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都是江湖旧相识 只见她又乾又瘦,身子缩成了一团,伛偻得叫人产生一种可怖感。 由于她的身子如此伛偻,以致她要抬起头来看人,也变得很是吃力。可是她却努力 在四面张望着。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已经无法传达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只使人感到她老 了,人老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老妇人,却有两样令人不由得不注意的事,一是她的目光,竟然如 同午夜之中的猫一样,有着一股幽深的光芒,阴森可怖之至,彷佛是在告诉人:我已经 老了,老得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只有我才知道什么才是死亡! 另一样,是她的身边,一左一右,虽然都有人扶持着,但是她的手中,还是拿着一 根拐杖。 扶住她的人,一男一女,看来是她的晚辈,那男的有点蛇头鼠目,可是衣饰很华丽, 自有一股成功人士的自信,所以看来并不讨厌。那女的,可以归入“陈安安”母亲一类, 打扮得不伦不类,庸俗无比,是这种城市的典型人物之一。 那男人有点面熟,是一个商界的知名人士,商业上的成就,当然不能和豪富的陶启 泉相比,但是也比“陈安安”的父亲强多了。 所以,这三个人才一进来,最先有反应的,是“陈安安”的母亲,她整个人像是装 了弹簧一样,“刷”地弹了起来,同时,还不及吞下口中的食物,整个脸上,已是笑容 密布,向着那一双男女和老妇人。 不过,进来的三个人,目光并未停留在她的身上,那老妇人在四下张望了一下之后, 那种怪异的目光,就盯住白老大的身上。 就在这时,她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对了,忘了介绍她手中的拐杖,那根拐杖, 夸张之极,足有两公尺长,比她的乾绷了的身子,高了一倍。 拐杖通体,墨黝黝地,并不是很直,有些弯曲,看来像是一枝天然的古XX。而最有 趣的是,拐杖的顶端,是一个圆形的物体,看来一如人头。更妙的是,那“人头”的双 耳处,各有三五个圈儿垂下来,看来像是耳环一样,在不住晃动。 这样的一个老妇人,握着这样的一根拐杖,这样的情景,甚至不会出现在正规的武 侠电影之中,大多数在神怪电影之中,才会有这种造型的老妇人出现。 我看到了这样的拐杖,依稀有点印象,可是却说不出实在的来,我在想,白素见多 识广,如果她在,一定立刻可以告诉我来龙去脉。 刚才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老妇人望向白老大,白老大也望向她,两人的目光 一接触,白老大银眉牵动,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老妇人手中的杖,略斜了一斜,向白老大指了一下。 这情形,不消说,那老妇人又是白老大的旧相识! 看来,旧相识都出现在这个餐厅之中,绝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早有预谋的! 这不禁引起了我极度的好奇,决定再旁观下去。 那一男一女扶着老妇人,迳自向白老大的座位处走去,别说是我早有所觉,只要感 觉稍为灵敏一点的人,也可以看出那个老妇人,大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气势。而白 老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完全可以知道他很是紧张,可知那老妇人,也不 是等闲人物。 偏偏在这个时候,“陈安安”的母亲,那个小商人的妻子,却满面是笑容,离开了 自己的座位,向那一男一女和老妇人走了过来。 她的目的,自然是想和那中年人打招呼——多半是想和那中年妇女打招呼,所以还 隔得远,就已然摆出了一副十分热切殷勤的神情。 只是那一双中年男女,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连眼尾也不移向她。她还不识趣,来 到了那中年妇女的身边,竟然伸手出去,去扯对方的衣袖,那中年妇女觉察了,现出很 厌恶的神情,疾声叱:“快走开!” 可是陈夫人却还想社交一番,未言先笑。就在这时,我目光到处,非但看到白老大 有“不忍卒睹”的神情,连“陈安安”也现出了一副怪相,摇了摇头。 由这种情形看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白老大和“陈安安”了然于胸。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倒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陈夫人在一叱之后,没有离开, 那老妇人手中的拐杖,突然略斜了一斜,中年男人在那时叫了一声:“妈!” 中年男人的叫声,含有阻止的意思,可是却已经迟了,老妇人出手如风,那拐杖的 头部,已向陈夫人的脸面,直撞了进去。 刹那之间,只听得陈夫人发出了一声惨叫,双手掩脸,狼狈而退。 我看出,老妇人的那一下出手极轻,怕至多只用了半成力,只是随手一挥而已。 可是当陈夫人放下双手来时,却已然鼻青脸肿,样子可怕之极。 这一来,整个餐厅,都为之震动,不少人围了上来。老妇人若无其事,仍然向前走 着。她身边的那中年妇人大声宣布:“这女人过来拉拉扯扯,不知道想干什么?老太太 想赶她走,不小心碰了她一下,那是咎由自取!” 不单那中年人是商界名流,那中年妇女,也是社交界的名人,两人的地位,得到公 认,陈夫人却没有人认识,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夫人哭丧着一张肿脸,狼狈而退,拉了“陈安安”,和那里人一起离去。 我看到“陈安安”被她母亲带走了,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已可肯定, “陈安安”,那老妇人,和白老大,都是江湖旧相识,他们同时在这里出现。事情并不 是偶然,而是有人安排的! 这样的聚会,少了一个如此怪异的人物“陈安安”,自然有趣热闹的程度,会相去 甚远了! “陈安安”在被她母亲拉出去的时候,连连回头,向餐厅内望来,但是白老大却没 有望向她,白老大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老妇人的身上。 那老妇人的行为,可称怪异,她一直来到了白老大的身前——由于她来得太接近了, 连红绫也抬起头来,用不明白的眼光望定了她。 老妇人双臂略震,在她身边的一男一女,立时退开了半步,原来老妇人不必人扶持, 一样可以站得稳,这时,她把拐杖提起了一些,并不点地,站立着,看来竟大有渊停岳 峙之势,和刚才颤巍巍地走进来的那种衰老相,不可同日而语。 她和白老大对望了三五秒,才把拐杖向地上一顿,自喉间发出了一下冷笑声,转过 身,那一男一女连忙又扶住了她,来到了邻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等到她坐下,白老大才笑着向她道:“三阿姐别来无恙否?” 我一听得白老大如此称呼那老妇人,就不禁吓了一惊。“三阿姐”虽然只是一个普 通的称呼,但出自白老大的口中,就绝不简单。尤其两人之间的情形,像是大有敌意, 白老大依然在称呼之中,承认了她“阿姐”的地位,可知这老妇人不简单了! 白老大叫了之后,又对红绫道:“孩子,叫三姑婆,三阿姐,这是我外孙女儿,卫 斯理的女儿。” 白老大在介绍红绫的时候,特地说明是我的女儿,那更使我心中一凛,觉得事态严 重。 因为若非有必要,他绝不会强调红绫是“卫斯理的女儿”。他这样说,目的自然是 想借我的名头,来使对方知道他这一方面所具有的实力。 白老大为人自负之极,可是连他也感到自己力量不够,要加上我的名头,由此可知, 对方被他称为“三阿姐”的那老妇人,绝非等闲! 我不必妄自菲薄,在江湖上,“卫斯理”三个字,自然也够得上响当当而有余。尤 其我结交广,朋友多,各方面的出色人物都有,形成了一个很广大的人际关系网,自然 可以有一定的作用。 果然,在白老大这样说了之后,我注意到那中年人的神色,略变了一变——这时, 我已想起了这中年人的姓名,他确然在商界很有地位,我想不到他这样有地位的人,曾 有一个母亲是江湖人物(他刚才叫老妇人为“妈”),想来他一定不是很愿意公开这种 关系,所以我也不提他的姓名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何以一个商界强人在听到了我的名字之后会耸然动容,因为我在 商界,可以说一点影响力也没有。 那老妇人却没有什么反应,仍是寒着一张脸,可是她一开口,说的话,却又客气得 出人意表。她道:“大哥你结实壮健?” 白老大扬了扬眉,略笑了一下。我又是一怔——老妇人称白老大为“大哥”,而不 是“白大哥”,这说明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白大哥”是泛泛的普通称呼,而“大哥” 则不是寻常称呼,一般来说,要经过正式的结拜手续,才能这样称。在白老大年代的江 湖人,对于称呼的得体与否,严格之至,决不会乱叫的。 老妇人在问候了白老大之后,又对那中年人道:“叫大伯!” 那中年人还未开口,白老大就连声道:“不敢!不敢!令郎也是社会栋梁了,怎敢 当?” 可是那中年人还是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伯!” 红绫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称呼人,所以她也大声叫:“三姑婆!” 红绫虽非长得五大三粗,可是神情真纯稚气,很惹人喜爱。她一叫,老妇人就连声 道:“乖!你叫什么名字?过来,三姑婆有见面礼给你!” 我一听得那老妇人这样说,不禁大是紧张——因为她说话虽然客气,和白老大的称 呼也亲密,可是两人互相盯望的眼神,分明说出他们两人之间,有着极深的过节,她叫 红绫过去,会不会不怀好意? 红绫却一听就站了起来,自己报了名字,大踏步走到了老妇人身旁,老妇人伸出一 只手来,抓住了红绫小手,翻来翻去看了一下,面有讶色。 这时候,我注意到白老大神色泰然,所以也放下心来,若是红绫会有危险,他这个 外公,断无送羊入虎口之理。 老妇人看了红绫的手,神情讶异,哑着声问:“你父母逼你练什么功夫来?把你的 手练成这样子!” 红绫咧着嘴笑:“我是由猴子养大的,从小就是野人,不关什么练功夫的事!” 老妇人瘦瘪的脸上,神情更讶然,忽然她又托起了红绫挂在项间的那块琥珀来看, 那是大降头师猜王送给红绫的,里面有几只小虫。 老妇人看了一会,吸了一口气:“你学过南洋的巫蛊之术?” 红绫这时的知识,自然再高深的话都听得懂,她笑道:“我没有学过,我有一个表 姨,却是降头师,功夫很高深,我却不懂。” 她那时说自己“不懂”,那是真的不懂——她懂的事太多了,脑部知识之丰富,举 世无双,那全是外星人传授给她的。 可是对巫术、降头术、蛊术,那当然一窍不通,因为这一些,连外星人也不懂,自 然未能传授给她。 不过,老妇人不知就里,也听不出红绫的话中之意。她又伸手,拨开了红绫额前的 头发,打量着红缓,口中“喷啧”有声,很是欣赏。 她看了红绫半天,才横过那拐杖来,伸手在拐杖的头上一拍,那人头形的部分,竟 给她拍了开来。她一伸手,自里面取出了一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了红绫:“这个给 你,看你是不是喜欢!” 红绫接了过来,一上手就呆了一呆,神情讶异。她还没有打开,白老大已道:“还 不快多谢三姑婆!” 红绫一面说着“多谢三姑婆”,一面打开了盒子来。 这时,我所在的角度和距离,都无法看到那小盒子中放的是什么。 我的心中正在想,盒中不论是什么,红绫都不会希罕。一来,她根本没有物欲。二 来,正如她自己所说,一切东西,在她看来,都“透明”了,就算是一颗大钻石,在她 看来,也不过是碳的同位素而已。 可是,我却看到,盒子打开之后,红绫看了一眼,神情很是不解.但惊讶之色更甚 那表示盒中的东西,奇特之至!而同时,老妇人也面有讶色! 而她也立时转头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很有深意地向她点了点头,分明是在告诉她: 不论是什么,你谢已谢过了,收下就是! 红绫也在这时,关上了盒子,笑嘻嘻地退了回来。 这时,我好奇心大炽:那小盒子中的是什么东西呢? 从白老大的反应来看,像是老妇人一出手,他就知道了那是好东西,所以才会叫红 绫立刻道谢——那并不稀奇,两人既是旧相识,自然熟悉对方的行事作风,知道老妇人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大方。 奇就奇在红绫打开了盒子一看,分明不知盒中是什么,但却大有讶异之色,这表示 她看到了那是什么东西,心中充满了疑惑,很令人费解。 红绫如今知识丰富之极,但却多偏于科学知识一面,那盒子中如果是一件微型集成 电路,红绫可能一下子就指出它的功能。但那老妇人送的见面礼,应该和中国传统,或 是江湖流传的物事有关,那是红绫的知识范畴以外的事,何以她也能一看就表示讶异? 我沉住了气,静候事态发展,只见红绫笑嘻嘻地回去了之后,把那小小的丝绒盒子 (大小比普通放戒指的盒子大一倍),递给了白老大,白老大接了过来,打开来一看。 我本来估计,白老大是一看盒子,就知道那是什么的,可是这是看白老大的反应, 显然估计错了,白老大至少只知那是好东西,可是不知具体内容,因为这时,他向盒子 中看了一眼,反应之强烈,全然出人意表。 他先是发出“啊”地一声低呼(白老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他发出惊呼声,谈 何容易),接着,霍然站起。由于起得急,所以带起了一股劲风。 我看到这里,已经呆了,恨不得自己有“红人”一样的又细又长的颈,可以一下子 凑过去,看看那小盒正中的究竟是什么! 只见白老大站了起来之后,神情激动之极,呼呼地透着气,不但银髯飘扬,白眉牵 动,连额头银发,也像是在起伏不已。 接着,他就以同样激动的声音道:“三阿姐太客气了,对小孩子,何必那么好!” 那老妇人看到了白老大的这种反应,也很是高兴,朗声道:“我是行将就木的人了, 该把好东西给小侄子,我留着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千年不死吗?” 她的神态语气,都很是高兴,那种反应,很是正常——通常,送了一样好东西给人, 若是对方识货,知道那是一份非常的非常的厚礼,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白老大识货,大大感激,老妇人也高兴。而我把他们两人的话,尤其是那老妇人的 话一琢磨,却更是不解,因为听起来,那小盒子中的东西,竟然像是性命交关一样,那 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那中年人大有惋惜和不舍得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妈!” 那中年妇女的神情也和中年人一样,但是口唇动了动,没有出声。看那神情,两人 都对老妇人迭红绫的见面礼,有点不以为然——若是老妇人把她家的传家之宝送了出去, 两人有这样的反应,就正得很。 白老大向老妇人拱手为礼,老妇人也微笑点头——他们两人,在老妇人一出现之后, 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但是气氛很是僵硬阴森,所以我直觉的判断,是他们之间,必有 陈年过节在。 但是现在看来,即使两人之间,过往有什么过不去的话,也已经通过老妇人送红绫 见面礼这个行动,而得到了化解。 因为两人之间,非但不像一上来那样敌视,而且很融洽地交谈起来。 老妇人先开口:“黄老四约了我们来,他自己怎么还不现身?” 那老妇人从第一次开口,说的话,一直有浓重的浙江西部的口音,像是盛产密橘糖 霜的黄岩县那一带的人——这种语言,很是冷僻,如果一打起乡谈来,除非是当地人, 不然,绝难听得懂,而她向白老大问“黄老四”的那两句,却纯用土语,连我在猝然之 间,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要想一想,才能明白。 白老大和那老妇人相隔约有两公尺,分别坐在不同的桌子上,那时,早已有侍者在 招呼老妇人等三人,但是白老大已吩咐侍者送了酒过去,老妇人浅XX美酒之时,才问白 老大的。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是绵绵不绝,听来很有力,我隔得虽远,也可以听得见。 白老大也用同样的乡谈回答她的话,这样隔着桌子,用比平常声调高的声音交谈, 本来是很没有修养的事。可是白老大和那老妇人,却自然而然,旁若无人,哪管他人的 注目? 白老大摇着头:“黄老四早死了!” 照说,老妇人听了这样的回答,应该吃惊才是,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反倒道:“是 啊,说是死在海上的,老四他贼性不改,连海盗这种行当都去做,大哥,那是谁冒了他 的名约人的?” 我听到这里,已听出一点眉目来了——白老大和老妇人来到这里,全是一个叫“黄 老四”的人约来的,可是那个黄老四却早已死了——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本来就是 黑道中人,后来又做了海盗。 老妇人于是以为是有人冒了黄老四的名,约他们来这里的。 我却隐隐感到,并不是有人冒名,而真是黄老四定下了这约会的! (事情怪绝!) 果然,白老大道:“不是有人冒他的名,是他自己约的,他也早来了,不过又叫你 赶走了!” 白老大这番话,任谁听了,也要摸不着头脑,那一双中年夫妇,显然也懂这种乡谈, 他们一听,就现出了骇异莫名的神情,如见鬼魅。 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早已料到——那“陈安安”,就是黄老四。也就是说,上 了陈安安身的那老鬼,是黄老四的灵魂。 那老妇人果然非同小可,她并不惊讶,双眉一扬,声调略高:“他的鬼魂,居然能 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老妇人的话,听来很是怪异,但是对于相信人死了之后有灵魂的人来说,也普通得 很。 白老大打了一个“哈哈”:“上了身。” 老妇人“噢”地一声:“给我赶走了的那个女人?” 白老大道:“不,是被那女人抱走了的小女孩。” 老妇人陡地呆了一呆,接着,便呵呵哈哈,嘻嘻咯咯,笑了起来,她一笑就不可收 拾,再也不能停止,哭得前仰后合,笑声也越来越大。那中年妇女忙离座而起,在她背 上轻轻XX着。 白老大也跟着笑,不过没有笑得如此之甚,红绫望着大笑特笑的老妇人,神情大感 有趣——事实上,所有人都用同样的神情望着那老妇人。 倪匡科幻屋 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