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子杀人先礼后兵 一、柔软的舌头 移宫在移、迷境在迷。既然如此,别说是土道变成石道了,即使变成了高速通 路,也不必奇怪。但这个区域乃是“节点”所在,为何也会变化? ——莫非在这个墓中,竟不存在“节点”? 亦或,“节点”其实也是种诈人的机关? 但这些老大已经无暇追究。 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奈何桥”前。 奈何桥前人无奈,无可奈何踏征途。 传说中,当“人”来到了奈何桥前时,也就是向人世告别的最后一刻了。在这 个时刻,也正是迷茫的“人”慎重选择的重要关口。不上奈何桥,犹可返生;而一 旦走上了奈何桥,再想回归人世,也就只有再等“轮回”这一条路可走了。 而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奈何桥”前。 是条三丫路,每一条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如果这的确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 关头的话,路正中的“路口”,无疑也就代表着“奈何桥”。 ——那么真正的桥,是否就是那个稍微凹陷下去的像是和交通路口安全岛像仿 佛的大圆盘? 老大不知道。 他也不想、不肯去冒险。 他在等——等着“试验品”的到来。 “试验品”是那群“人”。是那群乍一望去很团结,实际人心散乱到可笑可怜 程度的尔虞我诈自私自利的那群“人”。 ——主要是朱倩。 “朱倩怎么会死于她的同伴手中呢?”三名弟子犹自不解。老大冷笑。充满鄙 视的冷笑之后,他才解释:“那必须利用她们(他们)的弱点……” “任何人都有弱点。群体,尤其如此。当一个人处于群体的氛围时,可能会强 大,也可能会是倒数形式的软弱。而群体更是如此,团结时,会呈加法般强大,但 散乱时,却会呈次方式的倒数形软弱。” “就是这样。” “现代人尤其如此。中国人尤其如此。当人们聪明过分的时候,聪明,也就取 代了信念、力量、智慧。大脑和心灵,根本就是两码事,一个发达了,另一个必然 要退化。” “而这群人,进化的无疑是脑袋;退化的是心。” 而后他们等。 等到了第一个人。 老大却突然一凛。(就是他!他就是那个最没有“人味”的人!)他也必须死! (但是,怎样才能让他死?) 当然不会有人遵从阿丁的命令“滚”出去。 老大客客气气地指指身边、身后,“这些,我我的三位兄弟。小铲、小刀、二 狗。这三位美丽的女士,你们应当认识吧?我是他们的老大。——您呢?您叫什么 名字?请教一下。” “丁大大。”遇到了这种客气的仇人,丁大大也只能强压怒火,“我问你,是 谁伤害了她?!——想必,你们不会是那种敢做而不敢当的人吧?” 老大望望阿丁臂间横陈的仝蓉,略皱眉头。“丁大大先生,或许您有一腔的正 义与勇气,还有一腔的热血,是位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而且,也曾练过武术。 但照我想来,您可能并不懂得如何杀人。” 一群人的脚步声匆匆传来,杂乱而无章。 老大提高了声音,“短剑向上斜刺,很显然是她站起来或稍微弯腰的时候,有 人从地面上突然冲起,刺中了她。但刺中的却绝非要害部位。她的昏迷,主要还是 因为体质太弱以及失血过多造成。” 一群人纷纷赶来,但越近速度越慢,脚步声中也有了明显的胆怯之意。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我的人,随便表演一下杀人的方式。”老大淡淡 然地扫视着这群纷纷赶到的人,“在你的身后,有你的十余名同伴,而我的身后, 却只有三名弟子。您可以选择六名最强壮的人,然后,我会让你看到:他们是怎样 被一击致命!” 他的面色突然一寒,“当然,——您也会为方才的那句话,付出代价!” 阿丁冷笑,“代价?——会有代价的!但不是我。是你们!”他的双臂依然磐 石般端着昏迷了的仝蓉,丑陋的容颜上,募然散发出一股森冷的杀气。他的双眸, 更像个黑洞洞的枪口般,望向对面的四名男子。 ——都无“生气”,是那种敢于杀人且善于杀人的人。 ——老大负手而立,毫无杀气,却有种比杀气更可怕的东西潜藏着。 ——抄手而站的小铲,正缓缓松手,摸出一柄短铲,铲缘锋利,铲呈双曲线型。 握铲的手十分稳定。他只摆出了一个防守的姿态,但动作严密,绝对可以向任何角 度予以进攻。 ——小刀竖起了板刀般的左掌,右手握柄闪烁着寒光的狭细短刀。其姿态,宛 若美国海军路战队的格斗手法。 ——二狗双手握钢钎,钢钎长尺余,平眉而举,系日本剑客“青眼一刀流”的 手法。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不必再看了。 ——亦无须再看。 那的确均可一招致敌,的确可与任何职业杀手、超级间谍的杀人手段相媲美。 至于老大,那更是显得神秘莫测。他人虽负手而站,但其双腿、双足所处的微妙角 度,却可随时双脚齐飞,而且必然快逾闪电。 他的心依然在下沉着。 他从未想到,在这种环境中,竟会遇到这样的几个会武功的人。而他自己呢, ——在最后一关不欲冲破前,充其量,也只能说是会武术吧?勉强对付陈星、杜留 这种人尚可,但与那些人相比,显然也只能是切菜刀与开山刀之比。 以他们的水准而论,绝不会竟刺不中仝蓉的要害。但若仝蓉不是被他们伤害的, 那又会是谁?难道竟是朱倩?(不!不可能是她!不会是她的!)但那又会是谁呢? ——六个人!(他们有六个人!) ——那两个呢? “六个人!”阿丁突问:“你们有六个人!——那两个在哪里?” 再慢,也是走。绿光下,那群人的面目已经可以辨别。 老大挥手。 小铲收铲,小刀收刀,二狗收钎。 老大不再理会阿丁。他淡淡地看着这群后到的五男八女一十三人,缓缓问: “是谁,杀了小胖?站出来。——否则,男的凌迟处死,女的悉数轮奸后再杀。” 他的声音很和悦。和悦地就像是和人商量着地上有一片树叶是该拣起来呢还是 该踢到一边亦或干脆就置之不理,既和悦又随意而且满不在乎。 却绝无一人敢怀疑他的这句话。 人们惧然停步,纷纷望向了行在最后的朱倩。 谁也没有说话。但这种无形的招认,却比众手相指的招认,更加可怕。 老大缓缓点头。“很好。巾帼不让须眉。”他喃喃说着,突然间一瞪眼,“你 叫朱倩?——过来!” 两束凶光,竟比荧光盘上的惨绿色泽,还要可怖。朱倩望着那对瞪起的眼,她 的双腿忽然间就发抖了。“扑通”一声,她已跪坐、瘫软。手中,那张荧光盘,不 受控制地跌落了。绿光募然消失。 在朱倩身边的人不觉一起移动,让出了瘫软的朱倩。 她手中何时有的亮光,竟无一人注意。 “不……不是我杀的……”朱倩凄凄的哀叫,一张凄艳的泪脸。 陈星俯下身,拣起了坠落于地上的荧光盘。绿光再亮——那张其薄如纸的圆盘 形发光体,散发着的绿光,更冷、更阴、更柔、更淡。他缓缓地拣起了那张荧光, 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盯着那张凄艳的脸,忽然一笑。 冷笑。 “你完了。”他低声说着。“你已经像我一样,被大家抛弃,而且,——出卖 了!……可是你不同于我。因为我没有杀人,我能够自保。而你不能。你只有求别 人帮你,求人救你。你会求谁?谁能救你?所以——你真地、已经、完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只有朱倩一个人能听到。 “可是你还有机会自救的。”他继续低声地说着,“因为,人的身上,最柔软 的是舌头,但最坚硬的,依然是舌头。就看你会不会说、会不会做了!” 他这才站起了身。 老大却已经望向了杜留。“你是领头的?” 杜留颔首。 该来的,始终都要面对。逃避,不是办法。只有面对,才能解决问题。 他推开许芳芳,跨前两步。停下。缩在许芳芳身边的周伶俐,立刻悄然地向后 挪动了两步,距离许芳芳稍微远了一些。 “不错!”杜留沉喝。身形稍侧,右膝微弯,左脚蹬步稳立。他左掌紧贴于左 腿,右手却横于胸前。 有亮光反射。 他的右手正有一柄短刀。反手握刀,刀尖向肘,刀锋迎向老大。“阿丁!—— 让开!” 阿丁长吸一口气,一字一顿。“你错了,杜留。——我不是阿丁,我是:丁。 大。大!” 杜留怔怔,望向丁大大。“阿丁,你……” 丁大大却望向了臂弯中昏迷不醒,呼吸愈弱的仝蓉。“不错!我叫丁大大!” 他冷笑。冷笑中却有种沧然而沉痛的意味:“能叫我做‘阿丁’的,只有爱我的人! 我原以为,这世间大家都会喜欢称呼我为‘阿丁’的。但不是。活了二十五年后, 我才终于明白。不是!——杜留杜副领队,请你记住:我,是:丁。大、。大。” “阿丁……”杜留不觉收刀,急道:“阿丁!” “住口!”丁大大暴喝一声:“缘已尽、情已绝,你已不再是我的朋友!你再 也没有任何资格称我为‘阿丁’!——不要逼我伤害你!” 许芳芳呆了呆,(“缘已尽、情已绝,你已不再是我的朋友!你再也没有任何 资格称我为‘阿丁’!”——多么伤人的话!)怒色涌现,脱口而出:“阿丁!如 果不是为了找你,我们就不会来到这该死的鬼地方!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不会一 个个累得精疲力竭!哪一个人没有照顾过你?哪一个人没有背过你、扶过你?做人, 不要太不讲情分了。对你,我们已仁至义尽!” 丁大大惨然一笑,“不错。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是,你们谁没有伤害过我? 你们谁没有迫害过我?不是因为你们,我怎么会受伤?不是因为你们,我怎么会差 点死去?许芳芳!讲情分,永远也轮不到你来指责我!”他凄然仰头,目眦俱裂, 流出的已不再是泪,而是血! “正义而仁慈的,始终是最强大的人类!你们会把一个个好断断的人逼疯、逼 死,然后再奇怪这个人为何会发疯、会死!——会的,我也会的,我也能做到的!” 他突然狂笑,“但你放心!我也会对你们仁至义尽的!我也会为你们做出最后一分 努力的……” “原来,你才是领头儿的?”老大截口,望向许芳芳。 许芳芳一怔,反而再进一步。 杜留沧然亮刀,大鹏展翅左臂拦住许芳芳,右手刀锋向外,反腕握刀迎向老大。 丁大大冷冷道:“姿态欠佳!——以武术而论,完全可与省级冠亚军一搏;以 武功而论,却差得太远!杜留,你省点心吧,就凭你这两下子,只会去送死!” 杜留不禁瘟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首次亮刀,便因阿丁的插口而斗志全消。 二次亮刀依然如故,不禁又怒又气。 “阿丁!——我看你真是吃错药了!” 再次收刀。 老大却突然一凛。 对这群人,老大原有必胜的把握。 这群人里,最难对付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最没有“人味”的;两个最有“人味”的。 最没有“人味”的,无疑便是这个丑陋低矮的丁大大。最有“人味”的,一个 是两次亮刀的杜留;另一个是那缩在人群最后,手持荧光的不知名者——也正是他, 发出了求救、请求收留的信号,并俯上了唯有黑道中人才知道的联络暗语。 亦正是有了这“求救、请求收留”的信号,老大才有必胜的把握——只因这群 人的心并不齐。 但这个时候,老大却忽然有了种预感。 ——不祥的预感。一种上了圈套的预感。 这三个人,一个背叛、一个反目,只剩下最后一个,仍在试图抵抗,以图一拼。 ——但怎么会这么巧? ——三个人,真地已经彻底瓦解了吗? ——这其中是否有诈? 答案是有。 一定有诈。 一种舍血舍命舍弃一切的最可怕的“骗局”;一种连他们自己也未必知晓的 “骗局”! 而洞悉这一切,却只能依赖于“直感”。 而破坏这一切,却只能依靠于“时势”。 在这瞬息之间,老大已经更改了最初原定的计划,拟定出了一个新的、谁也猜 不到的计划。 这计划最简单处就是: ——顺水推舟。 丁大大却没有再理会杜留。他冷冷地盯着老大,“我在问你——那两个人呢?!” “不错是有五个人。”老大缓缓颔首,神情中忽然有了一丝的苍凉。“我一共 有五名弟子、兄弟。那两个,分别叫小胖、独眼。但他俩,现在却已……死了。” 他的声音中也有了沉痛,轻叹一声,忽然平静。一指朱倩。“她杀了小胖后,带走 了小胖的短剑。那是种锯齿型的短剑,刺入人体后,最好不要妄自拔出。——那样, 只会使伤者死得更快。”再一指在阿丁臂间横陈着的、已经昏迷了的仝蓉。“独眼, 为她而自杀。丁大大,把她送过来,我救她一命,使她复原。独眼自杀的原因,你 自会知晓。” “你的意思是说:独眼杀了小胖后,再刺杀了仝蓉?”丁大大冷冷地问。 老大漠然,“你为何不问问朱倩。” 丁大大回首。“不……阿丁……我没有……没有……”朱倩凄惨地叫着,满面 哀求之色,“阿丁,别人你信不过,我你总不能信不过吧?阿丁!阿丁!”她的叫 声,一声比一声凄楚,叫着“阿丁”的同时,不觉已畏惧万分地向后退移着。 她是瘫软在地上的,所谓的退移,也只能是以脚蹬地,向后退缩着。慌乱中, 她脚上所穿着的一只鞋子忽然间被蹬掉了。 ——那只陌生的鞋子;被仝蓉从黄泉道的入口处带下来的,谁也不知道是谁的, 但却被朱倩冒认了的鞋子。 也就在这刹那间,忽然有了光。 紫光。 紫光大盛。 紫光从每一个角落中涌现,充斥着每一分的空间。 紫光笼罩着每一个人。 紫光下的人,都变了。变得很可怕。 每一个人都只剩下了一个影像。 每一个人都离得很近,却又很远。 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像是人。 但没一个人发觉、察觉、感觉到:异常! 这个时候,也正是王甲和王木谈到“趋势”的时候。 一切都变得很乱。 在紫光中,老大消失了。主持事物的人,变成了小铲。 小铲一把就揪住了朱倩,把她拎得很高很高,高得就像是在云中一样。 但再高也只在小铲的面前。 小铲狞笑。 “我要你。” 他说。 “我要奸了你!再杀了你!要奸了你们每一人,然后再杀了你们每一个人,除 非……”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除非,你们有人肯为另一个人去死——为了爱而 死!”然后他扔出了朱倩。“可也有一条……”他轻松地拍拍手,“与做相比,我 更喜欢的是……”却不再说下去,只盯向了每一个人。 紫光更盛。 杜留拔刀、亮刀,腿却在发抖;三剑客惊恐万分地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女子五 人团相互拥抱着缩在一起。 朱倩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站起来,再无一丝的恐惧之态。“这就是你 想要的?”她冷笑着,鄙夷万分,“——还是你们每个男人的共同念头?”突然瞪 向黄紫兰、韦依依、安莹莹,厉声道:“黄紫兰,你不等别人动手,就已经宽衣解 带投怀送抱了吧?韦依依,你顾着你那张* 脸有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你的身世?安 莹莹,你除了一味的恐惧之外还知道什么?有一就有二,被这种人糟蹋了和被狗糟 蹋了有什么区别?”突然又露出了如花的笑颜,声音里也充满了柔媚。 “告诉你们好了:这位吴小慧,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相信她一定不会反抗! 这位冷默默,你们只要在暗处别被人看到再恰好不远处有她的同伴,随便你们把她 怎么样都可以!这位余冰一定会又抓又咬的不肯罢休,但你们得手一次,她一定会 追着你们的屁股发誓要做牛做马!这位杨洋你们却一定要得多上几个人,直到把她 折磨得不像人样后,才会让她向东她不敢向西。这位关雯你们一定要看牢了她,不 然她会羞愤自尽的,这位周伶俐,你们就是全上她也不会在乎!这位许芳芳小姐你 们却一定要拿别人的性命来威胁她并能够讲出一番大道理来,至于我,谁先来—— 谁先来就死!不信就试试看!” 她的笑容里忽然充满了不屑之意,喃喃道: “在这种鬼地方,多活上一刻,就多一分屈辱,多一分罪恶!杜留,你空扎着 架子想吓唬谁?你的腿为什么发抖?张大为、严开心、李军你们的剑客之风范到哪 儿去了/ 阿丁,你除了会眼睁睁地看着仝蓉死了才以为得到了真正的爱情并失去了 永恒的爱情才会变得刚强残忍外,你还会做什么?” “——你,除了眼看着所爱过的人都死去之外,你还会做什么?!” 紫光愈盛。 阿丁抬头。“朱倩。你把人看得太透了。大多数的时间里,看透一个人并不要 紧。怕就怕在你这种自己得不到也绝不让别人得到、自己过不好也绝不让别人好过 的可怕个性上!你把所有人的同盟之心——残存的一点,都给打散了!你把人:推 向了——死亡的深渊!” 紫光再盛。 小铲悠悠然接口。“……更喜欢的,是:看!——你们谁做给我看,我就放过 谁,如何?” “朱倩!让我选,我第一个选你!”阿丁泛起了邪恶的狞笑。 朱倩讥笑,“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第一个感兴趣的,就是我?!” “那么,你为何不把你高贵的头颅俯得低一些,给我一个吻?” “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得到我的吻?”紫光中,朱倩淡笑,一手捂住 脖子,突一用力,垂头。 阿丁低声道:“答应我。否则——我无法杀人。” 朱倩笑。“答应你?——晚了……”砰然倒地。 鲜血喷溅,正犹如灿烂的紫光。 紫光灿烂。 小铲狞笑。“哦?还又谁愿意为谁死?” 许芳芳握拳高呼,“同学们!同事们!我们为何不振作起来!” 五人团望向了三剑客。 张大为惨笑。 “不要看我……不要!” “——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告诉过我,不要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 上学之后,老师也一次次告诫着我们大家,好孩子,是从不打架的!而我,一向是 个好孩子!一向只会讲道理!告老师!” 他惨笑着,几乎跪地哀求。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长大了,要为功课好而放弃体育德育!只要功课做得好, 就是好学生!我们时时刻刻在接受着同坏人坏事做斗争的谆谆教导!我们时时刻刻 都一听到‘东亚病夫’就感到那是奇耻大辱!”李军笑得更惨,“——可是我们现 在唯一会做的,唯一知道的,就是依靠政府!报告政府!……” 严开心笑得泪已流出。 “现在,我们只能够报告许芳芳!报告杜留!报告陈星!——我们遇到坏人坏 事了!怎么办?!” 三个人跪到了地上,涕泪横流。 “——请政府伸张正义!我们一向是好孩子,我们从来不打架!我们无能为力! ……我们,不是剑客!是贱客!我们什么也不是!”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子看我们,不要觉得我们无能!我们软弱!” “我们能作到的,也仅仅如此了!” 紫光忽然消失。 一切幻象都已消失。 没有紫光。 ——只有血光。绿光。 二、冷酷的心 血光迸现。 血光正又朱倩的颈间射出。 ——她在后退的同时,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铁勾子。勾尖锋利。她便是 用这支铁钩子划破了自己的脖子。 那是天鹅般的玉颈。 她想死。 可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她似乎又很怕痛;所以钩子刺入颈中并划破了一点点的 皮肤后,她的手就突然间抖动得毫无任何的力气。钩子也就被带出。一溜血花也随 之而出。她的钩子“当!”一声坠落于地。 ——她死不了。死不成。 血光也只是一现,便不再溅血。 她昏迷。 (脖子上的伤口,奇迹般的迅速愈合。) 没有人为此而惊呼。可是此举显然已经震惊了所有的人。震惊最剧烈的是丁大 大。他呆了一呆、稳若泰山的手臂颤了一颤,恒若泰山的身形晃了一晃。他的目中 忽然漾起了一丝的痛苦之色。 “不错。我是阿丁。我似乎……已经注定了只能够当阿丁。”他喃喃自语着, 忽然沉痛。 “——至少,现在我仍是阿丁!” 这是句奇怪的话。谁也无法理解。 然而老大却松了洋口气。似乎,他深深畏惧的,是丁大大,而不是阿丁;然而 杜留也松了一口气,似乎,他也恐惧着,阿丁会成为丁大大。 虽然,两者似乎毫无区别。 杜留第三次拔刀。 刀竖眉心。 杀手握刀。 ——就犹如握着柄日本武士刀。 刀光寒。 他的眼光更寒。 却吓不住老大。他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落寞万分、无聊万分地问:“哪位会 会他?”小刀、二狗一齐道:“我来!”老大却似乎更觉得无聊了,“不是你们… …”他仿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眼睛忽然睁开。 精光也就突然由眼中暴射而出。 若说杜留的眼光如冰,老大的眼光无疑便是刀。冰只能使人寒,刀却能使人伤。 他也就用这刀一般的眼光扫向了每一个对面的人,视线一一从阿丁、张大为、 李军、严开心、陈星五人身上扫过,被他一眼扫过的人,也就立刻又种被“砍”了 一刀的可怕感觉。 “刀”最后“定”在了陈星的脸上。 陈星立刻挤出了一丝的谄笑,越过人群,行过许芳芳,饶过杜留,经过阿丁, 一直脚步不停地到了居于正中的凹陷大圆盘的中心处才停下。 “老大。我叫陈星。”他谄媚地笑着,却又尴尬地笑笑,“——他手上有刀, 我……我打不过他……”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不同的反应。 ——许芳芳又怒又惊;杜留诧异;阿丁冷笑;其他的人都大吃一惊。 谁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陈星——果然背叛了! “陈星!你干什么!——回来!”许芳芳厉声呼叫。 也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相信了吴小慧所说过的话。也直到她亲眼看到、亲耳听 到,她才终于坚信: ——陈星,已经背叛了! (在这绝境中,身为领队的陈星,终于放弃了一切,决心、决意、决定:背叛 /并已经背叛!) 她简直不愿、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她实在是难以接受这铁一般的事实和冷酷 的人心——尽管,从她知晓韦依依是陈星强暴之后,便已经决定,一旦走出,立刻 将陈星扭送公安机关,接受审判;最好判他个十年八年无期死刑什么的——但她依 然难以接受:在这个时刻,陈星居然先行背叛了大家! ——他为什么不考虑着将功补过? ——他不是也曾努力过吗? ——难道他真地已经不在乎着这未来的一切? ——这毕竟是个节骨眼哪!是真正考验一个人的时候呀! 她叫。 她要尽最后的努力。 她喊。 但没有用。 一点用也没有。 陈星笑了。他阴笑着缓缓地转身,望向许芳芳。“回去?”他沉着脸,冷冷问 :“——回去做什么?” “陈星!——回来!”许芳芳接着叫。一时间,竟无言可对。 “我还能回去吗?我回去又能够做什么呢?”陈星缓缓地问着,却突然狂笑, “现在你想到了我?现在你想让我回去了?回去?回去也行!——你们这些女孩子 ……”他食指缓动,指向许芳芳、周伶俐、女子五人团、昏迷的朱倩,一一指过, 淫笑,“——一个个轮流伺候着老子,干不干!” “无耻!”“流氓!”“叛徒!”“杂碎!”“狗!” 一片的喝骂。喝骂声中,周伶俐跟着张口,却不发声;三剑客沉默无声,杜留 刀势不变,沉默若不动明王,阿丁冷静如亘古磐石。许芳芳再度发布命令:“兰兰、 依依、莹莹!——回来!” 也没有用。 仍然没有用。一点用处都没有。 黄紫兰苦笑着摇头。韦依依垂首不语。安莹莹跨了半步,又胆怯地偷看了小刀 一眼,缩回。许芳芳大怒,一步跨出,与杜留并肩而站,“兰兰、依依、莹莹!你 们走回来!没有谁敢拦阻你们!和他们在一起,你们能得到什么?——你们就不为 将来着想了?将来你们怎么办?!” “哇!我好怕耶!”二狗怪叫。 小刀西西一笑,“不错不错。你们是可以回去。我们绝不阻拦。当然了,…… 水呢,就那么的一丁点,你们可以三个人分享,也可以和他们十几个人共享。由得 你们。” 听到“水”字,三剑客的眼中突然有了光彩,女子五人团更是瞪大了早已无神 的眼眸。 老大皱眉道:“丁大大,你若再不把仝蓉送来,她就只能失血过多而死。” “送过去?”阿丁冷然,“你想让我相信你们?!” 老大摇头,“信过与否,在于你。……本来,我是想带着你们一同走出去的。 要知道,我们是盗墓者,能进来,就能出去。其原因,是从你们的手里,得到了食 物和饮水。暂时解脱了困境。我们必然要报答。可惜得是:朱倩杀了小胖。而此地, 又属于大凶之地,一旦有人被杀,必然会有诸般可怕的变故发生。这一来,便是我 们自己,也很难出去了。化解的方法只有一种,即:杀人者——死!” 阿丁却没有听到这些话。他的全部心思,已经因为老大的一句“信过与否,在 于你”而紊乱、而犹豫。他陷入沉思。(该不该相信他们?相信这个“老大”?) (不信,蓉会死的;信的话,老大又怎么会救蓉呢?)(凭什么相信他们的话?若 非他们,蓉又怎么会饱经毒打折磨?)(究竟是谁刺了蓉?是朱倩吗?)(不。怎 么可能是她呢……) 阿丁在沉思。安莹莹突然跪倒于小刀面前,“求求你,别杀人!带我们出去吧!” 韦依依仍然沉默着,谁也不知道她究竟都在想着些什么。黄紫兰苦笑着望向老大, “老大。我们都是被困的人,又何必自相残杀?你们是不愿意浪费的。但当我们一 起反抗时,你们也会有死伤吧?虽然说我们是弱者,但弱者毕竟也是有对付强者的 武器的。” “哦?”老大讥笑。“弱者对付强者的武器?——弱者对付强者,除了用满肚 子的正义与自卑构筑着满腹的牢骚与思想上的卑鄙外,还会做些什么?还会有什么 样的武器?这世界永远是强者的世界,弱者对待强者,永远只能是忍让、退缩、服 从!在强者面前,弱者是没有任何武器的!”他的面色突然一寒,“我让你随意说 话了吗?” 黄紫兰怖然住口,心里砰砰直跳。 她的丈夫雷震雨,也是那种说变就变的人,这一刻或者还是笑面哈哈,下一刻 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虽然她从未畏惧过自己的丈夫,但那是因为有“爱情”的成 分在内,只是因为她知道丈夫依然是深爱着她的,但在心灵的深处,若非因为恐惧, 她当初会真地就嫁给雷震雨吗? 在这种地方,在这种孤立无援、一切必须仰仗他人的地方,再遇到比自己的丈 夫还略显可怕的人,又毫无情的成分在内,她怎能不怕? 阿丁仍是那种迟疑、犹豫、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做的人;陈星已经成为为自己 而放弃一切的人;杜留依然是那么地聪明、那么地除非时势发展到不得不为之才不 得不做的行事举措。三个可以仰仗的既然是一个都靠不住,剩下的又都是一群自私 自利、充满着小聪明、只知道窝里斗,只知道指责别人而不思自己,她,还敢轻易 发言吗?她,还能轻易地为了一些不值得为的人而触怒老大吗? 在这个时刻,黄紫兰终于决定:小心! ——首先要小心着保护自己;然后,才是其他的人! 老大转头望向许芳芳,望向这愚蠢的看不清当前形势,在任何时候都以为自己 是领导者,别人会听她的的这群人的“首领”。也许,在现实的生活里,她的可笑 正直或者是可笑的戏子模样,会使她有着成为首领的先决条件? “跨出人群,意思是指自己希望被人重视。”老大淡淡道:“好。你既然是领 头的,想必有话要说。请——” “她不是!我是!”杜留大声说着,一瞪许芳芳,“快站回去!” 许芳芳静静地摇头,“杜留,你先退下,让我和他们谈一谈。”她微微地笑笑, 充满了柔情,“退下吧。先谈谈。” 杜留呆呆,终于收回刀,稍退一步。 于是双方开始“谈”。 老大沉着脸:“谈?我只想杀人。” 许芳芳微笑:“相聚就是有缘。能成为朋友,又何必成为仇敌?就算是两国交 兵,也是先礼后兵。道理,总是要讲的。对吗?” 老大神色稍缓和:“有道理。但我们不是两国交兵,而是在为求生而杀生。好 在我是君子门中的人,君子杀人,先礼后兵。我可以听听你的意见。” 许芳芳微笑:“我的意见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我们,并且很容易 就能找到。那个时候,你们就算是把我们都杀了,能保障事情不泄露吗?毕竟,天 下仍有法律,每一个人,都在法律的保护与制约之下。天下很大,也很小。您决不 会是那种只顾虑眼前利益而不考虑将来的人。事情,商量着解决有何不可?何必非 得大动干戈?” 老大:“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人死了两个就是白死了?” 许芳芳微笑:“对此不幸我表示诚挚的哀悼与遗憾;但我们相信大家可以静下 心来想想其他的解决手段。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老大:“大凶之地,最忌死人。他们却死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怎么看?” 许芳芳微笑:“事有轻重缓急之别,死者已逝,偿命又有何等意义?何不考虑 个更好的解决方式?” 老大:“说说看。” 许芳芳微笑:“先谈合作,再言其他。偿命未必就是有情义,何不等出去后由 我方赔偿大量的金钱?若出不去时或是中途又有了其他的变故,当死之人必然也会 死去,那又和”杀人偿命“的实质有什么区别?” “恩……可以考虑……”老大缓缓点头。 “老大!”小铲突然尖锐地叫。 老大一凛。再凛。一寒。“许、芳、芳!”他似是突然从幻梦中惊醒了一般, 吃惊地避开许芳芳的微笑容颜,面色一沉,厉声道:“杀人者死!否则,决不合作!” 他这才对许芳芳重视。对许芳芳何以竟以如此愚蠢的行径而能成为这群人的首 领而隐隐有所悟。 ——因为微笑。 ——令人丧失斗志的、令任何人都会觉得是至亲的微笑。 微笑,可以令人觉得亲近。而许芳芳微笑,却可以令人忆起自己最亲近的最可 敬的女性。 那是种包容着亲切、动人、可爱、可敬、妩媚、娇艳、落落大方、甜蜜诱人… …的笑。 微笑。好可怕的微笑。(幸好有小铲。)(幸好有他的提醒。)(但小铲为何 竟能不被迷幻?——他是不是也很可怕?)是以他一凛再凛,一寒而再寒。 在这个时候,三剑客、五人团,周伶俐九人,已经纷纷望向昏迷了的却已经悠 悠醒转了的朱倩。韦依依、安莹莹也在望着,十一个人,目光中的涵义,竟都是只 有一种: ——责怪! (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了老大的人?) (若非如此,我们不是可以出去了?) 杜留冷笑。“好了!别再玩心眼了!我们早就出不去了!”他突然抛出背包, 刀隐腕后,左手扯回许芳芳,“否则,也不会强行抢夺食物和饮水!你们根本就没 有诚心合作的兴趣!”冷冷地盯着老大,“所谓君子,无一不是真正的小人!—— 既然,此地已经是大凶之地,我们各自谋生!这里,是仝蓉带回来的所有东西,全 还给你们!你们之间,是否有人死亡,我不在乎!但是,你们若想杀人,来吧。先 杀了我再说!能把他们带出来,我就一定会把他们带回去!……老大,不必再猩猩 作态了!当演员,你还不够资格!——阿丁,别再犹豫了!咱们除非渴死饿死困死, 想让咱们屈服,那不可能!老大,动手吧!” 豪气干云的一段话,却无人响应。 ——为什么要渴死饿死?为什么不活着? ——既然是只要杀人者死就可以生存下去,杀人者为什么不死? (又不是我杀的。) 陈星狞笑:“若是我杀了人,因此造成了大家齐死的不幸大局,我宁可为大家 能活着而自尽!”他狞笑着,冷冷地望向许芳芳、杜留、阿丁,“想必,这也是你 们的意见吧?”神色突然严峻,握拳于头,宛若宣誓: “各位,我们都是热血青年,是久经考验的团员!抗战时期,多少的党员、团 员,因为不肯拖累大家,而主动站出来毅然献身!这个光荣的传统,我们哪一个人 不是时时刻刻铭记于心?!我们每一个人,不是都应该学习这种精神?——对不对?!” 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正义,但是他的脸上充满着讥笑。 ——这真是件黑色的幽默,幽默着每一个人。 没有人回答。 因为这本就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说“对”,就意味着——朱倩,您请自杀,您请光荣。 说不对,那又意味着什么? ——朱倩,我们同生共死。 所以许芳芳无法回答,杜留无法回答,其他人不必回答也无须回答。但每一个 人都望向了朱倩。 朱倩已经不再发抖,她正缓缓地站起。至于她什么时候又穿上了那只掉了的鞋 子,却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 包括她自己。 ——有的时候,太熟悉了事情,是否也就太容易忽略? 朱倩只看着一个人。于是,这个人说话了。 “我不是团员。” “我至今也没有、未能:入团。” “所以,我是群众。是人民。而我,和‘人民群众’的心理是一样的。我,绝 不会坐视着为我们安危而奋斗、而牺牲的人牺牲。我宁可自己死!否则——如果大 家都为了我而亡,我,又怎么能摆脱困境,走向幸福?” “也正因有着这光荣的传统,所以,人民才能得解放,我国才能成为人民当家 作主的国家!” “我愿保留这优良的传统。我愿意作为民众的代表,告诉大家:反抗!我来反 抗!——我、站、起、来、了!” ——是阿丁。 丁大大。 他正以不屑的眼光望着陈星。正以不屑的余光,扫视着每一个人。假如,他们 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内心的鄙视,已达巅峰。 他已不必妥协、无须屈服。 因为,仝蓉的呼吸,已经停止。仝蓉,已 死 三、阿丁拳。陈星脚。许芳芳的微笑。杜留的刀 阿丁慢慢走着,小心翼翼。他跨上路口,饶过陈星。然后,把已经停止了呼吸、 身躯已经开始变凉的仝蓉,放在了冰凉的石地上。这第三条路上。 石地冰凉而森冷,宛如玄冰。 ——可是他的心呢? 寒冷,或许是地狱的代名词,是死亡的代名词。 ——可是他的心呢? 蓉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他而去了。终于。小手冰凉。阿丁的手又何尝不是?他 没有泪。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在这样的一群人面前,在这样的一件件已经让人 无法流泪的事件中,他已经、也不能再有泪。 他小心翼翼地把仝蓉放平,毫无表情的双眸望着这具终于离开了他的躯体,终 于遗弃了他的双眸。然后,他居然由身上摸出了两片完整的巧克力,怜惜地放在了 仝蓉已然冰凉的双唇之上。接着,是深深的,良久的,凝望。 (蓉,你一定是在全力的挣扎之后,才逃出来的吧?你带回来的食物,是想征 求着大家的意见,进行着最后一次的再分配吧。可是蓉,你想过没有,——大家之 所以选择你为分配者,仅仅是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没有真正的大公无私者。) (蓉。大公无私者是可敬的。但这样的人,往往只能够受到更多的磨难。蓉, 你若是知晓,大家把食物都取出来放于一起时,每个人,都用最巧妙的方法,留下 了最后的一点——甚至包括我!你若是知道,你又该怎么想?) (蓉。只有你最傻。太相信人世的善良。而善良,都只是局限于一定的环境的。 蓉。在必然的绝境中,善良,也只能是早离尘世的代名词——你是否知道呢?) (蓉。或许,在将来,会有人在谈到你时,会落下眼泪。但又有几个能真正的、 真心地,怀念你?怀念,又有着何等的意义?能带来什么?能换回什么?蓉。早点 离开,对你而言,或许,反而是会更好些吧。因为,你终于还是可以相信,世间依 然是如此的美好,你终于可以不必发现人性的真正的丑陋与阴暗。安息吧。蓉。如 果有来生,不要再善良了。不要再天真了。好吗?) (蓉。我会随后就到的。我们会在一起的。永远。真的。就让我来陪伴着你。 我们手拉着手,走向那越来越近的洞口,走出去,笑对人生。好吗?行不?——蓉, 你说过的,你会等着我的。在那边。会在那边等着我的。我会来的。会的。) (不会很久的。真的不会。我们都是走在黄泉道上,都是在走向黑暗、走向永 恒。只是早一点晚一点而已,只是快一点慢一点而已。) 阿丁站了起来。 因为反抗,仝蓉死。 敢于向邪恶势力抗争的,都是可贵的,是可敬的。但人世的冷漠与无情,正在 驱使着另一位可敬的、可贵的,敢于反抗的女性,走向死亡。 君子们尚未动手,小人们已经先把她杀了。 君子与小人的意志竟都是出奇的一致:送她入死亡的深渊。 他绝不能再坐视着第二位敢于反抗的人死于凶残和无情。既然是阿丁,就只能 做阿丁。纵然是徒劳无益的,也必须做、必须——试! 他走向路口,走向老大。 但老大只看了看陈星。 陈星笑了。 “阿丁,你不是团员,没有入团,是因为你既不肯照抄别人的入团申请书,又 不肯自己动手写。也没有人替你写。其实,你要想入团,早就是了。入团的事情, 包在我的身上,。回去后,只要……” “滚开!” “我们正在商谈着解决问题的方式。你又何必出头露面呢?”陈星像个老朋友 般去揽阿丁的肩膀,“要知道,你这样子,其实是害了大家——你明白吗?” 左脚突然踢出。 快而无声,阴毒地踢向阿丁的挡部。阴险而狠毒,正俨如他日常的所作所为。 但阿丁早有防备,身形一让,右手一翻一抖,竟宛如灵蛇般地抓住了陈星揽来的手 腕,并抛起陈星,左掌砰然一声,正中陈星的胸膛。 但陈星也踢中了阿丁。踢中的同时,右脚也飞起,竟借着那股子被抛起的力量, 狠狠地凌空踹在阿丁的右肩上。 交手只在刹那,阿丁中两脚,陈星中一掌。 而后阿丁连退两步才站稳,陈星却被抛出了两米以外。 摔得重。摔得狠。 阿丁已经疾冲。 ——冲向老大。 老大眯着眼,负手而站。似乎毫无防备。小铲恍如察觉寒冷般抄手而站,竟似 微微发抖。 阿丁已经冲到。 寒光突现。二狗的钢钎利剑般贯出,刺向阿丁。 小刀凌空跃起,越过老大与小铲的头顶,刀削般的两手一左一右劈了下来。 陈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的同时也冲到。 阿丁急刹身形,“铁板桥”仰身避开钢钎,一掌砍在钢钎上,那贯出的钢钎募 然缩回,“扑!”竟于缩回的刹那被看中,钎尖竟已经歪扭。 两“刀”波风般劈刀到。 阿丁出拳。 一拳将小刀震飞,震回;小刀痛哼一声,翻回原地。 而这刹那,抄手而站的小铲,却突然鬼魅般倏然现身于阿丁身前,抄着的双手 一起印出,“枯!”一声,印于阿丁胸前,这同时双脚一起离地,后翻身,双脚一 起蹬于阿丁的胸口。 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阿丁却飞了出去。 陈星到。他一仰身,一脚踢过头顶。 阿丁恰好正“飞”到。这一脚也就加快了飞势,越过杜留、越过许芳芳、越过 人群,怦然一声巨响,正跌于朱倩身前。 阿丁挣扎两下,狂喷两口鲜血,竟已无法站起。 这一切都快速无伦,人们只看到阿丁冲出又“飞”回,除了杜留,谁也看不清 交手的状况。 朱倩惊呼一声,瑟瑟发抖。却看也不看跌在足前的阿丁。 石地冰凉。人心却更凉。 老大这才淡然点头。“你身手不错。过来吧。”陈星走过来,站于二狗、小刀 身后,黄紫兰、韦依依、安莹莹身前。 老大淡淡然:“一个敢于反抗的什么人民已经废了,有没有一个敢于反抗的优 秀人才?” “我!” 杜留怒吼一声,一把推开许芳芳,跨步于路口正中,摆出防守姿态,怒视陈星 :“滚出来!” 陈星冷笑,“我怕你?你他妈的拿着我的刀对我来咋呼?老子是没刀,有刀一 刀劈了你的鸟!” “陈星住口。”老大依然平淡,“小刀,会会他。” “是。” 小刀缓缓行出。那双平板瘦长、宛如利刃般的手掌,紧紧贴于大腿的外侧。他 行走的姿态非常奇特,上身纹丝不动,下身却似乎安装了弹簧一样,不像是在走, 而是在“跳”。 他走上了交叉路口,站于距离杜留三步之外。 面面对视。 杜留缓缓竖刀,变防守为进攻。小刀冷眼而望,左掌突然竖起,两股杀气,立 时勃然而生。两个普通的人,也立刻变成了像是两名亡命之徒,职业杀手。 杜留进步横刀,刀锋斜撩,划向小刀之掌。 小刀一笑,左掌隐藏,右掌出,斫向杜留握刀之腕。 但杜留的这一刀却是虚招,斜撩之势仅七分,便突然退一步,左移两步,凌厉 地扫出一刀,直扫向小刀的腰。 小刀隐藏了的左掌突然迎出,仍斫向杜留握刀的手腕,后发而先至。 杜留刀势募然一变,“呔!”沉喝。刀如卷云,连撩五刀,刀刀不同,但每一 刀都在未及七分时便突然一变。 他不能不变。小刀的左右掌刀,都在最关键的时刻斫出。 杜留一闪再闪,圆步备战;小刀微笑移动,眸光森冷。 突然间,杜留撩、刺、斫、劈、扫、划、迎,连出十刀,小刀左右右左左左右 右连迎八刀。 都未接实,未沾即退。杜留的后两刀,却是防守。 “你不是我的对手。”小刀微笑,掌中突然也出现了一柄刀。锋利的狭刀,另 一掌的食指中指间,却夹杂着一个薄薄的单面刀片。 “一刀见血。第二刀杀你!”小刀面色一沉。 “同死!”杜留沉声喝。右手刀刀锋隐藏于腕后,马步而蹲,刀尖却正指向自 己正心所在。左手缓缓张开,五指扩散状伸展,手心向下,覆向握刀的右手。 一片颤动的指幕突然出现。 小刀的笑容一僵,“——二心刀?你跟谁学的?” “共生!”杜留接叫。左脸忽青、右脸忽红,一张脸诡异地仿佛成了两张脸, 荧光下,他的身形也突然出现了重影。 颤动。 老大面色渐冷。“小刀退。——小铲,会会他。” 小刀退。小铲抄手而出,到了距离杜留两步外才停下,表情充满了惊讶之色, “喂!练马步也不是在这个时候吧?” 杜留漠然,默不作声。 “你能扎多久的马步?两个小时行吗?”小铲像个天真的孩子。 杜留瞑目、闭眼。 小铲退一步,扭头道:“师傅,他是个哑巴。” “回来。二狗——会会他。” 小铲退。二狗出。 二狗空手而出,到了距离杜留一步外才停下。他皱着两条眉毛,宛如荒郊恶狼 一样的眼睛盯着杜留。他的双眼森冷而幽绿,没有笑。他不笑时像条狗。此刻的他 看来也正像是一只严肃的正在沉思着的牧羊犬。 杜留睁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对幽绿的眸子,面上毫无表情,但五指张开的幅 度却更大,他持刀的手臂距离自己也更近了,刀尖仅差一寸,便可刺到“华盖”穴。 二狗竖左掌于眉心,也扎起马步,笑了笑,“你小子拿着刀吓唬谁?老子等你 劈过来!” 笑起来像是狼,此刻的他看来却似乎是条色狼。 他正瞪着一双“色狼”般的眼睛,左掌缓缓而平平地移动向杜留,虽然始终与 眉心保持水平直线,掌缘却距离杜留越来越近,竟令人不觉生出一种“随时可能扑 来,撕碎衣服”的奇特感觉。 那种感觉,可怕固然可怕,但更多的却是厌恶。 异型色狼在对面时,无疑十分可怕,但也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让人接受,可是同 性的色狼随时会“扑来”时,却已经不单单是可怕了,简直已经是种恐怖! 相隔了那么远,“三剑客”仍忍不住想呕吐。 奇怪的是,杜留居然还能犹如未觉。 那只手已经接近了杜留的面庞,杜留依然纹丝不动。 许芳芳又惊又骇又急又惧,“杜留!——小心!” 这一声关切的叫声传来,杜留的眼皮不禁一眨。他的面色也不禁一红、一青, 重影叠合。二狗狂笑:“你完了!”狂笑声中,他的左掌募然缩回,右掌却横掠而 出,一溜的锐利风声,随之带出。杜留左掌立刻竖起,展开的五指,也募然并拢。 “砰!”两掌相接,刹那间,两人双掌双腿一起变换,砰砰之声陆续传出,四手四 脚舞动出千臂万腿,两人成百影,惨绿的光线映照下,也不知两人交手有多少招, 突然二狗痛叫一声翻倒,杜留也闷哼一声,短刀脱手而飞。 刹那间,二狗连连空翻,万分狼狈地翻回了原位;杜留却一个筋斗,接住震飞 的短刀。短刀入手,立刻再扎马步,但左掌却背于身后。“你才——完了!”他冷 笑。 二狗已经站了起来,摇一下,晃两晃,终于站稳,无语转身,缓步而行,走过 老大和小铲,走到小刀身边,忽一晃。 黑雪翻飞,他的外衣纷纷碎落,露出了黑色网络衣内的近乎赤裸的身体。绿光 下紫色的血,正自他的背上溢流,竟不知有多少的伤口。他转过了身,胸前的血更 多,伤口已经不仅仅是伤口,只能说是胸前有张“全国公路交通图”。 “还有谁?!”杜留的表情显得既凶又冷。 ——胜利!终于有了第一个胜利! ——原来他们也不是想像中的可怕! 人们立刻高兴起来,三剑客甚至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许芳芳却突然一 惊,——杜留的背在身后的左掌,竟然在淌血!“杜留……”她失声而叫。神色突 然一僵。她看到: ——杜留豁然回首,望向她。目光凶历。 ——像在望着杀父辱妻食子的刻骨仇人! 老大笑了。他终于露出了笑脸。 他本是那种不会笑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也很严肃。但笑与不笑,毕竟还 是有着区别的。 他的面上居然充满了惋惜之意。 “关心则乱。武学中的大忌。你不该动心的。”他说。“这,当然应感谢着这 位关心着你的人。没有她的第一声,二狗决不会和你动手。更不会伤你。没有她的 第二声,我也不会相信:你的伤,居然有如此严重!” “你已经不能拿刀了。放下吧。再强撑下去,只会死。” 当啷一声,刀坠地。 杜留摇晃一下,直挺挺摔倒。 仰面——扑通! 这简单的一声“扑通!”,也就宣告了战局结束,谁是真正的胜利者。 这真是场悲剧。 没有希望时,杜留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但希望却是这样的容易破灭,希望后的 绝望,反而更令人难以接受。 ——杜留,你为何要强撑? 一片木然。 一片木然中,阿丁悠悠醒转,他吃力地抬起头,吃力地把头稍微抬得高了些, 吃力地吐出模糊不清的字: “朱倩……吻,……给我……一个吻……” 朱倩木然地低头看看他,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惊讶。惊讶之后是看了阿丁一 眼。 冷漠而厌恶地看了一眼。挪动脚步,离开阿丁远了一些。 许芳芳却没有木然。杜留的那一眼,虽然使她目瞪口呆忘却了想说的话;可是 关心犹在。她惊叫着,奔到了杜留的身边,奔跑中,竟将那只盛放着食物和“水” 的背包也带到了正中。她奔到了杜留的身边,眸中含泪,“杜留,你……”哽咽声 中,把杜留的头放在了臂弯中,这才发觉,杜留的右手,已经全是血;掌心错综复 杂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的细微伤口;掌背的皮肤也翻裂出一个个血口。血液正渗 冒着;左手,掌心也有不下二十道的细微伤口,竟不知两人是如何交手才造成的这 样后果。她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淌下。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仝蓉,想到了 那个以泪为水的可怜的女孩子。那,也是爱;但仝蓉尚且可以以泪为水,她呢?又 该以什么为药? 她垂泪。杜留却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的口唇也开始渗血,鼻孔也开始渗 血。瞪大了的眼睛,瞳孔开始扩散,然而目光依然凶历地瞪着许芳芳,似乎想认清 对方是谁。 “放下他!让他平躺着!别扶他!”无力活动的阿丁勉强发出了自己所能发出 的最大声音,“把我扶……”再喷一口血。 许芳芳怒。 大怒。 ——都伤成了这样子,竟不让她扶?竟想让她扶他?(你以为你是谁?!) 可是她已经无暇咒骂,甚至无暇怒视。她瞪着惊恐万分的三剑客,瞪着这三个 畏惧万分的三名活动安然的男子,怒道:“还不快来帮忙?!” 三剑客怔怔,你看我我瞧你,彼此迟疑着迈出一步,却又停下,再后退了一大 步。 许芳芳愤怒地直欲冲出去给这个窝囊废一人一个耳光,却只能低头。 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她用力想把杜留从地上扶起来——于是在泪眼模 糊中,又看到那双宛如在怒视着仇人的仇恨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子看我?! 黄紫兰也看到了这样的目光。她突然一怔。她虽是不懂得武功,更不知道武功 有什么讲究,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懂,也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向对阿丁心存畏惧。曾 经,自己的丈夫说过:“——这个人,简直就不是人!是魔鬼!如果他要为恶,其 可怕的程度,简直不亚于我的全部手下加起来之和;因为,他有一个特长,能一眼 看透别人的弱点!” 她又想到了老大的话。 ——假如,杜留的失败,是因为许芳芳的一句惊呼,那么阿丁现在的警告又是 什么意思? ——难道许芳芳的这一举动,竟是在伤害着杜留? 她来不及思索,急叫:“方!放下他!” “千万……别……”阿丁吃力地急呼着,再喷一口血,言语未尽,已经连连喷 血,虽难以把话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已定的。 但许芳芳不听。 她不能听。 这两个人,一个被侮辱了还站在那里不肯回来,平时就没一个人对其有好感; 一个更无法摆脱行恶嫌疑,且口称缘已尽情已绝,她如何能听?怎么肯听?! 她只想快些把杜留安全地扶到安全地带。 在这里躺着,万一对方突然出手了呢?!杜留肯定只会是第一个死去的。距离 对方远点,总比近些好。 然而杜留却像重有千斤一般,她竟无力拖动。只要先把杜留揽在怀里。 黄紫兰望向老大。 老大淡然道:“许芳芳,你若是再不肯放手的话,我就立刻杀了他,奸了你。 ——给我滚回去!” 许芳芳怔怔,却突然微笑。 凄厉地微笑。 她突然抓起了地上的短刀,跪坐于地,左手把杜留揽于怀里,右刀指向老大, 悲怒满面,“——来吧!” 那是绮丽的微笑。老大却突然一呆。也不知怎么,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没 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却不知怎么,总觉得母亲愤而投井时的表情,也不过如此。 他的神色不觉迷茫。 但是,杜留却募然仰头。 一头撞在许芳芳的脸上,撞倒了许芳芳。“——滚!”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忽 然喷出了一口的黑血。身躯也募然一软,躺倒。 许芳芳坐起,泪流满面。 ——滚! ——杜留,竟让我滚! 可她依然想快些把杜留扶起来,快些把杜留拉开这危险之地。 血渗入了石地,石地仿佛更冷了。老大望向小铲,轻轻颔首。 小铲点头,倏然就出现于许芳芳面前,未待许芳芳又所反应,已然一掌劈昏了 许芳芳;接着他毫不迟疑,拽出许芳芳揽于杜留身下的手,把她推向另一边,而后 将杜留摆成仰面平躺的“大”字型,一伸指。 点在杜留的“华盖”穴上。 再伸掌,猛然一掌拍在杜留的心脏处。 杜留抽搐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小铲退,仍感觉寒冷般闭上了眼睛。 但的确已冷。 很冷。 ——寒冬般的冷。 在这个时候,除了已经死去、昏迷、躺着不能动的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 于朱倩的身上。 朱倩退。 她看着这些熟悉的、陌生的目光,望着目光中的相同涵义,一步一步地退,可 是退出了不到十步,却忽然吃惊地停下。 退不动。 ——身后,不知何时,竟已是石壁。石壁挡住了去路,目前的所在处,竟在不 知不觉中,变成了一间无门的石室。 “水!有水!”周伶俐忽然尖叫起来。 最迫切需要的,是水;但她的叫声中却绝无一丝的欢乐。 的确有水。水阴寒刺骨,由地面迅速向上渗冒着,转眼间淹没到了足髁;也直 到此刻,人们才纷纷有种身在冰天雪地般的寒冷感觉。 安莹莹也尖叫起来,“沉!……沉下去了!” 老大等人霍然回首,转身。他们来时的那条甬道,竟迅速下沉,他们所处的环 境,竟变成了长两丈、宽一丈的矩形平台。 也有水。沉下去的甬道中,很快就渗满了水;那条石道的下沉,无声无息,水 流很快就淹没了沉下去的石道;面前,仿佛成了一条灌满了水的沟渠。 沉闷的“通通”声响起,阿丁惊恐地发觉:第三条甬道正在消失,仝蓉尸体之 后的甬道,居然已经不见,一条条宽阔的石板,正如同坠落于无底的深渊一样,发 出了“通通”的响声,逐一消失逐一失踪。 惟有正中的路口毫无任何变化,宛若安全岛般巍然不动。但石地却已经变成了 一格格的大方石,中间有缝隙,像是每一块都会动一般。稍微凹陷下去的大圆,却 依然是一个整体,但已经升了起来,和其他的岩面一般平齐。 冷。寒冷。冰天雪地般的寒冷。 四、可笑的威胁。可怕的机关 一片惊叫。一阵尖叫。混乱。混乱中,老大沉声命令:“所有的人都不要动! 都不准动!听到没有?——别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更何况在这茫然中人人 都希望有个救星出现?——所以尖叫声停止,混乱停止,谁也不敢动。 阿丁无法行动,当然也就根本没有动也不能动。 可是没有人在意他。在人们的眼里,他又一次成为不存在的人。 水阴寒,从石地缝隙中涌出的,的确是水。绿光下,水是否无色,他不知道; 因吸烟导致的嗅觉退化,也使他无法分辨水里是否有异常气息。 但直感告诉他:这种水,有问题。 ——问题很大。 水即将淹没口唇,没人看他一眼。每个人都很惊惶,只除了依然镇静的老大等 四人。 阿丁忽然觉得凉。很心凉。 或许,老大等人,并不残忍,似乎真的没有杀人的意图。至少,他们救了杜留 ;至少,他们与杜留相搏斗时,始终不肯一举杀人。否则,杜留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了。即使是最后出场的二狗,又何尝不是宁肯一同受伤而不肯直接杀人。这样看来, 仝蓉应该并非他们所杀吧? ——亦或,他们本就有救蓉的意图?蓉的死,其实是他犯下了和许芳芳一样的 错误? ——但他们为何一定要让朱倩死?莫非真地与“杀人者死”才能使墓变吉祥有 关? (墓?竟是在墓里?这是个什么样的墓?) ——难道蓉真地是被朱倩所伤?如果是,这种替凶手出面的行为,又算是什么? 可是朱倩为什么要伤害仝蓉? 水已经淹没了口唇,他也停止了吐血。 冰凉刺骨的水,令他的神智,愈加的清醒;他的体力,也恢复的更胜于未困时。 如果不是被践踏、毒打的话,他现在,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吧? ——但人们为何都更易原谅敌人的残暴呢?原谅真正的不该原谅的人呢?莫非 真的是情到深处情成仇?爱恨交织下,反而爱也成恨、恨也是恨? ——是啊。既然世界原本如此,那也就只能是: (继续是阿丁!) “现在,谁也不能轻易行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能不动,都不要动!否则, 大家只能是一起死去!”老大缓慢而清晰的说道:“目前,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是 古墓内的机关在发动。不用怕。只要有我在,只要你们听话,都不会死……别动! 许——”醒来的许芳芳,立刻发现了形势的不同寻常。她打量着四周,也不敢乱动。 老大松了一口气,盯紧了这总是自以为是的女人,继续说道:“这是水关。再 过片刻后,才能破除。趁此机会,我简单向大家解释一下。在此之前,我们处身于 移宫机关的迷境机关中,仅有难以走出的危险,却不会导致立刻死亡的危险。但现 在,却已经到了‘地火风幻玄冰关’中,古墓内的各类机关消息,都有可能会出现。 翻板、刀网、箭阵矢山、夹壁利刃、陷阱滚石……都会出现。——许芳芳!千万别 动!现在你只能够保持原姿势。向右会遇到翻板刀网向左会有尖刀矢箭利刃;脚也 别动,一动头顶就会砸下来石头,手也别动,一动你俩都会一起掉到无底洞里!” 许芳芳半信半疑,但的确不敢再动。 老大这才放心,缓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处于坠顶室内,不可移动。触发了 消息,只会使你们迅速下沉。也不可接触岩壁、岩顶。但可以拿东西来盛水。水可 以喝,动作一定要慢、要轻柔……脚步不能动!” 一听到可以喝水,严开心第一个忍不住。他弯腰捧水喝,喝了一口,觉得水冰 凉,不禁打了个寒蝉。但那沁人心脾的清凉感觉,立刻涌遍了全身,他忍不住又连 喝几口。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既然没事,其他的仿效者自然就会出现。但无论真假,人们 的确是不敢移动脚步。 二狗、小刀一起取出一只皮袋,轻轻抛入身后的渠道,那皮袋见水即涨,瞬息 间奇迹般地膨胀成了一个皮球。两人一拉,那皮球凌空飞回。两人接过,迅速将其 放置于另一只皮袋中,而后对着皮球吸了几口,递给小铲和老大。两人也浅吸几口, 重新递给二狗和小刀。 陈星、韦依依、黄紫兰、安莹莹一起望着两人手里的水袋。 “我们处身的平台,可以走动,但不能触及岩石壁面。你们四个自己取水,两 个两个走。”小刀说完,补充道:“最好别碰渠壁。” 陈星望望黄紫兰,两人行到平台边,水离台岸约二十厘米,两人小心翼翼地俯 下身去,把水壶里的“水”倒掉,灌满水,提上后大喝几口,再灌满,走回。韦依 依、安莹莹也取水饮用。 这个时候,人们忽然对饮尿之举有了后悔之心。 ——早知道有水,再忍一忍,不就什么都有了? 强忍,本句可以忍住的嘛,咳…… 水,已经淹没了阿丁的鼻孔。 他当然能够站起来,能够自由活动了。可是他既不能动,也不愿意动。古墓内 的机关,他不仅听说过,而且能够判断出许多。象现在,他就知道,自己处身的位 置,才是坠顶室内的枢纽所在,一动,坠顶室立刻不知会坠到哪里去。是否大家全 死,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把握。 他当然已不在乎生死。 但他既然已在仝蓉临终前答应,继续做阿丁,也就只能继续忍下去,为大家做 出最后的一分贡献。 ——虽然,每个人都的确该死! 但他无法指责,谁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谁都可以为生存下去而选择出活下去 时必须要做的方式。他无权指责任何人。而即使指责了,又有何用?每个人的处事 方式,其实都是早已注定了的。指责,能更改吗? 他微微仰头,让鼻孔露出水面。 “现在,可以破机关了。但机关破除之后,却有可能会再度面临无水的可怕局 面,大家最好及早做出准备。”老大说。 人们纷纷取水、装水、喝水。 “——请问,我是否一定要死去?”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是朱倩。 她喝了几口水后,嗓音也似乎悦耳了许多。但这悦耳的声音,依然震惊了所有 的人。 谁都不是傻子,谁都能够立刻意识到——在机关未破前,这个问题的实质,已 经是种要挟。 ——用全体人的性命做出的要挟。 老大怔怔,但他立刻望向了小铲。 “当然不。”小铲邪笑,“若说相貌气质,你都是这里的佼佼者之一。我看上 了你。你要能自动献身的话,当然也就可以不死。要知道,在机关破除之后,我们 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就必然要为共同的命运而奋斗、而合作……除非,你们这些先 生小姐女士什么的,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出去。既然大家能成为一家人,该付出身 体的时候,就得付出,人人如此,你并不吃亏。” 他泛着邪恶的笑容,一一打量着一众女子,接道:“看,这就是君子,什么话 都说到明处。” 似乎是因为喝水的缘故,朱倩显得犹如往日一般美丽动人,她静静地听着,绽 开笑颜,“我是个有丈夫的人了。这一生,我绝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丈夫的事情。 绝不会与任何的男人发生苟且关系。更别说是自愿了。敬请原谅。” 小铲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的说道:“有丈夫那就更没有关系拉。这种事情事 后查也查不出来的。” 朱倩面色一沉,肃然道:“请慎重!” 小铲叹气。“看!这就真的让人为难了。你既不愿意付出代价,又不想偿命, 我的兄弟,就白死了不成?——你不必否认,小胖一定是你杀的。” “他活该!”朱倩冷笑,“——敢对我起龌龊念头的人,死一千次也不够!但 他毕竟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所以,我会付出代价的。出去之后,我偿付他的家属十 万元,为他的家属安排三个人的合资企业工作。保证至少三年内哪怕不上班也不会 被炒。或者,为他的家属办一份定居国外的卡。同时,我拜他的父母为父母,终生 奉养,这样的条件,——是否已经足够?” 小铲耸耸肩,“怎么死的就不是我呢?——真可惜,小胖是个孤儿,没有兄弟 姐妹也没有父母亲朋。如果死的是我别人倒有可能会替我答应下来。但其他的几个, 都不在乎你的几项条件。看来,你只好另找办法了。——我也说上一句,敬请谅解!” 朱倩淡笑:“看来,我只能是死了?……刚才我试过了,脚下,就有一块石板 是松动凹陷的;身后,石壁上有条缝隙比较奇怪。因此,只要我一动,就有可能会 出发机关。” “别!别动!”李军惊叫一声。 小铲微笑:“你信不信我会在你未动前就先杀了你?” “信。但你是否能保证我不倒下?你们是否能保证这里的机关不会使你们全都 死去?” “哇!原来你是在威胁我们!”小铲好像才明白过来。 “不,”朱倩否认。“我是在求生。” “那我可以先答应下来,待破了机关后,再翻脸。”小铲笑得更邪恶了,“别 的不说,就凭你拿全体人员的性命作为威胁,我就敢担保,没有谁会再同情你。到 了那个时候,嗬嗬……” 朱倩摇头。“你们绝对不是那种人。” “难得你能看透我们。”小铲叹气,“好的。这样吧,四十万元。你要能拿出, 我们不追究你杀了小胖的责任。” “还有没有?” “返回后,你要立灵牌,灵牌是必须书写小胖为你的丈夫,并为其守孝三年。 这三年内,你不得与你的丈夫发生任何关系。如果同意,往事一笔勾销。” “这条件并不苛刻,我同意。” 小铲一怔,像是十分后悔地看看朱倩,“四十万你也有?” “我原以为你们会要到三百万。”朱倩淡然一笑。 “妈的!”小铲给了自己一巴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般,突然道:“喂!你这 么年轻,我的条件可是三年内不得与丈夫发生任何关系——包括性关系。” “言辞轻薄是小流氓行为。您不会自降身份吧?”朱倩冷冷地看着小铲,飞快 接口。 小铲笑容一僵,半晌才苦笑道:“厉害。厉害。”停了一下,道:“好。只要 你能作到……” 朱倩冷冷截口:“可惜,你的话不能做树,我要你们老大的答复。” 老大淡然道:“我们任何一人的意见,就都是我的意见。” “多谢。” “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她成功了。那么我呢? 这刹那,吴小慧、周伶俐异口同声,“我——”两人同时开口,同时住口,相 互瞪了一眼。 “你们是否不统一献身?需要我保证我的人和我不得非礼你们?而且,没有任 何的代价?”老大淡淡说着,突的冷然道:“一个人,太聪明了有什么好处?聪明 过分的人,只会早死!”转头望向“安全岛”上的许芳芳。“你呢?——你也是个 女性,如果我不动她们,就只有动你了。你不考虑考虑?” 许芳芳仰躺着不动,淡淡道:“你们只要有足够的气力,还不是想动谁就动谁? 我还不至于愚蠢到相信你们诺言的程度。而且,代价一词,在这个时候,其实是很 微妙的。如果我想要要挟你们,也得先考虑一下能否成功,时机对否。”冷笑一声, “我还不至于拿全体人的性命来开玩笑!玩笑若是开得过分了,往往就会变成了真 的!” 老大再返身看着韦依依和安莹莹。“你们呢?为什么不说上一句:我们已经站 在了石壁边上,随时会倒在石壁上,如果……那么……大家都死?!” 韦依依默然垂头,重新回到二狗身边。安莹莹呐呐说道:“我也有丈夫的……” 一看劳动安定面色,急忙补充道:“不过,在这种环境里,他不会责怪我的。我本 来就不是心甘情愿的。是没办法。”离开石壁,垂首回到小刀身后。 “太好了!”小铲鼓掌,“既然你们都有了杀身成仁的勇气和决心,就动一动 吧。看咱们谁会死。” 李军骇然叫道:“别!……别动!” 朱倩、周伶俐、女子五人团面面相嘘,不知所措。 水已泄。阿丁长叹,“他们根本就是在玩儿人。这几个地方,机关不同,都不 相连,一动,死得只能是我们。” “终于有一个想明白了?”老大淡然,“你们这些人。不能动的,只有丁大大 一个。他一动,你们就会全部沉进水里。机关不破,休想出来。许芳芳倒真的是不 能动。可惜,她抛不下杜留,不敢来要挟我们。——可笑!” 他果然在笑。冷笑。 “太可笑!一个能让大家一起死的人,只为了一个人,不敢动。一个能让你们 都死的人,宁可被浸死,也不动。而两个能让我们几个死的人,却舍不开自己。但 什么也做不到的人,却在大肆要挟!——可笑!实在是可笑!” 二狗、小刀、小铲一起笑了起来,“哈哈!真有趣!” 老大却奇怪了,问阿丁:“丁大大,看你的样子,早就不把生死放于眼里了。 你为何舍自己而保他人?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几个根本就没把你当人看?” 阿丁一怔。 他的眸中,不觉漾起了一丝的痛苦。 却忽然微笑。 “老大,我的名字,叫什么?” “不是叫丁大大吗?” “那么,‘大大’,又是什么?” 老大怔了怔,“大大——?是什么?” “大大,是一种泡泡糖。”阿丁解释。“有泡泡,有糖。吃的人,通常都会先 咀嚼,然后,把糖质全部吞下,只剩下了胶质。这个时候,人们才会‘吹’,一直 ‘吹’到‘泡泡’越来越大并破裂后,才会再吞下,再‘吹’。当人们厌倦了这种 游戏之后,就会‘呸!’的一口,吐了出去。任其与尘灰共存。而且,还会有环境 保护主义者,皱眉说:”看!太难清扫了!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的不讲公德意识? ‘——你,明白了吗?“ 老大不明白。 阿丁苦笑。“我是个‘泡泡糖’。我就是那种可以被越吹越大直到最终涨破了 的称之为‘泡泡’的糖的那种人。” 他眼眸中的痛苦更甚了。 “无疑,在我的身上,也会有被称之为‘糖’的东西存在着。可是,当‘糖’ 尽了之后,我也就只剩下了任人‘吹’玩的用处。而当人们厌倦了的时候——问题 就在于我根本不知道人们何时会厌倦于我——我也就毫无任何用处了。而那时,我 只能与灰尘为伍。” 老大漠然半晌,忽然长叹,缓缓道:“其实,我们哪一个人,不是泡泡糖?一 样的。都是他人口中的泡泡糖,都是一样的。”他呢喃着,像是因为阿丁的这段普 通的话,引出了无穷的伤感。 阿丁却又笑了。他笑得十分可厌。 “不过‘大大’还有一种含义。”他说:“——那就是方言中的‘爸爸’。是 生身父亲。这样,我的名字就完全变了涵义,……小孩子们,有几个会喜欢自己严 厉的爸爸?可是做父亲的,无论是怎么样的严厉,怎样的不被理解,其‘爱’的本 质,却是不会改变的。”他咳嗽一声,问:“这一回,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老大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比阿Q 还要阿Q !” “没用的。老大。”阿丁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触怒我或者是激发我的 死亡之心,想让我动,使我们都死去。但没有用。我是绝不会动。若真想动的话, 我早就动了。在水最初涌现而你们都未发觉时,我就能动。我就可以让你们也一起 死去。但那时我都没有动。现在的我,又怎么可能会轻举妄动?” “为什么?”老大厉声问着,一指停放着仝蓉、尸体的那端甬道:“难道你没 有看到:你所深爱着的人,差一点就要坠落并消失吗?”他皱眉接道:“……我明 白了,原来,你根本就不爱她。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 阿丁笑。惨笑。“是。我的确是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对于像你我这一类的人 而言,在这世界上,是没有爱的,是不应当有爱的。生前如此,死后依然。你的… …”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意外。 ——最怕死最不想死总嚷嚷着让人别动的李军,忽然死了。 听着他们罗嗦的对话,李军早已不耐烦了。他的双腿早已冻得几乎麻木,早就 想“动”上一动。但他不想死。他怕死。所以他始终没敢动,也怕别人动。 可是当他听到老大等人说着“可笑”时,也觉得十分的可笑。 第一:那些个女孩子,果然太可笑。贞操就他妈的那么重要? 第二:那些的事实,太可笑。可笑得几乎让人哭笑不得。 第三:相信老大的吓唬,说什么一动就会死,真可笑。可笑得简直已经不是唯 物主义者,哪里有什么机关、消息? 第四:阿丁的那段自我表白,实在可笑。他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他就是那种的 可以称之为是“泡泡糖”的人,粘蔫呼呼,神秘兮兮、神经兮兮的,可笑! 第五:也不知道怎么,他想笑,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可笑,万分可笑,可 笑得简直要命。 他也就真地要了命。 水冰凉刺骨,那么多的“可笑”,最终驱使他动的,也只是老大的那句“什么 也做不到的人却在大肆要挟”。既然什么也做不到,而且机关的枢纽在不能动也不 肯动的阿丁那里,他当然能“动”吧? 能动就活动一下。 身后就是石壁,能靠着休息一下有什么不好。 他这么想着,已经靠住了石壁,还小声地招呼着张大为和严开心,“来,休息 一会儿,你看……”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下。“叱叱叱”三声,他的胸前突然冒出 了三支箭尖,双足的脚背上也突然冒出了利刃。 “奇怪……”他笑着看着箭尖和利刃,“从哪儿来的这东西?” 然后才感觉到痛。 彻骨的疼痛。他惨叫、挣扎,大声的惨叫、亡命地挣扎。 “——都别动!”阿丁大叫。 坠顶室里的人们立刻僵呆着谁也不敢乱动,宛如被施展了定身法一样。 李军也就在这同时变成了刺猬。 他的全身上下忽然间已经贯满了利箭。利箭又突然全都消失。他靠着的石壁也 突然裂开。他的人也就倒进了裂缝之中。 他也不再惨叫。 脚背上的利刃也缩了回去,“扑”他翻入裂缝中。裂开的石壁缓缓长合,壁上, 只留下了一副意识流的画面——鲜血所绘。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迹象能证明,李军,曾经在这里存在过。 阿丁不再笑。“老大!你的真实目的,也算是已经达到了!” 老大却蔚然长叹,“我告诉过你们,都不要动。偏偏也就有人不信。不听。现 在呢?你们信了吧?咳……为什么这世界是就有那种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呢?— —该死的人,到现在仍不肯死。不该死的,完全有可能活着出去的人,却偏偏要自 寻死路。可惜。可怜。” 他说得很慢。说话的时候,小铲、小刀,已经各自取出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工具。 两人小心翼翼地分行于两壁,以荧光盘仔细照耀着岩石壁面。小铲先以皮袋——汲 水袋——向一处岩石壁面洒上水,其中一处水立刻渗入,以荧光盘照耀发觉是条十 字型的裂缝,他摸出一支十字刺,等稍微刺入后,再以木锤轻轻敲进。 十字刺和裂缝完全温和并相平后,他又用汲水袋在十字刺稍上方稍斜点的地方 洒水,寻到三个小洞,摸出一只木盒子,由盒子内取出三枚大小不一的木钉子,以 木锤敲入,再继续寻找。 另一边,小刀找到了一个圆环形的裂缝,取出一团钢丝,小心地把钢丝嵌入裂 缝中,又在圆环的正中找出小孔;先以凹凸探针测试深度,再摸出棱锥按深度嵌入。 他们在忙碌着,二狗也未闲着。 与杜留搏斗,他虽已受伤,却仅仅是外伤,再有网绵衣防护,伤势并不算严重。 双方谈话时,他已经上药止血;小刀小铲破机关时,他取出“千里火”,一溜冷光 映照向正中的“安全岛”顶部,另一手飞快地取出吹筒,安装上照明弹,吹出荧光。 荧光如绿色焰火般闪烁着,没入那条停放仝蓉尸体的路面。 ——是条断路。断崖。 ——崖阔十余丈,深不知几许;崖的那端,仍有路,斜通向似乎是拐弯的所在 再不知其方向。 而此刻,王甲和王木,再次看到了“地狱的焰火”。 无尽的甬道。石顶、石壁、石地。 平整、干净、冰凉。 没有风。一切都似乎是凝固着的。没有音。脚步声也相是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 样异常微弱。 视界幽蓝而深远,走在这样的路上,就似乎走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神秘路途一 般。 路向下,始终向下。 那“地狱的焰火”,也就正从遥远的“下”方出现。 “我们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了焰火之光。”王甲说。 王木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喂!王甲!”他兴高采烈地问:“你不觉得—— 那正是冥府在欢迎着我们?” 弟子们在忙碌,老大负手而站,闲闲而站。 “朱倩,你现在仍有选择死亡的机会。”他像是在劝人购买福利彩卷一样说道。 “可是,如果机关被破除完了,那个时候,你再想死,就难了。”他接着望向吴小 慧和周伶俐,说道:“你们两个,也是一样的。死亡的方式其实很简单。移动一下 双脚或者是任何部位碰触到石壁就行。至于死亡的状态,大约会有三种。一种你们 已经看到,很残忍。一种是被拦腰截断或者是砍掉脑袋。最后一种是陷空。下面有 无数的尖刀利刃在等候。以我而言,我会选择第三种。毕竟——它仍有生路。” 周伶俐和吴小慧当然不想死。 朱倩却始终在犹豫。 ——人生艰难唯一死。死在这里,是不幸中的不幸。但若是此刻不死,等一会 儿即将面临的,定然是被轮暴后再杀。那样的后果,对于一名女性,几乎已经是最 残忍的死法了。 ——可是,如果他们其实无意杀人呢?如果他们只是想发泄一下兽欲呢?那样, 究竟该不该死?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死?为什么都想让我死?不。偏不。多活上一刻,就多 一分的希望。 “朱倩,你在犹豫。何必呢?此时不死,等一下会遇到什么样的死法,或许你 猜也猜得到。其实,每个人都是会死的。早死和晚死,有什么区别?自杀吧,求个 清白……”老大激素热情地劝说着,但他越劝,朱倩却越是犹豫,她呆呆地望着, 忽然一怔。 ——黄紫兰,正躲在老大的身后,向她悄悄地摇头。 ——韦依依,正不被察觉地连连眨眼。 这刹那,朱倩做出了决定: ——等。 (想让我死?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得开心!不到必死的时候,我绝不死!一定要 等!等下去!) ——等待奇迹! 正如同往日的考试一样,她从来都是那么的耐心。哪怕只有几个小分的填空、 选择、判断对错等不会做而且必然做不出来,她也决不会放弃。到了考场中只剩下 她一个和几名焦虑不安的监考老师时,奇迹也就出现了。铁面无私的监考老师,会 不耐烦地在她的考卷上指指敲敲的,“快交卷子!快点!”或者,另一名监考老师, 甚至会坐在她的对面,竖起考卷,似乎考卷的背后才是试题,正在认真审卷一般。 于是她顺利答完。 但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究竟有没有奇迹发生? ——有。 ——奇迹是人创造的,假如你根本不信奇迹,不去努力,奇迹,又怎么可能会 出现呢? ——她等到了奇迹。 奇迹是等来的。而这个奇迹,却是个可怕的奇迹。 瘦。 异样的瘦。 五、奈何桥上 自身的机关已经破完。老大招回了三名弟子,传授艺业。 ——在这样的危险境地,他居然仍不忘记传授艺业,而他的三名弟子,居然也 学得十分认真,这样的一些人,是不是已经注定可怕,但也的确值得尊敬? “这是种综合机关。”老大解释。“它的名字,就叫做‘奈何桥’,意思是说 谁碰到了这样的机关,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死亡,也有多种。死后是变鬼、成神,还是再投胎转生,亦或游魂不 散、孤魂无依,却有多种的讲究。” “三丫路,便是‘人、鬼、神’之路。” “以目前的局面来分析,我处于‘鬼路’,是‘鬼’;彼方处于‘人路’,是 ‘人’;而那停放着仝蓉尸体的断崖处,却是‘神路’,是‘神’。……但是,我 们本是走向彼方,亦即是说,走过‘奈何桥’,就可由‘鬼’成‘人’;彼方却恰 好相反,走过奈何桥,反而会由人化‘鬼’。”若想成神,就必然要跨过断崖,走 向那条断路。“ “桥正中的大圆盘,那许芳芳和杜留停身的所在,是真正的桥。他二人在瞧上, 无论返向何方,都须得先化做孤魂野鬼。” “彼方的人之路,正确的名称是”天陷“。天若塌陷,做人的,无疑只会困苦。 天柱所在,位于丁大大的身体下方。具体在何处,却难以推测。除非过去后才知道。” “我方的鬼之路,正确的名称应该是‘望乡台’,处于台上而望乡,无尽的苦 楚,却终有希望。只要我们始终保持着‘望乡’的信念,便可返回人世。望乡台, 孤苦无依,是故他的边缘所在,亦即机关枢纽所在,‘乡’在远方无定点,是故它 并没有一个总的机关枢纽。” “那条神之路,正确的名称应该是‘通天塔’,由此可直达‘天界’成为‘神 ’。原则上它并没有机关,只又断崖的‘天暂’,隔绝路途。想成为‘神’,只需 要跳下去就行了。或者——应该是走向对面的那条路上?……因‘神’之涵义在此 处显得模糊不清,是以我也难以断定。” “而这‘天陷’、‘望乡’、‘通天’的总机关枢纽点,却在‘奈何桥’上, 综其观察,等片刻后我破除机关时,会拉出三条铁链或者是石链,分称‘天无情’、 ‘地无义’、‘人间苦难多’,联结于一起后,就可控制‘奈何桥’,令天上地下 人间三路贯通,制止机关的连续发动。” 他低声说着,三名弟子连连颔首。 陈星侧耳聆听,听得聚精会神。 老大却忽然略抬声音,道:“陈星。现在,你是个鬼。” 陈星嘎然一惊,骇然道:“鬼?我是鬼?” “不错。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在奈何桥尚未正式出现时就走过奈何桥的人,所以 你是鬼。是个冤鬼。” “一种很冤枉的鬼。” 说笑之后,老大才打出了一大堆的手势,说出了很多的希奇古怪的根本难以明 白含义的话,听上去简直不亚于外星人的言语,三名弟子纷纷点头连连点头,显然 已经听懂。 这无疑是他们的行内话,不想让任何人听明白。 但陈星却突然问:“老大,为什么只有一个人死去以后,才能破除机关?” 老大一怔。三名弟子齐怔。 四人八眼,齐望陈星。 一样的森然、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冷漠、一样的充满了杀机。 “我也是黑道人。”陈星坦然道:“事实上,我、阿丁、杜留,都是出身于一 个艺派。由该派的三名长老分别传授。因为某种特殊的缘故,这一派的人,不得不 比你们隐藏得更深。而我们,却不准备进入黑道。所以,黑道上的一些暗语,我们 大多数不知道。方才能听明白的,也只有这一句。但联络方式我们却都知道——否 则,我怎么会向你们求助?你们又怎么会同意收留我?否则,阿丁又怎么会知道您 的真实意图?若非李军自寻死路,他早已说出了您的意图。而且,您想过没有,杜 留又怎么会使用‘二心刀’?” 老大凛然一惊:“豺派传人?——和罗小雨如何称呼?”(详情参阅拙著《黑 道大逃亡系列》) “她是杜留的大师姐。” “你呢?”老大更加凛然。 “狼派唯一的正传弟子。” “丁大大呢?” “那只能问他自己了。”陈星摊摊手。 老大不信道:“但你们是一个艺派的。” 陈星点头道:“不错。但你别忘了,在老一辈的黑道里,除了当今的掌权派龙 派和在野派猴派外,沦落的蛇派、狐派、狸派、豺派、狼派,事实上都可称为是一 个艺派。他们活跃的年代,远在十几年前,如果您的真实身份显赫,自然会知晓他 们的别称。” 老大摇头,“我不明白。而且,也无须明白那些。”他深吸一口气,再道: “你的身份很高,我如何对你?”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陈星道:“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跟着你们活着出去。 只求你们不要抛下我就可以了。”他落寞地一叹,道:“其实,我何尝想自暴身份? 只不过,既然被避到了这一步,我也就只能抛下面目,回到黑道中。毕竟——在黑 道,起码还有一点原则;而在人世,却是毫无原则的。每一个人,都不知大小、不 辩真假……”突一抬头,望着老大,“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事实上,投靠过来, 也本是无奈中的无奈。但我既然已经是卑鄙小人了,既然已经是一个‘冤鬼’,为 何就不能干脆成为怨鬼、厉鬼!” “你不必防范我!”他说。 老大缓缓颔首。“好。我相信你。但有些行内的知识,你知道了也没有任何的 意义。简单地说,那是种‘以血还血、以命偿命’的祭祀,唯有见血见命后,才能 保障破除机关之人的安全。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事主死去。但现在,既然已经有人 以血代死,破除机关,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闲话先不说了。我要破除机关了。” 他小心地行上“奈何桥”,许芳芳依然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不敢乱动, 但那双仇恨的眼睛,却随着老大的身形,似乎想把老大生吞活剥了一般。 老大皱眉道:“你不用瞪着我。如果不是你盲目冲动,我们根本就不会交手; 他受伤之后,若非你想把他拉起来,他也根本就不会伤势越来越重。要瞪,最好瞪 你自己。” 他说着话,时蹲时起时仰时伏,动作迅速的根本难以看清,手中的东西也瞬息 万变,不知都用的什么。以速度而言,他便如同一只一飞冲天的老鹰,他的三名弟 子却似老弱不堪的蜗牛。 片刻后,他停下了。向身后一招手。 小刀立刻走出,小铲取出一堆的工具。 老大跃上小刀的肩头,飞快地接过小铲抛出的各类工具,飞快地点、按、扭、 插、敲、拉,再片刻,忽然停下。 “咯吱”一声传出。 老大一伸手,从头顶拉下了一条铁链。这同时,小刀、小铲一起动手,不知从 哪里也各拉一条铁链出来。 三条铁链相接,老大异常耐心地在链条上结绳扣、打死扣、系活扣。 “咣!”又一声。 老大再侧耳聆听一下。“好了。”他轻松地跃下,拍拍手,一望呆滞的许芳芳, “——你起来吧,喂他喝上几口水,他就会没事的。”而后一招手,示意陈星和二 狗把滑车拉来。 滑车拉到了“奈何桥”上,老大提高声音: “——想活的,就过来;想死的,留下。” 却突然一怔。 从未惊恐的眼眸中,居然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惊恐。 “天陷”室内,所有的男女,忽然间都瘦了下去。 (那绝非一般的瘦,倒像是一个人三两个月都没吃一点东西饿得只剩下了皮包 着骨头般的瘦。都成了一具具活着的骷髅。) 但他发现那些人的面色也变了。 骷髅的面容上,本不该再有表情的,然而那唯一未曾瘦下去的眼珠子,却几乎 要瞪出眼眶。眼眸深处的涵义,都只有一种: ——见鬼!见鬼了! 他回头,立刻就看到了小刀、小铲、二狗、陈星、黄紫兰、韦依依、安莹莹七 人。 ——七具难辩的活骨架。 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手。 ——不用问,和他们毫无区别。 没变的只有两个人:许芳芳、杜留。 变化较小的只有一个:丁大大。 但这个时候,老大考虑的,已经并非是人们的面容形体为何会有如此的变化了。 他立刻想到的,是机关破除后,为何周围的一切依然毫无变化?为何还不复原?难 道竟有尚未破除的隐藏着的机关?如果有,那会在哪里? 他望向了铁链。 暗黑色的“天无情”;暗黑色的“地无义”;暗黑色的“人间苦难多”? 老大一惊——第三条铁链,居然也是暗黑色的! (而人间苦难多怎么会是暗黑色的?它必然要有别于天与地,有别于无情无义。) 一个可怕的推测,突然浮现了: ——难道,竟会是在那里? (如果在,他是否已经知道?) 阿丁知道。 他知道最后的一条链条,就在自己的身下,背部。正在缓缓地钻出,钻向自己 的身体。 但他不能动。 一动,不但他会死,所有的人都会死。 因为,有一点老大是说错了。真正一动就会让大家都死的,是他,而非许芳芳。 事实上,他的那句未说完的便被李军打断了的话,应该是一段话: ——(你的)目的,是令我动。而后,带动周围的人们一起坠入无底的深渊。 但是,你是否知道:我不能动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三个字。三个凸起的,能够很明显察觉的字: ——墓之主 他可以不懂得任何的机关消息,但一个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墓之主所在, 亦即是抵掌生杀大权的位置所在。 链头尖锐,已经刺破了他的肌肤。 他强忍着不动。 但别人却忍不住了。 天陷室内,骷髅们都很怕。 对他(她)们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可怕的是这种突然 的变故,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的熟人变成了活着的骨头架子,偏偏还都在“瞪—— 几乎要瞪出来”的瞪着眼珠子,张大了口,望向别的骨头架子以及自己。更可怕的 是人人都还知道去用逻辑推理,人人都能立刻得出结论,自己也变成了骨头架子。 最可怕的是,想逃而不敢逃,想叫而发不出声音,不想死偏偏浑身酸软无力摇 摇欲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黑能坚持到下一秒否。 也就在这刹那,老大已经大吼: “不要动!——机关还未破完!” 这一声的大吼果然有效,本以为再也坚持不下去的人们,立刻都有了坚持下去 的信心和毅力。 尤其是朱倩。 ——没有谁会对骷髅感兴趣的。 可怕的奇迹出现了。这奇迹也就是说——她能够保住贞操。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自杀?) 老大望向了阿丁。 阿丁的目光很亮、很清醒。 老大忽然有些伤感。“丁大大,你——有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他轻轻地问。 “当然。但我是‘大大’。是泡泡糖。”阿丁强笑。 “也就是说,你已经决定了?” “是。”阿丁再笑,目光不仅移向了仝蓉,喃喃道:“其实,我是有爱的。而 我最重视的,是爱。我的爱已经不在。我的情已经远去。在绝大多数的人的眼里, 我永远都是块泡泡糖。对我而言,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他静静、轻轻地说着, 目光已若望着远山般的空洞。 “你所要做的,也只是个等待了。” 他再笑。 有泪光。 老大的目光也迷离了。他抑制着自己的伤感情绪,问:“丁大大,你还有什么 话要说吗?”他已经看到了链头,——正缓缓冒出的染血的链头。 “有的。”阿丁平静地说道:“我听过很多个关于‘老大’的故事,都很感人, 都是无情中的又情。我只希望,你也是这样的‘老大’;我只希望,无论如何,你 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能使几个人活下去,就使几个人活下去。每个人,都有生 存下去的乞求;无论是多么的艰难与卑微,只要能活着,就好。无论这个人再怎么 样的不能称之为人,既然生存了下来,就有着他们的父母、有着爱他们的人。所以, 无论如何,能让几个活下来,就让几个活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艰难了。“还有……”他强忍着不使自己发出颤音,“我也… …爱……她,能让我们……合……” “我明白。”老大动情地点头。“我明白的!” 阿丁含笑。 他露出了笑容。 链头,已经冒出了半人高,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的可怕景象,每一个人的眼 眸中都有了泪光。 阿丁含笑。 他再一次艰难地望向了仝蓉的尸体。 (不会很久的。你看,我不是已经来了吗?)他想。 但也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 [ 早已死去的仝蓉,在动。] [ 她的两只手在颤动,在吃力地向他招着。] [ (这决非错觉!)] 也就在这刹那,决心让大家都活下去的而不肯动的阿丁动了。 他一动就是大动! 突然间他已经站了起来;突然间他已经冲了出去。 链条带出了他的血、他的肉、他的肠子、他的内脏。 但他冲到了仝蓉的身前。绿光映过,他的前胸后背,已经是个透光的血洞。但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知道——蓉,活了过来! 惨绿的绿光下,他看到,面前,是无底的深渊。深渊内有水光,绿色的水光。 水中,竟然浮现出片片紫光,竟宛若浮动着的片片紫花。深渊下,似乎还有一条溪 涧,那紫色的“花”,就生长于涧底。 但他无暇关注这一切。 他的眼里只有蓉。他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仝蓉的身前,握住了那双在绿光映照下 分外惨白的手。 那双手的确在动。 ——在抬起,在升高,在缓缓的举起。 “蓉!——蓉!” 他惊叫!低叫!叫声里充满了喜悦和惊诧。 但他的面色在变。他的眸中也有了惊诧。 ——那双冰凉的小手,竟似乎烙铁般地炙伤着他的手。 一截利刃,突然贯入他的腹部,异常的冰凉,刹那间已经变得宛如烧红了的烙 铁般炙伤了他的小腹。 ——但蓉的双眸在动。在睁开。 (这样的距离,又怎么会看错?!) 因此他叫出了第二声。 只这两声的呼叫,远方就传来了一个沉闷如同大雾中远航的轮船鸣笛般的异常 声音。长长的异常声音遮盖了他的呼叫,也遮盖了老大的叫声: “——退!——A ——A ——A ——A ……” 这一声退,老大已一个筋斗,倒翻回“望乡台”,并一把拉回了黄紫兰。小刀、 小铲、二狗,一跃跳回,韦依依、安莹莹、陈星,也忙不迭地跳回来,但那两具滑 轮车却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奈何桥上,许芳芳也想逃,但她拖不动杜留,只好停下。 滑轮车像是受到了某种的召唤一样,撞向阿丁,呼一声,撞在了阿丁的后背。 阿丁差点被撞得飞起来。 但他飞不起来。“咯啦”一声。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双膝已经陷入岩石的缝 隙,膝盖骨甚至已经被挤碎、既裂。 一具滑轮车弹了一下,向旁边一拐,便已滑入深渊;另一具,被他的后背阻止。 那同时,老大迅速抛出由丝索系着的抓子,抓回滑轮车上的背包。“呔!”振 气吐声,大背包凌空飞起,飞回。 也就在这同时,被阿丁带得飘荡起来的“人间苦难多”已经撞在了系好的“天 无情”、“地无义”| 以及那不知名的铁链环扣上。“铮”一声响,三支铁链被砸 开,募然缩回。 而“人间苦难多”也于这同时为之粉碎。 那不是铁链,是晶莹的玉石之链。 链开链碎,一声震天般的巨响。 巨响声中,阿丁突觉膝下一沉,所处的岩面,竟突然滑向了深渊。 这刹那,阿丁上身后仰,双手用力;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似乎,仝蓉的手,已经和他的手牢牢地焊接在了一起。这感觉来得甚是奇怪,但 此刻他哪里有空思索,他只知这一用力,仝蓉的尸体竟被平平地举到了自己的头顶。 ——可是她的身体已似被玄冰冻过般的僵硬。 阿丁继续随着岩石向下斜滑,已经到了深渊的边缘。 “蓉还活着!”这是他全心全意的念头。 他的上身突然仰贴于岩石地面上,“夺夺夺”三声传来,三支利刃,自自己的 胸前冒出,每一根利刃,都冰一般的凉,却又火一般的炙热。 粉碎了的“人间苦难多”玉石链条,夹杂着阿丁的血、阿丁的肉、阿丁的肠子、 阿丁的内脏,翩翩起舞,翩翩如蝴蝶,飞入了深渊。其中的一条,从阿丁的的左脸 穿过,带出了牙齿几颗,从右脸出去,而后坠落于深渊。 阿丁却无暇于任何的苦痛搏斗。他的双臂稳而直地缓缓下沉,仝蓉那僵硬的身 躯也随势下沉,眼看着即将接触到岩石地面,却听一声脆响。 臂上一轻。 身下的那方岩石,已经坠向深渊。 但他只关心仝蓉。他看到——仝蓉的身躯已经到了崖边,却又停下。接着,他 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东西。(蓉安全了吧?她一定会活下去吧?)他未眠的意识,犹 在想。 扑通! 岩石带着他,坠入了水中,一声脆响接着是一片的脆响,水化做了冰,冰封住 了他的口鼻,封住了身躯。在最后的意识存留前,他看到了未被冰封的手臂。看到 了手。 ——臂上,有四只手。两只是他的,两只仝蓉的。 仝蓉的手,由腕部断裂,却和他的手紧紧抓合。 他忽然就想到了那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话: ——如果你不介意,把你的手给我。 ——恐怕不能,把你的手借给我。 (我们,永远在一起。)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卷三《奈何桥》全文完于94年11月20日;修改于96年6 月3 日;敲入电脑完成 于2003年8 月13日。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