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希娜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发生。 她当然不会想到。和所有人一样,她知道任务的要求,甚至像丹一样清楚。她 负有宇航局赋予她的职责,她也理解那项职责。 然而,这件事是那么自然地发生了。 事情发生在屠杀之后。 乌贼出现在它们一直在觅食的水草和珊瑚丛中。它们先是小股地聚在一起,最 后又结合成100多只的密集群体。 讨好我吧,奉承我吧! 瞧我的武器, 我凶猛而又强壮。 滚远点!别靠近!她是我的! …… 这是一种古老的头足类动物使用的语言,它由皮肤图案、身体姿态和结构纹理 组成,述说着关于繁殖、危险和食物的话语。此时,希娜已经游进浅水区并且在快 活地唱着歌。 ……可是水面上却出现了一个阴影。 哨兵们立即选择了一种隐蔽伪装的姿势,并对靠近的捕食者发出了刺耳的警戒 信号。 希娜知道这里不会有真正的捕食者,那个影子只能是宇航局的观测器。 像一条真正的梭鱼一样,那个黑影在潜入乌贼群之前一直在附近游弋,寻找切 入点。 一只雄性的乌贼脱离了群体。他伸出自己的八条腕足,又举起两条长长的触手, 两只绿眼睛紧盯着那只冒牌的梭鱼。令人迷惑的光影图案在他的体表脉动:瞧我呀, 庞大、凶猛,我能杀了你。雄乌贼缓慢小心地飘向那只梭鱼,一直到了离它不远的 地方。 终于,梭鱼开始慢吞吞地转向。 然而这已经太晚了。 雄乌贼的两只长触手像鞭子一样直甩出去,粗壮的吸盘猛烈地击打在梭鱼的体 表并吸附在那里,然后他又伸出另外八条强壮的腕足缠住了梭鱼的身体。他身上的 图案变成均匀的暗色,表现出一种兴高采烈的狂喜。接下来,他用喙状嘴刺穿了梭 鱼的皮肤,寻找起其中的肉质。 希娜觉得那些看起来像是绞碎的鱼肉,是丹把它们放在里边的。 乌贼们在下潜的过程中挥舞着触手去缠住那只被捕杀的猎物,希娜也加入了它 们的行列。冰冷的海水冲击着她的套膜,不论使用的技巧如何,原始的杀戮欲还是 被唤了出来。 ……就在那时,事情发生了。 随着莫拉·黛拉笨拙地穿过下边的气密舱,进入到海洋实验室,空气清新剂的 气味将她笼罩在其中。 “黛拉女士,欢迎你来到海洋实验室。”丹·雅茨布说。他是一名30来岁的 海洋生物学家,肥胖、热情,还时常喘着粗气,在令人讨厌的红头发下面,他的眼 镜足有可乐瓶底那么厚。 莫拉在一堆控制装置前找到了一个座位,那只是一把帆布椅,还缠着很多加固 用的绳索。这个居住舱的工作区是一个狭小局促的球形空间,它的墙上布满了仪器。 一个声纳信标正在发出轻柔的声音,仿佛跳动的脉搏一般。 封闭空间和头顶上的海水重量所带来的压迫感,是如此地不可抗拒。 她倾身向前,通过狭小的窗口向外窥视。阳光刺透了空旷的灰色水域,她看见 一群乌贼身披着复杂的图案在水中穿行。 “哪一只是希娜5号?” 丹指了指贴在破旧墙壁上的一块柔性屏幕。 她类似鱼雷的流线型身体上呈现出华丽的亮橙色,其中还夹杂着黑色的斑驳, 如同翅膀一般的鳍状物在身体两侧优雅地拨动着。 太空乌贼,莫拉想,宇航局薪水册上唯一的一只软体动物。 “拟乌贼,”丹说道,“俗称加勒比礁乌贼,大约一臂长。乌贼——事实上也 包括所有的头足类动物——属于软体动物门,然而乌贼身上所具有的软体动物的足 已经特化成漏斗状,就是这个部位,并延伸进套膜里。这里是腕足和触手,内脏和 腮位于套膜腔内。希娜可以将水挤出套膜腔从而进行喷射推进——” “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就是她?” 丹又指了一次:“看见两眼之间的那些突起了吗?就在食管周围。” “那是她经过改造的大脑吗?” “乌贼的神经系统分布和我们人类不同。希娜有两条神经索,它们就像铁路一 样贯穿她的整个身体,神经索的上面布满了成对的神经中枢,位于前面的神经中枢 对又扩展成大量的圆形突起。我们通过基因工程改造了希娜和她的雌性祖辈,从而 ——” “从而创造了一只智能乌贼。” “黛拉女士,不管怎么说乌贼都是聪明的,它们——在很久以前,从侏罗纪开 始——就在同鱼类的竞争中进化,它们可以感受光线、气味、味道、接触、声音 (包括次声)、重力、加速度,甚至也许还有电流。希娜可以有意识地控制皮肤的 图案,她能显示出条纹、方块、圆圈、环形和小斑点,她甚至能让这些图案动起来。” “这些图案是信号吗?” “不止是图案这么简单,还有皮肤纹理和身体姿态,也许还有电或声的因素存 在其中。我们无法确定。” “它们用这些不可思议的信号干什么?” “这也是无法确定的。它们从不协同狩猎,而且它们只有几年的寿命,一生交 配一到两次。”丹挠了挠他的胡须,“然而我们已经能够解析出许多基本的语言要 素,它们是以一种原始的语法结合在一起的,甚至在未经基因工程改造过的乌贼身 上,这种语言也存在。但是这种语言似乎具有封闭性,它只与食物、繁殖和危险有 关,就像是蜜蜂的舞蹈一样。” “不像人类的语言。” “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为希娜开放了她的语言系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证明 了大脑中负责学习的部分是头顶正面的那个高位突起,它们位于食管的上方。” “你是怎么证明这一点的?” 丹眨了眨眼睛:“通过切除乌贼的一部分大脑。” 莫拉叹了一口气,假如将这公布于众,那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啊! 他们审视着希娜:观测到她身体前方的双眼呈现出青绿色,而边缘是一圈橙色。 她也扫视了一眼摄像头。 怪异的眼睛,充满了智慧。 我们有权这么做吗?正如雅茨布所承认的,在我们甚至还不理解乌贼使用它们 的语言来干什么的时候,我们就为了进一步实现人类的目标而去干涉其他智慧生物 的命运。它们所谈论的究竟是什么? 作为希娜,这种语言会带来怎样的感觉? 希娜能否领悟到人类正在计划让她驾驶火箭飞船登陆一颗小行星? 他向希娜冲了过来:那只追杀猎物的雄乌贼,他的一只触手还在撕扯着松散的 金属碎片。 希娜知道这么做不对,然而这又是无法抗拒的。 她感觉到有一种皮肤图案涌上身体表面,那是一种杂色的斑纹,上面还点缀着 白色的斑点。 他游得更近了,希娜可以看见他身体的远端是一片明亮而又均匀的银色,这是 发送给其他雄性的信息:离远点儿,她属于我了。在他把颜色遍布于身体的过程中, 希娜还可以看见细小的肌肉正在作用于他皮肤上的色素囊。 他已经朝着希娜伸出了茎化腕,这条特化腕足的端部正挟持着他的精囊。 任务,希娜,任务。推进任务!宇航局!丹! 可是随后,她体内的动物本能急迫地喷涌而出。她朝那只雄性敞开了套膜腔。 他的茎化腕触到了希娜,随着猛地一刺,他把针状的精囊送入了希娜的腕足根 部。 然后他离开了,因为交配已经结束。 可是又没有结束,因为希娜可以选择是否接受那只精囊并把它放在自己的生殖 腔中。 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在她周围,乌贼的歌儿随着生命在悸动,那些古老的歌曲回顾着一个时代。那 时候,没有人类,没有鲸类,甚至还没有鱼类。 她的生命短暂:只能持续一个年头,至多两年,在这期间还要进行几次交配活 动。可是光影和舞动所形成的歌曲使所有的乌贼都认识到,希娜已经成为那个连接 古老海洋的统一体的一部分,而她简短却又活跃的一生就像是鱼类身上的一片银色 鳞片,既无关紧要,又必不可少。 因为拥有人造的大脑,希娜成了第一只可以理解这些事实的头足类动物。可是 随后,在某种超越意识的层面上,所有的乌贼也都明白了。 然而,希娜又脱离了那个统一体。 就在雄乌贼离开的时候,希娜感到自己被哀伤、孤独和寂寞所吞没,她的心中 充满了怨恨。 希娜用腕足夹住了那只精囊并把它拉进了自己的体内。 “周一我必须去国会山为你谋取帮助。”莫拉对丹说,“为了挽救这项工程, 我得撇开自己的声誉了。你确信这会起作用吗?你完全确信吗?” “当然了。”丹说,他的沉着和自信使莫拉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看,乌贼 适合零重力环境——不像我们人类。希娜可以在三维空间中捕猎,她还可以驾驶飞 船。假如你要培养出一种参加太空旅行的生物,那么这就是一只头足类动物,它比 同样功能的机器人要便宜得多。” “可是,”莫拉沉重地说道,“我们没有计划要把它带回来。” 丹耸耸肩:“即使我们有这种能力,她的寿命也没有那么长。我已经为处理与 伦理道德有关的紧急情况做好了准备。” “胡说八道。” 丹看起来不太自在,可他说道:“我们希望公众会把小行星进入地球轨道这件 事当做是对希娜的纪念。这是一种公平的交换,而且,参议员女士,从被孵化出来 开始,在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属于这个目标,她就是为此而生,为了这项任务 而生。” 莫拉阴郁地看着乌贼希娜,此时她正随着同伴在队伍中游弋。 我们不得不这么做,莫拉思考着,我必须在周一迫使资金启动。 假如希娜成功了,她会用大约五年的时间把一颗拥有丰富有机物和其他不稳定 物质的近地小行星送入地球轨道。在最后,小行星足以独自成为这颗星球的扩充, 也许,它足以拯救地球。 假如更加悲观的国务院完全准确地报告整个世界的情形,那么这也许是某些人 最后的机会。 然而希娜不会活着看到它了。 乌贼群变换成一种更加紧密的队形游走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