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倪匡 第一部 一幢旧屋子 早在写完“蛊惑”之后,就准备写这篇“影子”的,但是却耽搁下来,写了“奇门”。 接着,又写了好几篇别的,所以拖下来的原因,是因为“影子”这篇故事,实在太奇幻,奇 幻到几乎不能解释的程度。 再奇幻的故事,也可以有解释的。例如说,一个奇异的生物,来自太空,不知道他来自 甚么星球,但总可以知道他是从另一个不知名的星球上来的,那也算是有了解释了。 然而“影子”却不然,它实实在在、不可解释,但整个故事的过程,却也很有趣,而且 有一种极度的神秘,或者说是恐怖的感觉。 事情发生在很多年前,那时,我们都还是学生。我说“我们”,是指我和许信,许信是 我的好朋友。 那一年秋季,我和许信以及很多同学,都在郊外露营,年轻的时候,参加过许多活动, 再也没有比露营更有趣的了,日后,颠沛流离,餐风宿野的次数多了,想起以前对露营的那 种狂热的兴趣,总有一种苦涩之感,那且不去说它。 那一天晚上,当营火已经渐渐熄灭,整个营地都静寂下来之际,许信突然来到我的帐幕 中,他拿着一支电筒,一脸神秘,低声叫着我的名字:“出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给他在睡梦中摇醒,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但是他已向后退了开去,他的那种神情,使 我觉出,他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事和我商量,所以,我立时拿起一件外套,一面穿著,一面已 走出了帐幕。 我们来到一个小丘旁,他的样子仍然很神秘,我低声问道:“有甚么事?” 许信道:“这是我下午收到的信,你看!” 他将一封信递了给我,那封信是一个律师写给他的。我们那时,还都年轻,看到了一封 由律师寄出来的信,心中总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我们都是寄宿生,信是先寄到学校,由校 役转送到营地来的。 我接过信来的第一句话,就道:“你下午就收到信了,为甚么现在才告诉我?” 许信指着那封信:“你看看再说!” 我将信纸抽了出来,那是一封通知,那位律师,通知许信,去领一笔遗产,遗产是一幢 房子,他的一个堂叔遗赠给他的。 信上还附着有关那屋子的说明,那是一幢很大的屋子,有着六七亩大的花园。 我看完了之后,许信兴奋地搓着手:“你想不到吧,我有了一幢大屋!” 我也着实代他高兴,一个年轻人,有了一幢大屋子,那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我道: “露营还有五天就结束,结束之后,就是假期,我想,我大概是你那幢屋子的第一个客人 了,是不是?” “你是屋子的一半主人!”许信一本正经地说:“我送一半给你,但是你必须和我一 起,立即离开营地,我真的太心急了,真想明天就看到那幢屋子!” “离开营地?”我踌躇了一下:“那会遭到学校的处分!” 许信握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地摇着:“你想想,我们自己有了一幢大屋,还有六七亩大 的花园,还理会学校干甚么?” 我们那时都很年轻,现在想起来,那一番话实在是很可笑的,但是当时,我却立即同意 了许信的说法。对,自己有了那样的一幢大屋子,还理会学校做甚么?所以我立即道: “好!” 我们一起来到了营地存放脚踏车的地方,推出了两辆脚踏车来,骑上了车子,飞快地向 前踏着。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天色快亮,我们也渐渐地接近市区之际,雾大得出奇,我们在到达 离一条铁路很近的时候,可以听到火车驶过的隆隆声,也可以感到火车驶过的震动,但是我 们却看不到火车,因为雾实在太大了。 但是我们却一点也不减慢我们的速度,终于,在天亮时分,到达了市区。我们下了车, 每人喝了一大碗豆浆和吃了两副大饼油条,然后,继续前进。当我们到律师办公室时,根本 还没有开始办公。 我们在门口等着,足足等了两小时,才办妥了手续,律师先恭喜许信,然后才告诉他, 道:“那屋子很旧,如果不经过好好的一番修茸,不能住人!” 许信那时,高兴得是不是听清楚了律师的话,都有疑问,他挥着手:“甚么都不要紧, 只要那屋子是我的,我就能住!” 他的手中,握着两大串钥匙,就是律师刚才移交给他,属于那屋子的。 而那些钥匙,大多数是铜的,上面都生了一重厚厚的铜绿,每一柄钥匙上,都系着一块 小牌子,说明这钥匙是开启屋中的哪一扇门的。 从那些钥匙看来,它们至少有十年以上未经使用,也就是说,那屋子可能空了十年。但 我却同意许信的话,只要那是我们自己的屋子,哪怕再残旧,还是可以住的。 我们离开了律师的办公室,仍是骑着脚踏车,向前飞驰,我们的心中实在太高兴了,所 以一面还在大声唱着歌,引得途人侧目。 屋子在郊区的一个十分冷僻的地点,我们虽然在这个城市中居住了不少时间,但是仍然 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得到。 我们首先看到一长列灰砖的围墙,一种攀藤的野生植物爬满了那一长列围墙,连铁门上 也全是那种野藤,当我们在门前下了车时,我们已可以从铁门中,看到了那幢房子。 那是确是一幢雄伟之极的房子,它有三层高,从它的外形看来。它至少有几十间房间, 而且它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花园。 可是我们两人,却呆在门前,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互望着。 那房子实在太旧了! 这时,我们自然还看不到房子的内部,但是,单看看那花园,我们便都有了蛮荒探险的 感觉。 那花园中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池上还有一座桥,但这时,桥已断成了几截,浸在翠绿的 水中,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绿得如此之甚的池水,那简直是一池绿色的浆糊一样,洋溢着一 片死气。 在池旁有很多树,但是大多数的树上也都爬满了寄生藤,野草比人腰还高,大多数已衰 黄了,在随风摇曳,在花园中,已根本辨认不出路来。 我们呆了片刻,我第一个开口:“好家伙,我敢打赌,这屋子至少空置了三十年以上!” 许信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屋子曾使他如此兴奋,却不料竟那么残旧。他吸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那总是我们的屋子,可以叫人来清理花园,或者,我们自己来动手。” 我搓了搓手:“我说得对,快找铁门的钥匙来,我们进去看看。” 许信在五大串钥匙中,找到了铁门的钥匙,插进了匙孔中,可是我们终于无法打开那铁 门,因为整个锁都已成了一块锈铁。 在费了足足半小时之后,我们放弃了打开铁门的企图,而手足并用,爬过了铁门,翻进 了园子中,落在到达腰际的野草丛中。 我们分开野草,向前走着,走不了十几步,我们的裤脚上便黏满了长着尖刺的“窃 衣”,我们绕过了那池塘,发现水面居然还浮着几片枯黄了的荷叶,在一片荷叶上,有一只 大青蛙,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们。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了屋子的石阶前,连阶梯上也长满了野草,当然,不如花园中 那样密。大门一共有八扇之多,下半是木的,上半是玻璃的,但是我们完全无法透过玻璃看 到屋中的情形,由于积尘,玻璃已几乎变成黑色。 我们一来到了门前,在屋檐上,便吱吱喳喳,飞出一大群麻雀,那群麻雀,足有一百多 只,飞了一圈之后,又钻进了屋檐的隙缝之中。 我笑了起来:“住在这里,倒有一个好处,光吃麻雀,就可以过日子了!” 但是许信的神情却有点愤怒,他道:“我要把它们赶走,那是我的屋子!” 我提醒他:“嗨,我有一半,是不是?” 许信道:“当然你有一半,但如果你对这屋子表示不满意的话,你随时可以放弃那一半 的。” 我道:“你的幽默感哪里去了?” “我没有幽默感,”许信说得很严肃:“我已爱上这屋子了!” 我笑了起来:“我也爱上了它,我们之间会有麻烦?” 许信显得十分高兴:“当然不会,别忘记,它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推着门,门却锁着,我向发锈的匙孔望了一眼,皱了皱眉,许信已将钥匙插进了匙孔 之中,用力扭动着,我则帮他摇动着门,足足忙了五分钟,由于门的震动,檐上的尘土,落 了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脸。 我们终于推开了那扇门,许信发出一下欢呼声:“我们一起进去!” 我和他握着手,一起走了进去,我们跨了进去后,不禁都呆了一呆。 那是一个极宽敞的厅堂,厅堂中,一应家俬俱全,正中是一盏吊灯,在吊灯上密密的蛛 网中,几只老大的蜘蛛伏着不动。 在所有的东西上,都是厚厚的尘,我从来也未曾在一间屋子之中,见过有那么多尘土的。 在墙上,挂着许多字画,但是没有一幅字画是完整的,在陈列架上,还有很多古董,大 多数是瓷器,在几只大花瓶中,传出一阵“吱吱”的叫声,几只大老鼠,攀在瓶口,用它们 充满邪气的眼睛,望着我们。 在天花板上,很多批荡都已破裂了,现出了一根一根的小木条,在好些小木条上,挂满 了蝙蝠,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蝙蝠拍打着翅膀,但是不一会,便又静了下来,仍然一只一 只倒挂着。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了! 我又想说几句开玩笑的话,我想说,这屋子借给电影公司来拍恐怖片,倒真不错。但是 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的话,许信一定会大大不高兴。 是以,我忍住了没有出声,许信则叹了一声:“你有信心整理这间屋子?” 我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慢慢来,总可以将它打扫干净的。”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我们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突然,有一 长条地板,翻了起来,在地板下,足有几十头老鼠,一起窜了出来。 它们窜出来之后,就停了下来,望着我们,许信挥着拳:“我要养十只猫!” 老实说,从那么多老鼠来看,养十只猫儿,怕还不够老鼠的一餐! 不论许信对这幢屋子表示如何热爱,但是当他看到了自地板下窜出了那么多老鼠之时, 他也不禁站定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而且,由于老鼠的突然受惊和乱奔乱窜,我和许信也立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有一头硕大的老鼠,在窜过一张桌子的桌面之际,“乒”地一声,撞碎了一只杯子,那 杯子之中,自然也积满了尘。 杯子跌在地上,碎裂了,这使我们注意到,在桌上,还有好些杯子,看来好象是有五六 个人围着那张圆桌,正在喝咖啡谈天,但是谈到了一半,便突然离去了一样,所以,杯子才 留在桌上,没有收拾。 而且,我们又看到,在一张安乐椅的旁边,有一本书,那本书,已经被老鼠啃去了一 半,但那不是这本书应该在的地方,唯一的解释便是当时有人在那安乐椅上坐着看书。 但是,当他在看书的时候,他却突然遇到了一些甚么事,是以放下书就离开去的。 接着,我们两人,虽然站着不动,但是却发现了更多这屋子的人是仓皇间离去的证据, 我比较细心些,我看到有几个电灯开关是向下的,也就是说,当屋中人离去时,匆忙得连灯 都不及熄! 几上也有着杯子和一些碟子,在一些碟子上,还有着吃蛋糕用的小叉子,当然,已不会 有蛋糕剩下的了,就算当时有,也一定被老鼠吃光了。 当我们刚一走进这屋子的时候:我们的心中,都是十分兴奋的,虽然感到那屋子太残旧 了,但却还没有甚么别的感觉。 然而现在,我从许信的脸色上可以看得出来,我们的心中,都有了一种阴森可怖之感! 我先开口将心中的感觉说出来:“许信,这屋子怕有点不对头吧,好象是在突然之间发 生了甚么怪事,所以人才全逃走的!” 许信的脸色也很难看,他讲起话来,语调也没有那么流利了,他道:“别……别胡说, 这是一幢好房子,是我们两个人的。” 我向那些留在桌子上的杯子、地上的书以及另外几个屋中人是在仓皇中离去的证据指 着,道:“你看这些,而且,我看这屋子,本来一定住了不少人,可是你那位堂叔,为甚么 忽然不要这屋子了,让它空置了那么多年,到死了才送给你?” 许信摇着头,道:“那我怎么知道?我那位堂叔,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你要知道,有钱 人做起事来,有时是怪得不可思议的。” 我心中的疑惑愈来愈甚:“你见过他?” “见过几次,不过没有甚么印象了。” “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又说:“你对他没有甚么印象,他一定也对你不会有太深 刻的印象,你们的亲戚关系也很疏,他为甚么要在遗嘱中,将这幢屋子送给你?我看,我们 还是——” 当我讲到这里时,我有遍体生寒的感觉,因为这一切事都令人难以想得通! 许信迟疑着,他自然知道我未曾说完的话,是在提议我们离开这屋子,根本不要再来。 在他的心中,虽然也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他却又很不舍得,是以,他还在犹豫不决。 而就在这时候,花园的铁门,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一阵响,那一阵声响,突然传了 过来,我和许信两人,本来就在心中发毛,再一听到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两人都吓了一 大跳。 比较起来,还是我胆子比较大一些,因为一听到那一阵声响,许信的脸色发青,立时紧 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但是我的颈骨虽然觉得僵硬,却还有足够的镇定,转过头去,看了一 看。 我看到铁门外,像是站着三五个人,还有一辆房车停着,那年头的汽车,几乎全是黑色 的,这一辆,也不例外。 花园很大,我只看到一个女人和那拍门的是一个身影相当高大的男人,别的我就看不清 了。 我拍了拍许信的肩头:“有人在拍门,我们出去看看。” 许信这才转开头来,松了一口气:“这些人,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就拍起门来了?” 我心中只感到好笑,许信那样的埋怨,自然只是为了掩饰他心中的惊恐,他放开了我的 手臂,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外退了出去,我们是退出去,而不是转过身,向外走出去的。当 时,我们也根本未去想一想为甚么要那样,直到事后追想起来,才知道那是我们当时的心中 有着极度的恐惧,生怕屋子中有甚么东西扑出来,扑向我们背后,令我们无法预防之故,所 以我们才会面对着屋子,向外退了出来的。 一直来到了花园中,我们才转过身,奔向铁门口。 在拍门的人,看到我们向铁门奔去,不再拍门。我们奔到了门前,喘着气,看到站在门 外的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和两仆人。 那老妇女的衣着很华丽,神情也很雍容,另外两个男人,身体都很强壮,一个多半是司 机,另一个则可能是男仆。 许信一看到了那老妇人,便怔了一怔,他有点不肯定地道:“是……婶娘?” 那老妇人忙道:“你倒还记得我,我们已有三四年未见了吧?” 许信叫那老妇人为“婶娘”,我便立时想到,那老妇人可能就是许信那位古怪的堂叔的 遗孀。 果然,许信的介绍,证明了这一点,我就有礼貌地叫了她一声“许伯母”。 老妇人道:“你将门打开来再说。” 许信苦笑着,道:“婶娘,我打不开这门,我们是爬进来的。” 老妇人回过头去:“你们两人将门撞开来。” 那司机年纪轻些,立时答应了一声,那男仆看来也已有五十上下年纪,他比较慎重: “太太,我看你还是不要进去,让我们进去的好!” 许信的脸突然涨得很红,他提高了声音:“婶娘,堂叔在遗嘱中讲明,他将这屋子送给 我了,现在,这是我的屋子!” 许信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从他这时坚决维护他的权益的神态中,可以看出这一点来, 他又道:“我不要铁门被砸烂。” 那老妇人呆了一呆,才笑道:“阿信,我们是自己人,这屋子就算是你的,我难道不能 进来!” “当然可以,但是我是主人!” 那老妇人道:“是的,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遗嘱的内容,我可以有权利,在这屋子中取 回一些东西?”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我们都曾听律师读遗嘱,但是我们都没有仔细听,因为当时,我 们都沉浸在自己拥有一幢花园大屋的狂热的兴奋之中。 许信的神态也立时不那么紧张了,他道:“那当然可以,就算遗嘱中没有规定,我也会 让婶娘去取东西的,但是门真的打不开,婶娘也可以爬进来。” 老妇人皱着眉,那司机道:“锁多半是锈住了,我有滑润油,可以再试试!” 他从车中取出了滑润油来,注入钻孔之中,许信将钥匙交了给他,他用力扭动着,锁中 发出“喀喀”的声音,落下许多铁锈来。 他花了大约七八分钟,终于“格”地一声,扭开了锁,用力将铁门推了开来。 铁门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一阵难听的“咯吱”、“咯吱”声。 铁门一推开,老妇人便向前走来,那男仆忙跟在她的后面,叫道:“太太,太太!” 老妇人走出了十多步,才站在草丛之中,她的神态很激动,也很愤怒,她不断地道: “阿尚,你看看,阿尚,你看看!” “阿尚”自然就是那老仆的名字,他四面看看,也发出一阵阵的叹息声来。 老妇人道:“阿尚,你看,好好的屋子,变成了这模样,老爷也不知道发了甚么神经!” 阿尚在维护着他的男主人:“太太,老爷当时,一定遇到了甚么奇怪的事,所以才不要 这屋子的,所以,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屋子空了太久,只怕里面会有一些……东西!” 我用心听着阿尚和老妇人的对话,因为我听出,他们两人,都是曾在这屋子中住过,而 且是仓猝离开屋子的许多人中间的两个。 我问道:“当时,你们为甚么不要这屋子了?” 阿尚和老妇人望了我一眼,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妇人继续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 不住摇头叹息,当她来到了大厅的石阶前,她看到了大厅中的情形,她难过得像是想哭一样。 许信忙道:“婶娘,屋子中有上千头老鼠,你要取些甚么东西,我替你去取好了!” 老妇人却固执地道,“不,我自己去,阿尚,司机,你们跟着我!” 我们五个人一起走进了大厅,我走在最后,我的心中很乱,我在想,许信的婶娘这时要 来取的东西,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物事。 由此也可以证明,她离开屋子的时候,真是匆忙到极点的。究竟为甚么,她会如此匆忙 离开这屋子呢?据她自己说,是“老爷发神经”,但是阿尚却说,“老爷可能遇到了甚么 事”。 究竟为甚么要离开,只怕他们也不知道! 走进了大厅之后,许信扶着他的婶娘,因为老妇人看来,像是要昏过去一样。 大厅中的情形,实在太阴森可怖,我和许信都是年轻力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尚 且一进来,就感到自脊梁骨中,直透出了一股寒意,何况是一个老妇人,更何况她原来是住 在那屋子中的。 她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阿尚忙道:“太太,我看你还是别上去了,你要取甚么东西, 我替你去取,太太,你可以相信我的!” 老妇人也不再向前走去,她喘着气,转过身来。 许信仍然扶着她,一行人又退到了门外,她深深地吸着气:“阿尚,在我的睡房中,有 一个镶罗甸的壁橱,你是知道的了。” “自然,我记得的。”阿尚回答说。 “那壁橱的最下一格抽屉拉开来,下面还有一暗格,那暗格之中,有两只箱子——”许 太太讲到这里时,略顿了一顿。 然后,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讲了出来:“那两只小箱子中,一只放的是我的首 饰,连我的嫁妆也在内;另一只,则是几处地契。你老爷在世时,说甚么也不肯让我去取回 来,现在他死了,我非要将它们取回来不可,别的我可以不要,这些东西,我一定要的。” 她在讲到“一定要的”之际,神情极其激动。 而我听得她那样说法,也不禁呆了。 我早就根据种种情形,推断这屋子中的人,当年离开屋子之际,是匆忙到极点的,可是 现在,听得许信的婶娘那样说,情形似乎比我所想象的更匆忙! 因为她连那么重要的东西,都未及携带,真难想象当时是甚么样的情景!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伯母,当时你们为甚么走得那么匆忙?” 可是她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一脸不信任我的神气。 我虽然亟想知道当时的实在情形,但是自然也不会再去自讨没趣,我没有再问下去。 阿尚已经连声答应着:“好,我去取!” 他在答应了之后,向大厅望了一眼,却又有点畏缩起来:“侄少爷,你和我一起去可 好!” 许信比阿尚更害怕,他又望着我:“你也一起去,好么?” 阿尚立时同意,“好的,好的,多几个人,总是好的,有甚么事,多少也可以壮壮胆。” 我略为迟疑了一下:“好。” 我答应了许信的要求,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我想,在许信的婶娘处,问不出甚么道理 来,但是在阿尚的口中,倒可以问出些名堂来的。 我们三人一起走进了大厅,这是我第二次走进大厅了,是以阴森可怖的感觉,也减轻了 不少,许信还在说笑着:“唉,不知要花多少钱来修理这屋子,希望堂叔有钱留在屋中。” 阿尚神神秘秘地道:“侄少爷,我知道老爷的书房中,有不少银洋和金条,他走的时 候,一定也来不及带走,恐怕还在!” 许信高兴地道:“阿尚,如果真有钱的话,我分一点给你,你棺材本有了。” 阿尚忙道:“多谢侄少爷!” 我趁机问道:“阿尚,当年你老爷一家人,为甚么那么仓皇离开这屋子的,你能告诉我 么?” 这时候,我们已来到了楼梯口了。 阿尚听得我那样说,停了下来,叹了一声:“这件事,说来也真奇怪,我一时之间也说 不完。而老爷是绝不准我们提起的。” 我忙道:“你老爷已经死了!” 阿尚道:“是啊!是啊!” 他虽然说着“是啊”,但是他并没有将经过的情形告诉我的意思,我也不再去逼他,因 为我已看出他是不想告诉我的了。 我道:“现在许太大等着我们拿那两只箱子给她,还是有机会时再说吧。” 站在楼梯口,向上看去,只见楼梯上,本来是铺着地毯的,但现在,地毯上被老鼠咬走 的部分比剩下的部分还要多。 第二部 仓促之极放弃住宅 许信的胆子绝不比我大,但可能他对这屋子的热忱比我更甚,是以他便首先踏上楼梯。 木楼梯随了我们三个人的体重之后,发出可怕的“格吱”、“格吱”的声音来,从木缝 之中,又窜出了许多老鼠。 一直到登上了二楼,并没有发生甚么意外。 二楼的残旧情形,比起大厅来,也不遑多让,阿尚看了,只是摇头,他向一扇紧闭着的 门指了一指:“侄少爷,那就是老爷的书房。” 许信大感兴趣:“堂叔在他书房中,留着不少金银,可是真的?” 阿尚道:“是,有一次我老母死了,他叫我进去,数了三十个大洋给我,我看到的。” 许信向书房门口走去,我道:“许信,你还是先将你婶娘要的东西取出来好!”许信不 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话,但是他却是来到了离门口三四寸处便突然站定了身子,接着,他便 叫了起来,道:“卫斯理,你来看!” 他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叫声,令得我和阿尚两人,都吓了老大一跳,我不禁埋怨道:“许 信,甚么事大惊小怪,人会给你吓死的!” “你看,”许信还是指着那扇门,“门上面写着一行字!” 不是许信指着门那么说,我真看不到门上有字留着,因为光线不是很亮,门是赤褐色 的,那一行字,是黑笔写的,门上又是灰尘,不是来得近了,是决计看不出来门上有字的。 我一看到了门口有字,便也连忙走向前,用衣袖抹去了门上的积尘,那一行字,可以看 得比较清楚了,那是一行极其潦草的草字,但是我也立即认了出来,那行字是:绝不准打开 此门,切!切!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许信冲动了起来,当时便要握住门柄,将门推了开来,我连忙伸 手,将他拉住:“许信,别乱来!” 许信道:“怕甚么?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这房间中会有甚么?” 我道:“在事情未弄清楚之前,我们迟一步进去,又怕甚么,你婶娘在等着。” 许信望了我半晌,终于同意了我的话。 阿尚显然目不识丁,他睁大了眼,问道:“那些字,说些甚么?” 我拍着他的肩头:“没有甚么,我等一会和你详细说,许太太的卧室在哪里?” 阿尚眨着眼睛:“在三楼。” 我将许信拉向后,这时候,只觉得在这幢残旧的屋子之中,可以说充满了神秘,而神秘 的顶峰,自然就是门上的那行字了。 我们又一起向三楼走去,来到了一扇门前,许信伸手将门推了开来,房间中很黑暗,木 制的百叶窗帘全关闭着,我们一齐走屋去,许信想将百叶廉拉开来,但是一用力,“哗啦” 一声,整扇百叶帘,一起跌了下来。 许信将百叶帘拋在地上,骂了两声,房间中明亮了起来,我看到床上叠着被,但是被子 却又成了老鼠最佳繁殖的地方。 一变得明亮,许多小老鼠,还不会爬行,就从被窝中跌了出来,蚊帐和被褥,已所剩无 几,那些壁橱的橱门上,那有着孔洞,里面的衣服也全都被咬烂了。 许信一面拍着身上的尘土,一面道:“希望那两只箱子未被咬坏!” 阿尚已俯身拉开了最后一只抽屉,当抽屉被拉开之际,一大群蟑螂,奔了出来,房间中 所发出来的气味之难闻,真是无与伦比。 阿尚捏着鼻子,又开了一度暗门,再伸手进去,提出了一只箱子来。那是一只铁铸的箱 子,已生了很多锈,但还没有损坏。 阿尚喘了一口气,又伸手将另一只箱子也取了出来,两只箱子一样大小,阿尚提着它 们,道:“侄少爷,我们可以下去了。” 我推了推许信,许信向我凑过来,我低声道:“设法将阿尚留下来,我有话问他。” 许信点了点头,我们一起下了楼,许太太看来已等得很焦急了,一看到我们在门口出 现,她踏上石阶来,阿尚提着那两只箱子,报功道:“太太,是不是这两只?我一找就找到 了!” “是,是!”许太太将箱子接了过来,放在石阶上,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了一串钥匙 来,自言自语道:“幸而这两只箱子的钥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她用其中的一柄,去打开一只箱子,她扭着钥匙,扭了好久,才将箱子打了开来,在阳 光之下,我们都看得很清楚,那箱子中,一层一层,全是极其贵重的首饰,有钻石,有翡 翠、也有珍珠。 我呆了半晌,许太大连忙合上了箱盖,唯恐被人抢走一样,她道:“我们回去了,阿 信,屋子中别的东西,都归你了。” 许信忙道:“谢谢婶娘。婶娘,我想请阿尚留下来,帮帮我的忙。” 许太太或者是急于要回去了,是以她对许信的问题,几乎考虑也不考虑,就道:“好 的,阿尚,你就留在这里,帮侄少爷的忙。” 她一面说,一面已转过身,向车子走去,司机走快几步,替她打开了车门,她登上了 车,车子绝尘而去。 等到车子驶走之后,我拍了拍石阶:“阿尚,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了?” 阿尚望了望许信,许信道:“你只管说,阿尚,我不会亏待你。” 我们三人,一起在石阶上坐了下来。那时,阳光仍然很灿烂,我们是对着阳光而坐的, 但不知怎地,总有一股阴森之感。 阿尚坐了下来之后,又呆了半晌,才道:“事情过去虽然很久了,但是我还记得很清 楚,那天晚上——” 我插嘴道:“事情是发生在晚上?” “是的,是晚上九点多钟,天很冷,太太和几个亲戚,在大厅中喝咖啡,听收音机,我 们下人全在厨房中,刚吃好饭,老爷就怪叫着,从楼上冲了下来。”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我道:“你老爷平时有没有那样的情形?”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常听得丁先生说,老爷是甚么……不苟,不苟甚么的。” “不苟言笑。”我提醒他。 “是的,不苟言笑,丁先生是吃闲饭的,那天,他恰好不在。”阿尚说着。 我明白阿尚口中所谓“吃闲饭”的意思,那位丁先生,多半是清客,有钱人家中,常有 这种人。 许信接着又问道:“他叫甚么呢?” 阿尚皱起了眉,道:“当时,我们下人听得老爷的怪叫声,还只当是发生了甚么大事, 一起冲了出来,当我们来到大厅上时,老爷正拉着太太向外走,不断地叫所有的人全出去。” 那时,不但阿尚皱起了眉,连我和许信,也一起皱起了眉,我忙问:“那时候,他脸上 的神情怎样?” “骇人极了,脸色铁青,大太给他拉得向外直跌了出去,太太在叫:你发神经了?可是 老爷却只是顿着足,叫屋子中每一个人都离开,老爷平时够威严,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他的 话,虽然大家都觉得事出意外,但还是一起涌着,出了花园。” 许信听得入了神,忙道:“以后呢?” “我们全是仓皇奔出来的,甚么也没有带,却不料我们一出了花园,老爷就立时将花园 的铁门锁上,指着屋子:‘谁敢走进屋子一步,就算我不知道,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阿尚讲到这里,身子震了一震,哭丧着脸:“可是现在我已走进来了!” 我回头向屋子看了一看,心头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恐怖之感来。 许信安慰着阿尚:“不要紧的,他说的时候,屋子是他的,现在,屋子是我的了!” 阿尚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害怕的显然不是屋中有甚么怪异,而是老爷的那句话。而 那句话在阿尚的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因此也可以知道,老爷在说那句话的时候, 神态是何等凶狠和坚决了! 我又问道:“然后呢?” “太太当时就和老爷吵了起来,说老爷发神经,要冲回屋子去,但老爷的话更可怖,他 说,谁要是再敢进这屋子,等于要他死!太太哭了起来,说就算不要屋子,她也要将东西取 出来,可是老爷不许,我们当夜是住在旅馆中的。” 阿尚继续说:“后来,没有几天,老爷就派人买了另一幢房子,也没有人再敢来这里。” 我怀疑道:“那也说不过去啊,你们下人全是住在这屋子的,难道他也不让你们来取回 东西?” “老爷待下人倒是好的,他给我们每人很多钱,足够买回我们那些破东西的了。他还对 我们说,无论是谁,不管有多少好处,叫我们到那屋子去,都不准去,去了自己倒楣!” “太太没有叫你们去?” “有,叫我们去了好几次,但是有老爷的话在先,我们自然不敢去,我们也曾偷偷来屋 子四周看过几次,但后来,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我站了起来,道:“当时,他为甚么要叫你们离开,你们后来知道了?” “不,一直不知道,太太的近身娘姨说,连太太也一直不知道,可见老爷未曾对别人说 起过。” 许信仰起头来:“太奇怪了,卫斯理,你说是为了甚么原因?” 我苦笑着:“我怎么知道,我甚至未曾见过你那位古怪的堂叔。” 许信道:“我也只不过见过他几次而已。” 我的心中,又升起了一个新的疑惑:“许信,你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为甚么他要将这 间屋子遗给你,你知道么?” 许信道:“自从接到律师的通知信之后,我的心中就一直在迟疑着,不知道是为了甚 么,直到现在,我才想出原因来。” “那是为了甚么?”我忙问。 许信道:“首先,我们得假定,在这间屋子中,曾发生过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那还用说,”我立时同意:“如果不是那件怪事,怪到了极点,那么,任何人都不会 在如此仓猝的情形下,放弃了住所的。” “那么,”许信说:“我想原因就在这里了,有一次过年,我到他家里去拜年,和几个 堂兄弟在一起闲谈,我们在谈论着世上有很多怪事,当时,我力排众议,说一切怪事,都是 科学可以解释的,世界上,其实并没有所谓怪事存在。” 我那时还年轻,年轻人的头脑,总是简单的,而且,对一个刚接受初步科学训练的人来 说,总觉得科学是万能的,凡是超出现有科学水准之外的一切,都否定之曰“迷信”,我当 时的情形,正是那样。 所以,我立时道:“是啊,你的说法很对啊!”许信道:“当我们争得很剧烈的时候, 我的堂叔走过来旁听,他听了一会,才拍了我的肩头道:‘你的话错了,世界上有很多怪到 无法想象的怪事,绝不是任何科学家所能解释的,你将来就会知道了!’他讲完就走开了。” 我有点明白了:“是了,所以他将这屋子遗了给你,他要你在这屋子中,也踫到他曾遇 到的那个不可思议的怪事!” “我想他就是这个意思。”许信点着头。 我们两人在讲话时,阿尚用心地听着,当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害怕了起来:“侄少 爷,我看你还是不要这房子了吧,你想想,老爷若不是遇到了甚么怪事,怎会那样?” 许信拍着胸口,年少气盛地道:“他怕,我可不怕,阿尚,你不懂,我们是受现代教育 的人,不信鬼怪!” 阿尚点头道:“是,是,可是侄少爷,我……却很害怕,我……想回去了。” 我们留阿尚在这里,本来就是想在他的口中,套问出当年发生的事来,现在,他所知道 的全说出来了,而他一个人,老实说也帮不了甚么忙,所以他要走,我们都道:“好,你去 吧!” 阿尚急急向前走去,好象唯恐走慢一步,就会给鬼怪吞噬了一样。 老实说,我和许信两人,当时都有一股寒森森的感觉,但是为了表示我们的大胆,所以 当阿尚急急而去的时候,我们都指着他,哈哈大笑着。 等到阿尚走出了花园,我们才停止了笑,许信问道:“你看,这里曾发生过甚么事?” 我道:“不知道,但如果有甚么怪事发生的话,那么,一定是在你堂叔的书房中发生 的。” 许信平时十分喜欢看侦探小说,这时,他压低了声音,用十分神秘语气道:“你看,是 不是我堂叔做了甚么不可告人的事,唯恐给人家发觉,是以才故弄玄虚,将人赶走的?” 我心中一动:“也有可能,如果他在书房中,谋杀了甚么人,那么,这应该是他掩饰罪 行的最好方法了,是不是?” 许信握着拳:“所以,我们一定要到书房去看个究竟。” 我立时响应:“对!” 我们一起转过身,又走进了大厅,然后,上了楼梯,来到了书房的门口。 气氛本来就阴森,写在门口的那行字,更给我们的心理上增加了不少威胁,是以当我们 来到了门口之后,我们都略呆了一呆,互相望着。 然后,我道:“我们一起撞门进去。” 许信点着头,我们后退一步,肩头在门上撞着,只撞了一下,“哗啦”一声响,整扇门 便被撞了开来,扬起了一蓬积尘。 那是一间十分宽大的书房,四壁全是书橱,但是可怜得很,所有的书,全都蛀成了纸屑 了。 在书房正中,放着一张很大的写字台,写字台旁,有一只大木柜,还有几张舒服的座椅。 一眼看去,已可以将书房中的情形,完全看在眼中了,可是却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犯罪 证据,例如留在书房中的尸体之类(经过了那么多年,尸体应该变成了白骨了,但是不幸得 很,连白骨也没有)。我们走进书房,绕著书桌,走了一遭,书房和别的房间一样,虽然残 旧得可怕,但是却并没有甚么太特别的地方。 我们看到,书桌上有一只黑盒打开着,早已干了,还有一只烟斗,跌落在桌旁,最使人 觉得奇怪的是,书房中一只老鼠也没有。 许信走到那只木柜旁,拉开了木柜柜门,他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在木框中,整齐地叠着 一叠又一叠的银洋,只怕有好几千块之多! 那时,正是币值迅速下跌,银洋最吃香的时候,骤然之间,有了那么多银洋,许信如何 不大喜若狂,我也替他高兴,那种高兴,将我们为这屋子的阴森而感到的可怖,一扫而光! 我们欢呼着,跳跃着,冲出了屋子,几乎要将我们的高兴,告诉每一个人。 但我们却遇不到甚么人,因为那屋子四周围,十分冷僻,冷僻得一个人也没有。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我和许信两个人,可以说是忙极了。而且,我们也成为学校中最 出名的人。因为我们出一块银洋一天,雇用同学来清理这屋子,等到体育教员和校长,发现 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时,暴跳如雷,追查罪魁,查到了原来是我和许信。 而我和许信,平日又是学校中出了名的捣蛋分子,自然罪加一等,立时出布告,记大 过,可是同学们参加清除工作的热忱,却丝毫不减。 十几岁的小伙子,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甚么叫疲倦,而人数最多的一 天,参加工作的人,多达三百余人,银洋像水一样流出去,那幢屋子,也渐渐象样起来了。 半个月后,花园之中,寸草不留,杂草和好草,一律铲了个干净,屋子内外,经过了修 整、粉饰,旧家具和清除出来的垃圾,全被堆在屋后的空地上,淋上火油,放了一把火。 那一把火,烧得半天通红,我们两三百个人,就围着火堆,唱着歌,跳着舞,庆祝我们 完成了清理屋子的工作,那时,电流也已经接通了,全屋上下,大放光明,一直到午夜,所 有的同学,才陆续散去,终于,只剩我和许信两个人了。 我们回到大厅之中,大厅中空荡荡的,几乎整幢房子都是空的,因为所有的家具都坏 了,连一张勉强可坐的椅子也找不出来。 我们躺在地板上,这时,老鼠已不见了,在一个聚集了超过两百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 的地方,哪里还有老鼠立足的余地? 第三部 不能和影子一起生活 脱了钉的地板也都重新钉好,地板干净得和船上的甲板一样,我们躺在地板上打滚、跳 跃,直到我们也感到有点疲倦了。 许信撑起头来,问我:“喂,我们睡在甚么地方?” 我眨了眨眼:“如果你有足够的胆子,那么,我们睡到书房去!” 许信跳了起来:“好!” 我们一起奔上楼,整个房子所有的灯都开着,书房门上的那一行警告,也早已被新的油 漆涂没了,整幢房子中,也只有书房中,还有家具,因为书房中没有老鼠,我们在一张大沙 发上,坐了下来。 当我们较为冷静之后,我就想起许信的堂叔来,我道:“许信,那天晚上,在这问书房 中,究竟曾发生过一些甚么事,你想得到么?”许信摇了摇头,打了一个呵欠:“想不到, 而且,我也不想去想它。” 他在那张大沙发上倒了下来,我将大沙发让给他睡,坐在另一张安乐椅上。 许信不久就睡着了,这时,整幢房子中,静得出奇,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用一种十分奇特的心情,期待着一些奇异事情的发生。可是,却只是寂静,甚么也没 有,我等了又等,疲倦袭上心头,我也合上眼,睡着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但我的确睡得很甜,如果不是那一下叫声,来得如此突然和尖利,我 是不会醒来的,我被那一下尖叫声惊醒,睁开眼来,看到许信已坐了起来,他满面惊怖之 容,指着我的身后,道:“你……你……” 我被他的样子,弄得毛发直竖,遍体生寒,而由于我的背后并没有长着眼睛,我自然不 知道我的背后有些甚么怪东西在。 我是在沉睡中突然惊醒过来的,一醒过来,就遇到了那样的场面,使我实在不知道该如 何应付才好,我只是急叫起来:“天,我背后有甚么?” 许信向前指着的手,缩了回去,他揉了揉眼,将眼睛睁得大些,脸上惊怖的神情消失 了,代之以一种十分尴尬的笑容,他道:“没有甚么,我……刚才一定是眼花了,没有甚 么!” 直到这时,我的头颈才不再僵硬,我转过头去看一看,在我的身后,是一幅雪白的墙 壁,甚么也没有,我松了一口气:“你刚才看到甚么?” 许信摇着头,道:“我一觉睡醒,觉得灯光刺眼,想熄了灯再来睡,好象看到墙上有一 个很大的背影,那黑影像是在俯身看你,所以才惊叫了起来的。” 我刚才已回头看过了,在我身后的墙上,甚么也没有,但听得许信那样说,我还是不由 自主,又回头向墙上看了一眼。 墙上当然没有甚么黑影,我放心了:“别吵了,天还没亮,我们还可以睡,要不要熄 灯?” 许信犹豫了一下:“好的。” 我站了起来,熄了灯,那是一个阴天,一熄灯之后,房间中一片黑暗,只有走廊中的灯 光,自门缝中,透了一点进来。 我们都没有说话,说实在的,许信虽然承认是他眼花,但是他的神情却也很紧张,我也 心中有些疑惑,因为许信的话很奇怪,他说,看到墙上有一个影子,而那影子“正俯身在看 我”。 这不知道是甚么形容饲,影子怎会俯身看人?我一面想着,但是终于敌不过疲倦,迷迷 糊糊,又睡着了,等到我们又醒来时,已是红日高照了! 许信伸着懒腰:“我们睡得很好啊,没有红毛僵尸,也没有变成漂亮女人的狐狸精!” 我笑着:“除了你半夜醒来,看到的那个影子!” 一提起那个影子,许信的神色,仍然有多少不自在,但是他却随即打了一个“哈哈”: “那只不过是我的眼花而已。” 我也没有再说甚么,我们一起到花园中跑了一圈,回来啃着隔夜的面包,用自来水送下 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这幢屋子中,玩着“寻宝游戏”。所谓“寻宝游戏”,是我们在 全屋子搜索着,找寻着隐藏着的物事。 而我们的目标,主要是在那间书房之中。 许信的堂叔,真是一个怪人,他的书房,像是机关布景一样,几乎每一个书架子都可以 移动,而在移开书架之后,便是藏在墙内的暗柜。 我们打开了很多暗柜,暗柜中的一切,还都很完整,我们找到很多股票,找到不少外 币,也找到早已改革了、变成了废纸的钞票。 有很多抽屉都是加上精巧的锁的,我们化很多的心思,去弄开那些锁,到后来,我和许 信两人,几乎都成了开锁的专家。 但是,我们对其中的一个抽屉,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是一只钢柜的钢抽屉。 所有的暗柜之中,只有那一只是钢的,那钢柜有两呎宽、八呎高,一共有八只抽屉,其 中七只都没有上锁,在第二只抽屉中,我们找到了一大把美钞,是以,对那只锁住的抽屉, 我们更感到莫大的兴趣。 我们一面用尽方法想打开它,一面则不断揣测着,抽屉里面可能有些甚么。 我们都一致猜想,那抽屉中,一定是最值钱的东西,不然,何以要郑而重之地将之锁起 来?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的兴趣更大,可是那柄锁实在精巧,我们用尽了方法,仍是没有 法子将它打开来,而我们已在上面化了五天之久了。 最后,在一个下午,我抹着汗:“许信,我们不妨承认自己的失败,去请一个职业锁匠 来吧,我们打不开这柄锁!” 许信抬起脚来,“砰”地一声,在钢柜上踢了一脚:“我去请锁匠。” 我点了点头,许信奔下楼,我听到了一阵摩托车的“拍拍”声,那是许信新买的恩物, 我从窗口看出去,摩托车喷着烟,他已走了。 我在沙发上坐了上来,望着那钢柜。 不知道在甚么时候开始的,我突然想到,现在,整幢房子中,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些日子来,由于根本没有甚么事故发生,所以我早已将这幢屋子的神秘处忘记了,但 这时,却突如其来,想了起来。 我自从第一次来到这屋子起,就从来未曾一个人在这屋子中过。 最多的时候,和我两三百个人在一起,而最少的时候,我也和许信在一起。 但是现在,却只是我一个人。 我的心中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我坐不稳了,站了起来,大声咳嗽着。 我自然并不是喉咙痒,我那样大声咳嗽,只不过是为了要替自己壮壮胆而已,我来回走 着,许信去了很久,还不回来,我实在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走到书房门口,我想下楼去等他,可是我才一跨出书房门口,就听得书房中,传来了 一下很异样的声响。 我一直很难形容这一下声响,但是我的的确确听到了那一声响。 那像是有一样甚么东西,要从一个极窄的缝中,硬挤出来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转回身来,书房之中,仍然甚么动静也没有。 我向窗外看了看,窗子太旧,木头的窗框,如果给风吹动,可能也会发出这种声响来的。 但是,窗子虽有几扇打开着,却没有动,也不像有风吹进来过。 我僵立在门口,身上只感到一股又一股的寒意,那是甚么声响?我是应该走进书房去察 看究竟,还是奔到门口去,等许信回来? 就在这时候,我又第二次听到了那下声响,而且,我立时听出,那下声响,就是从那个 锁着、我们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打不开来的抽屉中发出来的。 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大叫一声,转身就逃,冲下楼梯去,许信驾着摩托车,冲了回 来,在摩托车的后面,坐着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双手抱住了许信的腰,眼睛紧闭着,面然 青白。 那自然是许信的飞车技术,将他吓坏了。 这时,我却可以知道,我自己的面色,也不会比那老头子好多少。 许信停了车,向我望了一眼:“喂,你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我忙道:“没有甚么,这位是锁匠?” 许信拍着那老头子紧抓在一起的手:“到了,可以放开手了!” 那老头子这才敢睁开眼来,他喘着气:“先生,等一会,我自己回去算了。” 许信道:“好啊,我还嫌费事哩,来,快跟我上楼。” 我走到许信的身边,低声道:“刚才,我好象听到,那抽屉中发出了两下怪响!” 许信呆了一呆,随即轰笑了起来:“或许是财神菩萨在提醒我们要发财了。” 我苦笑着,一只锁住了的抽屉中,会发出怪异的声音来,这本来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所以我也没有再讲下去,我们带着那老锁匠,一起上了楼。 那老锁匠在一进屋子之后,便一脸疑惑的神情,他不住打量着我们两个人。 那实在是难怪这个老锁匠的,我们两人年纪很轻,而这幢房子又如此大,我们看来,实 在不像这屋子的主人,而且,屋中空荡荡地,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难怪我们看来很 “形迹可疑”了。 我想,如果不是那老锁匠怕我们会对他不利的话,他一定会拒绝替我们开锁的。 但是,在到了二楼之后,老锁匠也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道:“这房子是你们的?” “当然是!”许信回答着:“不是我们的,是你的?” 老锁匠微笑着,没有再出声,许信带着他走进了书房,向那钢柜一指:“就是这个抽 屉,如果打开了,我给你十元银洋。” 老锁匠眨了眨眼睛,十元银洋,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他来到了抽屉前,先仔细端详了一 下,道:“这是最好的德国锁,我是不是能打开它,还不知道。” 许信道:“你要尽力试!” 老锁匠打开了他的工具箱,先取出了两根细钢丝来,伸进了锁孔,不断地探索着,看他 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就像那两根钢丝,就是他的触须一样。 他足足探索了有十分钟之久,他的工作似乎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和许信两人,已经等得 有点不耐烦了,但就在此际,老锁匠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笑容来,他将那两股 钢丝,留在锁孔中,然后,再用一根尖而细的铁丝,伸进锁孔去。 他的双手,不断做着同一个动作,他将那铁丝压下去,每当铁丝压下去之际,我们就听 得锁孔之中,传来轻微地“拍”的一声响。 看来,他就可以打开那抽屉了,我和许信两人的心中,都很紧张,因为我们急于想知 道,那抽屉中究竟有一些甚么东西。 又过了十来分钟,那老锁匠好几次擦去了手中心的汗,终于,他手指巧妙地一弹,锁孔 中发出了“得”的一声响,他一拉抽屉,已将抽屉拉开了一吋。 许信忙按住了他的手,道:“行了,我们自己会打开它,没有你的事了!” 那老锁匠取回了他的工具,许信数了十元银元给他,道:“你走吧!” 老锁匠脸上的神色更疑惑,他既然有了十元银洋,他却也不再说甚么,只是答应着,走 下楼去,我们在窗中看到他走出了花园。 许信兴奋地搓着手:“你猜,在那抽屉中,有甚么东西?” 我忙道:“别猜了,打开来看看吧!” 许信道:“我们一起打开它。” 我和许信,一起拉住了抽屉的拉手,用力一拉,将抽屉拉了开来。 在那一剎那间,我心中所想的是:满抽屉的钞票、珠宝和黄金,可是等到抽屉一拉了开 来之后,我和许信两人,都呆住了。 那抽屉是空的,甚么也没有! 一只空的抽屉,锁得如此之好! 那抽屉真是空的,只要其中有一小片纸屑的话,我们也可以看得到,可是它实在是空的。 许信在看到了那抽屉是空的之后,第一个想法,和我一样,他立时伸手进去,在抽屉的 底部叩着,想弄明白那抽屉是不是有夹层。 然而,他立即失望了。 他抬起脚来,在那抽屉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骂道:“妈的,白化了十元银洋!” 我也觉得很沮丧,因为在事前,我们对这抽屉寄望太大,以为那里面是一个可以供我们 吃喝不尽的宝藏。 我苦笑了一下,推上了那抽屉,“拍”地一声响,我推上了抽屉之后,锁又锁上了,自 然不能再将之拉开来,但是我们却并不在意,因为我们都曾看到过,那抽屉根本是空的。 我们的沮丧情绪,也很快就恢复了,因为屋子中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们“发掘” 的。从那天起,我们将那抽屉完全忘了,我也不再想起在那抽屉中,曾有怪声发出来一事。 一直到三天之后,那天上午,许信去采购食物去了,他的摩托车发出惊人的吵声,渐渐 远去,我留在书房中,觉得无聊,顺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翻看。那是一本记述西印度群 岛中巫都教的书籍,其中讲到土人中的巫师,可以用巫术,使死人为他工作,每一个死人, 在巫术的操纵之下,可以被利用三年到五年之久。 我自小就对稀奇古怪的事感到兴趣,是以愈看愈觉得有趣,这本书的作者还说,他曾经 和十个以上被施法而恢复了工作能力的死人见过面,他们完全是死人,不需要进食,只要喝 少量的水,他们能完全依照主人的命令而工作,而当地的法律,是禁止巫师对任何死人施以 巫术的,我一页一页看下去,看得津津有味,当我翻动著书本之际,忽然有一小张纸跌了下 来。 我俯身将那张纸张拾了起来,那张纸,夹在书本中,可能已经很久了,纸质已有点变 黄,我拾起了纸,又随便将它夹在书中,并没有在意。 直到我又向下看去,再翻到了我夹住纸张的那一页,我才向那张纸上,看了一眼,我看 到那张纸上,写满了潦草的字。 而我一看到那些字迹,就可以肯定那是许信的堂叔写的,因为我看出,那字迹和写在书 房门口的那一行警告字句,是完全一样的。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放下了书本,拿起了那张纸头来,纸上的字,实在太潦草了,要 辨认是相当困难的,而且我看了几句,那纸是密密麻麻的写着那字句,好象是他在一种狂乱 的情绪上,他自己在和自己讲话,前后都不连贯,完全莫名其妙。 我只看了几行,许信便“砰”地一声,撞门走了进来:“你可发现了甚么?” 我忙道:“你快来看,我无意之中,发现了你堂叔写的一张字条!” 许信急走了过来,我们一齐看着那张字条,许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道:“我是 在做梦么?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那是实在的;然而,哪又怎能是实在的?唉,我有问题 了!” 许信念到这里,抬起了头来,笑道:“我看,他有毛病,毛病还不轻!” 我指着那字条:“你再看下去。” 许信看着,一面看一面念:“这已是第三次了,那究竟是甚么?那究竟是甚么!” 许信读到这里,抬起头来,向我望了一眼,我们两人,都感到一股寒意,我忙道:“再 念下去,我们或者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许信继续念道:“那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这屋子已不能住人,我决定放弃它,那 些黑影——” 许信又顿了一顿,当他再抬起头向我望来之际,他的脸色是煞白的,而他发出来的声 音,也几乎和呻吟没有分别。 他道:“那些黑影!” 我皱着眉:“黑影怎么了?” 许信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但是我却立即知道,在那剎那间,他想到了甚么! 他想到了我们第一晚住在书房中时,他看到过的那个影子! 当时,那影子曾令得他惊叫起来,他还曾说,那影子曾俯身下来看我。 这件事,我和许信,都几乎已忘记了,但是,许信的堂叔,在那张纸上,也提及了影 子,却又使我们一起想起了这件事来。 许信吸了一口气,又念道:“那些影子固执地要参加我的生活,我怎能和他们一起生 活——” 许信又停了下来,我们互望着,许信摇着头:“我看,不必再去辨认那些潦草的字了, 这是甚么话,甚么叫着“影子固执地要参加我的生活”?我看他是神经病。” 我也不明白许信的堂叔,写下那样的语句是甚么意思,但正因为我不明白,是以我要进 一步弄清楚,他那样写,究竟是想说明甚么。 我将那张纸向我移近了些,继续看下去,又续道:“他们不肯离开我,只好我离开他 们,幸而他们不够狡猾,我可以将他们骗进那钢柜的第四个抽屉中去,将他们锁起来,然 而,我不要这屋子了。” 接下来,在那纸上的字迹更潦草,大多数都是重复着“我不要这屋子了”这句话,然 后,又是三个大字:“立即走。” 我念完了那张纸上的字:“许信,你的堂叔,说他曾锁了一些甚么东西,在那抽屉之 中!” 许信笑了起来:“我看你也快要神经病了,那抽屉是空的,你看到过,我也看到过。” 我犹豫道:“或许那是甚么奇怪的东西?” 许信笑道:“你将我的堂叔,当作是张天师么?能够将甚么妖魔鬼怪的灵魂,镇在那抽 屉中,照你那样说法,我们打开抽屉时,应该有一股黑气冒出来,化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 地煞——” 许信才讲到这里,便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那一剎那间,我们都听到了一下呻吟也似的声音! 那一下声响,我们在一听到之后,便立时转过了头去,是以我们都听到,那正是从那个 抽屉中发出来的。 在那剎那间,我们两个人,只觉得有一股寒意,自顶至瞳而生,我们好久说不出话来! 那抽屉的确是空的,在老锁匠打开那抽屉时,我和许信都看过,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 而抽屉又是立时被锁上,锁上之后,再也没有人打开过。 那也就是说,抽屉中仍然是空的,那似乎是绝没有疑问的事了。 然而,空的抽屉,是不会发出声音来的,这也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在呆了好久之后,我才道:“许信,我已和你说过了,我曾在这抽屉中,听过那样的怪 声,那……已是我第三次听到这种声音了。” “别胡说,”许信的面色发青。 “甚么叫胡说!”我大声道:“刚才那下声音,你难道没有听到?” 许信的面色更难看,他道:“不行,再去找那老锁匠,将那抽屉,打开来看看,那抽屉 中一定有着甚么,一是有着甚么的。” 我点着头,指着许信的堂留下的那一张纸:“看来你的堂叔并不是神经不正常,而是他 真的见过了一些甚么奇怪的东西,而将那些东西,关在那个抽屉之中。” “可是,我们看到过,那抽屉是空的!” 我皱起了眉,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许信道:“我去叫那老锁匠来。” 我的身上,又升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却不好意思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要和他一 起去,我只得硬着头皮:“好,你快去快来。” 许信像是在逃避甚么似地向下冲了下去,我又听到了摩托车的声响。 第四部 一个影子挤出抽屉来 当摩托车的声音,渐渐远去之际,我转过身来,望着那抽屉,几乎一眨也不眨眼睛。 我的心中在暗暗希望,当我一个人在这屋子中的时候,别让我再听到甚么古怪的声音。 但是,希望和事实,却往往是相违背的。 在许信离去之后不久,那抽屉中,又响起了那种声音来,那声音,好象是有甚么东西, 用力在一个极窄的缝中挤动时所发出来的。 我的双眼睁得老大,我的手中,抓了一个铜镇纸在手,以防万一。 接着,我就看到了我一生之中,最最奇怪的事情,我看到一个黑影,慢慢地从抽屉缝 中,挤了出来。 那钢柜造得十分精致,抽屉几乎没有缝,也只有一个影子,才能从缝中挤出来,因为影 子是根本没有体积的。但是,没有物体,又何来影子呢? 然而,那的确是一个影子,慢慢地挤了出来。之后,我已经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头的 黑影。 这时,我心中唯一希望的是:那是我的头影。 但是,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那个黑影在挤出了之后,拧了拧头,像是挤得很辛苦一样,但是我的头部没有动过。 我的头没有动,如果那是我的头影,又怎么会动? 那像人头的黑影,真是在左右摇动着,而且,我还感到,这影子是在“看”着我。 那只是一个黑影,紧贴在那个钢柜上,就像是钢柜前站着一个人一样。 如果这时,在那个钢柜之前,真是有着一个人的话,那么,事情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在那片刻之间,我只觉得头皮发麻,身子发僵,我张大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过了 好久,我才能勉强将头低下了一些。 当我低下头的时候,因为我的颈骨早已僵硬,是以我甚至听到了“卡”地一声响。 我低下头去,是想看看我的影子,是不是在,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很淡。那是我的 影子,那么,在钢柜上的,从那抽屉中“钻”出来的,又是甚么东西的影子呢? 我只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凉,而当我再抬起头来时,那影子的肩头,也露出来了,我又立 时想到了许信那天晚上所说的话。 他说,他曾看到一个黑影,在墙上俯身看着我。我当时很难想象影子俯身看人是甚么样 的情形,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因为现在,我的的确确感到,那影子一面在慢慢地从抽屉的缝中挤出来,一面在“看” 着我,我自然无法在影子的脸上看到五官,但是我实实在在感到,他是在瞪着我看。 我在剎那之间,突然怪声叫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明白许信的堂叔,为甚么要在突然之间,放弃这幢房子的了。 这是无法令人忍受的一种恐怖,这时,生自我心底的一股寒栗,令得我的身子,在剧烈 地发着抖,那真是无法忍受的,一次也无法忍受。而许信的堂叔,显然是忍受了许多次之 后,才达到精神崩溃的边缘,才将所有的人都带离了那屋子,再也不回来的。 那样来说,许信的堂叔,已经算得是很坚强的人了,至少比我坚强得多。 我那时突然尖叫了起来,是因为极度的恐惧,那种致命的恐惧,先使我一点声音也发不 出来,现在,又使我不断地发出尖叫声来,不能停止。 我在不断地叫着,那影子不再自抽屉中挤出来,它只是侧着头,好象很有兴趣地观察着 我。 我知道,许信的堂叔曾将影子锁在抽屉中——我那时的思绪,已经进入了一种狂乱的状 态之中,我明知影子不是甚么可以折叠的东西,影子根本不是东西,但是我还是假设了许信 的堂叔关住了影子。 但事实,那影子却根本可以自由地来去,他曾在我们第一晚睡在书房中时,出现过一 次,又迅速地消失。而且,他还会发出声响来! 我不知道我自己叫了多久,那影子愈来愈向外伸展,已经伸到腰际了。 而且,我还看到,影子有两只手和手臂,那完全是一个人的影子! 我的心中不断在想着,他要出来了!他要出来了!他出来之后,会对我怎么样呢? 我不由自主挥着手,突然之间,我看到我手中所握的铜镇纸,我甚至连十分之一秒钟也 未曾考虑,便立即向前,疾拋了出去! 我自己也难以想象,我的力道,何以是如此之大,因为铜镇纸砸在钢柜上时,发出的声 音十分响。 铜镇纸是砸在那影子上的,可是影子根本不是物质,它甚至不是一张纸——即使是最薄 的纸,所以,铜镇纸是等于砸在钢柜上的。 那影子突然之间,缩了回去,缩进了抽屉中。 而我仍然是叫着,就在这时,许信“砰”地一声,撞开了门,冲了进来。 我仍然尖叫着,许信冲到了我的面前,按住了我的肩头,重重地撼着我,摇撼了足足有 十下,才令得我停止了尖叫。 许信的面色,变得极难看,他喘着气:“甚么事,发生了甚么事?我几乎在一哩之外, 就已经听到你的尖叫声了。” 我忙握住他的手,他又吓了一跳:“卫斯理,你的手冻得像冰一样!” 我断断续续地道:“许信,我怎么了?我……可是还活着,是活着么?” 许信听了我的话之后,一定也有毛发直竖的感觉,因为他的神色更难看。 他咽下了一口口水,才道:“我想你还活着,但是你的脸色却比死人还难看。” 我抬起头来,陡地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我又吓得砰地跳了一下,但是我却立即认出 来,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老锁匠。 那老锁匠以一种望着神经病人的眼光望着我,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走进来,彷佛他如果 一走进来的话,我就会将他扼死一样。 许信仍然在不断地问我,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我却并没有回答,我渐渐恢复了镇定: “没有甚么,我太疲倦了。” 我一面那样说着,一面向许信眨着眼,表示我有话,但是要等一会再说。 许信究竟是我的老朋友,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也不再问下去。 我之所以不肯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我怕我一说出来,那老锁匠一定拔腿就逃,那么我 打不开那抽屉,就永远也不能发现抽屉中的秘密了。 这时候,我已经从极度的惊恐之中,渐渐地定过神来了。 我定过神来之后,第一件所想到的事,并不是逃走,而是要弄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许信又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现在,你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生气。” 我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我的手还是冰凉的,但是我的脸颊,却热得发烫。 那老锁匠在门口,指着我:“这位先生,他没有甚么不对吧。” 许信自然也知道,一定有甚么大不对头的事情曾发生过,是以他的笑容,也显得十分勉 强,他道:“当然没有甚么,请你快开锁吧。” 那老锁匠迟迟疑疑走了进来,一面还不断地望着我。他道:“许先生,以后有这种事, 你找第二个人吧,可别再麻烦我的!” 许信不耐烦道:“你下次不来就不来好了,现在我又不是不给钱,你替我将抽屉打开 来,我给你一块银洋,还有比这更好赚的钱么?” 那老锁匠仍然在嘀咕着,但是他还是向那抽屉走了过去,大约是由于上次的经验,这一 次,他很快就将锁弄了开来。 和上次一样,他才将抽屉拉开了一点点,我已叫了起来,道:“行了!” 那老锁匠仍然对我十分害怕,这自然是他刚才曾听到我发出过那种惊人的呼叫声之故, 是以我一叫,他立时向后,退了开来。 许信用奇怪的眼光,向我看了一眼。我已经挥着手,拋了一块银洋给锁匠:“走!走! 快走!” 银洋“当”地跌在地上,老锁匠立时将银洋拾了起来,匆匆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他的样子,像是想说些甚么。 但是,他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嘴唇动了动,就立时奔下楼去了。 老锁匠一走,许信就要去抽那抽屉,我大叫道:“许信,别忙!” 许信给我的一声大喝,吓得立时缩回了手不,他有点恼怒:“你怎么了?真好象发了神 经一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并不怪许信,因为我自己也知道,我实在是太过紧张了。 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将我见到的事说了出来之后,只怕许信也未必有胆子,拉开那 抽屉来。 我勉力定了定神,道:“刚才,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像人一样的黑影, 从那抽屉的缝中,向外挤出来。” 许信的手,本来又已经要将那抽屉拉开来的了,可是,他在听了我的话后,却立即缩回 了手来:“你……你说甚么?” 我道:“一个人影子,你曾看到过的,你记得么?你还曾说,那影子在俯视着我,你的 堂叔也曾看到过,他就是因此而放弃了这屋子的。” 许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他向后退来。 我继续道:“现在,我也看到了,我看到他挤出来,也看到他缩回去,他就在那抽屉 中!” 许信的声音,有点发颤,他道:“别……别吓我!” 我苦笑着:“你以为我如果不是受了极度的惊恐,会发出那样的怪叫声来?” 这句话是最具说服力的,说明我不是和他开玩笑,我讲的全是真话! 许信望着那抽屉,它已被老锁匠拉开了小半寸。有着一道缝。 许信呆了半晌,才道:“如果抽屉根本未曾打开,他也能挤出来……” 他停了一停,苦笑着:“那是不可能的,这抽屉根本没有缝。” 我提醒他:“可是,你别忘记了,那是一个影子,影子只是一个平面,平面没有厚薄。” 许信苦笑着:“那样说来,我们也不必怕甚么,它要出来,打开抽屉也出来,不打开, 它也是一样可以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老实说,我这时的感觉,并不是害怕。因为许信的堂叔,在离开这屋子之 后,又活了那么多年,而我们在这里,也住许多天,也没有甚么大的损害,我刚才将铜镇 纸,拋了过去,影子立时消失,由此可知,那影子并不能危害我们,所以,我们也根本不需 要害怕。 而这时,充满在我心中的,是一股极度的诡异莫名之感! 这种感觉,令得我无法控制我自己的身子的发抖,也使我感到阵阵寒意。 我道:“你说得对,而且我们也不必怕甚么,让我们一起将抽屉打开来,去看个究竟。” 许信点着头,我们虽然已决定将抽屉打开来,但是我们还是犹豫了好一会,才一起走向 前去,一起握住了那抽屉的把手。 然后,我们一起用力,将抽屉拉了开来。 我们在事先,并示曾商量过,但是这时,我们的行动,却是一致的。 我们一将抽屉拉了开来,便一起急急向后退了开去,一直退到了书桌之前才站定。 然后,我们一起定眼向那抽屉看去。 和上次并没有甚么不同,抽屉是空的。 我们又一起不约而同,转过头来互望着,我大着胆子,慢慢向前走去,许信跟在我的身 边,我们一起来到了抽屉之前,再仔细向抽屉中看去。 那实在是不必细看的,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了,抽屉中没有东西。 然而,最奇怪的事,就在那时发生了。 我们都听到一下十分轻微的声音,在抽屉的上面,跌下了一个黑影,落在抽屉的底部。 那是一个如同手掌大小的圆形黑影。黑影投在其它的物体上,竟会有声响发出来,那实 在是不可思议、怪诞莫名的事。 黑影是一个平面,平面在几何学上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平面,一个单一的平面,绝不能 成为一个物体,平面只有面积,而不占据空间,平面是没有重量的,但是,那个圆影,突然 出现时,却有一下轻微的声响,像是它不是影子,而是一块极薄的圆铁片。 但是,那却的确是一个影子。 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那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是在三度空间之外的另一空间, 是地球上人类的思想无法到达的角落! 许信的胆子可真不小,他自然是想到了和我想到的同一疑问,是以,他竟伸出手指来去 抚摸那黑影,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很想确定,那究竟是一个极薄的物体,还是一个影子。 他的手指,在那圆形的黑影上,抚摸了一下立时缩了回来。 而在他的脸上,也立时现出了十分古怪的神色来,他盯住了那黑影,一声不出。 我也连忙伸出手指去摸了一下,我摸到的,完全是抽屉的底部,可知那绝不是甚么物 体,而只是一个影子,那实际是不存在的东西,只不过可以看得到,是一个遮蔽了光线之后 出现的阴影而已。 然而,他在落下来之际,却有声响。 当我也缩回手来之际,许信尖声叫了起来:“你看,它在动!” 我自然也看到了,它在动。 它像是显微镜下的阿米巴一样在动着,在迅速转变着形状,大约在半分钟之后,它变成 了一个人影,然后,在向抽屉的一边移去。 当他移到了抽屉的一边时,他看来像是“站”了起来,那时,他还不过六七吋高。 然而,他却在迅速地扩大,转眼之间,已出了抽屉,到了钢柜上,而且继续在向旁边移。 等到它移到了那幅墙上时,就等于在我们的面前,站着一个影子样,而那影子,和我们 普通人的大小,完全一样。 我和许信两人,全身僵硬,除了张大了眼睛,望着那影子之外,甚么也不能做。 我们望着那影子,那影子也像是在“望”着我们,我们不知道究竟在影子和我们之间, 僵持了多久,许信先开口,他的声音,像是在呻吟,他道:“天,……这究竟是甚么?” 我的声音也不会好听多少:“那是一影子!” 许信的眼睁得老大:“当然是一个影子,可是这……这影子,造成这影子的物体在甚么 地方?”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是不是,有一个隐形人在房间中?” 许信竟立时将我的话接了下去:“朋友,请你……出声。” 当然,并没有人回答我,因为连我自己,也知道我的假定是不成立的,如果真有隐形人 的话,那么,光线就可以透过他的身体,我们才看不到他,而光线既然能透过,又何来影子? 我摇着头,我和许信两人的情绪,都处在一种混乱的状态之中。而就在这时,那黑影却 有了动作,我们都看得十分清楚,那黑影在摇着手,同时,又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但我 们却看不懂那手势是甚么意思。 影子继续摇着手,像是在叫我们不要做一件事,我在呆望了半晌之后,“许信,他好象 是在叫我们,不要害怕!” 但是我显然是说对了,因为影子立时不再摇手了。 许信也立即住了口,不再叫,他的双眼,睁得老大,盯住了墙上的那黑影,那黑影不再 动,许信缓缓的吸了一口气,突然向前一指:“你,你是甚么?” 我忙道:“他是一个影子,怎么会回答你?” 许信的声音,几乎像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呻吟声一样:“它是一个影子,它怎么会动?” 我的思想也混乱之极,我竟和许信争论了起来,道:“影子自然会动的,影子会动,有 甚么出奇?我们不是经常看到影子在移动么?” 许信突然又大声怪叫了起来,他举起了一张椅子,向那影子拋了过去。 那张椅子,还未曾拋到墙上,影子已然向旁,移了开去,“砰”地一声,椅子砸在墙 上,跌了下来,并没有砸中那影子。 而那影子,又迅速地向上,移了上去,我们的视线跟着影子移动,那影子一直移到了天 花板上才停止,我们也就一起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那影子在到了天花板上之后,竟然跌了下来。 影子离开了它附着的物体而跌了下来,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然而这时,却又千真万确 地发生在我们的眼前,那影子飘了下来,像是一大片其大无比的纸一样。 我在那时,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竟伸手去捞了一把。 但是,我却甚么也没有抓到,我所踫到的,只是空气。然而,在我伸手抓上去之际,那 影子却散了开来,但是它又迅速地合而为一,落到地上,又在地上移动着,转眼之间,他又 变得“站”在墙上了。 看到了这等情形,我和许信两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我和他两人,都无法忍受下去,如果我们再面对着那个影子,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我 们会发疯!我们两人,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向门口冲出去的,冲到了门口,我们的去势太 急了,互相撞了一下。 许信给我撞得向外跌了出去,但是我立时扶住了他,我们两人,飞也似地奔下楼梯,掠 过了大厅,跳下了石阶,许信的摩托车就在门口,他坐上了摩托车,我坐在他的后面。 他立时发动了车子,车子发出惊人的声响,向前疾冲了出去,许信用极高的速度驾驶 着,但是我却觉得他开得太慢了。 我们冲过了花园,车子像是飞一样在路上疾驰着,一直到驶进了一条比较热闹一些的马 路,许信才将车子的速度减低。 我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来,才能向后看一看,那影子是不是跟着我一起来了。 等到我看到,我身后并没有甚么影子之际,我才松了一口气,但当我转回头来时,我却 又一眼看到地上有两个影子,我几乎又尖叫了起来。 如果不是我立即看出,那两个影子,正是我和许信的话,我一定已叫出来了。 我喘着气:“行了,没有事了。” 许信停下了车,我跨下车来,他将车子推到了墙边,喘着气问我:“这——那影子究竟 是甚么?” 我苦笑着,摇了头头:“我怎么知道,现在,问题是,你还要不要那屋子。” 许信几乎毫不考虑:“当然不要了!” 我已经镇定了许多,虽然,我在那样问许信之际,我也已决定,我不要我那一半了。我 道:“可是,我们走得匆忙,有很多东西,留在那屋中了。” 许信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回去取?” 我道:“自然是,那是不少的钱啊,难道你也不要了,而且,那影子,似乎不会伤害我 们。” 许信犹豫了许久,那屋子对他来说,已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了,但是那些钱,却总是有 用的。他又道:“就我们两个人回去取?” 我道:“你怎么啦,自然是我们两个人!” 许信苦笑着:“你的胆子比我大得多,我实在不敢再回去了.所以,还是你一个人去 吧!” 我呆了一呆,我一个人再回到那屋子去,这的确是我未曾想到的事,但是我还未曾说出 话来,许信已经道:“卫斯理,我们是老朋友,我一有了那幢屋子,就分了一半给你,你总 不成替我做一点小事,还要推三搪四!” 我忙纠正他的话:“你知道那不是小事,而是大事!” 许信连忙改了口:“自然,自然,但就算再大的事,我们也有这个交情的,是不是?” 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一个人去那屋子的话,许信是再也不敢去的了,那么,我们等于放 弃那笔钱了。许信又道:“你有一半的啊!” 我叹了一声,向街角的一间咖啡室指了一指:“好,将车子给我,你在那里等我!” 许信如释重负,忙道:“是!是!” 我跨上了车子,又呆了一会,才发动了车子,发出拍拍的声响,又向那屋子驶去。 我们刚才离开那屋子的时候,是如此充满了恐惧,但前后只不过相隔了十多分钟,我却 又要一个人回到那屋子去,我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 当我逐渐驶近屋子之际,我好几次想改变主意,有一次,我甚至已经掉转了车头,但 是,我还是驶了回去,继续向前驶着。 一直到我来到了大门口,我的思想斗争,也到达了最高峰。 我在大门口,足足停了十分钟之久,才走进了大门。在石阶前,我的身子在发着抖,又 停了好几分钟,才抬起了脚来。 就在我抬起脚来的时候,突然,我听得一阵脚步声,从大厅中传了出来。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脚步声,清清楚楚的脚步声,正在向外传来,毫无疑问,那是有人在向外走来了! 我心中不住地在问自己:我该怎么办?但是我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样,几乎一动也 不能动。 脚步声终于传到最近,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陡地后退一步。 当我退向后时,由于我的心中,实在太惊惶了,是以我几乎一交跌倒。 那从大厅中走出来的人,也陡地一呆。 第五部 古庙出灵 这时,我已看清,他是一个五十上下的人,看来,好象不像是甚么坏人,我的声音有些 异样,但是我还是厉声喝道:“你是谁?” 那中年人的神情,也十分尴尬,他现出十分抱歉的微笑来:“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看 到门没有锁,是以自己走进来了!” 这时候,我已完全可以肯定,站在我面前的中年人,和我并无不同,是一个普通人,我 又喝道:“你走进来,想干甚么?” 那中年人道:“很多年来,我一直想会见这屋子的主人,但是却一直未曾达到目的,现 在——”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就是这幢屋子的主人。” 那人“噢”地一声:“那真太好了,这幢屋子,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听得他那样问,心中不禁一动,道:“甚么意思?” 那人道:“我是一个考古专家。” 他一面说,一面摸出了一张名片出来给我,我一看,上面印着“╳╳大学历史系主任” 的头衔。而这所大学,正是我中学毕业之后,打算去投考的。 是以,我的态度立时改变了,我又看了看他的名字,他叫毛雪屏。 我忙道:“原来是毛教授,因为屋中没有人,我刚赶回来,就看到了你,还以为你另有 所图,是以才出声喝问的,请你原谅。” 毛教授看到我的态度有了大转变,他也像是松了一口气:“本来是我不好,我见到没有 人,不应该自己走进来。” 我道:“请进去坐,你——到过二楼了?” “没有,我才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车声,我知道有人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笑着:“不算甚么,请进去。” 我们一起走进了大厅,大厅中总算已有了几张简陋的椅子,他坐了下来之后:“据我所 知,这屋子本来是属于一个实业家,姓许的,是不是?” 我点头道:“是的,但现在属于我。” 毛教授也没有问何以这屋子现在会属于我,他只是道:“我这次已是第四次来了,前二 次来的,屋子都荒废着,我也没有进来,现在,这屋子好象已经不同了。” 我道:“我花了很多功夫,整理过了。” 毛教授又道:“听说,那位姓许的实业家,是突如其来,放弃这屋子的?” 我听出他的话中,像是想试探着甚么,我想了一想:“教授,这屋子,很有点古怪,若 是你知道甚么的话,你不妨先说说!” 毛教授现出十分兴奋的神色来:“甚么古怪,你先告诉我。” 我想了一下,就把那自抽屉中出来的一个影子一事说了出来,我还未曾作任何进一步的 解释,毛教授却已经叫了起来:“古庙的幽灵,那是古庙的幽灵!” 我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那影子,是一个幽灵?我不由自主,抬头向上看了一 眼。毛教授的声音,听来十分神秘,他道:“那影子,它在上面?” “是,刚才我就是被它吓走的,现在,我回来取一点东西,而且,我再也不要这屋子 了。” “你不必放弃这屋子,它并不害人。” 我呆了一呆,道:“你——你也见过那个影子?” “见过一次。” “在哪里?”我急忙问。 “在泰国的一幢古庙,是一个老和尚给我看的,那老和尚有很多古怪的东西,也会使各 种各样的‘降头术’,你听说过‘降头术’么?” 我苦笑了起来,略带讥讽地道:“教授,刚才你说,你是一个考古学家!” 毛教授对我的讥讽,似乎毫不在乎,他解释道:“是的,我是一个考古学家,但是因为 古时传下来的东西中,有许多是我们现在人所不能了解的,是以我也集中力量研究那些事, 譬如说降头术——”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因为我对于这个题目,并不感到特别的兴趣,我忙道:“教授,请 你先说说那个……古庙的幽灵。” 毛教授给我打断了话题,他好象有点不愉快,但是那种不愉快的神情,随即消失,他 道:“年轻人,别心急,事情总得从头说起。” 我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叫我不要心急,而我却正是一个心急的人。 我只好点了点头,因为他要从头说起,如果我一再打断他的话头,只怕他更要说不下去 了! 他又道:“我在那古庙中住了很久,那老和尚给我看了很多古古怪怪的东西,但是最奇 怪的,却就是那‘古庙的幽灵’。这个名称,也是那老和尚自己取的,因为没有人知道那是 甚么!” 毛教授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那些古古怪怪的东西,是老和尚的弟子和信徒,从各 地带来给他的,那‘古庙的幽灵’,住在一个圆形的石球之中,是泰国北部,丛林之中的一 个村落的农民发现,传到那老和尚手中的。” 我有点忍不住了:“你看到的时候,情形是怎样的?” 毛教授道:“当时,老和尚问我,要不要看看‘古庙的幽灵’,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 老和尚就郑重地拿出了一个圆形球来,那圆球齐中分成两半,合在一起时,几乎看不出它是 可以分开来的,当他分开那圆球时,一个黑影,便从圆球中出来,渐渐变大,直到它完全像 是一个人的黑影为止。” 我苦笑了一下:“正是那样!” 毛教授又道:“那是我一生之中,见过的怪事之中,最怪的一椿了!” 我忙道:“自然是,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玄的事了,那个黑影,当他在墙上的时候,像是 在看着我!”毛教授也不由自主,苦笑了起来:“当时,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问道:“教授,那究竟是甚么?” “我当时也用这个问题,问那老和尚,老和尚的回答很古怪,他说,那是一个幽灵,是 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用手势,和那影子交谈!” 我立即想起,当那影子在墙上出现的时候,他曾经向我摇过手,像是叫我不要害怕。 毛教授又道:“老和尚说那影子到我们的世界,已有很久了,他自遥远的地方来,很乐 意住在我们的世界上,老和尚甚至可以用手势,令他回到石球中去,我曾仔细审视过那石 球,也看不出甚么特异之处来。” 我的心中,感到了一阵异样的迷惑,这一切,全只是应该在神话中出现的事,但是却在 我的现实生活中发生了,这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我呆了片刻,才问道:“那么,这影子,它如何又会来到这里呢?” 毛教授道:“当时,我因为还有别的事,所以不可能在那庙中住得太久,我离开了那古 庙,半年之后,我又回去时,那老和尚已圆寂了。” 我不禁“啊”一声。 在那剎那间,我悲悼的,自然不是那老和尚的死,而是那老和尚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和那 影子交谈的人了。老和尚死了,那影子究竟是甚么东西,自然更没有人了解了。 毛教授也叹了一声,他道:“我一听得老和尚已死,便自然而然,关心起庙中那些古怪 的东西来,而我最关心的,是那个‘古庙的幽灵’,但是庙中的新主持却告诉我,那些东 西,全被人认为是可以镇邪的宝物,而给人买走了。” 我忙道:“这所屋子的主人,就买到了那石球?” “是的,他买到了那石球,这是很容易查出来的,庙中的捐簿上,有着纪录,我也立时 查出,他是这里的一个实业家,可是我却没有机会到这里来,等到我能来的时候,已过了一 年,我看到了一幢废屋,并没有能够见到许先生本人。” 我又抬头向上望了望:“许先生本来是住在这里的,但是他被那影子吓走了。” 毛教授望着我:“可是你不怕?” 我苦笑道:“怎么不怕?起先我们不知道在这屋子中有那样的一个住客,现在,我也决 定放弃这幢屋子了,那影子——” 我讲到这里,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讲下去才好,因为一提起那影子来,我的心中,便产 生一股极度的寒意,使我不由自主地要打寒颤。 毛教授托着头,想了片刻:“你没有见到那只圆形的石球?”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像是不怎么相信我的话,犹豫地问道:“你是说,那影子真的在楼上?” 我又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当我望向楼梯口的时候,我的身子,突然像触电一样震动起 来,我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他……下来了!” 毛教授突然站了起来。 是的,那影子下来了! 那影子出现在楼梯口的墙上,它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下来。 我和毛教授,都双眼发定,望着那影子。 它真的下来了,它不是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因为它只是一个影子,它是贴着楼梯的墙慢 慢滑下来的。 那影子来势很慢,足足有两分钟之久,它才到了楼梯脚下,离我们大约只有十多呎。 毛教授失声道:“就是它!” 我尽量将身子靠得离毛教授近些,因为我感到害怕,我道:“它在这里,已经有十年以 上了,它……究竟是甚么,是生物么?” 毛教授摇着头,从毛教授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摇头并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 否定我的话,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一片迷惑。 那影子停在楼梯口不动,我和毛教授也呆立着不动,过了好久,那影子突然招了招手。 我猜想它是在向毛教授招手,因为他和毛教授,是在那古庙中见过面的。 然后,那影子又渐渐向上移去。 直到那影子又上了楼,我和毛教授两人,才算是吁了一口气。在毛教授的脸上,突然现 出了一种十分兴奋的神色来:“如果你决定放弃这幢屋子,那么,你是不是可以以较低的价 钱卖给我?” 我还没有回答,许信的声音,突然从大厅的门口响起:“只是要说一个价钱,我们就卖 了。” 许信的声音,突如其来,我和毛教授都吓了一大跳,刚才,当那影子从楼上移下来的时 候,我们的神情实在太紧张了,是以根本未曾发现许信是甚么时候来的。从许信那种苍白的 神色来看,他到了总也有好些时候了,至少,他曾看到那影子。 毛教授道:“一言为定!” 我和许信齐声道:“自然一言为定。” 毛教授又道:“我买了这屋子之后,你们不能再来看我,而且,要凭你们的信用,遵守 一个条件,那就是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有关这影子的事。”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点着头:“可以。” 毛教授立时自他的衣袋中,拿出了支票簿来:“我的积蓄并不多,我可以给你们五分之 四,这数字你们是不是满意?” 他签好了支票,递向我们,那样问着。 老实说,我和许信,根本就不想要那屋子的了,就算白送给他,我们也是肯的,何况还 有钱可以支,我们都道:“满意,满意!” 我们接过了支票,支票上的数字,也十分庞大,对这间屋子,我们再没有留恋,立时向 前走去。 当我们走到大厅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看,看到毛教授正在以一种十分庄严缓慢的步 伐,走向楼梯,看他的神情,像是在走向祭坛一样。 虽然,这项交易,完全是毛教授自己提出来的,但是我仍然有他上了当的感觉,我又叫 道:“教授,屋子中还有不少食物,如果你需要帮助——” 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毛教授已叫了起来:“走!走!这屋子是我的了,别来打扰 我!” 我好心对他说屋中有食物,却踫了一鼻子灰,心中自然很气恼,对他的那一点同情,也 化为乌有,和许信一起走了出去。 等到我们跨上了车子,冲出了花园,许信才道:“你是怎么踫到那老头子的?我等你不 来,怕你有了意外,是以才赶来看你的。” 我将我见到毛教授,和毛教授所讲的话,转述了一遍,那时,我们已经远离那屋子了。 在我讲完之后,许信好一会不出声,但是,他突然之间,停下了车子:“你说,那影子 会不会是一件宝物?” “宝物?”我惊讶地反问。 “是啊,谁见到它,就是它的主人,可以命令它去做任何事情!” 我忙道:“别胡思乱想了。” “那么,”许信瞪着眼:“那老头子为甚么要买下那屋子来?” 我也不知道毛教授为甚么要买下那屋子来,是以我只好道:“或者,他要和那影子长期 相处,以便研究那影子究竟是甚么。” 许信叹了一声:“我们太胆小了,不然,我们可能会要甚么,就有甚么!” 我只觉得好笑:“是啊,那是阿拉丁神灯,你告诉他,你要一座宫殿,在空地上立即会 有一座宫殿,那影子会听你的使唤!” 许信知道我是在讽刺他,他很不高兴地摇着头:“行了,别再说下去了,朋友,我们到 银行去提钱,提出钱来,一人一半,再也别提这件事。” 我道:“不要了,这些钱,应该全是你的,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是我也没有必要来分 你的钱用的。” 许信道:“那是甚么话,我曾经说过,要将那屋子的一半分给你的。” 我道:“屋子是屋子,钱是钱,现在我不要了。” 我们两人,又争了很久,许信看出我的态度很坚决,他也就不再坚持,我们当晚就分手 了。 当时,我绝未想到的是,这一晚分手之后,我竟再也没有见到许信,直到如今。 我一直以为许信突然不知所终,实在很是可疑,但是却又没有甚么迹象,表示他遭到了 意外。我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到他家去找他的,他的母亲说,他一早就到银行中取了钱,立 即将所有的钱,换成了银洋和港币,搭火车到香港去玩了。 他的母亲那样说,我自然只好相信,但是我心中疑惑的却是,为甚么许信在离开之前, 竟不来找我谈谈呢?我们毕竟是好朋友啊。 难道说,是昨天的争论,使他认为我们间的友谊已不存在了? 我想了很久,一面慢慢地在街上踱着,但是却想不出答案来,当时我的心中,实在很气 愤。 后来,由于局势的急骤变化,很多人都到香港去,我也到过香港,并且住了一个时期。 在那个时期中,我想念许信这个好朋友,我曾尽一切可能,打听他的消息,我所得到的 消息只是,他的确到过香港,曾住在半岛酒店的华贵套房中,举止豪阔,不久,他就去了泰 国。 我也曾托在泰国的几个朋友打听过他的下落,但是却没有结果。 那全是以后的事情了,在这里先说上一下,因为这些事,对于以后事情的发展,都有一 定的关系。 当时,我又回到了学校中,年轻人总是较难守秘密的,我将那影子的事,告诉同学,那 些同学都笑我,因为没有许信做我的证人,我也无可奈何。 那一学期开学之后不久,局势变乱,学校便停了课,我曾经到过很多地方,最后才定居 下来。 第六部 影子的老家 在这些年中,我几乎将那件事淡忘了,虽然它是我遇到过的事情中,最不可思议的一 件,而且,几乎是不能解释的。 因为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也难以作出最荒唐的假定,来弄明白那影子究竟是甚么东西。 所以,早在一年之前,我想将“影子”这件事写出来,却又没有写,就是因为这是一件有头 无尾的事情之故。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写了出来,怕不给读者骂死? 但是现在,情形却又有了不同的发展。 就在不久之前,大约是“影子”开始在登载之后的第二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不速之客的年纪很老了,衣衫也很褴褛,看来实在是一个穷途潦倒的老人,而且,我 实在认不出他究竟是甚么人来。 所以,当他显得十分拘泥地站在客厅中的时候,我不得不问他:“老先生,你贵姓?”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你不认识我了?” 我摇着头:“或许以前,我们见过几次,但是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当他一开口之后,我在竭力搜索着我的记忆,那样的口音,那样的神态,我曾在甚么地 方看到过?我是不是曾见过这个老人? 可是我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而事实上,也根本不必我多想,那老人已经道:“你还记得么?我是锁匠,很多年之 前,我在一幢大屋之中,替你开过两次锁,有一次,我去的时候,你还在尖叫着,吓得我以 为你是神经病!” 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完全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老锁匠!他当时已经够老的了,现在自 然更老,我对他的确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忙道:“请坐,请坐,原来你也离开了家乡!” 老锁匠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没有法子啊,先生,家乡过不下去,不能不跑出来, 可是跑出来,唉,老了,也不是办法!” 我忙道:“你不是有很好的手艺么?” 他又叹息道:“你看我的手,现在也不灵活了,而且,现在的锁,和以前的锁也不同 了,以前,我甚么锁都打得开,现在,唉!” 我不禁觉得好奇,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可是看到我在报上,提起了以前的事, 所以来找我的?” 老锁匠眨着眼睛:“报上?甚么事?我不识字,从来不看报纸。” “那你是怎么来找我的。” “我的一个同乡,他认识你,他说,你最肯帮人家的忙,我活不下去了,没有办法,所 以才老着脸皮来找你的,我一看到你,就认识了,真巧。” 我不禁哑然失笑,事情的确是巧了一些,我还以为他是看到报上我在记忆以前的事,他 才来找我的,我取出了一些钱来,交给了他:“你先拿去用,不够再来找我,我替你去找一 个工作。” 他千谢万谢,接过了钱,就起身告辞。 我送他到了门口,他忽然转过身来,问道:“卫先生,那间大屋子,就是我去替你们开 锁的那间,屋子中是不是有鬼?” 我呆了一呆:“你为甚么会那样说?” 老锁匠迟疑了一下:“后来,我又去过一次。” 我不禁大感兴趣:“你又到那屋子去了一次?去作甚么?” “还不是去装锁?可是,我总感到那屋子很奇怪,好象是……有鬼。” 我拉住了他:“进来坐坐,你将详细的经过告诉我,那屋子,我们卖给了一个姓毛的 人,可是那位毛先生叫你去的?” “不错,他是姓毛!”老锁匠的面上,现出骇然之色,但是转眼之间,他却又笑了起 来,自言自语他说:“就算有鬼,现在也找不到我了!” 我的心中十分焦急:“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老锁匠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么?那姓毛的,可能就是鬼,他……一个人……有两个 影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立时明白,所谓“一个人有两个影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个人,自然只能有一个影子,但是那老锁匠自然是看到了两个影子。 要不是他看到两个影子,他也不会怀疑那屋子是有鬼的了,而他看到的那另一个影子, 显然就是那神秘莫测的“古庙的幽灵”。我当然没有必要去向他解释那一切,我只是道: “那或许是你眼花看错了,或者,那时屋中有两盏方向不同的灯,那自然有两个影子了。” 老锁匠摇了头,他摇头,好象是在否定我的话,又好象是为了当时他的确是眼花了。 我又问道:“那位毛先生,他找你去弄甚么锁?” “一只箱子。”老锁匠回答:“一只很奇怪的木箱,锁坏了,他找我去修,那是一种很 古怪的锁,也找不到甚么人会修理的了。” “那木箱中是甚么?” 老锁匠搔着头,道:“说起来就更奇怪了,那箱子中是一只圆的石球,我曾伸手去踫那 石球,可是毛先生却怪叫了起来,好象……好象他的一个影子,曾向我扑了过来,我当时也 吓昏了。” 我勉强笑着:“你当时一定是太紧张了!” 我口中虽然那样说,但是,我心中所想的,却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我心中知道,老锁 匠并不是太紧张,也不是眼花。 当他顺手去摸那石球的时候,那影子可能真的曾向他扑过去过! 因为,照毛教授的说法,他第一次看到那“古庙的幽灵”之际,庙中的老和尚,是揭开 了一个圆形的石球,那影子才从石球中出来的。 从那一点来推断,那个石球,可能就是那影子的“老家”,或许那影子不喜欢有人踫及 他的老家,是以当老锁匠去踫那石球时,他才会有异样的动作。 我也可以知道,毛教授一定不知道在那屋子的甚么角落找到了那个石球! 老锁匠望着:“后来,我匆匆修好了锁,就走了,没有几天,那屋子就起了火。” “哦?”这一点,更令我感到兴趣。 因为在我离开之后,我还未曾听到过有关那屋子的任何消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屋 子起了火。 我自然记得那是一幢木头为主的建筑物,这样的建筑物生起火来,几乎无法营救。 我忙道:“屋子起了火,自然烧毁了!” “自然是,甚么也没有剩下,烧光了,那个毛先生,好象也烧死了。”老锁匠说。 “好象?”我问。 “救火队找不到尸体,但是却也没有人看到那位毛先生,他大概已被烧成了灰!”老锁 匠一本正经他说着。 我挺了挺身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毛教授是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那么,那影子 呢?是不是也被大火烧成灰了? 我一直将那影子当作是一件生物,甚至将他当作是一个人。 如果要解释,那实在是没有法子解释的,因为影子根本不是甚么东西,影子只是影子! 如果有人像我一样,见过那影子许多次的话,一定也会自然而然将那影子当作生物,当 作是一个以奇异的形态而存在的生物。 我又想:“这一场大火,是如何引起的?是毛教授不小心引起的,还是他故意放的火, 甚至于是那影子放的火?” 这实在是一连串难以解答的谜! 我又问道:“从那场火之后,这屋子,又有甚么奇怪的新闻?” 老锁匠道:“有的,有人在黑夜经过那屋子,听得废墟中像是有哭声,又好象有一个穿 白衣服的鬼,在废墟上晃来晃去。” 我不禁笑了起来,老锁匠的那几句话,是绝对不值得去加以研究的。 因为那是最常听到的“鬼故事”,而这类鬼故事,通常是由于牵强附会,胆小的人自己 编造出来的,我道:“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老锁匠回答着。 我站了起来:“好,你回去吧,你留一个地址给我,如果有了适合你的工作,我会找人 来看你的。” 老锁匠又不住地谢着,告辞而去。 老锁匠走了之后,我关上了门,独自坐在客厅中,想了很久,老锁匠的出现,勾起了我 的回忆,当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历历在目一样。 我想到,毛雪屏是一位著名的教授,如果他不是葬身在火窟之中的话,那么,要找寻他 的下落,一定不是甚么困难的事。 我决定打一个电话给小郭,他主持的侦探社,业务非常发达,数据也极丰富,托他去查 一下,或者可以有结果。 当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的声音,而他也知道电话是我打去的时候,他高兴地叫道:“真 巧,我也恰好要打电话来找你!” 我笑着,道:“别卖口乖了,你想找我,为甚么不打电话来?却要等我的电话来了,你 才那么说?” 小郭忙分辩道:“也得给我时间才是啊,而且,那是和你有关的事,我又不希望由我的 秘书打给你,我想自己和你谈谈。”我道:“好了,究竟是甚么事?” 小郭将声音压得十分低,听来像是很神秘,他道:“有人要找你!一个从泰国来的人, 要我们侦探社找你,我一听得他讲出你的名字来,几乎立即就可以将你的地址告诉他的,但 是,我却不知道那人是甚么来路,是以将他敷衍过去了。” “哦,他是甚么样的人?”我说。 “和你差不多年纪,态度很诡秘,”小郭回答说:“看来像是甚么犯罪组织的头子!” 我也不禁紧张了起来:“他没有留下住址,也没有留下姓名?” “不,全有。”小郭说。 我笑道:“如果他是甚么犯罪组织的头子,他就不会那样做了,他叫甚么名字?” “他叫许信。”小郭回答着。 我陡地叫了起来:“许信。” 事情凑巧起来,甚么事情,全都堆在一块儿来的。要就多少年,一点音讯也没有。要就 我才遇到了那老锁匠,现在许信也出现了。 小郭显然是被我的高叫声吓了一大跳,他道:“你怎么啦?认识这个人?” “当然认识,我认识他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我回答说:“他住在哪里?” “你等一等,我看看他留下来的地址……嗯,他住在摩天酒店,二十一楼,二一○四号 房,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自己会去对付那犯罪组织头子的!”我立时回答。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而我已迫不及待地放下了电话,我奔出门口,跳上车子,用 最高的速度驶向摩天酒店,许信来了,而我已那么多年,没有了他的音讯,我见面之后,一 定得先揍他两拳,然后才问他,何以不声不响就溜走了。 当我置身在摩天酒店的升降机中时,我真嫌升降机上升的速度太慢了,同时,我也骂着 许信,为甚么住得那么高,当我终于在二一○四号房门前站定,敲着房门之际,我的心中, 充满了一阵异样的喜悦。 房门打了开来,打开房门的,是一个瘦削的,看来有些面目阴森,肤色十分黝黑的男 人,我呆了一呆,忙向门上的号码看了一眼,一点也不错,正是二一○四号房。 这时,那人也用奇怪的眼色在打量着我。我忙道:“请问,这里有一位泰国来的许信先 生吗?” 那人怔了一下:“我就是从泰国来的许信,阁下是谁?” 当我听到了那样的回答之际,我真正呆住了! 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就是许信! 那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在我印象中的许信,怎会是那样子的! 我苦笑了一下,许信望着我的眼光,也十分陌生,当然他也认不出我就是他要找的卫斯 理了! 剎那之间,我的心情,不禁变得十分惆怅,我摊了摊手:“许信,你不认识我了?” 许信显然仍未曾认出来,他只是望着我道:“阁下是——” 那实在是一件很令人伤感的事,我还想他能够凭记忆认出我是甚么人来,那样,我们的 重逢,多少还可以有点浪漫的意味。 但是,他却完全无法认出来了,我只好道:“你怎么啦,我是卫斯理啊!” 他张大了口,像是我讲了出来,他仍然不相信,他足足呆了好几秒钟,才道:“天,卫 斯理,你怎么变成了那个猫样?” 他一开口,我就可以肯定,在我面前的,绝不是陌生人,而真正是许信了。许信最喜欢 出口伤人,这许多年来他的习惯还没有改变。 我立时道:“你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许信,你变得难看极了!” 就像我从他的一句中,认出了他就是许信一样,他自然也可以从我的话中,认出我是甚 么人来了!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伸拳向我肩头打来。 但是,我出拳却比他快,“砰”地一声,已打在他的肩头之上。 他被我那一拳,打得进了屋子之中,他张开了双臂:“想不到我们两人,居然会有一 天,互认不出对方是谁来!” 我也进了房间:“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我们分开得太久了!” 他忙扬了扬手;“别说下去了,我自己会解释为甚么当年我会不辞而别的理由。” 我笑了笑,老朋友究竟是老朋友,他知道我见了他之后,第一件要向他提起的是甚么事! 我道:“我只打听到你是从香港到了泰国,而你到了泰国之后,就像是失了踪一样,这 些日子来,你究竟是在搞甚么鬼?在密林之中种鸦片?” “你这是甚么鬼念头?”许信问。 “你知道那个私家侦探将你形容为甚么样的人?他说你是一个犯罪组织的头子!”我想 起小郭的话,大笑着倒在沙发上。 许信有点愤然,但是他立时道:“这些年来,自然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我过着几乎与 世隔绝的生活,你知道我在甚么地方?我在一座古庙之中!” 我扬了扬眉:“甚么古庙?” “你还记得,我们将房子卖了给他的那个毛教授?” “当然记得。” “你自然也记得那影子?” “少废话了,谁能忘得了它。” “毛教授说,”许信在走来走去:“那影子是从一座古庙来的,而那座古庙中,又有许 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全是各地乡民送来的,我就是到那座古庙去了。” 我望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许信并不是一个做事有恒心的人,而他竟然在那古庙中, 住了那么多年,这实在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 我道:“你去做甚么?” 许信的脸上,现出一种十分迷茫的神色来,他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自顾自道;“我 们那天,分了手之后,我整晚睡不着,本来我想来找你的,但是我想,你未必肯和我一起 去。” “你那时已经决定要到那古庙去了。” “是的,第二天一早,我拿了钱,只对家中说了一声,就走了,一直到现在,我连自己 也不明白,何以我会有那样的决心,那好象不是我自己的决定,而像是有很多人在影响我作 出那样的决定!” 我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先到了香港,”许信又道:“后来又到了泰国,我找到了那古庙,我也说不上,那 究竟是甚么时代的建筑,当我表示要在庙中久居的时候,庙中的和尚,表示欢迎,开始的时 候,我只是听他们讲庙中所有的奇怪的东西,那些奇怪的东西,大都已经散失了,但是仍有 人不断送来怪异的东西。” “那都是些甚么?” “真是世界上其它地方难以见得到的,我看到过比竹箩还要大的蜂巢,石头上有着天然 形成的文字花纹,有的枯木的形状简直就是一只活生生的鸭子,也有乡民抬着足有三四百斤 的大鳝来放生,还有一些从泥中挖出来的,不知来历的对象。” “你有没有见到那种影子?” 许信突然静了下来。 他沉默了相当久,才道:“那是最近的事。” 第七部:完全不同形式的生命 他虽然还未曾说出甚么来,但是我却已从他的神情,他的语气之上,感到了一股极度神 秘的意味,那种神秘的感觉,逼人而来,令得我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我也在 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许信,你又看到了那……影子?” “不是那个影子,”许信摇着头:“但是我相信,那是他的同类。” 我的脑中混乱得可以,是以我一时之间,还不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许信又补充着道:“那是另一个影子,我已将他带来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离开了泰 国来找你的,你似乎很出名,我问起过一些人,他们都说听到过你的名字,但是却不知道你 的确切住址,是以我只好去找私家侦探。” 我根本没有听清楚他以下的话,在听到他说“我已将他带来了”之后,我的心便陡地一 凛,也未及去注意他又说了一些甚么。 我急急地道:“他……你带来的那影子,在那里?” 我当时的心情,实在十分矛盾,我又怕再见到那种古怪的影子,事情隔了那么多年,但 是一想起那种不可思议的影子来,我仍然会不寒而栗。 但是,我却又希望再见一见那样的影子。因为现在,我不再年轻,在这许多年中,我经 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当我再见到那影子的时候,我想,我或者可以了解那影子究竟是甚 么! 许信望了我一眼,他没有再说甚么,就打开了衣柜,提出了一只皮箱来,他打开皮箱, 又取出了一只皮袋,那皮袋中放着一个球形物体,那是隔着袋子也可以看得出来的。 我屏住了气息,这时,许信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印度大魔术师一样,充满了神秘感。 他拉开了皮袋的拉炼,从皮袋中,取出了一个石球来,我早已知道,那种影子,是“居 住”在石球之中的,但是我却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石球。 它大约像保龄球那样大小,深灰色,表面粗糙,凹凸不平,它显然相当沉重,因为许信 是双手将它捧了出来,放在桌上的。 许信双手按着那石球:“卫斯理,你别害怕,我已证明,他不会伤害人。” 我苦笑着:“你也该知道,我并不是害怕,而是那种神秘得不可思议的感觉,令我发 抖!” 我的身子,的确在微微地发着抖,或许,这就是许信以为我感到害怕的原因。 许信的双手,仍然按着那石球,他道:“这石球是一个农民发现的,据那农民说,他夜 间在田中工作,泰国人大都很迷信,相信各种各样的邪术,其中有些邪术的确也不可思议— —那我慢慢再和你说,他看到天空上有很多流星飞过,然后,就在离他不远,有重物坠地的 声音。” 我吸了一口气:“这石球,从天上跌下来?” “根据那农民的叙述,确然是那样,他走过去一看,就看到了石球,据他所说,那石球 的四周围,当时还有一团像云一样的东西包着,但是当他走近的时候,那云一样的东西就消 失了。” 我再吸了一口气:“那么说来,这石球像是殒石?虽然这样大小的殒石并不多见,但是 比他更大的也有。” 许信缓缓地道:“你说得对,但是,是不是别的殒石之中,也有着一个影子呢?” 许信说着,双手突然移开,伸手拨了一拨,那石球在桌面上滚动了一下,在滚动之中, 裂成了两半。 我实在想踏前一步,去仔细观察一下,但是我却又实在想退后几步,因为我心中的那种 神秘恐惧感,已愈来愈浓了。 在那样矛盾的心情下,我终于变成了呆立不动,我看到,那石球在裂成了两半之后,当 中是空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它的中空部分,并不是球形,而是方形的。 接着,我就看到,一团黑影,在那正方形的中空部分,迅速地扩大,转眼之间,一个影 子,便已出现在那张桌子上,于是,我和许信都看到,一个影子在墙上,就像是有人站在墙 前,而又有一支射灯照向那个人一样,虽然实际上并没有人在墙前。 那影子,和我多年前所看到过的影子,一模一样,当它贴在墙上的时候,我又有了它在 “看”我的那种感觉,我也盯着它。 我发出了苦涩的笑声:“许信,你还记得你曾说过,它可能是阿拉丁神灯中的妖魔,你 想它做甚么,它就会做甚么,是不是那样?” 许信也发出了同样苦涩的笑声来,道:“你何必再提当年的幼稚话?现在,我问你,它 究竟是甚么?” 我回答的话,幼稚得连我自己也觉得可怜,我道:“那是一个影子。” 许信尖叫了起来:“我知道那是一个影子,但是它究竟是甚么?” 这个问题听来十分可笑,影子就是影子,还会是甚么,然而,那影子究竟是甚么呢? 我望着那影子,无法回答许信的问题。 许信显然比我镇定得多,或许那是由于他和这个影子已相处了相当久的缘故,他又指了 指凝立在墙上的那影子,问我:“那么,你至少要回答我,你认为这影子是不是生物?” 我仍然苦笑着,“影子”和“生物”之间,是绝对联系不上的。任何生物,在光线的照 射下,都会有影子,在墙上的,是一个人的影子。不但是生物,任何物体,都会有影子,那 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 但是影子的本身,却并不是一件物体,既然不是一件物体,又怎会是生物? 我先将我要回答许信的话,在心中想了一遍,然后,才照我所想的,讲了出来。 许信点着头:“你想的和我一样,在我和你以及所有人的概念之中,影子根本不是一个 物体,只不过是光线被局部遮蔽之际,出现的一种现象,影子是不存在的,但是现在,我和 你看到的事实,却是破坏了我们的一切概念!” 我又转头向墙上望去,那影子仍然站立着,但当我向他望去的时候,他却移动起来,他 移到了窗口,然后,移出了窗外,他的一半,贴在窗外的墙上,像是在欣赏窗外的街景。 许信的声音似乎更镇定:“我们有了不少人生阅历,我们能设法解释这影子究竟是甚么 吗?” 我叹了一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是一种生命。”许信回答。 我望了许信一眼,许信说得十分肯定,说那影子是一个生命。但不论他的语气多重,就 算他对天发誓,他的话仍然是没有说服力的。 所以,我摇了摇头。 许信却并不气馁:“那是一个生命,我们对生命的观念是,任何生命,总是由细胞所组 成的,所有动物和植物的生命,都是如此,最简单的生命是单细胞,甚至还不是细胞,但 是,事实上,我们对生命的概念,只可以说,是地球上生命的概念。” 他在“地球上生命的概念”这一句话上,特别加强了语气。 然后,他又指了指那影子。 这时候,那影子已缩了回来。仍然贴在墙上,他道:“而我们不知道这影子来自甚么地 方,但是我们不能否定这是一个生命,它甚至不是立体,只是一个平面,只是一个影子,他 的生命构成,和地球上的生命构成,完全不同,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但是他会动,我敢说他 有思想,他们的同类之间,一定有沟通思想的办法!” 许信在挥着手,他的神情也愈来愈是激动,像是一个演讲家,讲到了酣畅淋漓时一样。 然而,他所说的话,却令我愈来愈感到迷惑。 或许,在辽阔无际,神秘莫测的宇宙中,真有一个星球上,生命是平面的。但是我却无 论如何,无法接受这样的概念。 我望着许信,缓缓地道:“老实说,我未曾听到过比你刚才所说的更大胆的假设。” “这不是假设,”许信叫了起来:“这生命就在你的面前,你可以看到。” 我变得有点口吃,我道:“那么,你认为他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许信摇着头:“不,我并不那么想,如果他来自一个星球,那么,这个星球——” 他讲到这里,伸手叩了叩那石球,然后又道:“这个石球,就应该是一艘宇宙飞船了, 但是,那却只是一块中间空心的殒石。” 我的话,多少有一点讽刺的意味:“或者,对于太空船,或者是机械的观念,也有所不 同,他们的机械,只是一块石头!” 许信无何奈何地苦笑了起来,他无法反驳我的话,生命可以是平面的,可以只是一个影 子,那么,为甚么宇宙飞船不可以是一个石球呢? 许信一面苦笑着,一面双手捧起了那石球来:“我却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的想法 是,这个石球,本身就是一个星体。” 我呆了一呆,但我却没有说甚么。 那石球很小,不会比一个足球更大,但是,它当然可以是一个星体。星球有大得不可思 议的,也有极小的,在宇宙中运行的,甚至还有许多宇宙尘,它们是极其细小的微粒! 比起宇宙尘来,那么,这个石球,当然已是一个庞大的星体了,在宇宙中,大和小的概 念,本来就是接近无穷大和无穷小的。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许信看到我终于有了同意他的话的反应,显得十分高兴:“这样的星体,在宇宙中一定 极多,和地球一样,它们虽然小,但是却有条件产生生命,产生了单一的生命,在它的内 部,不知是由甚么原因,它脱离了运行的轨迹,被地球的吸力,吸引到了地面上来,朋友, 这就是影子人的来历。” 我半晌不语,这时,那影子在渐渐移动着,他绕着房间的墙壁游移着,进了浴室,又从 浴室中出来,最后,他又沿着地毯,来到了桌边,然后,他移上了桌子。 当他来到了桌面的时候,他的面积,在显著地缩小,等到他来到了石球附近之际,他变 得只有巴掌大小,可是却仍是人形的。 接着,他像是决心结束它的游历了,他“爬”上了石球内部,那正方形的空间中,那 时,他只是一个小黑点而已。 许信将石球的另一半盖上,抬起头来,道:“他时时那样,出来不久之后,一定要回到 石球中去,像是他必须在石球中,他的生命才安全。” 我将手按在许信的手臂之上:“许信,我知道有一个机构,是专门研究这类稀奇古怪的 事情的,我也认识这个机构的主持人,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和他一起,共同研究这个……影 子。” 却不料许信摇着头:“不,卫斯理,如果我和你,单独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我们最希望 获得的是甚么?” 我呆了一呆,这几乎是无法回答的问题,而我也从来未曾想到过,我会单独地到另外一 个星球上去。 在我瞠目不知所对时,许信已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如果在那时候,最需要的,自 然是对方的友谊,而决不希望被人家研究!” 我又感到了一股寒栗:“许信,你疯了?你想和这影子做朋友?” 许信却十分固执地道:“他既然是一个生命,我为甚么不能和他做朋友?” 我想说一些轻松些的话,因为那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但是我却只是张大了口,无法 说得出来。 许信又道:“你还记得那位毛教授的话么?他曾说,那老和尚和另一个影子,可以凭借 手势而交谈,我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生命,就是根据这一点而来的,他一定能发出一种电波, 或者是类似的东西,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忙道:“那么,你为甚么不让他参加科学的试验,让他在各种精密可靠的仪器中,来 显示他的能力,以证明他究竟是甚么?” “不!”许信大声回答。 他可能是因为我再度提出,要将那影子送去作试验,而心中十分恼怒,许信本来不是那 么冲动的人,尤其在我的面前,他不应如此冲动,更何况我们是久别重逢的好朋友,他是特 地来找我的! 但是,我却十分难以了解他这时的精神状态,他好象将和那影子之间的“友情”,看得 比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更重。 他好象“中了邪”一样,满面怒容,一面大声说“不”,一面捧着那石球,在桌上用力 顿了一顿,发出了“砰”地一声来。 他那一顿,令得那石球裂下了一小片来,同时,在石球中,也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挣 扎的声音来。 我竭力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些,是以我忙道:“许信,别冲动,你的影子朋友受惊了!” 许信没有说甚么,他捧起了那石球,用皮袋套好,放回了箱子之中。 然后,他抬起头来:“我很失望。” 我知道他的意思:“你本来想怎样?” “我想邀你一起和我回到那座古庙去,那地方十分清静,可以供我们慢慢来研究那影 子,我们可以共同和那影子交谈,但你显然不会答应。” 我皱着眉:“你计画用多少时间?” “如果我一个人的话,我想至少十年、八年,但如果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间自然会缩 短很多,我想,有三五年也就够了。” 将三五年的时间,花在努力和“影子”的交谈上,如果真有成绩的话,倒也不是不值得 的事。 我停了片刻,才道:“许信,我想你不必失望,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但有很多事务,你 要让我好好交代一下。” 许信显得十分高兴:“好,但我却要先回去,现在对于城市生活,变得很不习惯!” 这一点,我是早已看出来的了,他非但对城市变得很不习惯,而且,他人也变得很怪。 我道:“你何必那么急于回去!” 他道:“不,我一天也不想多留。” 我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我道:“好的,那么,我们一起去吃饭,我介绍你认识我的妻 子。” 却不料许信连这一点也摇头拒绝,他道:“不,不必了,我不想和外人多接触,我立即 就走,你在安排好了你的俗务之后来见我!” 他按了叫人钟,当侍者进来之后,他就吩咐道:“请你替我结算房钱,我要走了。” 我呆立在桌边,许信那样不近人情,虽然我念及他一个人在那古庙中住了那么多年,不 免古怪些,但是我的心中,仍然有点生气。 我看着他匆匆忙忙地整理着行李,我也没有说甚么。在他忙碌时,我看到了桌面上那石 球的碎片,我心中不禁动了一动,趁他不觉,我将那碎片,放进了袋中。 许信在半小时之后,就离开了酒店,他甚至拒绝我送他到机场去,他只是在酒店门口, 和我握别,道:“你就算不来,我也不会怪你,但是你一定要找人带一封信来给我,好叫我 不要空等。” 我答应道:“一定!” 他上了车,驶走了。我在酒店的门口,呆立了片刻,从口袋中,摸出了那块碎片来,我 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了一间化学实验所,那实验所的主持人,我是认识的,我将那碎 片交给了他,请他尽快地将分析的结果告诉我,这才回到了家中。 到了家中,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享受着清香的龙井茶,我已经改变了主意,我实在不 想到那个充满了荒诞的古庙之中,却度过三五年和那不知是甚么的影子打交道的光阴了。 所以,我根本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白素,只是休息了片刻之后,到了我的那家进出口公司 之中,叫一个可靠的职员,请他到泰国去走一遭,去告诉许信,我不去了,叫他不必等我了。 那职员仔细听了我的话,立即去办旅行手续,而当我在傍晚时分,口到家中时,实验所 的主持人,已经来了两次电话。 我连忙打了一个电话给他,我的心情,多少有点紧张,问道:“你分析的结果,发现了 甚么?” “大量的镍和铁,”他回答:“那好象是一块陨石,但是它的结构却十分松,充满了气 体。” “甚么气体?”我忙问。 “那自然无法知道,当将之敲成碎片的时候,气体立即逸走,除了镍和铁之外,便是硅 和铝,大体上,和地球上的岩石相仿。” “没有别的成分?” “没有,分析报告上没有表示有甚么特异的成分,你还有甚么问题?” 我本来想问他,在那样的成分中,是不是会产生一种像影子一样的生命,但是我却没有 问出口,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问了出来,也一定没有结果的。 我道:“谢谢你,没有别的事了。” 我放下电话,下定决心,要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但是在那职员还没有回来之前,要忘记 这件事,倒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 在那几天中,我几乎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神秘莫测的影子,同时,也翻来覆去地想着 许信所说的那一番话,我竭力想使自己理解那一番话,相信宇宙中,真有一种生命,只是一 个平面。 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因为那实在是在我们思想范畴以外的事。 十天之后,那职员回来了,他带给我的消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告诉我,在他到达那 古庙的前两天,那古庙失火烧成了灰烬,一个姓许的中国人,不知所终,可能已被烧死了。 那情形,和毛教授那幢房子,完全一样! 自然,没有人再见过那影子,那影子似乎也在大火中消失了,但是,如何会有那一场大 火的?何以竟如此凑巧,都有一场大火? 这些问题,自然无法解答,而我只记得许信曾说过:“那影子是甚么?是一个生命。” 那影子真是一个生命么?如果有人再问我一遍,我将仍然回答不出来!尾声 在知道了那古庙失火之后,我和好多人谈起过这件中,我转述了许信的一个小星球、一 个生命的说法,但是没有一个人,肯接受这种说法的。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对星体生物素有研究的科学家,我将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 他讲给他听,他在听了之后,却表示对许信的说法,予以支持。他道:“那是可能的,在宇 宙中,不可测的事实在太多了,我们和普通人不同,我们的工作,就是研究地球之外,是不 是有生物存在,如果我们不摒弃地球上对生物的概念,那么,我们将永远发现不了甚么。” 当时,我又问道:“那么,你认为有一种生命,可能只是一个平面?” 那位科学家笑了起来,道:“卫先生,不但可能是一个平面,还有可能,生命是甚么也 没有。” “甚么也没有?”我不明白。 “是的,生命可能是甚么也没有,只是一束无线电波,或类似的东西,也不是不可能的 事,宇宙实在太神秘了,太不可测了!” 我没有再说甚么,的确,宇宙的秘奥,实在是深不可测的,地球上的人类,可能一直到 永远,也无法完全了解宇宙的秘奥,在我们这一代而言,更是可以肯定,我们无法了解宇宙! 黄金屋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