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威斯丁本可以像其他逐渐老去的实验员一样过完一生,但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怜 悯,他只想躲起来舔舐伤口。所以他机械地用声纹签署了格蕾丝的律师发给他的所 有文件,变卖了她留给他的一切物品,去了地球遥远的另一边。 他去了迪戈加西亚[注],那里不能说和托皮卡截然相反,但也差不多:宽松 的氛围,热带的气候,正好位于印度洋中心。那里还是太空管理局的一个跟踪站。 [迪戈加西亚:南印度洋一珊瑚岛] 65。03到65。04之间的几个威斯丁定居下来,变成了当地人——或者 至少和任何一个住在由太空管理局管理的前海军基地上的岛民一样。 65。10到6。11之间的另外几个威斯丁觉得六个月的岛上生活已经足够 了。在三十五岁的年纪,重返校园有点老了,但还有很多与化学无关的事情可以去 做。他们出发去了澳大利亚。 威斯丁则滞留在迪戈加西亚,直到花光积蓄。不过那时,他和太空管理局的几 个工程师成了酒友。顺理成章的,在他证明自己有能力保持清醒以后,太空管理局 对他进行了心理分析。那时他还没有自我毁灭倾向——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而 且他的责任感非常强。不久后,他得到了一份从外太空收集冰球的工作。 这份工作并不像听上去那么刺激。关键的事情都是由专家完成的。他们拦截彗 星,把它们切成锯齿状的几大块,再融成在外力下不会碎裂的巨冰,用反射膜把它 们包裹起来,保持它们的形状和温度。威斯丁本可以在某个外太空小组里找个位置, 因为很多融化和包裹工作都与纳米化工有关。无论有没有终身教职,他好歹都还是 个优秀的化学家;但如果他真的喜欢化学的话,终身教职从一开始就不该成为问题。 对不合群的人来说,运输冰块的工作更加合适。你飞到木星轨道附近,使拖曳 飞船与外太空巨冰上的对接槽相连,把它固定在准备好的反应物质存储池(也是在 外太空建造的)里,然后慢慢经过一条弧形轨道来到传送点:一般来说是L5拉格 朗日点,但有时是月球轨道。利用冰块,那里就可以成为简便的燃料补给站,为深 空飞行器提供服务。 每个人都可以驾驶拖冰船,船上的大部分工作就是照看照看电脑,万一发生什 么问题,后方的那些家伙也可以有个人使唤使唤。 你唯一真正的责任就是不要弄错轨道,威胁到地球或者任何人类定居点。如果 你真的这么做了——甚至只是好像要那么做——那些快速反应巡逻队就会立即前来 制止你。不过只要你不是个真正的恐怖分子,拖冰船上的电脑系统已经足够精密, 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其实这项工作的实际原理与无数电脑游戏无异,更何况飞船 与彗星冰块对接后的拖力极其微弱,每一个动作都慢的令人难以置信。 “枯燥”实在不足以形容这份工作,这也就是拖冰船驾驶员永远有空缺的原因。 更糟糕的是,这份工作让你有很多时间来思考。当他的飞船在无人关注的黑暗中推 动着光亮如镜的冰块时,他越来越沉浸于对过去的假设之中。回想起那些当时他没 有选择的道路,他感到针扎般的难受。 而现在,当超空间驱动器旋转着向土星前进时,一个出乎意料的副作用出现了 :他得到了所有那些他曾经反复思考过的假设(外加无数个他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的答案。 “玛丽·塞勒斯特号”接近了它的目的地。在一段超越时间的间隙里(以前从 未有过),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威斯丁。 他变成了跳入鲨鱼出没的湖中的莽撞孩子。 他学习音乐、历史和英国文学。 他成为州级田径运动员。 他的游泳水平更上层楼,率领一支接力队伍获得了奥运奖牌。 他在那个香汗微微的跑步姑娘身上找到了天长地久的爱情。 他在堪萨斯半岛的原野上得到了博士学位和终身教职……地质学的。 他错过了那班公共汽车……还有格蕾丝。 他去了澳大利亚,最终成了一名实验员……在澳大利亚的南极洲领地闪闪发光 的无尽冰原上,一个人可以安静的思考。这是好事,因为它能使你成为诗人。 他像克罗伊斯[注]一样富有,在印度洋的海岸边无所事事;他过着一种后启 示录时代的隐居生活,周围是最惊人的超现实科技。甚至还有一个威斯丁,他那个 世界中的太空管理局认为,如果真有超光速飞船存在,它一定可以到蟹状星云去拍 摄照片,哪怕飞行员可能无法随照片一起返回地球。 [注克罗伊斯:吕底亚王国的末代国王,以富有著称] 讽刺的是,唯一不可能实现的,恰好是威斯丁原本认为可以为他带来想要的东 西的那些选择:他拼命赶也没赶上那班公车,却迎头撞上另一辆车;或者从悬崖跳 下去;或者扣动扳机自杀。 在超空间以外的世界里,前往土星的飞行在心跳一拍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但就 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威斯丁明白,他可以选择其中他喜欢的一种生活,继续 生活下去。他不能从头来过,但他可以敲响任何一支过去没有敲响的钟,而让过去 响过的那只保持安静。 但在心跳一拍之外,他还有时间可以考虑一下老鼠、金鱼、被麻醉的驾驶员, 以及突然消失的飞船。格蕾丝有一次和他说起过薛定额的猫,它会一直处于非死非 活、每种情况各占一半的状态,直到量子科学家们决定其最终结果。现在,“玛丽 ·塞勒斯特号”的超空间飞行使他暂时拥有了这种量子状态的选择权。不用太高的 智商也可以知道在他之前的飞行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找到了某种更好的生 活,于是选择了离开,让飞船继续前进。 威斯丁想选择那个跑步的姑娘,或者奥林匹克奖牌——走这条路也会碰上不少 姑娘。但他担心当超空间中那段超越时间的间隙在他面前伸展开来时(但它没有), 任何一种选择都不能真正挽救他,除非他自己有所改变。 威斯丁的众多自我中最优秀的部分选择了勇敢,承受压力,不再做“正常”人。 如果他进入了某个这样的自我创造的世界,他会继续这样做,还是会再次糟蹋掉这 段新生活?无论选择什么,他需要把握的都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他是第n+1个飞行员,这就意味着,在他前面已经有n个飞行员辜负了他人 的期望,选择了诱惑。威斯丁的责任感依然高的超乎想象。只有这一次,他才既有 责任感,又与众不同。 当那段超越了时间的间隙渐渐变得模糊时,威斯丁感受到了南极洲冰原荒凉而 澄净的光芒,品尝到了女性温暖柔美的气息——她的爱永远也不会来了。然后,缓 慢的,一切消失了。 飞船精准的出现了,威斯丁发现自己正看着下面的土星环,它在高角度的阳光 照射下显得壮丽无比。他很惊讶自己还活着,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对此并不像想 象中那么失望。超空间中发生的事他已经不太记得,只知道他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 来到这里,而这个选择是很关键的。 他应该是在一艘超光速飞船中,但它使用的还是老式的无线电。只要摁下按钮, 他就可以比任何一段信息更快地回到地球。不过,如果说什么时候该发表一通装腔 作势、言简意赅的宣言的话,那就是现在了。电脑已经发现他仍然在船上,正准备 进行生命遥测:惊人的消息,他成了太阳系中第一个成功进行超空间飞行的人。 他从没有真正练习过这次演讲,不过考虑到先前的告别辞,他别无选择。 “嗨。”他说。 然后他停下来等待回音。他们大概希望他直接回去接受一大堆检测,不过他觉 得那大概没什么用,因为不知为什么,他怀疑能当超空间飞行员的人一定是凤毛麟 角。 同时,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情绪在心中涌动——真的是久违了,以至于过了好一 会儿他才吃惊的意识到,那像是一种宁静的心绪。也许只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这里 的一切要比他从冰块里看到的反射影像有趣得多。土星环的光芒让他窒息,隐约联 想起了南极。这可真奇怪,因为他从没去过南极。 接着,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古怪的念头:下次,我要去蟹状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