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体制 星期五。 我和阿露在一起往“圣鹈鹕路”的第三运转口去。第六天的时候,她主动联系 了我——而我告诉了她我打算乘船出去的计划。阿露对此兴趣一般——她固执地认 为,我们绝不可能从这个悖论的城市离开。 是的,我们以前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可那只是我们没想过罢了。如果我们真 的要离开,难道谁能强力禁止我们吗?绑架我们或是杀死我们? “管制官不是回答你了吗,他们不会站出来拦在你的面前——” “计算中心而已,总会有个差错的。”我反驳。 “你真是……”阿露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拦住你的不是计算中心,是这 个城市的体制。它根本就没有”外面“这个概念,它就像我们的梦一样,是静止的, 现在你想坐它的船离开这里?” 我不跟她争。反正马上就到“圣鹈鹕路”了。老施是亲口答应了我的——假如 真有什么狗屁“体制”的话——我倒要看看它这次能耍什么花样? 老施正在运转口门前洒水。他远远地瞧见了我,大声招呼着:“来啦?” “恩。”我说。 “坐一会儿吧,还有三十分钟发船。”说完,他冲阿露看了两眼,又把目光转 回我身上,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老施对流行偶像什么的完全没认识,不过见到阿 露这样的美女任谁也会吃惊的。 我和阿露走进侯船室,一人拿了一杯咖啡坐下。我冲阿露挤了挤眼睛,意思是, 怎么样?飞船没进行临时检修,航路没延迟,班次没取消,老施也没突然跑去休假 (这些都是我预先料想过的),一切都很正常,30分钟后,我就会坐在船上,飞向 有六个卫星的海拉。静止封闭的城市?这倒是个不错的点子,但最好只存在在小说 里。 阿露显然也有点疑惑,只是一口一口地喝咖啡。 坐了二十多分钟,老施进来说:“差不多了,准备登船吧。” 我和阿露跟着老施走到登入门前,我拿出自己的电子助理和身份鉴识卡,一一 确认过,我和老施异口同声地:“船票?” 我们愕然地互相望着。老施说:“好了,快点儿吧,船要开了。” 我全然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老施眉毛皱了起来:“你还想不想上船?” “但是,上船需要票不是吗……” “废话,这要你教我?”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们是说好的吧,我从你这里买票。我记得我们说过。” 老施抬起花白头发的脑袋,看着我:“当然是说过。我们下棋后约好的。” “没错。” “本来就没错,还有什么问题?把票拿出来吧。票。”他看我楞在那里,又补 了一句,“我卖给你的票。” “你是说你给过我?”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什么时候?” “林,你是什么意思?你在跟我这个老头子开玩笑吗?” “我……没有。”我说,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还是说你的记性比我这个老头子更差?“老施密特说,”前天,星期三下午, 你从我这里买了去海拉的二等舱船票,加保险一共是323 块六毛,这里还有购物单 ……“ “不可能,我没有!我没从你这拿过票!星期三我没来过!我记得,别想骗我! 我记得!”我失去控制地尖叫起来。我的对象不是老施密特,而是那个藏在虚无背 后的东西,无处不在的骗局。 老施的下巴哆嗦起来,他站起身,把显示屏给我看,“你是说我在哄你了?” 他声音气得发抖,“我,施密特,我在这儿干了四十年,我,施密特•;塔贝 罗为了323 块船票钱,哄了你!就为了323 块钱!你看看,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林西亚先生购二等舱船票一张’,我在哄你?” ……彻骨的恶寒袭遍全身。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也许我真的买过船票,只是自 己不记得了?也许我得了妄想型的精神分裂症——那些精神病人不都如此吗?我拼 命回想,越想记忆越混乱,我觉得自己也许真在星期三来拿过票…… “别信那些资料,”阿露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那些数据上的过去从来没发生 过。你没疯,就算你疯了,我也和你一样。” 过去并不存在……她的话仿佛一根藤蔓,把我从坠落的悬崖边缘扯了回来。 老施密特还在大声咆哮,气得浑身颤抖。我拉着阿露的手跑了出去。我信了, 她说的没错,这个城市存在某种缺陷——不,是“机制”——它不会让你离开。 “老施不可能骗我。他不是那种人。” “他确实没骗你,但这里边出了点差错。” “差错?” “如果你把老施想象成这城市的一部分的话,就很容易理解——其实这跟管制 官发给你的那通莫名其妙的报告没有什么不同。我是这么想的,这个城市没有真正 的‘离开’,一旦你触及这个问题,它就会出错,就像电脑不能处理溢出的数据一 样。” 我颓然躺倒在“圣母牛街”路口的草坪上,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在那之上, 毫无疑问应该是群星,是银河,是浩淼无限的宇宙,可是,事实是,也许那些都不 存在。 说真的,我想不通,如果城市没有“外边”,那它本身又是在哪里?它在虚无 里漂浮吗?如果这城市是封闭的,那它就是有界限的了?那界限之外是什么?如果 我选定一个方向,朝那一直走,我会走到哪里去? 像老电影一样,在天空戳出一个窟窿? “我想去看看。”我说。 “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想知道,如果‘机制’不允许我们出去,而我们一定要往外 走的话,我们会走到哪里去?如果我一定要离开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 阿露坐在我边上,好半天没有回应。 我问:“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林,你想过没,为什么这城市里从来都没人有过你这样的念头? 从来都没人想过要出去?” 我想了想,说:“也许有。但我们也不知道。” “也许没有,”她说,“也许从头到尾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怀疑过。” “也许吧。这有什么区别吗?” 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只选中我们?为什么 惟独我们两个会做那样的梦?如果不是那个梦,我们就会像其他人一样毫无困惑地 重复着日子。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们不能那样生活?” “我不知道,。”我枯涩地说,“要么是我们在发疯,要么是这世界疯了,这 两者总得有一个。” 她望着我叹了一口气,“我倒宁可是我们在发疯。” “不管是谁疯了,”我说,“我总得亲眼看一次。” “非要这么做?也许我们可以想象这个城市之外的大地,星球、航线、其他的 城市和其他的星域……” “我想知道,”我说,“我想试一次,难道你不想吗?” 阿露微微的颤抖了一下:“林,也许我已经知道了,虽然我不能想。”她抬起 头,眼中幽蓝的湖水如同深渊般摇曳:“我怕我一想,世界就会整个消失。” 空中大航海时代之后,航空器已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我们的居住地 已经相隔的极为遥远,即使在同一个星球上,两个城市间也常常有数千上万公里之 遥。但我只要离开这个城市,目的就达到了。所以,我提出了汽车——这种纯粹已 成为玩具和健身器材的交通工具。 “你要搞一辆汽车?”听了我的计划,阿露吃惊地张大嘴巴, “现在还有这 东西?”“你不知道吧,其实在士官生里还流行得很,用它来打猎!”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还知道,在洛克家里就停着一辆三百多年历史的老货,据他 自己说那是个值不少钱的古董,而且似乎还能跑。我想他未必愿意借给我,但就算 用偷的,我也要把那车搞到手。因为要准备的事很多,我跟阿露约好,明天下午两 点,我们在半月公园的喷泉边上见面。我带上车,她带上应急背包和食物,然后, 我们就向城市的某一个方向,一直前进。 尔后,我们各自望着天空,没有人再说什么。我看见鸽子在草坪的空地间落下, 啄食草粒。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