僵硬的小孩,一会乱哭乱喊,一会又唱又笑,看去象是,何嫂嫂。”听到这 可怕的讯息,我忍不住问:“那个小孩是秀姐姐吗?”所有人都不言语,妈妈看我 一眼,我发现妈妈的眼泪包在眼匡里,我有点明白了,只感到喉头梗阻,好久,才 哇地一声哭出来,跟着便听到了很多人哭成一片,只有爸爸和表爷没哭出声。 “我刚才在洞口试了一下微机,完全没有信号,我们已无法与外界联系。”爸 爸补充的话,让困境中的大伙更觉绝望。 在沉痛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吃完午饭。爸爸面色凝重地说:“为了能坚 持更长时间,食物和水一定要做好计划,每一餐都要定量。”妈妈和外婆于是清理 食物,把它们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摆好后又进行搭配调剂,最后,妈妈跟爸爸说 :“可以吃十来天。”爸爸走过来看了一阵,说:“每餐还可减少点。”最终,计 划成了十二天。张爷爷说:“我们最多只够吃六天。”妈妈说:“大家可得忍着点。” 爸爸补充:“还有蜡烛也要节约用,吃饭和解手时才点。” 第六天。妈妈、爸爸、外婆吃饭时总是让东西给我,我好象突然懂事了,坚决 不要。 第七天。爸爸妈妈和外婆改变了方法,吃饭时不再给我,而是留着,到我饿得 发慌时才拿给我,这时的我,就顾不得那么多,接过就吃。 第八天。大人们都已饿得发昏,既无心情也无精神谈天说地。这可苦了我,睡 着了做梦,醒来也做梦。所以我至今犹是梦多之人。 第九天。外婆突然患病,咳嗽发热,急得妈妈直抹泪。外婆却说:“别管我, 我没事。” 第十天。大家似乎再无力走到洞那边的坑里去解手,只往那边走一段就随地解 决。外婆解手还要妈妈和张婆婆扶着去。 第十一天。洞里酸臭弥漫,外婆的病不见好转。张爷爷家的食物吃完了,在小 声商量着办法,听见说到外面去什么什么的。 第十二天。张爷爷一家靠喝凉水充饥。我们吃晚餐时,无意间瞥见表爷的眼睛, 似乎发着绿绿的光,我心里有点发毛。 第十三天。我们点亮蜡烛,正要吃早饭时,表爷突然冲过来,,一下抢走我的 饼干塞进嘴里,接着又去抢夺放在背篼里的食品。爸爸低吼:“搞啥子!”站起来 把表爷拉住,二人扭打在一起。妈妈赶紧去护着背篼。 张爷爷窜过来把我抓起,举在空中,说:“把吃的统统拿来!不然把这娃儿摔 下去!”吓得我哇哇大哭。爸爸停住手,妈妈又惊恐又愤怒,外婆强撑起身子,骂 道:“狗日的,你们良心遭狗吃了!”喘口气,又说:“平日里我也没得罪你们, 还好心好意喊你们到洞里来,莫非你们要恩将仇报?”妈妈拖着哭腔说:“张叔, 求求你,快把小天放下吧!我们可以分一些吃的给你们。” 张婆婆气道:“老头子,你们疯了,竟做出这样没有人性的事。”走过来从张 爷爷手中把我夺下,又去将表爷拉开。妈妈分出一些食物给他们,风波才得以平息。 下午,爸爸拿上妈妈的微机到洞外去,很久才进来。妈妈问:“有消息吗?” 爸爸也不答话,把两个微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使劲猛踩。妈妈捡起看时,两 个微机已烂成碎片,又急又气,直抹眼泪。 第十四天。吃过早餐,爸爸阴着脸说:“我出去看看。”用外婆一件厚衣服裹 住头,扯掉衣服的袖子缠着双手,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多小时后,爸爸进来了, 叫妈妈点亮蜡烛。爸爸一身尘土,从衣袋里掏出些药丸给外婆,说:“试试看,还 有没有效果。”又从衣服下抽出两把菜刀,对表爷他们吼道:“赶快滚出去!否则 我对你们不客气!”表爷跳起来,似乎要打架,张爷爷和张婆婆也站起,我吓得慌 忙藏到妈妈背后。 爸爸上前一步,举起手中菜刀。张婆婆拉住表爷,劝道:“莫再胡来!他们也 没有多少东西了,就算抢来又能撑几天?我们还是出去,到外面另想办法吧。”表 爷在犹豫,张婆婆便推着他,又叫张爷爷提上剩下的一点水,一家人往外走去。走 到已经看不见人影,爸爸突然喊道:“千万不要吃地面上的东西!”张婆婆她们也 没回声。 第十五天。外婆的病未见起色,整天只喝了一个生鸡蛋,断断续续和妈妈说着 话,有时根本听不清说什么。下午较为清醒,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妈妈,嘱咐爸 爸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娘俩,叫我们要想法活下去。 食物越来越少,爸爸吃起了生面。 第十六天。外婆辞世。妈妈伤心欲绝,泣不成声,我也跟着哭嚎,爸爸劝慰着 妈妈。妈妈强压悲痛,给外婆换了衣裤,梳好头,用一床白被单盖住身子。一家人 跪着,默哀许久许久,我幼小的心灵只知道:这世上一个疼我爱我的人离我而去了! 爸爸出去大约一个钟头,进来后,和妈妈一起把外婆往外移。我跟着到了洞口, 爸爸妈妈却不准我出洞。我眼看他们抬着外婆到一处新挖的土坑边,小心地放下去, 然后填上土,爸爸还拾了几块石头垒在上面,跪下磕头。外婆便长眠在那土堆之下 了。 傍晚时,电闪雷鸣,吓得我浑身发抖。下了一场大雨。 第十七天。爸爸妈妈把所剩无几的食物给我留着,他们都去嚼那生面,爸爸还 试着吃生米,水也喝得少。 晚上,爸爸闹起了肚子痛,大便又解不出来,妈妈忙乱半夜,最后好象用手把 爸爸的大便抠了出来。 第十八天。妈妈竟也生起病来,都因为连日的忧郁、悲伤、饥饿、劳累,把妈 妈拖垮了。爸爸喂水给妈妈喝,妈妈喝两口就掉头不喝了;我把雪梨拿给妈妈吃, 妈妈深情地看着我,抓紧我的手,却不肯吃。爸爸暗自心碎,日见消瘦的面庞更添 凄容。 等妈妈又昏睡过去后,爸爸点上蜡烛,叫我不要害怕,守着妈妈,自己舀碗米 出去了。 爸爸回来时端着大半锅热腾腾的稀饭,舀一碗放在茶几上,估摸着饭凉了一些, 便把妈妈叫醒。妈妈看着饭,惊奇地问:“哪儿来的饭呢?”爸爸解释道:“我用 的是外面古井里的水,把锅洗了无数次,你就吃一些吧。”妈妈喝了半碗,望着爸 爸:“你呢?”“这里还有一大锅,你就多吃点吧。”我对爸爸说:“我要吃。” 爸爸说:“不行,你不能吃这个。这可是给妈妈的。”妈妈也说:“小天要听爸爸 的话。”我只好又去吃干粮加雪梨。 晚上,爸爸把稀饭端出去煮热,和妈妈一起吃,妈妈吃不下,只喝了点米汤。 第十九天。早晨爸爸还是熬稀饭,妈妈吃得很少。 上午,爸爸出去,到下午一点钟才回来,端着个脸盆,里面竟然有两条小鱼, 还在游动呢!爸爸微笑着对妈妈说:“山那边有个深潭,浮在面上的死鱼大多被雨 水冲走,我观察了一阵,发现居然还有活鱼!找根钢丝做了个钩,让我钓着两条。 我给你煮碗鱼汤。”爸爸把两条鱼去了甲,掏出内脏,煮了汤给妈妈端进来。妈妈 问:“小天可以喝吗?”爸爸想想后摇了摇头。妈妈喝了大半碗鱼汤,问:“你还 没吃东西吧?”爸爸说:“你就别管我了,钓鱼时我刨了两个地瓜吃。” 妈妈眼泪泉涌而下,声音已经哽咽,盯着爸爸说:“你就不要出去到处跑了, 那多危险!这鱼肉刺多,我吃不下,你吃了吧。”推来让去,爸爸还是拗不过妈妈。 妈妈问:“你在外面碰到人没有?”爸爸摇头叹道:“连个人影都没见,倒是 看到一些尸体。”不愿再往下说。 下午,爸爸又要去钓鱼,妈妈极力拦阻,可是终究没拦住。望着爸爸的背影, 妈妈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过后,妈妈的精神似乎好起来,给 我唱歌,讲故事,做网游,还要我给她唱歌,跟我说了许多许多话。妈妈问:“小 天,喜不喜欢妈妈?”“喜欢。”“听不听爸爸的话?”“要听。”“长大了还记 得妈妈吗?”“记得。”“会对妈妈好吗?”“会。”…… 爸爸七点钟才回来,钓了三条鱼。 晚上,妈妈和爸爸一直说话,我听着听着就睡了。 第二十天。早晨起来,爸爸出去煮饭。妈妈换了一身衣服,梳了梳头,虽然面 色憔悴,却是清雅可人,风姿绰约。爸爸端饭进来,很是讶异,问:“怎么了?” 妈妈平静地说:“没什么。” 饭后,爸爸又去钓鱼,妈妈千叮万嘱,叫爸爸一定要处处当心。妈妈搂着我, 轻轻地吻我的小脸蛋儿,然后哼着小曲哄我入睡。 睡梦正酣,有人把我摇醒。爸爸急切地问:“小天,妈妈呢?妈妈哪去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爸爸自语道:“果然要出事。”一下冲出洞去。 我四周望望,蜡烛即将燃尽,小座钟上的时间才十点多,我一个人在洞里吓得 哭起来,哭了一阵,没有人来理我哄我,我只好一面哭一面摸索着出洞。到了洞外, 却看见对面坡上一条狗在跑,便不敢再走,躲进洞口啜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爸爸瘦长的身影。爸爸双手抱着妈妈,一步一步 艰难地走来。我立即叫起来:“爸爸!妈妈!”妈妈的长发垂及地面,衣裤湿淋淋 的。爸爸精神恍忽,也不管我,侧着身,径直走入洞中,头撞到洞顶,才弯下腰来。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 洞里漆黑一团,我跌了几跤,赶紧又爬起来。爸爸放下妈妈,抖抖索索地点燃 蜡烛,坐在地上,又把妈妈抱到怀中,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我抓住妈妈的手, 感觉到冰凉冰凉的,不再有往日的温暖。 我心慌地问:“爸爸,妈妈怎么了?”爸爸似乎没听到。我又过去摇着爸爸的 身子,边摇边问:“爸爸,妈妈究竟怎么了?”好一会儿,爸爸象是回过神来,把 妈妈放到席上,说:“小天,妈妈她……她……她睡着了。”说着,把我揽入怀中。 我感到什么液体掉在头上脸上,抬头看到的是爸爸满脸的泪水和着血水,我的 心震撼而惊恐,因为我从未见过爸爸掉泪的样子。难道妈妈象外婆那样离去了?我 的嗓子发干,心在紧缩,不敢再往下想。 下午爸爸一直守在妈妈身旁。我饿得发慌,自己啃了一点干方便面,吃了半个 雪梨,喝了点水。水也只有一两碗了。晚上,爸爸仍是那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趴 下睡了。 第二十一天。爸爸拖着疲惫的身躯,非常吃力地把妈妈抱出洞外,将我也叫出 洞,要我守着妈妈。爸爸挨着埋外婆那个土堆的右边挖了一个坑,把妈妈放进去, 要我跪下磕头。爸爸默立良久,终于往妈妈身上撒下了第一铲土。 我突然明白,那可怕的、我不愿接受的事实残酷地到来了!我一下子扑在妈妈 身上,“妈妈,妈妈……”哭声撕心裂肺,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一面哭,一面把 妈妈身上的泥土刨掉。爸爸也不阻止我,等我哭得声音嘶哑,哭声只在心底发出, 嘴里已听不到了,才使劲掰开我,把我抱到洞口。 我看着爸爸往妈妈身上添上一铲又一铲的土,再无力气去哭闹、去阻止了。土 越垒越高,妈妈也离我越来越远了!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你不会离开我,我会永 远把你珍藏心田! 第二十二天。食物已吃完,一整天,我只喝了些水。爸爸形销骨蚀,出去挖了 两个地瓜回来。地瓜已经萎了,没有多少水份,我还是想吃。爸爸却不给,自己三 两下吃完了。 我成天睡觉,老梦见妈妈给我弄好吃的。 第二十三天。爸爸依旧挖地瓜充饥,却不给我吃,饿得我昏昏沉沉,四肢无力。 爸爸曾抱我到洞口,站了半天,还是把我抱回来了。 第二十四天。昏沉中,听到爸爸惊喜若狂的声音:“直升飞机来了!小天,有 救了!”爸爸抱起我奔出洞外,对着天空高呼,我听到飞机嗡嗡的叫声,看不见飞 机在哪。爸爸放下我,跑进洞,抱了几床棉被出来,往对面坡上跑,一边喊我跟着 去。我爬上坡时,爸爸已点燃棉被,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飞机终于飞到头顶,盘旋一会儿,降落下来。爸爸激动得直跳,嘴里还在不停 地叫着。机舱打开,舷梯上走下一个全身裹着防护服的人。那人走近后,看了爸爸 半天,叫道:“老同学,是你吗?”爸爸一愣,隔着面罩辩认了好一阵,才喜道: “你是老王?!”两人拥在一起。爸爸要我叫“王叔叔”,我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王叔叔问:“弟妹呢?”爸爸黯然地摇头:“她,走了。”王叔叔叹道:“我 的家人也无消息。光N 城附近就爆了三枚核弹,到处惨不忍睹,估计幸存者百无其 一。老弟,振作一点,我们上飞机吧。”爸爸抱起我,走向舷梯,边走边亲我的小 脸,我看到爸爸的眼框湿湿的。走到舷梯旁,爸爸把我交给王叔叔,说:“老王, 我力气不够,你先带小天上去吧。”王叔叔抱我上了飞机。 我突然看见爸爸迅速朝崖边跑去,就着急地喊:“爸爸,爸爸!”王叔叔掉头 看到,急问:“老弟,你干什么?”爸爸满脸凄楚:“老王,我要在这里培小天她 妈妈,就不跟你去了。再说我成天东跑西跑,身体吸收了大量辐射,已经饱受摧残, 就算不死,终有一天也会成行尸走肉,那还不如趁清醒时去死。”“老弟,情况不 会象你想的那样严重,小天还要你抚养!”王叔叔边说边下舷梯,我也哭喊着。爸 爸毅然决然地喝道:“老王,我意已决,你要再下一梯,我就马上从这跳下去!” 王叔叔试着再下,爸爸把身子向崖外探,作势要跳。王叔叔长叹一声,不再下去。 爸爸又对王叔叔道:“你们快走吧!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请你多关照小天。” 顿了顿,对我喊:“小天,听王叔叔的话!爸爸永远爱你!”“爸爸!你快上来呀! 小天要你!”我早已泪流满面,赶紧用衣袖揩了,我要把爸爸看清楚,要把爸爸永 远铭刻心上!爸爸也泪如雨下,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流泪,竟也是最后一次!爸爸 看了我最后一眼,朝王叔叔磕了一个头,返身便向坡下跑了。 王叔叔叫驾驶员马上发动飞机,在低空盘旋着。王叔叔和我都隔着机舱玻璃往 下搜寻,我终于看到了!“爸爸”,我轻呼着。 爸爸在外婆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俯身趴在妈妈坟上,良久良久,爬起来,望 了天空一眼,最后缓缓走到一个黑洞(就是那古井了)旁,纵身跳下! 我的眼泪已流干,我的声音已嘶哑,我的心灵已麻木! 我飘浮在空中,掠过一簇簇盛开的鲜花,徜徉于漫天的云霞,左右是各色的飞 鸟,身后跟随着成群的鱼虾。我飘呀飞呀,时而追日逐月,时而揽繁星入怀。忽然 隐隐约约听到妈妈的呼唤,我急忙到处搜寻。妈妈现身在比我更高的天宇,旁边还 有爸爸和外婆,正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朝他们飞驰而去。近了,近了,我欢喜地喊 起来:“妈妈!爸爸!外婆!” 一只巨鸟掠过,我眨了一眼。爸爸妈妈和外婆已消失,我大叫:“妈妈!你们 在哪里呀?!小天要和你们在一起!”悲凄的声音响彻环宇,却没有妈妈的回应。 长空中不见了彩霞和鲜花,突然乌云翻腾,电闪雷鸣。我的眼泪和作倾盆大雨,却 冲涮不干净那万丈红尘! 雷雨风暴中,却见一个小仙女足踏祥云,身着五彩衣裙,冉冉而至。这不是秀 姐姐吗?!秀姐姐向我含笑致意,柔声道:“天弟弟,跟我来吧。”我飞落在秀姐 姐的祥云上,拉着她的手,在天际飘游。 一道闪电击中了我们,秀姐姐大叫一声,掉头看时,她已化作一具骷髅,眦牙 裂嘴,朝我扑来!我吓得“嗷嗷”大叫,一头跌下云端! 有人摇我的胳膊,还不停地喊着“小天!小天!”我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自己 躺在床上,看到一位戴着面罩、身着白衣的人站在床边。“谢天谢地!小天,你终 于醒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我这才听出是位阿姨,但是没有回答她 的问话。我的心灵承受了太多的伤痛,还无法从痛苦中走出来。阿姨伸出右手来抚 摸我的头:“小天,你怎么不说话?两天前你王叔叔把你送到这里,嘱咐我们好好 照顾你。小天,你只受了点轻微的辐射,会没事的。”我只看到她的两只眼珠在转, 手上戴着手套,不由得添了些反感,把头扭了过去。 感到腿上有什么牵扯着,原来是插着输液管。我从小就惧怕打针输液,伸手去 想把管子拔掉。阿姨赶忙把我的手按住,温言安慰道:“小天,不要闹情绪,阿姨 知道你心里难受。这场战争是非常残酷的,死的、伤的、残的、傻的根本无法统计。 现在虽然战争结束了,但是人类能否生存下去还是个未知数。我们幸存的人一定要 珍惜自己的生命,要把生命延续下去。你爸爸妈妈的在天之灵也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提到爸爸妈妈,我的泪水又噙满了眼框。阿姨把我的手放进被盖里,注视我的脸, 以更温柔的声音说:“阿姨有个儿子,也象小天这么大,可比你胖一些,还不知他 是否平安?” 我对这位阿姨有了些好感,但还是不愿说话。我要把痛苦埋藏起来,埋在心灵 的最深处。 阿姨用一个大盒子给我送来吃的,虽然只有米饭和罐头,我还是狼吞虎咽,饱 餐一顿。 接下来的几天,我经常被放到活动床上,推入这间房里,又推入那间房里,接 受各种检查和治疗。我注意到所有房间都没有窗户,从未见到过阳光,包括在走廊 过道上。遇见的人全裹在防护服里,衣服外面印着各种不同的标志。 一天,阿姨进房来,兴奋地对我说:“小天,你没事了,治疗结束了。来,跟 阿姨走。”阿姨拉着我,穿过几条走廊,到了一扇门前。有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 传出,似乎在询查阿姨的身份。末了,那扇门缓缓开启,我们进去后,又缓缓关上。 走了一会儿,阿姨掏出钥匙打开一个小房间,叫我进去洗浴,又从柜子里找了套衣 裤,要我洗后换上。阿姨进了另一个房间。我站在房中发呆,阿姨洗完出来,见我 这模样,便说:“来,小天,阿姨帮你洗吧。”我这才看清阿姨的模样,瓜子形的 脸,大眼睛,短头发,比妈妈还年轻点。洗完后,换上衣服。那衣服太大了,穿着 空荡荡的,就象我的心一样。阿姨指着前方说:“这里是消毒区,过了前面那道门, 就是生活区了。” 刚才还想着,生活区应该见着阳光了,可是一样,还是靠电灯照明,区别只在 于生活区的人都不穿防护服。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阿姨问:“院长,您上哪 里去呀?”院长点点头,毫无表情地说:“啊啊,到重病区看看,情况太糟了。小 李,下班了?这是你儿子吗?”“是军区王参谋的朋友的儿子,父母都不在了。” 院长脸上挤出一点笑容,问我:“小朋友,叫什么名字?”我不应声。院长叹着气 走了。 我跟着李阿姨进了她的住处。是个很小的房间,和我前几天呆的地方差不多, 不过收拾得十分干净。一间床,一个壁柜,一面墙镜。镜旁贴着几张照片,是个小 男孩,胖礅胖礅的,都是满脸灿烂的笑容。李阿姨指着相片说:“这是我儿子,叫 罗小虎。” 中午,李阿姨早早地就带我到食堂吃饭。有个小师傅说:“李姐,今天怎么这 么早?”阿姨回答:“早点来,看看有没有蔬菜之类,给这小家伙补充点营养。” 小师傅又道:“李姐,你运气不错,今天有干煸土豆丝和冬瓜排骨。”阿姨问: “没有其它蔬菜了?”小师傅答:“哪还有新鲜蔬菜,海椒、土豆、冬瓜、洋葱、 猪肉、排骨也全都是存货。过不了多久,这些也将没有了。”阿姨要了两份土豆丝、 两份冬瓜排骨汤、一盒牛肉罐头、一截火腿肠,大半进了我的肚子。 晚上,我挨着李阿姨睡。我背对着她,离得远远的。阿姨移过身来,亲抚着我 的头,给我叙说起了小虎的一些趣事。我假装睡着了,却暗自听着,心头竟涌起一 股暖意。 三天后的早上,一个军官走进李阿姨房来,是王叔叔。王叔叔亲一下我的脸, 向李阿姨问了几句我的情况,然后,对李阿姨说:“李玫,我已和你老家所在城市 的军管会取得联系,把找到的死难者尸体的照片传过来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来 看一下吧。”王叔叔打开微机屏幕。李阿姨身体发颤,急步上前辨认。静,静得听 得见每个人的心跳。突然,阿姨尖叫一声:“小虎!”往后便倒。王叔叔忙扶住阿 姨,猛掐人中,半响,阿姨“哇”吐出一口鲜血,悠悠醒转。王叔叔极力安慰,最 后说:“这个结果要等进行DNA鉴定后才能确认,你不要过于悲痛,伤了身体。 我成天也脱不开身,过两天再来看你们。” 王叔叔走后,李阿姨号啕大哭。有几位阿姨、叔叔闻讯,进来劝解。劝着劝着, 有些人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她们的亲人中有死亡的,有伤残的,有音讯全无的。 越哭越伤心,竟惊动了院长。院长赶来,站了一会,也没多说什么,只说:“痛归 痛,不要忘了工作。”大概受现场情绪的影响,院长声音也在打颤。大家慢慢散去。 李阿姨强撑着出了门。 晚上,李阿姨翻来覆去,不时传来轻轻哭泣,我也没睡好。次日,李阿姨显得 憔悴不堪,好象忽然间就老了许多,反应也迟钝了。有一次,阿姨从屋内走到门外, 又从门外走进屋内,再从屋内到门外,如此反复数次,最后一拍脑袋,拿了根毛巾 走了。虽然如此,阿姨还是悉心照料着我。 一日凌晨,迷迷糊糊中,阿姨抱着我,深情地喊着:“小虎,小虎,……”我 睁开眼,看见阿姨泪光闪闪地望着我。我再也控制不住情感的闸门,只能任它奔涌 而出!我动情地大叫:“妈妈!妈妈!”我和李阿姨紧紧抱在一起,让泪水狂泄! 李阿姨清醒过来,可依然紧抱着我:“小天,你肯说话了?你愿意要我这个妈 妈吗?”我点头:“小天要。”我们又相拥而泣。 阿姨告诉我,她是医生,这里是一个秘密医院,建在地下,距地面有近五百米, 而且各种防护措施极为严密。现在这里收容了大量的病人,有军人,更多的是普通 老百姓。 又过了几天,王叔叔来了,沉痛地告诉李阿姨,已经证实死者中确有罗小虎。 李阿姨似乎不再悲痛,只默默点了点头。 阿姨给王叔叔说:“小天这孩子的心病已好转,现在就象我亲儿子一样。不过 得让我再带一段时间,好让他彻底甩掉心里的包袱。” 王叔叔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小天该读书了,但是现在哪儿去找学校?跟 着你,你也可以好好教教他。” 谁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地方?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