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小说渐渐变成事实 人人都知道,方副师长和甘师长之间,亲密得根本象是一个人一样。方副师长说的 话,等于是甘师长说的,有什么可怀疑的? 而方铁生在作了这个宣布之后,就独自一个人,吩咐了谁都不要跟,自己一个人, 走进了山沟深处,当时,也没有人怀疑他去干什么,和到哪里去了。 一直等到甘铁生那边,等无可等,开始突围,战斗一起,枪炮声传了过来,那半师 官兵,才知道大事不妙,毕竟还有许多作战经验极丰富的军官在,派出去的侦察兵回来 一报告情况,再想去增援,先得找方副师长,可是花了三个小时,方副师长踪影全无,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又耽搁了三小时,甘师长那边,早已全军覆没,剩下的半个师官兵, 知道了这种情形,人人含泪,一轰而散。当兵的回家乡,当官的连家乡也不敢回,怕给 人以为他们叛变了甘师长,大多数流落江湖,甚至有的落草为寇,境况十分惨。 小说最后结尾,写了作者的感想,作者说,背叛显然只是方铁生一个人的事,但是 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背叛虽然是人类常进行的行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方铁生背 叛了,那似乎又超出了人类行为的范围,是不是虽然经历了几千年的文明发展,人类行 为还有许多隐性的部分,根本不为人所熟知? 还是现在所知的人性卑劣,只是一层表面,真正的情形,深不可测,使得想去探索 一下的人,一想到就害怕,根本不敢起这个念头? 问题提得象是很有深度,可是由于我对整篇小说,已有了结论,所以在看到了那些 问题时,反应和白素完全不同。我记得白素当时,至少看了两遍,而且十分认真地在思 索,但是我看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而且相信,一定有十分轻佻的表情。 白素用询问的目光望向我,我立时回答:“因为我已有了结论。” 白素询问的眼色延续,我用力一挥手,大声说:“不过,狗屁不通。” 白素略皱了皱眉,我继续发表结论:“小说写的,不是事实,不可能是事实,因为 如果是事实,绝不会有什么背叛,方铁生不可能背叛甘铁生,这个小说作者,跌进了他 自己布下的陷饼之中,他想制造一个诡异的大转折,所以一开始,把两个铁生之间的交 情,写得那么深入动人,他不知道这样一来,就无法发生他后来所要写的事了,他虽然 硬写了,可是,小说却变成了狗屁不通。” 我平日也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说一件事,所以白素也有点意外,她听得十分用心, 等我讲完,她缓缓点头:“单就小说而论,我同意。” 我立即道:“当然只是小说,实际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白素默然不语,我又道:“别相信‘小说是完全根据事实来写的’这种鬼话。方铁 生曾力争要撤到山上去,如果他争到了,他怎能背叛?他的背叛,难道是临时决定的? 真不通。” 白素摇头:“不通的是你,若是他早就有背叛之心,他对甘铁生如此了解,自然知 道他再争,甘铁生还是会派他在山下候命。” 我翻着眼:“他对甘铁生的感情,全是造作?如果是这样,那不但可怕,而且,他 本来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打滚的流浪青年,遇到了甘铁生,命运才截然改变,他为什么要 背叛?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他背叛甘铁生,目的是为了什么?”’ 白素十分镇静地回答:“这正是作者想在我们处得到的答案,是她要我们看这篇小 说的原因。”我问哼一声:“没有原因,小说写得不通,狗屁不通。”白素的反应,令 我气结:“所以,我不相信这是小说,相信它是事实——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还比 小说故事曲折离奇,匪夷所思得多。” 我用力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而且,我坚信,小说中的一切,都 是……至少,原始资料,都来自当年的那个参谋长,也就是当年两个铁生共恋的对象。 因为小说中并没有详细写甘铁生在山上,等不到方铁生来应援的痛苦心情——被背叛, 是最最令人痛心的事,不写,是因为那时;他不在山上,他无法想象甘铁生的痛苦情形, 写不出来。” 我仍然不同意:“也不一定,在小会议室里,只有甘铁生和他两个人作个别谈话, 谈话的内容,也未见写出来。难道也是他不知道?” 白素现也十分疑惑的神情,显然,她也无法解释这些疑团。 我笑了起来:“写小说,要布下无数疑团,让人家看得摸不着头脑,要看下去,那 不算是难事。难的是,每一个疑团,都要能有自圆其说的解答,不然,就绝不能称为好 小说。” 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所以,我给这篇小说的评论还是那四个字:狗屁不 通。” 白素微笑——一向以来,她那种充满谅解的笑容,都极动人,她道:“我也早说过 了,这个故事,我宁愿相信它是事实。” 讨论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进一步研究的了,我和白素,在互望了片刻之后,在 时间上一点差别也没有,齐声道:“找那作者去。” 要找作者并不难,在歌唱家那里得到了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第一次没有人接听, 过了几小时再打,有人接听了,电话是白素打的,她先自我介绍,然后道:“请找背叛 这篇小说的作者,君花女士。” 通过电话扩音器,我可以听到一个相当低沉的声音,作为女性的声音来说,略沉了 些,但这位女士的年纪绝不会轻,所以也不值得奇怪。 她连声道:“我就是,我就是,我写的,你们看了,有什么……意见?” 白素说得很客气,可是也很直接:“如果那是一部虚构的创作小说,那可算是失败 之作,因为只有谜团,没有解释。而如果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只是通过了文学的笔 法表现出来,那么,每一个故事的疑团,都有追索的价值,请问,属于哪一种?” 沉默维持了足有一分钟,才听得声音变得更低沉:“全是事实。只不过名字改了…… 他们两人的名字,确然相同。” 白素缓缓地问:“方铁生一直下落不明?” 回答:“是!” 白素再问:“甘铁生呢?生死不明?” 回答仍然是:“是。” 白素一字一顿:“你,就是小说里,那个竭力想隐藏起来,但是又无法不在某些重 要情节中出现的那个人?” 在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下十分痛苦凄酸的呻吟或抽噎声,人只有在突然之间,被触 动了内心深处最伤痛之处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白素逼她一下,白素的心地比较软,正在犹豫间,那 边已传来哀恳的声音:“能不能……请你们来……来了之后……我们当面谈?” 我向白素又作了一个坚决不答应的手势,白素的声音很诚恳:“我们两个人,你一 个人,由你来见我们,比较适合,我可以通知航空公司送机票——” 那边立即道:“这是小问题……好的,我来。” 白素又道:“你来,还有一个好处,你侨居的地方,是西方人的社会,对于往事的 发掘,全然无根可循,到这里来,可能在中国人之中,找到一些和当年发生的事情有关 的人。” 那边的君花女士,声音竟然有点发颤:“那么多年了,还会有人……他们还会在?”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希望,但是也充满了不信,白素笑着:“当然会有人在,至 少,你还在。” 电话那边,又是一下抽噎声,白素又道:“我准备把你的小说,立刻发表,只要和 当年事情有关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事。就算是当年有关的人的朋友、后代, 只要听人讲起过,也会知道,毕竟,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 君花女士的声音,听来凄婉欲绝,她先是重复着白素的话:“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事,但竟然发生了。”接着,她发出了一下幽幽的长叹:“那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 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让我带着这个疑问死亡,那我相信,我会 是地球上最痛苦的人了。” 君花女士的话,虽然很夸张,但是她的语调如此哀伤,倒也使人深信她内心的痛苦 极深。 白素忙安慰她:“不会很容易有答案,但我们一起努力,总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当然明白,小说写得十分隐晦,所以希望能和你见面,把当年发生的事,作进一 步的了解。” 君花女士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奈的悲哀:“有许多发生了的事,真的请原谅,都 是无法说,无法写的。但只要两位肯帮忙,我一定尽量说。” 白素十分高兴:“太好了,希望你尽快来。一到就和我们联络。” 君花女士想了一下:“最迟一星期。” 白素一怔:“为什么要那么久?飞行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小时。” 在电话中听到了君花的吸气声:“有一点……私人的事,要交代一下。”白素没有 再坚持:“好,一个星期,我可以把你写的故事,令很多人知道,看看有什么反响。” 君花连声道谢。这次通话结束之后,我十分不满:“她应该立刻赶来。” 白素低叹:“人各有各的难处。” 我也叹了一声:“若是当年铁军之中,竟然有一个女性的参谋长,真不可思议,难 道是现代花木兰,那就更错综复杂,曲折离奇了。” 白素没有反应,我也没有再说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之中,白素表现了她惊人的办事能力,她所做的事,若是照正常的程 序来做,至少要三十天。在三天之中,她使“背叛”这篇小说出版.同时作了极为广泛 的宣传,包括请最受欢迎的歌星。明星诵读书中的篇章,不但可以免费入场,而且入场 者还可以免费得到彩色精印的浓缩故事小册。 同时,她又通过传播媒介,一再强调所写的事是真实的事,任何当年,曾对这件事 有过直接或是间接记忆的人,只要能提供资料,都可以得到一定的报酬——她为此专门 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聘请了二十名对中国现代史的研究的大学生担任记录和发问的工 作。 同时,她又组织了好几个有关这次战役的座谈会——她很快地就从只料之中,找到 了那场使铁军全军覆没的战役资料。 原来那场战役,在战争史上,的确相当著名,我也参加了几次座谈会,参加者有年 老的,当然早已退休的军人,有史学家,有军事学家和军史专家,等等。 一个老军人,在那场战役发生时,他也在军队中,职务的团长,他的话最具代表性。 他说:“当时,我们一听到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真是惊讶得直跳了起来。铁军的 将领,都又有勇,又有谋,怎么会打出这样的仗来?把部队退到无水无粮的山上守了五 六天,再想突围,哪有不败的?那不是打仗,那是向敌人送礼,送的礼,就是全师官兵 的性命。”这场战役的资料既然已经查了出来,师长、副师长、师参谋长的姓名,自然 也知道了,但是一方面为了种种关系,另一方面,为了行文方便,所以不拟更改了,仍 然称他们甘铁生和方铁生。另一个也是当时就在军队中的老军人,当时的职务较低,是 排长,他当时驻地,,也在河南省境内,他说得更是具体:“铁军失败,敌军自然庆祝, 我们当时和另一方面的军队关系很好,互有来往,只听说铁军的三个将军,都下落不明, 不能肯定是阵亡了,还是逃脱,所以也十分紧张,怕他们卷土重来。” 一个专研究现代战争史料的专家说:“我特地研究这场战役,有资料显示,战败后, 有不少铁军的士兵和低级军官又被人见到过,似乎又不是真正的全军覆没,可是根据当 时的情势,突围的一定全被消灭,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这篇小说,是最佳的军事 资料,不然,凭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那场自杀战役,要不是方铁生的背叛,历史可能 重写。” 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大抵类此,也都是传闻,猜测居多,连军事史专家,也不知道 当年曾有过一个那样大胆的作战计划。 真正明白内情最多的,自然还是小说的作者,白素做了那些事,目的想把其有关系 的人引出来,可是,暂时显然未能成功。 在第五天晚上,白素对我说:“当事人的年龄,现在都不过是七十岁上下,方铁生 如果在生,年纪更轻,要是这次把那战役揭开来,能引得当年两具铁生,再一现身,那 就太妙了。” 我看到白素兴致勃勃,虽然觉得下落不明的人,经过四五十自,再要现身的机会, 真是微乎其微,但是也不忍心妇她的兴.只是含糊道:“是啊,他们若是出现,自然当 年所有谜团,都能真相大白。”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别敷衍我了.你心里在说.绝无可能。” 我笑了起来,纠正她的话:“万一.万一两个铁生又见面了,会有什么样的情境?” 我用力挥手:“就算方铁生还在生,我不认为甘铁生可以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中突 围出来,他的骸骨,早在那座穷山之中化灰了。” 白素又低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接下来的两天中,仍然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保方面提供来的零星资料倒不少。白素 每天和君花女士保持联络,在电话中听来,君花女士的语声,愈来愈是激动哀伤,有时 甚至泣不成声。 我们知道她确切的抵达日期,所以准时在机场接她,我们没有见过她,但当她一出 现,我们就可以肯定,那就是她。 她推着行李车出来,个子很高,走路的姿势也很挺,穿着传统的旗袍,套了一件粟 鼠皮中等长度的大衣,平底鞋,看走来六十岁左右(实际年龄不止),略施脂粉,脸上 虽然已有不少皱纹,但是仍然不减清秀,神态十分雍容大方,尤其是那一又同和她的眼 神相接触,都会被她又眼之中,那种水灵灵的神采,弄得有点心神缭乱。 若是把她脸上其余部分都遮起来,只露出这一又眼睛,那么,这以有着动人眼神的 眼睛,会今很多人着迷,而且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她看来高贵恬雅,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在人人都匆匆忙忙的机场之中,她也不急 不徐,不失她的风度。 一看到了她,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对她的第一印象,十分佳妙。 在来机场之前,我和白素,曾有过一次对话。 这几天的努力,自然也不是白费的,在战争史资料上,找到了那个师的主要将领的 名单,其中,自然也有那个在小说中神秘之极的师参谋长的名字,那是个男人的名字。 我和白素曾为这个神秘人物的性别,起过争论,我始终认为那时有一个女将军,是 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有,早已众人皆知,不会那么神秘。白素曾说,她不排除女扮男装 的可能性,我也认为没有可能,认为“三个男同性恋”的设想,接近事实。 当然,也找出了这个师参谋长的履历——他的资格极好,毕业自正宗的军官学校, 一出军校,就已经是校级军官,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团参谋长,相信就是两个铁生才升 团长时的那个团。 (那次“风尘三侠”的演出。) 白素还想找这个神秘人物的照片来看看,可是却没有找到,倒是两个铁生有合拍的 戎装照,确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一个瘦削,看来文质彬彬,另一个满面虬髯,高大 威猛得异乎寻常。 本来,全是小说中的情节,可是点点滴滴,忽然全有事实可以勾索出来,那实在是 相当有趣的事,而如今,一个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又出现了,自然到了最紧张的时刻,我 和白素,一起迎了上去,白素先开口:“君花女士?” 君花女士向我们望来,眼神中带迷们和哀愁,她略点了点头。我已接手替她推行李 车,白素在问:“在舍下住几天,还是要酒店?” 君花略想了想:“要是不太打扰,宁愿在府上。” 白素由衷地表示她能当主人的高兴:“好极。” 出了机场,上了车,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我性急,好几次要开口,都被白素以眼色 止住。 我只好在心中咕哝着几句讲出来不是很好听的话。 到家之后,白素还真沉得住气,先张罗吃的,再问君花女士,是不是需要休息,我 就几乎忍不住了,然而这两三个小时,我也没有白费,我在用敏锐的观察力,打量我们 的客人。 她的个子相当高,至少有一七五公分,手脚也很大,虽然举止十分温雅可是有不少 动作,却又相当男性化。女性到了这个年龄,自然谈不上什么身材了,而她的旗袍,也 是很宽松的那一种。 她的皮肤相当白,在这个年纪,还可以看得出细腻,手背上皱纹自然不免,但是手 指的动作,还是相当纤巧。她的口音是中州口音,声音低沉,很是动听。 以我的观察力,竟然也难以看得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出身,只是从她的某些手部 动作上,可以看出她可能受过地方戏曲的训练,因为她在说话时候手势,很有点象是演 员在舞台上的‘做手’。 她还没有回答白素问她是不是想休息的这个问题,我已忍不住道:“我相信君花女 士,也一定急着想听我们的意见了。” 白素没有表示反对,君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两位的意见我也知道,觉得 那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可是的确曾发生过。” 白素道:“对,我这几天搜集了许多资料,都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可知保密工 作进行极好,计划不应该失败的。” 君花喃喃地道:“是,如果不是有绝意料不到的背叛的话,作战计划会成功。” 白素又道:“为了了解当时的情形,有许多问题,要请你作毫无保留的回答。” 君花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坐着不动。她一定经常习惯于那样的凝坐,不然,不可 能一坐好几分钟,几乎连眼也没有眨过,看来就象是一尊塑像。 我好几次要开口,白素都阻止我,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命我去取酒,我取来了酒, 斟了三杯,放在桌上,故意弄点声响出来。 君花这时才又吁了一口气:“好,我什么都直说。” 文学殿堂 推出,蓝丝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