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冷面人,笑面人 地拉那保瑞俄区高级军官俱乐部每天晚上十二点准时打烊,这是军人作风的雷 打不动的规矩。但是近几天来,全体伙计在老板阴晴不定的面色下,全得工作到将 近凌晨一点才能收工。一般来说,如果工作时间延长并非不得已的逢年过节人客攒 动,而是出于老板的随心所欲,员工可以通过工会抗议;毕竟我们是民主的先进的 法制的社会嘛。 可是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每天十一点钟来到俱乐部,逗留到凌晨离去的,是 两位将军(有一个还很英俊),而且其中一个(不是英俊的那个)――居然――还 是这次战役的大功臣。 “我觉得今天关于新舰艇的设计和定型的提案还是很成功的。”李纵云坐在俱 乐部沙发椅上,不无自得地对绯雨晴说。 “嗯,相对于你的桌布一样的新军服的设计,的确是很成功。”绯雨晴趴在桌 子上看电子版美女画报,头也不抬。 “军服要那么讲究做什么?现在又不是两军陆战生怕混淆的年代。而舰艇则是 与士兵休戚与共的啊!我们应该尽量做到想士兵之所想――” “知道了知道了,今天开会你已经说过了。” “我百年之后,希望有人能深情地怀念我说:”由来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 将军‘……“李纵云幻想着,表情很有几分孩子气。 这次绯雨抬起了头:“这说的是你吗?” “不能是我吗?”李纵云回瞪他。 两个人的争执嘲笑在人客本来就少的店堂里显得让人注目,看见侍者好奇的偷 偷摸摸向这里看,李纵云觉得很不舒服。 “我说,你干吗每天都来这一家?”李纵云推开雪利酒的杯子,代之喝了一口 温水。他是一个颇有修为的美食家,对于酒一向是适可而止。 “你干吗每天都跟我来这一家?”绯雨晴顺手端起李纵云的酒杯啜饮着,虽然 是笑嘻嘻的,但是黑眼睛却透出三分不耐烦。 “我不来你也得干哪!只有我在场你才能花一个人的钱喝两个人的量嘛。”李 纵云好整以暇的回应。这几天欧阳云飞参谋长带领次长绯雨晴、联合勤务本部部长 李纵云、大本营警备司令官罗兰和副司令官帕特里克-弗林全天开会,讨论和安排 战后的重建问题,从参谋长欧阳云飞到次长副官卡特尼,都心力交瘁。因此绯雨晴 认定自己只有散会后小酌几杯才能舒缓神经,用比较乐观的眼光看待明天的世界。 可是今天的绯雨似乎状态也不同以往。工作的时候他的话很少,笑容也很少。 偶尔回答别人的时候,目光总是散散漫漫的对不大准焦距,心不在焉。按说琐碎的 议题他应该早已习惯,不至于不耐才对。 “你这是怎么了?”李纵云认为与其察言观色不如直言相询,“我看你那双贼 溜溜的眼睛也快定住了。要是喝多了,我绝对不抬你。” 绯雨并没有马上反唇相稽。他沉沉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大黄色圆圈的印 象画:“……我说你为什么喜欢跟我来这,原来跟那幅画有很大关系。别说哦,某 个角度看还真像你摊的鸡蛋饼。” 发现他居然扯开话题,李纵云决定激一激他:“我明白了。如果你不愿意和欧 阳小姐私订终身,又不敢向欧阳参谋长开口提亲,我可以帮你。” “……别这么狭隘!”绯雨愣一愣,脸也不红一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 “是吗?你一向的信条不是‘人生苦短,先吃甜点’吗?” “这样啊,那么现在修正成‘让你苦短,我来甜点’也来得及吧!” “这种没营养的话你要说多久?” “整天说舰艇的维修养护报废设计定型建造分配……你不觉得无聊?” “这些已经是过去时了。明天讨论的将是人事问题。” “没错,这就是我担心的。” 李纵云对这句突然的正经话需要几秒钟来适应:“什么意思?” 绯雨微微一笑。真正说出话题之后,他表情反而放松下来,不过压低了声音: “我们讨论并决定的人事问题无非三项:第一,晋升的职位调整。这个没什么,打 赢了战役大家都升官,皆大欢喜。第二,追认工作和发放抚恤金。这个,战死者一 律晋升两级,相信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是财政部要抓狂一小下。第三,就是斯宾 塞将军的处分问题。我有些担心这个。” “难道你是担心,全是萨尔斯大人的旧部军人来进行对斯宾塞的处理工作比较” 敏感?你听到什么传闻了吗――关于斯宾塞将军的不满之类的?“ “等等,你干吗给我提供答案啊,这不是诱导性提问吗?”绯雨死样活气地笑 笑,“关于这方面的传闻,我倒是没有听说。可是我已经开始找人调查了。” “有这个必要吗?”李纵云接着喝了一口温水,玻璃杯折射出一道反射的灯光, 看不清他的眼神,声音闷在杯壁里,造成中空的效果,听上去奇异的没有情感。 绯雨悠然出神:“在这次战役中,阿特柔斯(斯宾塞的名字)的行动打乱了我 们的战略部署,造成的结果实在是让人无法拍拍他肩膀道声‘也难为你,下次注意 ’那么简单。可是他自己是不是这么想呢?” “他不是已经向军部作出了检讨并且愿意听候处分吗?” “可是他没有向萨尔斯大人单独作检讨。” “大人并没有要求。” “他也没有自觉。” “向军部作检讨已经说明立场了。” “但是不说明态度。” “这不能说明他的不满。你没有别的根据了吗?” “有。” 绯雨简洁地说了一个字,结束了这一轮快速的交谈,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愉 快。 “你说来听听。”李纵云不再掩饰他准备唱反调的架式。 “那天战后归来,在机场我看见赞迪尼将军和斯宾塞说话。当时距离很远,我 没有听清楚他们的交谈。可是我注意到赞迪尼是一副劝慰的表情,可是斯宾塞却作 出了反感和惊讶的反应。我由此想象斯宾塞对自己的行为其实并不以为是错误,并 非没有根据吧。” “你要说是想象,那么的确很充分。”李纵云不以为然,“可是你既然不能知 道他们的谈话内容,那你就不能根据表情来下结论。” “谈话内容是可以推知的。”绯雨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在他而言是少有的, 他一向讨论问题喜欢用好整以暇的口气,今天却有些急躁,“不然那种情况下谈什 么?难道是‘斯宾塞将军,听说你有香港脚啊。’‘什么!你听谁说的?!’这样 的话吗?” “你现在是怀疑一位高级将领,别打这种轻浮的比方。”李纵云也没客气, “你怀疑斯宾塞将军我觉得很莫须有,当时在机场,我看到他的表情是充满真诚的 悔恨的。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并没有帝国式的浮夸和面子。我相信他不会做假。” “得了得了。”绯雨挥了挥手,“你和我的想法都属于猜测,这你没有异议了 吧?只不过我希望能采取一些防范,以免下次战役――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再作 出一些超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擅自之举。” “……这也罢了。”李纵云沉吟着。 “哦。”绯雨举杯饮酒,从嗓子眼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可是你自己的反应不觉得有点过激吗?你这么在意斯宾塞,究竟真的是因为 他具备了危险性,还是你自己的指挥因为他而未臻完美,从而想要发泄?” “你说什么?” “不是吗?本来是可以回来后对萨尔斯大人说‘在下不才,总算没有辜负阁下 信任’的,却因为斯宾塞背负了阴影,你能说你不介意吗?” “所以我才会――” “才会这么不依不饶,不是吗?” 绯雨放下了杯子,脸色阴晴不定。他没有马上说话,李纵云于是接下去话头: “我说过,你愿意调查是你的事情,但是你的心态,最好别那么浮躁!” 绯雨还是没能马上回答,脸色有点发红。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住了。 李纵云看着他那副似有所悟但是不好意思改口的样子,决定帮他缓和一下: “算啦,这种并非就事论事的话,你就当我没―――” “嘘!”绯雨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半是因为看见了熟人,一半是不想听朋友 的拙劣圆场,“你看那边―――” 酒吧台旁,一个匆匆走来的客人坐下了。他对侍者只说了一个简短的词,但是 对方却困惑了几秒才点头去了。客人就此把两手平放在吧台台面上,目光注视着指 尖前方大约十五公分的位置,不曾移动视线。他的个子不高,但是比例匀称,军服 衬衣袖子紧凑处可以看见训练良好的肌肉形状。方正的国字脸,轮廓分明的颧骨, 短短的寸把长头发仿佛是发散沉默的天线。 “喂,罗兰!”绯雨扬臂招呼道。 “……绯雨阁下,李阁下。”来客吃了一惊,回身凝目观瞧片刻,回答颇为正 式。他正是萨尔斯原来的副卫队长,现在的大本营警备司令官罗兰。这个名字是十 分有浪漫气息的,可惜罗兰这个人身上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诗情画意的细胞。他究 竟是如何把目前居住在斯菲克斯的妻子娶进家门的,完全是个谜。绯雨晴曾经作过 这样的假设:“如果罗兰太太是一个冰山研究专家或者是滑雪爱好者,这个问题还 有几分回答的指望。” 在酒吧里相逢罗兰,就好像是在热带雨林邂逅企鹅。对此绯雨并没有掩饰好奇 的表情。这时送上的饮料说明了问题:黄色的酒浆烫得滚热,里面浮动着几片气味 刺鼻的植物块茎。那是斯菲克斯的防治感冒的草药配方。 他乡遇故“方”,三个人都有些温情牵动,连罗兰生硬的轮廓在酒杯散发的热 气中也有所软化。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罗兰犹豫了片刻,端着杯子坐在绯雨他们的桌子旁, 喝了一口汤剂,辣得一皱眉头。 “没有太太照顾,生病时很伤脑筋啊。”单身汉倒是很会换位思考,绯雨说。 “……”罗兰正在尝试喝第二口,所以没能说话,但是眼角的纹路微微一翘, 这对这位冷面人算是最大程度的笑容了。 这算赞同吧?李纵云心里猜想,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不应该对绯雨那么不留情面, 现在可好,居然刺激得他想要拉着罗兰聊天了。虽然他们之间很熟悉,可并非是无 拘无束谈笑的对象。 “今天开会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你感冒了啊。”绯雨接着说。 “……事实上也还不至于。”罗兰顿了顿,回答。 “那么何必喝这种东西?我小的时候这是家法的一种。” “很难说。”罗兰接着喝酒。这一次他停了比较长的时间,直到他们不打算听 到回答的时候突然再度开口,“今天觉得心里不安。” “什么意思?”李纵云好奇地问,“是比喻意义上的吗?” “是生理上的。”罗兰一本正经地回答。李纵云心里开始嘲笑自己。 “也是啊,成天谈舰艇是不容易产生温暖的感觉啊!”本来想接着说“还不如 谈谈女人”的绯雨总算想起了对话对象的特殊性,咽下了大多数男性都喜闻乐见的 后半截话。 “嗯―――”罗兰这一声拉得慢几拍子,好像在迟疑什么,可能是决定暂时不 开口,于是昂头一口气干掉了杯中酒。酒喝下去之后,心情似乎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不,并不是议题的原因。”罗兰双手交握,想了一想,目光再度落在了面前 十五公分远的桌面上。 “嗯,其实只是一种感觉。”他脸色浮上微微的红色,不知道是酒力的作用还 是不赞成自己的无根无凭。 “你看到了什么吗?”绯雨突然警惕起来。 “唔。今天早上去办公楼,看见了赞迪尼将军。” “啊,那个总爱微笑招呼别人的将军。他有什么不妥?” “与平常没有不同。这让我有些不安。”罗兰回答,内容矛盾却语气坚定, “他的军团本来担负重任而且损失惨重,但是他却没有任何怨怼的迹象。” “……”李纵云为之一怔,注视着绯雨,后者也瞪着他,目光中三分惊讶七分 好笑:怎么样,如我一般猜想的还有其人吧? 有没有不满表现的都可以遭到非议?如果这是一种潮流,明天我也要找个怀疑 对象。李纵云半开玩笑地想。随即真的有点担心:派系分别的军部,在胜利之后居 然弥漫着相互不信任的因素吗?连精明的绯雨和严肃的罗兰都不免! 他叹了一口气。 远处的酒保也在叹气,怎么又来了一个将军啊;而且,马上就到凌晨一点了… …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