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我不习惯,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印度教徒啊。”他温和地笑着,慢慢伸出 了手,我愣了愣,他的意思是让我握住他的手吗?犹豫了一下,我立刻握住了他 的手。像是鬼使神差般,我跟着他下了石阶,随着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我很快 意识到已经入了水,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河水刚刚漫过了我的脚背。他也 停了下来,没有再往深处走。 “根据印度教的传统,如果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按传统的方式沐浴,只要把手 与脚浸入恒河水中,就算完成一次净化。闭上眼睛,用心感受一下。”他的声音 在我头顶低低响起。 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放开了他的手,弯下腰,将手也浸入了水中,微 凉的水流过指间和趾缝,缓缓涌动如血脉博动,我的心里忽然莫名的激动起来, 这是数千年来养育了无数过往灵魂的恒河母亲的脉搏, 这一时刻,我的脉搏和上 了她的频率。的确,是很特别,很特别的感觉…… “你现在已经净化了。” 听见他略带笑意的声音,我抬起头来,不知有没有看错,他的笑容中似乎带 着淡淡的幽寂。目莲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汪汪!”石阶旁传来了小狗的叫声,我的眼珠一转,笑道:“既然大家都 沐浴,那么你也一起来吧。”说着,我就迅速地跳了起来,跑上石阶,飞快地抓 住了这只莫名奇妙也叫做隐的小狗,小狗极不情愿地冲我就是一口,我手一松, 往后一退,和它一起掉进了河里,溅了目莲一身的水。 我在水里瞎扑腾,一瞬间,就喝了好几口河水,虽然这里的水并不深,可是 一想到这差不多就是洗澡水,我的胃里不免就是一阵翻腾。还没等我回过神来, 目莲已经摸索着捞起了我,“没事吧?” “没事!”我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个小家伙呢?”目莲微笑着伸出了另一 只手,那只手上正拎着那只湿漉漉的小家伙,看着它乌溜溜无辜的眼睛,我的气 也消了大半,人不犯狗,狗不犯人,怎么说,也是我招惹它的先。 不过,我看了看浑身湿透的自己,这回,可是彻彻底底的沐浴了。 “小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正在到处……”身后忽然传来了婆须蜜的 声音,却是戛然而止,我转过身,却看见婆须蜜直直地盯着目莲,脸上流露着我 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 “尼摩,真的是你!”她盯着他喃喃道。我的心里也是一惊,怎么,婆须蜜 竟然认识目莲?尼摩,他原来叫尼摩?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堆的问号。 目莲依旧神色自若,只是淡淡说了句:“是我。” 婆须蜜的脸色煞白,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你……好吗?” 目莲浅浅一笑,“我很好。” 她上前了两步,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更加苍白,“你,你的眼睛怎么 了,你看不见了?” 目莲微微侧了下头,没有说话。 我呆呆地在一旁看着两人,这两人到底以前是什么关系呢? 婆须罗想再上前一步,却又犹豫了一下,只是那么一瞬,她的脸上已经恢复 了以往的平静,“小隐,我们该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回头望了目莲一眼,他阖眼微笑,仿佛知道我在看他,对我轻 轻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婆须蜜什么都没说。 “那个,你和目莲他,认识吗?”一直到入睡前,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 来。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十年前,在曲女城提起尼摩大人有谁人 不知,他出身高贵,一掷千金,终日流连于风月场中,曾经是我师父的恩客,那 时,我,也是——”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我还没有成为加尼卡 ……” 她没有把话说完,我已经被shock 了,想不到那犹如莲花一般的人以前居然 是个风流公子,到底是什么事情令他发生这么大的改变?想到他那在风中绽放的 笑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和风流这个词联想起来。 “他现在变了很多,虽然容貌没变,却已经不再是那个我认识的尼摩大人了。 目莲,这个名字很适合现在的他。”她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好了,也不 用在意那个人了,都过去那么年了,我也只是一时感慨。” 看着她变换不停的表情,我的心里也是混乱一片,难道目莲才是她的宿命之 人?可是也不像啊,他既不是她的客人,额上也没有什么菱形的标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了,小隐,那摩罗大人他……”她看起来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摩罗大人,他是个好人。”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喜欢那摩罗大人吗?”我也忽然脱口而出,看婆须蜜对待那摩罗的态度, 似乎和别的客人都不一样,好像特别不在意他,却又好像特别在意他。 婆须蜜微微一笑,“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你只要记住,他是一位好客 人就是了。” “我是说,如果……” “小隐,有些事,永远没有如果。”她把我想问的话堵了回去。 如果,有人真心喜欢你,想要带你走,你会答应吗?我默默地在心里说着,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句话问出口。 带着满腹的疑问,第二天我就想去恒河边找目莲,问个清楚。一出门,迎面 就看见了身穿一袭蓝衣的那摩罗。 “这么早去哪里?”他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 “去哪里用不着你管吧。”我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好大的胆,竟敢对大人无礼!”他身边的侍卫立刻凶神恶煞的吼道。 “退下。”那摩罗微微皱了皱眉,那侍卫立刻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听说婆须蜜会将你的试练提前,到时你可要好好表现。”他挑了挑眉,扬 唇浅笑。 我抬头瞪了他一眼,“那也不关你的事,我……”当我的目光掠过他的额头 时,后半句话因为诧异而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老天,我想我没有看错,他的额上 赫然出现了一个浅红色的菱形图案! “你,你……”我指着他的额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忘了,这可是你做的好事。”他顺势捉住了我的手,轻轻放在他 的额上,道,“你那一下可砸的不轻啊。” 我做的好事?仔细一看,我“啊”的一声脱口而出,这个果然是个疤痕,可 是世事怎么有那么凑巧,偏偏就留下一个菱形的疤痕?难道……我的思想忽然豁 然开朗,难道婆须蜜的宿命之人就是我砸出来的?那摩罗就是我要找的人?一想 到这里,我的心里好像松了一大口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样说来,只要他 愿意带走婆须蜜,我就能结束这痛苦的日子,很快就能回去了! “你也不用高兴成这个样子,到时也要看你的表现如何,不过也不用担心, 你会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经验和——乐趣。”他的话又飞快地把我从狂喜中拉了 回来。 “什么?”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刚刚你都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清。” 他盯着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就这么高兴再听我说一遍你的试练对象 就是我吗?” “什——什么!”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胡,胡说八道,你可是我师父最欢 迎的客人。” 他无谓一笑,“就是因为我是婆须蜜最欢迎的客人。” 我愣了愣,连忙让自己冷静下来,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让那摩罗带婆 须蜜走,至于试练不试练,这里又不是巴格达,也没有那么多妖魔鬼怪,想占我 的便宜根本是做春秋大梦。 “可是这样的话,大人不怕婆须蜜姐姐伤心吗?”我忽然想起了婆须蜜昨天 含含糊糊,莫明其妙的话语,婆须蜜对他,似乎也是有好感的。 “伤心?”他仿佛听见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般大笑起来,“婆须蜜她……也 有心吗?从成为加尼卡的第一天起,她就抛弃了她的心吧。” “你不是她,你又怎么知道她想些什么,是,在人们眼里,加尼卡就算拥有 再多的技艺,会写再美的诗歌,也不过是床上的玩伴,有趣的玩具。可是加尼卡 就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就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人吗?难道在出卖身体的时候也要出 卖自己的心吗?告诉你,她不是丢了心,只是不敢拿出来,当然,恐怕来这里的 男人,也包括大人您,”我上前一步,抬头望住了他,“都只对她的身体感兴趣 吧。至于她的心,又会有谁在意。” 他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盯了我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又有一丝新的烦恼涌上我的心头,那摩罗究竟有多在意婆须 蜜?究竟会不会如我所愿带着她离开呢?看来我还要再加把劲不可。 在恒河边找到目莲的时候,看着他一脸的安逸,我却不知该怎么问出口了。 他笑了笑,“我想她一定对你说了我的过去。” “你还记得婆须蜜?” “婆须蜜,她还是叫做这个名字,我记得那时她似乎还是个小女孩。”他淡 淡道。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我顿了顿,“当然,如果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 “目莲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雪白的娑罗花瓣轻轻飘落在他的肩上,又滑 落到了地上。如果他不说话,这里就好似如一幅随意勾勒却意境淡雅的画卷。 “我本名叫做尼摩,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婆罗门族族长,母亲是他的表亲,听 说为了争取到这个位置,父母也牺牲了不少人的生命。从出生开始,我便一直被 众人呵护,长大成人后,不但一事无成,还终日流连烟花之地,在疼爱我的父母 过世后,我还是照旧一掷千金,丝毫没有收敛,直到我的师父出现,他说我父母 的这一世作孽太多,死后已经堕入了炼狱,日日夜夜受尽折磨。”他的语气平淡, 仿佛在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我自然是半信半疑,师父替我开了天眼,让我看到了父母在炼狱中受苦的 情形。”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了一丝罕见的复杂的神色,“身为人子,又怎么忍 心父母沦落至此,于是我便在师父的指点下潜心修习佛法,终日诵经,希望能替 父母赎罪,早日转世为人。” “可是你的眼睛……”我犹豫着问道。 “师父说,天眼一开,再难以封住,父母受苦的情形日日在我眼前浮现,为 了专心修习佛法,我便自毁了双目。” “什么,你的眼睛是你自己弄瞎的!”我大惊失色。 他微微笑了起来,“隐,你知道吗?有时闭着眼,其实可以看得更清楚。在 这恒河边日复一日的感受着生命的诞生和死亡,我的心里也越来越透彻,不论是 婆罗门,还是首陀罗,不论是富有还是贫穷,不论是美丽还是丑陋,喜悦还是悲 伤,一切都要归于死亡,死去之后,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这样,生存 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可争取的呢。” “可是,目莲,你不就在争取吗?”我看着他。 他微微一愣,“争取什么?” 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笑了笑,“争取你父母的下一次生命啊。如果真的 看得开的话,你也大可以不理你的父母,反正即便他们再轮回为人,也是要归于 死亡的,生存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说了,万一投胎为人,又做错了什么,死后说 不定又要受到惩罚,你能管他们生生世世吗?” 他转过头,眉宇间弥漫了一层薄薄的雾霭。我愣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看见 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 轻声道:“听我说,花不是为了凋零才盛开的,星星不是为了消失而存在的,同 样,人的一生,也不是为了死亡而走这一趟的。” 他的睫毛微微一颤,柔滑的发丝随着微风若有若无的拂过我的面颊,温柔得 仿佛是情人的抚摸,一阵极淡似无的莲花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从没人……对我 说过这些话。”他低低说了一句,唇角却勾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摩诃至那国,一定是个特别的国家吧,所以,才会有你这样特别的人。” 他笑了笑。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也顾不得他有没有看见,“当然,摩诃至那国是个十分 伟大,十分特别的国家,可惜路途太遥远,不然你也可以去见识一下啊。不过… …”我转了下眼珠,“算了,见识了又怎样,照你的说法,见识了再多的东西又 怎样,反正等死了一切都消失了,下一世投成个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呢。” 他哑然失笑,轻轻对我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会和婆须蜜……”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因为我,很快就会成为加尼卡了。” “加尼卡?”他似乎有些惊讶,“为什么你会想要成为加尼卡?” 我放开了他的肩膀,站起身来,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金色的阳光被打碎了 撒在水面上,一时间,分不清天上人间。“我和目莲不一样,这个世界上有我想 争取的东西,有我想要保护的人,有我想要达成的目的,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