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疯狂的因子 如果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那么利安德尔现在做的,应该是流水席吧。帝都被 “血眼将军”布兰德破坏得相当严重,每天这方面的报告,如果换算成纸张的文件, 大约有二百斤之多。何况,在贵族自治领中,很多的异动和公开的反对更多地牵扯 了他的精力。哈布斯堡家族,虽然没有在政变中实际提供给克拉苏什么援助,但是 名分上毕竟站在倒霉的二殿下一边。他们心知现在改弦更张也不会得到利安德尔的 欢心,于是索性打出了公然的反对旗号,叫嚣摄政应该即时还大政于皇帝陛下。这 样的主张,还真的吸引了相当一批保皇派。 利安德尔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皇帝的支持。只要这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一 开口赞同自己,那么他就可以以讨伐的名义,压服这些不知趣的反对声浪。 可是,目前的皇帝陛下的心情,真的是很难捉摸的。自从皇帝苏醒,被迫的接 受了眼前的现实之后,他的精神状况就陷入了逐渐失调的混乱之中。表面上看不出 什么征兆,陛下一如既往的饮食起居;可是细心人会发现,老人颤抖的手和过分闪 烁的目光说明,他已经对目前的生活感到了深深的厌倦,对不合常情的事件有着莫 名的亢奋。 “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经常坐的那把椅子被他漠视的儿子不经允许的抢 走了。”帝国的高官们这样说。 可是不多久,这些高官们再也不能轻描淡写的对待皇帝陛下的新征兆了。虽然 没有处理大政的权力,陛下把自己仅有的指使人的能力运用的相当疯狂。他开始享 受喜怒无常的乐趣了。在一次宫廷集会上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流行的小圆帽不顺眼, 第二天他就组织了二百皇家近卫队,分成小股在凯德市的中心地段查看。一遇到不 幸的选择了这款帽子的人,就冲上去撕碎帽子。这样一来,受辱的上流社会人士和 帽子的生产商人们怀恨在心,大多数市民也对这不可理喻的施政或嘲或骂。紧接着, 陛下又看不惯“矫揉造作的华尔兹”了,于是下令禁止跳这种不端庄的舞蹈,这下 子帝国的女性和他们的舞蹈教师也生气起来。仿佛还嫌不够,陛下开始有了穿着单 薄的御袍检阅军队的习惯。由于他不披大氅,那些将领们也都不敢穿,在凯德的冬 天里,流行感冒、膝盖酸痛和肺炎不久就相伴军人们而生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明天陛下万一不许穿长裤,我们不都要得上关节炎了吗?” “陛下神志昏乱了!说不定过几天,宫廷礼节中会出现倒立或者翻跟斗什么的 ……” “现在他仅仅是要求军人不穿大衣,以后一时兴起,我们说不定还要涂脂抹粉 呢!” 种种添枝加叶、未雨绸缪的抱怨传到利安德尔耳中,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非 但不能抗拒,他现在还要顺着父皇这些小意思呢。哪怕陛下让他来拿大顶或者翻跟 斗,他说不定也只有服从的份儿。 他沉沉地想着,哈布斯堡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了。如果现在不采取什么办法,局 面可能会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局面。应该是时候和皇帝来谈一谈了,可是,皇帝往往 拿出一副难以揣测的神气,告诉他自己需要一个老人最宝贵的礼物:休息。 “殿下,斯科拉斯堡前来求见,汇报隆格尔的情况。”传令官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已经见过隆格尔了?叫他进来。”利安德尔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和兴奋。他 现在感兴趣的,并不在地球方面的战局。甚至对萨尔斯在地球的去留问题,他都有 些忽略;偶尔想到萨尔斯,只是感叹“他要是在这里,我就不必这样劳累了”。 因此当他看见斯科拉斯堡一贯平静如水的脸,仅仅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如果 没有什么新的情况,阁下只要告诉我你对他的处理就可以了。” “在下还是得知了一些以前没有掌握的信息的,殿下。”斯科拉也开门见山地 说。 “是吗?萨尔斯的指挥出了什么差错,还是什么?” “殿下,这次战役,不是萨尔斯阁下指挥的,而是绯雨晴将军。”斯科拉不露 痕迹的注意着利安德尔的举动,发现年轻的殿下虽然神色不变,可是动作却微微停 滞了片刻。 “哦?哈!……可以想见老头子一定相当懊恼吧!”利安德尔右手的指尖扣着 桌面,牵牵嘴角,“这样一来,连我也有点踌躇了。连帝国的宿将都派下属去对付, 萨尔斯他亲自出场需要什么相配的华丽阵容啊?” 殿下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呢?斯科拉此刻不好揣摩。他看见利安德尔锐利 的目光望向他,急忙低了头继续汇报:“在绯雨晴将军的指挥下,隆格尔元帅丧失 一半兵力,全线溃退,而且此次战役行动,全是由于他自作主张造成的损失。我们 应该给予他什么样的处分,还请殿下示下!” 利安德尔没有马上回答。可以看出来,他此刻根本没有想处分的问题,而是略 带不快的追忆着什么。他沉默得越久,斯科拉就觉得刚才的揣想是有根据的。利安 德尔是一个极其好胜的人,面对地球这样辉煌的战况,作为帝国的军务尚书,他的 心理不能平静吧? 然而利安德尔随即就对他的疑问作了回答:“关于隆格尔,给他免去元帅军衔, 降至一级上将。” “是,殿下。他还曾经向我要求见皇帝陛下,我拒绝他了。” “也好。”利安德尔冷笑,“倒不是怕他见到皇帝之后,上演什么衣带诏的闹 剧——起兵造反还超出老头子的大脑接受能力。不让他见是为他好,只怕他见到现 在的皇帝陛下,会因为信仰破灭而伤心欲绝呢!” “是的,殿下。”…… 此刻,被剥夺见到老臣子乐趣的皇帝陛下弗雷德里希五世正在巨大的寝宫里独 处,身上披着漆黑的袍子,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九头神龙,随着他不安 地走动,龙身子不停地弯扭颤动着,像是要突破自身的黑色平面牢笼,飞腾出去一 般。 他已经将近七十岁了,精力仍然很旺盛。自从太子暴死之后,他对尘世的眷恋 和王位的继承也就相当消极了。因此,他才对克拉苏和利安德尔摆出一副模棱两可 的态度,谁当上他的继任者,他也没有所谓。这位尊贵的老人显然处在权力的中心, 却把银河当作了他无为而治的试验品,也低估了两个儿子的耐心和实力。现在,他 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沦为了受人摆布的傀儡,他曾经消极的人生观,幻化作了不 合时宜的愤世嫉俗。当然,所谓的愤世嫉俗,也就是针对眼前这个讨厌的三儿子的 ;能跟他找麻烦,能给他出难题,就是皇帝现在最大的乐趣。 何况他知道,现在他和利安德尔是共生关系。他不能挑战儿子的心理极限,但 是做儿子的也要来迁就他。摸索这样含糊的关系,是他目前最为专心的事业了…… 奇怪,自从皇帝这样理解了自己的处境以来,他对利安德尔的关注和了解是前 所未有的。他知道他讨厌黑颜色,他有极强的隐忍力和控制欲,他有着豹子一样敏 捷的脚步。皇帝最中意利安德尔在与他沟通无效时,极力克制却仍然可以觉察的不 耐烦的脸色,每当这时他就忍不住露出自得的笑容。啊,他又来了! “今天过得好吗?我孝顺的儿子啊?”他听到自己听熟了的脚步,就带着讽刺 的笑容转过身子来招呼。 利安德尔看见他通身的黑颜色,不由轻轻皱了皱眉头。看在弗雷德里希五世眼 中,他心中的怒火又开始熊熊燃烧了:他在我面前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因为我的 权力被这个无耻的小子夺走,我反而要看他的眉眼高低了! “父皇。希望您一切安康。” “我问你今天过得好不好,你为什么忽视我的问题?”老人沙嘎着嗓子,坐在 儿子对面,却没有请儿子坐下,“我安康?是啊是啊……这可是你的大筹码呢,不 是吗?” 利安德尔笑了。他放松地在皇帝面前坐了下来,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定定的 注视着恚怒的父亲。 “我是完全出于对您的关心的。父皇,您不能否认,流着您的血液才是我最大 的资格。” 皇帝陛下发出不明含义的咕噜声,可能是抑制不住喉头的抽动吧。他端起桌子 上的高脚杯,马上有侍从上前,给他斟了一杯爱姆松82葡萄酒。他没有马上喝, 却端着酒杯看个不停,说不定心里面希望利安德尔的血管里流动的是这东西,他才 称心如愿。 “我恍惚听到,隆格尔回来了。” 利安德尔的眉毛微微向上耸了一下:“是的,父皇。” “为什么不带他来看我?” “他自愧战事失败,无颜来见陛下。目前他在家中反省,接受对他的降职处理。 陛下现在见他,对这位惶愧的帝国宿将的身心恢复恐怕是不利的。”利安德尔不紧 不慢地说。 皇帝用形状同样但是此刻混浊的绿眼睛看着儿子,皱纹包裹的嘴角突然透出让 人心生不快的笑意:“这位宿将的惶愧也是来之不易的呢。造成这个局面的,是莫 名其妙跑到地球的萨尔斯-凯塞林吧!” 利安德尔突然觉得心上产生了一阵寒意。他向前倾了一下身子:“父皇,关于 萨尔斯离开这里的原因——” “关于他的现状,我更感兴趣。”皇帝慢悠悠的可是坚决的打断了利安德尔的 话,“亚兰斯王朝的摄政啊,你的朋友主导着你敌对政权的军事力量,这个事实你 能否认吗?” “是的,父皇。但是地球的力量我们不足为惧,隆格尔的失败只是侥幸,哈布 斯堡家族的叛乱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他的话仿佛说给石像还能更有影响力。皇帝陛下连眼皮都不曾为这番说辞眨动 一下。利安德尔停止说话,将身子重新靠回舒适的椅背上,收拾起一副沉静的样子, 面对着同样目不转睛的父亲。 “我的儿子,你不认为……这两件事情存在着微妙的联系吗?”皇帝字音咬得 清清楚楚地说,不放过利安德尔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利安德尔两手平稳的交叠,下颌微微地扬着,却把视线漠然的落在自己的鞋尖 上。皇帝在他面目上搜寻片刻,霍然站起身来,背转身子走开几步。利安德尔也随 之起身。 整个大殿沉静的银针落地也听得见。柔和的人造光已经在室内亮起。皇帝向着 利安德尔回过脸,也许是他大病初愈,也许是他选择的角度问题,他皱纹密布的脸 庞出奇的苍白,可是绿色的眼睛像是地狱里的鬼火一般,明亮而诡异。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弗雷德里希五世喃喃地说。 父子俩再度对视了片刻,利安德尔躬身告退。第二天,他就向皇帝递交了关于 征讨地球方面叛乱军的计划书。 那一刻,谁也说不清,皇帝脸上出现的暧昧的沉默究竟包含着多少意思。倒是 根据利安德尔的从容镇定看得出,这一次父子的相持,他的表现虽然没有让皇帝得 意,却也没有叫他失望。 那一天,正是帝国的宗教节日“创圣节”,每一家修院都在唱着这样的赞美诗 :“……这是我的爱子,我的骨中之骨,你们要听从他……”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