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威斯丁六岁了,他坐在码头上,懒洋洋的向水里扔着石子,看着涟漪一圈圈交 错着散开。天气很热,奥萨克湖好像和威斯丁一样懒洋洋的:湖面如同一面黑色的 镜子,映出周围的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不透明的湖水和他妈妈喝的咖啡颜色 差不多。 “来吧。”他的堂兄奥尔森又喊了一声。他正站在码头边沿,屈膝打算跳下去。 “别装的你好像不会游泳一样。” 威斯丁向水里扔了块石头,看着它消失了。 “我不想。”他说。这并不全是实话。密苏里的阳光几乎是从头顶上直射下来, 即使湖水再不诱人,也能缓解一下暑气。远处一辆摩托艇轰鸣着把划水者拖向未知 的目的地。在托皮卡[注]公共游泳池,威斯丁游的像鱼一样,但在这儿,谁知道 水里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注:托皮卡:美国堪萨斯州首府]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开始研究水里 的波纹。如果湖面足够宽的话,波纹会一直散开去,沿途改变湖面上的一切——哪 怕除了波纹自己,谁也不会注意到。有时候,威斯丁觉得自己就像一道没人注意的 涟漪。这会儿,他的妈妈大概正用中文冲着卫星电话喋喋不休,而他的爸爸正在去 某个地方的路上,那地方威斯丁从来也没听说过。爸爸答应会在周末赶回来,但每 个人都知道他是赶不回来的。他们管这个叫“全家团圆”,但真正和威斯丁在一起 的是他的姑妈、叔叔和堂兄弟们,而且现在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人还认为他是个胆小 鬼。 威斯丁看着奥尔森跃入湖中。他的堂兄跳得又高又远,像枚炮弹一样砸进水里, 溅起的水花搅乱了湖面,动静比威斯丁扔下的任何一块石头都要大。他没入水中, 又钻出来,咯咯笑着:“太简单了!下来吧!” 威斯丁摇了摇头。当他下定决心时是很固执的。 “哦,傻瓜。”奥尔森说,“是因为昨晚比利叔叔说的那些愚蠢的故事,对不 对?”奥尔森像大人一样摇了摇头,“告诉你,他喝醉了,就算他没喝醉时也是个 傻子。根本没有湖鲨这种东西。而且,”他带着三年级学生的优越感继续说到, “啮龟不会有那么大。”他奸笑着,“他们也许会咬你的小屁股,但肯定不会把你 拖到水下去。” 他从码头那边以费力的仰泳姿式游过来,“来吧!” 威斯丁摇了摇头。“我不想。”他重复着,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已经被奥尔 森说中了。镜子般的水面下可能潜伏着什么东西。关键是:你看不见下面究竟有什 么。 奥尔森的表情变了。“胆小鬼!”他啐了一口,一针见血地说,“要有一只啮 龟爬上码头把你拖下水,那就是你活该。” 威斯丁吓得赶紧从码头边沿退开,而奥尔森则洋洋得意的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 又一头扎进水里。 不一会儿,他钻出水面。“哦咿——咿!”他喊着,双手拼命的拍打着水面, “有东西在拉我!”接着又没入水中,除了翻滚的水花和破裂的气泡外什么都看不 见了。 接着一切都平静下来。 威斯丁转头看了看度假小屋,但他的双腿根本动不了。他想喊,可是不会有人 来的。距离太远了;如果他妈妈还在打电话,就根本不会听到。他又看了看水面, 希望奥尔森能重新出现,但湖面一片寂静,连鲨鱼带着他的战利品游向深水处时应 该出现的波纹也看不见。 威斯丁没有意识到,但这确是个关乎他一生发展的时刻。不同的决定会导致不 同的结果,其影响会一直持续下去,过程中会有很多分支,但总体上有两条主线。 威斯丁留在码头上,蜷缩着远远离开危险的水面,摇晃着身体不停地哭泣。 威斯丁36。07。12:1314跳入水中去救他的堂兄,虽然他根本不知 道该怎么去找,或者找到了该怎么做。 水花裹住了他,把他带向深处,他随时都会被湖水吞没。 四周一片漆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睁开眼,现在亮一点了, 但周围的一切都带着些微的褐色。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好盲目的挥动手臂想摸 到点什么——随便什么感觉像是奥尔森的东西。但奥尔森不再那儿。对空气的渴求 迫使他返回水面。他冒出头喘息着,踩着水,狂乱的摸了一把眼睛上的水珠,深吸 一口气,打算再潜下去。 “嗨,胆小鬼!”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发现奥尔森正在码头下 面抱住一根柱子仰面漂浮着。“我的表演很出色,对吧?” 威斯丁终于松了口气。他尽一个六岁孩子的所能喊叫着,把水泼向堂兄嬉笑的 脸。然后一切问题都化解了。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里,码头下面成了他们躲避阳光 的最好去处。 十六岁时威斯丁已经成了书呆子中的书呆子。如果他愿意,很可能得到代表全 体毕业生致辞的荣誉。但就在前一年,他巧妙地在生物课上得了C,从而不必再把 这项荣誉添加到自己的社交不利因素清单中。当代表这种事对申请大学可能大有好 处,但在社交生活中却是致命的。 他最深恶痛绝的是体育课,偏偏堪萨斯州教育委员会以无上的睿智决定,所有 中学生都必须向自己的赘肉宣战。威斯丁瘦得皮包骨头,得心脏病的几率实在不大, 但他还是得出去锻炼锻炼或者上上体育课。 在他的学校里,橄榄球称得上是运动之王。新生体育课上,他很快发现,如果 你不能和那些大块头短兵相接的较量,你就根本没法在学校里立足;如果你压根儿 不想这么做,那你就成了最烂的窝囊废。 有一件事情他很拿手,那就是跑步。这可能和他六岁时就是一个游泳好手一样 来自于天赋,虽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水。 他一直利用他的跑步天赋逃避体育课,后来教练告诉他,他有潜力成为州级运 动员。只有一个问题:训练会侵占他的学习时间。威斯丁的所有家人都看不起搞运 动的。他的祖父是绿色化学的开拓者。他的父亲现在有一半时间在月球,为隧道住 宅设计纳米薄膜。他的妈妈大概是这个家里最接近于体育迷的成员了,几年前,她 曾为一家滑雪板生产厂家设计过一款专供朱诺[注]奥运会使用的智能蜡。 [注:朱诺:美国阿拉斯加州首府]成为州级运动员的话,将来可以申请很多 大学的径赛奖学金;而如果在剩下的三四年取得好成绩,他就可以进入加州理工大 学或者麻省理工学院取得化学学位。他的父母认为根本就不用选——任何神志清醒 的人都想成为学者。如果他还是喜欢跑步,他的母亲补充道,他可以找一家运动鞋 公司工作,那里有很多与纳米技术有关的工作机会。流汗是莽汉干的事。“难道你 真的想和那些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她问道。 威斯丁离开了田径队。化学不是他喜欢的学科——历史或者音乐好像更有趣些 ——但他开始埋头苦读,再也没有在非自然科学课程上浪费时间。他也没有看下一 届奥运会。没有理由为了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去自寻烦恼。 威斯丁46。11。19:0241却说“见鬼去吧”。他能列举出一串田径 明星的名字,他们都没得过博士学位或者进过医学院。那运动员奖学金就那么不好 吗?它不能说明你就不聪明。怀有这个想法,他故意又在化学高级班上得了个C, 而在历史课上得了个A+。 威斯丁‘既没有进麻省理工学院,也没有进加州理工大学。就在他要申请大学 时,诺贝尔化学奖被授予了堪萨斯大学的一位教授,那里学费比较低,而且离家很 近。 最初,老师中有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并没有让一切有什么不同,甚至连他一二 年级的专业课也主要是观看讲座录像和接受人工智能指导。要等它成为高年级学生 (而且是其中很出色的一个)后,才可能有机会见到那位大教授,并给他留下深刻 印象,让她愿意为他写封推荐信。 也许是那些讲座和指导课对他产生了影响,让他觉得当一个化学系学生却不真 正喜欢化学也没什么不对。相反,那些有真人讨论环节的课程——比如英语文学和 社会科学的公共课——明显更有趣。 威斯丁49。10。23:0937却做了另一个决定。他首先把专业改成了 文学,然后是人类学,最终,只是因为时间安排方便的原因,他选了地质学的一门 课。他立刻被吸引住了。地质学家们需要徒步旅行,这虽然赶不上跑步,但也算勉 强凑合了。 威斯丁‘正盯着一个一头乌发、满身汗水的俏丽身影。尽管不太合适,他还是 不禁联想到那句古老的谚语:马儿汗如雨下,男人汗流浃背,女人香汗微微。 这一位的确香汗微微、光彩照人。 她简直是个完美的尤物。他以前见过她在室内跑道上锻炼。他自己也每天在那 里跑步,希望运动能帮助他找到些灵感来完成那篇关于纳米合成的博士论文。她整 个冬天都在那儿锻炼,而从一开始,他就被她迷住了。 她一个人跑步,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这就意味着她不是职业运动员,那么她 一定是某个大学生田径队的,或者是个铁人三项运动员。作为径赛选手来说,她的 体格太大:不是胖,是很结实。她喜欢穿短背心,露出结实的腹肌。肩膀和腿部的 肌肉块也很明显,但曲线依然优美。他曾经为她测过一次速度,重复跑200米, 34秒,一遍,一遍又一遍。这是校级明星的速度,但还不是奥运选手的水平。以 前他可以跑到31秒,但现在不行了。现在,他只能算是个跑得比较快的慢跑锻炼者。 他应该把所有心思集中到自己的研究课题上,但她总让他分心。虽然分心,但 他心甘情愿。起初,他只能在周二见到她,在调整了自己的时间表后,他如愿以偿 地在周一和周四也能看到她。 每次看到她,他都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第一次参加新生舞会的时候。她行动中 带着一种瞪羚般的优雅,奔跑时仿佛脚不沾地。夜晚,她浮现在他的梦中。 但他在很多方面和中学时没什么两样。他没有和她搭过话,每次她朝他这边看 时,他的目光就赶紧移开了。 她身上吸引他的东西同时也在困扰着他,其中就有身高的原因。她长得很高, 也许有5英尺9英寸,而他只有5英尺7英寸。她还有着惊人的活力,而他只是个 胆小卑微的人。她怎么会想和他在一起呢? 十二月和一月在沉默中过去了。接着是二月和三月的大半时间。返绿的草地上, 番红花顶开了迟来的降雪。她随时都有可能转到室外去跑步,那样以来他就再也见 不到她了。 他已经品尝到了悔恨的滋味。不是因为没能和她在一起,而是因为她毫不知情。 他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现在依然如此。这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的行事风格。这个 女人和他不是一类人。 一次,当她在内侧跑到跑步时,他正好横穿跑道。他们靠得太近了,也可能是 她的动作幅度大了些,总之,他们的手肘撞到了一起。 “抱歉。”她回头喊了一声,大方的把过错揽了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 声音,那声音就像排钟一样在他耳边鸣响。 一百米开外,他在她的这个加速圈的末尾追上了她。“是我的错。”他说,根 本不敢看她。 他又跑了几步。现在错过就永远没机会了。 量子力学的骰子开始滚动。威斯丁‘继续慢跑,威斯丁’56。03。21: 1684转向了幸运的一边。按耐不住心跳,他转过身。 “嗨,”他说,“你跑得挺不错的。我叫威斯丁……” 威斯丁‘感觉很好,他高高地踢起腿,用皮鞋的鞋尖轻轻点了一下21楼的按 钮。 还没等身体恢复平衡,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的女朋友名叫格蕾丝,是 个极端讲究礼仪的人。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她问道,言语中流露出的不满好像在提醒他,最好可 以给个满意的答复。他现在兴致正高;今天,他的实验终于成功了,现在只要辛苦 地把他的发现写出来,就能扫除横亘在他和博士学位之间的最后一点障碍。不出意 外的话,他很快就要成为威斯丁博士了。 在他内心,他明白格蕾丝不喜欢他兴致高昂地用空手道踢腿动作按下电梯按钮, 尤其是在她的公寓楼里,邻居会有意见的——尽管他第一次就踢中了正确的楼层。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她说,声音中的怒气更明显了。 他是在去年春天遇到格蕾丝的。五月二号,如果你询问详情,他会很乐意这样 告诉你。他并不相信什么超能力,他相信的是摩菲定律[注]:如果你跑起来,汽 车还在几英里外;但如果你不跑,你会后悔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他总是错的。 [注:摩菲定律是指你觉得可能会出事的事,它就真的会出事] 那天天气闷热,威斯丁56。05。02:0739不想在到达实验室是浑身 是汗,所以他没有跑。当然,这就意味着公共汽车的确已经到了街角,而当他看到 它时已经来不及了。 威斯丁‘并不真正之王事情有什么不同,但他跑了起来。让他吃惊的是,汽车 出现了,而他分秒不差地上了车。车上只有一个空座,两站路后,他把座位让给了 格蕾丝。 距离他失去和跑步姑娘搭讪的最后一次机会,时间只过去了几个星期,有魅力 的女性依然让他望而生畏。但格蕾丝个子矮小,头发棕褐,而且明显不是运动员。 他也在攻读博士学位,有关夸克力学——她从来也没有费心向他解释一下,好让他 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用说,他父母很喜欢她。她的名字和夸克之间有某种双管联系,但他从来也 没能彻底理解其中的奥妙。他所知道的就是她很讨厌这种联系。“这是低级笑话中 最低级的一种。”他是这么说的,而且告诉他,有她在场时不要开这种玩笑。 显然,踢电梯按钮也是被禁止的。 他隐约明白,自己正面临一个选择:循规蹈矩,为了格蕾丝;或者干脆离经叛 道一次,因为他还从来没有真正那么做过。 威斯丁57。01。13。2243告诉她一边待着去,然后又在按钮上加了 一脚。 威斯丁屈服了。“抱歉,”他说,“我不是故意的。”随后,作为一种古怪的 安慰,他考虑了几个星期的问题脱口而出,“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段婚姻维持了七年,其中五年简直是多余的。最终是格蕾丝抛弃了他。也就 在同时,终身教职委员会拒绝他的意图也很明显了。 尽管这是一段本不该存在的婚姻,但离婚的伤害依然很大。无论你从事的研究 是不是你喜欢的,申请终身教职被拒绝同样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哪怕你所追求的只 是一个学术头衔,因为每一个“正常”的博士都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