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冒著风雪,冲到了洞口,在洞口呆了片刻,又退了回来。 如果不是我眼前的处境如此糟糕的话,那么,我这时在眼前看到的景色,可以说是在地 球上能够看到的最壮丽的景色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头,根本完全看不见了,而近处的山头在大片大片狂舞著, 向下降落来的雪花之中,就像是幻影一样,只存在于虚无镖纱的境地之中。旋风不特将地上 的积雪卷起来,和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相撞击,然后又散开来,飘舞著。 我站了大约一分钟,在我的衣服上,已经积下了不少雪花,我退回洞中之后不由自主, 向我的那双鞋子看了一眼,然后苦笑起来。 人饿急了可以吃皮鞋,但是我的攀山钉鞋,可供吃的部份,却实在太少了,那我该怎么 办呢? 如果我在这个山洞中不出去,那我只是枯守著,可能守到天色转晴,但到那时,我已经 可能饿得连举步走出山洞的气力都没有了。 那样的话,我还不如现在就出去冒冒险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剩余的小半盒火柴,小心藏了起来。我没有任何食物,只好抓 了几把雪,在口中胡乱嚼著,吞了下去。 然后,我翻起衣领,冒著旋风,向外冲了出去。 当时,我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赌博。我根本无法知道我会输,或者会赢,而当我走出了数 十码之后,我又听到了一阵隆隆的声响。 我转头看去,看到大堆大堆的雪,自山坡上滚下来,那又是极其壮观的奇景,但是我并 没有多伫足,我不断地向前走著。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全然无法辨别前进的方向,我只能顺著风势走著,而风势是在不断 变幻著的,是以不必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风势似乎越来越猛,雪也越来越大,我实在无法再向前走了,但还是勉力支撑著,最 后,我从一个斜度很大的山坡上,直滚了下去。 宾到了那山坡下,我喘了一口气,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直立的石头挡著,风不是那么猛 烈,我勉力自雪堆中翻起身来,倚在大石坐著。 当我坐定了之后,我看到就在我身边不远处,有两团积雪,竟然在缓缓地抖动著。 我揉了揉眼,手背上的雪花,揉进了眼中,使我的眼睛发出了一阵剧痛来。当我再定睛 向前看去时,我肯定我未曾看错,有两团积雪在动。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那可能是雪下有著两个小动物,如果是的话,那我就获救了,我高 兴得几乎大声叫了起来,我忙向前扑去,先将那两国雪球,压在身下,那两团雪球并没有发 出什么挣扎。 然后,我迅速地扒开雪,我首先看到两对眼睛,那两对眼睛,也在一大团灰色茸毛之 中,一看到了那两对眼睛,我就陡地一呆。 因为,那无论如何,不是野兽的眼睛。 我连翻坐起身来,将雪迅速扒开,我看到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挣扎著爬起身来,他们 站起之后又跌倒,倒在雪地之后,再也没有力量站起身来了,只是睁著他们乌溜溜的眼珠望 著我。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又冻又饿了。在那刹间,我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又冻又饿, 就在死亡的边缘了,我连忙将他们扶了起来。 他们的身上,都穿著兽皮衣服,戴著狐皮帽子,他们的手,冻得又红又肿,我将他们扶 了起来之后,已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康巴族人的孩子。 我大声问他们:“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个孩子困难地摇著头,看来他们已经衰弱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体力的过度消失,是一件最最危险的事了。 我握住了他们的手臂,大声道:“我们不能耽在这里,我们一定要走,你们一定要跟著 我走,明白么?” 那两个孩子总算听明白了我的话,他们点著头,我拖著他们,向前走去,在开始的时 候,他们根本不能走,只是我拖著他们在雪地上滑过。 我自己已经是饥寒交迫的了,还要拖著两个孩子向前走。那种疲乏和痛苦,实在令得我 身内的每一根骨头。像是都要斯裂一样。 我好几次想将那两个孩子放弃算了! 但是,当我每一次有那样的念头时,我转过头去看他们,都看到他们,也在竭力挣扎 著,是以又使我打消了放弃他们的念头。 这两个孩子在开始的时候,甚至连走动的能力都没有,那一定是他们在雪地中停留得太 久,全身都冻得发僵了的缘故。 他们的年纪实在太小,小得还不明白如何在雪地中求生存的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不论 你多么疲乏,都要维持身体的活动,走也好,爬也好,总之要动,当你一停下来的时候,死 神就开始来和你会晤了。 当我拖著这两个孩子前进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在竭力挣扎著,是以,他们的活动能力, 也在逐渐恢复著,渐渐地,他们已可以自己走动了。而当我们在经过了一个山口的时候,凌 厉的风,夹著雪片,向我们吹袭了过来,令得我们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在雪地中打著滚。 我挣扎著站了起来,急于避开那山口的强风。 那两个孩子,拉住了我的手,反要拖我向那山口走下。 在那样的风雪之中。我们是根本无法讲话的,我只好摇著头,同时伸手向前面指著,表 示我们要继续向前去,至少,要避开这个风口。 可是那两个孩子却十分固执,他们一定要向那山口走去,我心中恼怒起来,挣脱了他们 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他们却又追了上来。 他们追著我,滚跌在地,我要十分艰难地才能转过身,将他们扶了起来,当我扶起他们 的时候,那两个孩子向我大声叫道:“向那里去,那里有库库!” 我大声问道:“有什么?” “有库库!”他们回答著。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库库”是什么,他们指的,正是那个山口,从山口中卷出来的 风,是如此强烈。我们如果要逆风走进山口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那两个孩子在挣扎著站了起来之后,还是硬要拉著我向山口走去。 我暗叹了一声,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口中的“库库”,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是我却 也可以知道,他们那么强烈地要求走进山口去,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两个孩子,当然不可能是外地来的,他们毫无疑问是康巴人的孩子。 那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是孩子,但是他们对当地地形的了解,一定还在我之上,那叫作 “库库”的地方,可能对我们目前的处境,有所帮助。 是以我点了点头,和他们一起向那山口走去。 罢才,我们在经过那个山口之际,是被从两面峭壁夹著的强风,吹得滚跌出来的,这 时,逆著风,俯著身,硬要走进那山口去,那种痛苦的经历。怕只有长江上游的纤夫,才能 够领会得到。 我们的身子,几乎弯得贴了地,我们被冻得麻木的手指,在雪中探索著,抓紧一切可供 抓紧的东西,然后,我们一寸寸地前进著。 而我们又不能将我们的身子,弯得太久,因为雪片卷过来,会将我们盖住,如果我们的 身子弯得太久了,在我们的面前,便会堆起一大堆雪来! 我也完全无法知道我们究竟化了多少时间,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根本想不到旁的事,只 是拚命地,用尽了体内的每一分精力,和风雪搏斗著。 我们好不容易挣扎到了山边,在到了山边之后,情形就好了许多。 我们可以抓住岩石的嶙角来稳住身形,不致被强风吹得身子打转。 在我们又走出了一百多码之后,那两个孩子,本来是一直抓住了我的衣服的,这时,他 们突然松开了手,向一个很狭窄的山缝爬去。 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起挤进了那山缝。 才一挤进那个狭窄的山缝,我就觉得那两个孩子,确然是有道理的了。 因为我听得出缝的那一边,传来一阵“轰轰”的声响,那是空气急速流通所造成的回 音。 有这样的回音,那就表示,在那石缝里面,有一个体积相当大的山洞。 我们三个人一起向前挤著,山缝中,风已没有那么大,只不过却冷得令人发颤,那两个 孩子用发颤的声音叫道:“我们找到库库了!” 我正想问他们,什么叫作库库,但是我还没有问出口,我便已经知道,“库库”究竟是 什么了! 我们已挤出了石缝,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相当大的山洞,那山洞中,堆著许多东西,有 一张一张的兽皮,有干柴枝,还有吊在洞顶上,一只又一只被风干了的野兽。我明白了, “库库”是一个补给站的意思,那两个孩子知道这些食物,有可能使我们生存下去的一切! 当我看到了这一切的时候,我心中的快乐,实在是难以言喻的,我也像是一个小孩子一 样,和他们拉著手,跳著、唱著,不断在山洞中打著转。 那只是一个山洞,但是在我的眼光中看来,这个山洞,却是真正的仙境了。 我很快就用火石打著了火,燃起了火堆来,然后,我们将一只可能是獐子的兽体,放在 火上烤著。当肉香四溢之际,我们争著啃著那种坚硬的兽肉,让汁水顺著我们的口角流下 来。 山洞中食物储藏之丰富,足可以供我们两个小孩,一个成人过上一年! 而我们自然不必在山洞中住上一年之久,暴风雪至多十天八天,就会过去,在暴风雪过 去之后,我们就可以走出去了。 我在雪地中救了这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又救了我! 这两个孩子一定太疲倦了,当他们的口中,还塞满著兽肉的时候,就已经睡著了。 我摊开了几张兽皮,将他们抱到了兽皮之上,让他们沉睡,然后,又在火堆上添上了不 少枯枝,我也倒在兽皮上睡著了。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甜蜜的一觉,当我感到寒冷时,我知道那是火堆熄灭了, 但是我却仍然不愿意醒过来,我将兽皮紧紧里住身上,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醒来,火堆中已成了一堆白色的灰烬了,那两个孩子还在睡,我 又燃起了火堆,然后,叫醒了那两个孩子。 他们揉著眼,站了起来,我里著兽皮,挤到了那山缝口,兜了一大堆雪回来,我们嚼著 雪,啃著兽肉,在山洞中一连躲了四天。 到第五天,我们睡醒的时候,阳光映著积雪,反射进山洞来,使得山洞中格外明亮,暴 风雪已经过去了。那两个孩子欢呼著,挤出山缝去。 我也跟了出去,我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毫不犹豫地向前走 著,而在走出了两三里之后,我也认识路径了。 那正是我第一次被康巴人围住,作为俘虏,带往他们营地的地方! 我自然知道,再向前去。就是晋美那一族人的营地,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向前去了。 正当我打算叫住在前面奔跑的那两个孩子,向他们话别之际,一队康巴人已飞也似奔了 过来,迅速地向我接近,而且,我也看出,带头的那个,正是晋美。 那两个孩子,已奔进了那一队康巴人之中,他们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两个男人,将 孩子抱了起来,孩子转过身来,向我指著。 晋美也已带着十来个人,向我奔了过来。 当那些人来到了我的面前之际,他们脸上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一具复活的僵尸一样地古 怪! 我向晋美挥了挥手,道:“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晋美绝对是一个勇士,可是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也足足呆了半晌,才道:“你,你不 是从石梁上面,跌了下去么?” “是的!”我回答:“我会游水,所以侥幸得很,算是天神护佑吧,我没有死。” 那时,那两个孩子,已将其余的人,引到了我的身前,两个康巴人神情激动地对晋美 道:“是他在雪地中救了我们族中的两个孩子!” 晋美立时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望著我。 他的那种眼光之中,是充满了感激的神色的。然后,那是突如其来的。他们所有的人, 都向我涌了过来,抓住了我,将我向上抛了起来。 我第一次被他们围住的时候,他们将我当成了敌人,但是这时,他们却将我当作了恩 人。 我被他们抛了又抛,然后,他们又拥著我,来到了他们的营地之中。 虽然我一再声明,我不能久留,但是,我还是给他们硬留了两天,临走的时候,他们给 了我很多干粮,以及在雪地中行走必需的东西。 他们一直送我出来,直到我第一次被他们围住的地方,他们才和我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我继续向前走著,当和他们在一起的时栗,我几乎已忘记了德拉了。 但是当我又开始一个人前进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德拉来,或者说,我又想起了德拉带我 到达的那个仙境来。就算我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但是,那么多的宝石和钻石,无论如何,都 是令人终身难忘的。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离得又不是太远,我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支持我的 来回,唯一的麻烦就是神智不正常的德拉,和他那一柄手枪。 我在一面考虑著,我是不是应该回到“仙境”去,一面,我仍然不停地在向前走著。 而我立即发现,我自己的考虑,是多么可笑,因为我正是在向著那“仙境”所在的方向 走著,在我的潜意识中,我已决定了要回到“仙境”去。 没有什么人是可以和他本身潜意识的决定相违抗的,我也不再多作考虑,我向前走去, 当天黄昏时分,我已经来到了那个奇异的山洞中。 我在山洞中休息了一回,因为我不知道德拉现在怎么样了。 德拉可能变得更疯狂,他说不定一看到我,就会开枪射击。我决定不能贸贸然就出现在 他的面前。 所以,我决定到天色完全黑了,才穿过山洞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在,我离开他已有七八 天了,在这七八天中,他也有可能已离开了仙境。 我这时的想法是:德拉所说的一切,全是不可靠的,他在看到了那么多的黄金宝石之 后,就将我赶走,好独吞仙境中的一切,我想他或者会在我之后,带著他尽可能带走的宝 贝,离开了仙境。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也一定遇上了那场暴风 雪。 他是不是有运气避过那场暴风雪呢? 而如果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话,那么他现在当然还在那遍地都是黄金、宝石的仙境之 中,而他又没有粮食,那可能他早已死了。 我在山洞中休息了好一会,直到山洞之中,渐渐变黑了,那些钟乳石都反射出一种黯淡 的、迷人的光辉来,我才慢慢地向山洞的深处走去。 转自百草园,晓霜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