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开场诗与合奏曲 帝国历491年2月17日,自由同盟评议会主席沙兰-辛普森发布全国总动 员令,宣布国家进入战时体制,呼吁全体国民“亿兆一心,保卫民主自由的国度”。 这般眼熟的话发布的翌日,同盟军最高司令官萨尔斯-凯塞林亲率大军于地拉 那自由广场进行隆重的誓师出征仪式,面对群情激越的媒体与民众,萨尔斯坚定地 表示“决御敌于国门之外,决战决胜,打破专制之坚冰,向那黑暗的一侧播撒光明” 云云。语毕即登舰出征,霎时间万舰齐发、声震长空、万众欢腾,似乎民主与自由 之光已经照耀寰宇。 这番精彩的表演自然掩盖了大军出征的真实目的——“表演一出华丽的戏剧以 求得那黑暗一方缔结和平”。这不仅是民众所不知晓的,甚至连一定级别以下的军 官们也都没有知悉。但是这当然无法向一个聪明美丽的、从事传媒的、父亲还是评 议会成员的妙龄女子隐瞒。克里斯蒂娜-格里夫特小姐在电子版报纸上看见萨尔斯 这番图文并茂的慷慨陈词,觉得十分虚伪可笑。 “哼,说什么决战决胜……口气还真是不凡啊,不过仅仅是台词罢了!看不出 这位大公,还是一位出色的演员呢。”克里斯蒂娜小声嘀咕着。她仔细观察着报纸 上萨尔斯的神情。那金色的头颅如传奇小说主角一样,扬得很有造型感;希腊式的 五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代的浪漫英雄;挺拔的身体好似修长的白杨……但、是, 我们的克里斯蒂娜小姐一贯是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 她能够看到,那双原本温煦的蓝眼睛颜色深了一层,像是矢车菊的花瓣,像是 深海冰冷的海水,那次他听到皮特先生去世的消息时,眼睛就是这个颜色。他线条 优美的嘴角那个时刻却向后微微抿着,当他自嘲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做…… 那么,他觉得悲伤吗?他觉得讽刺吗?难道他并没有欺骗世人的愉快吗? 克里斯蒂娜的心一沉。不,这一定是我的错觉。怎么会有悲伤的情绪呢。他是 去和自己的知己作一场应付了事的“战争”,不久之后地球的危机就会解除,而他 也将顺利的回去。他应该是踌躇满志的吧?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是这样的颜色呢 …… “丽蒂,该写你的社论了!”同事不耐烦地叫起来,“你已经盯着同一个版面 看了半个小时了!” 与此同时,同盟军正在苍茫的宇宙中挺进。总司令官的旗舰上,绯雨晴向着沉 思中的萨尔斯弯下腰去。 “大人,您是否需要一块方巾?” 萨尔斯以“知道你一定有下文”的戒备神色瞪着他。 “刚才您还真是辛苦啊!非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迎合众人,我看您当时慷 慨激昂的表情还真是——还真是——奇怪啊,哈哈……” 看到萨尔斯的眼神,绯雨换上了力度比较温和的形容词。 “不如反省一下你在地球为我营造舆论之时那番表演吧。”萨尔斯饶是涵养再 好也忍不住反唇相稽,实在是自己对刚才的表现也都不怎么欣赏,“我很高兴你当 时没有采取挥拳头砸桌子的举动,不然你就跟杂耍的猴子没什么区别了。” “啊,可是那时候我还用了辣椒水刺激泪腺呢,条件比您艰苦得多了。” “你要是实在没什么事情做,就去帮助李纵云编定作战物资的调配吧。”萨尔 斯不理会绯雨的比较,“不然去数数下一次见到你的欧阳小姐还有多少天。再或者 花点时间把你的舌头的一头牢牢固定住,别让它悬在空中不着边际。”不知道为什 么,他希望独处的安静,想打发走绯雨。因为在走上舷梯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胸 口出现了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呼吸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两拍。这让他很不舒服。此 刻他的脑子里不断出现着许多从前认识此刻远离了的人的影像:少年的利安德尔, 十几年前的皮特老师,严厉的父亲,还有克里特会战结束后庆功宴上的克里斯蒂娜 ——她很久都不肯见我,算是远离了吗? 利安德尔也不能算是远离,不久我们就会相见了。可是那是什么意义的相见啊 ——不管怎么说,都是形式上的两军对垒。世界上有没有隔着浩渺的星河和百万大 军相对,却依然相望不相闻的兄弟?有的,可是,为什么要发生在我身上呢? “大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最后一战了吧。”绯雨的话让走神 的萨尔斯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绯雨。这个刚才还戏谑不止的家伙已经整理出了一 副认真的神情:“一切结束后,您有什么打算?” 萨尔斯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却出乎自己意料地没有马上回答。自我解嘲式的挥 动着修长的手指,他开口了:“……应该是回凯德吧!……作为新王朝的第一重臣 为皇帝效力,并试图推行改革。这不是剧本上写好的吗?”他的回答似乎不那么单 纯,也缺乏明快的情绪。 绯雨回话前也有一点迟疑:“大人,其实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性,何必把一切都 规定得那么没有悬念呢。” “我说了什么让你有这样的感想?”萨尔斯眯细了眼睛,看上去没有惊异而是 有些不快,“在这件事情上,我似乎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吧!” 他的家业和他的友情在帝国。地球确实给了他一个异乡的舞台,但是却并非完 全如他所愿。这个绯雨,他到底希望自己有什么别的未来?萨尔斯有些恚怒。 “历史的容量不够大吗?”绯雨的黑色瞳孔闪耀着一丝异样的光。 “你说什么?” “历史的容量不够大是吗?只能成就您与利安德尔殿下其中一个人?”绯雨一 口气说出了这番似曾相识的话。 “到此为止吧,绯雨。” “您有自己的空间,何必——” “我说,够了!别拿出一副能穿越历史迷雾的样子!” “诚如您所言,大人,您是注定要进入历史的,可是做配角并非——” 萨尔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他的注视下,绯雨只有顿住了口,鞠了一躬。 “请原谅我,大人。” 萨尔斯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阴郁,需要克制片刻,他才能尽可能平静地讲出下面 的话:“这是最后一战。或者说,是我与帝国对峙的最后一战。关键是做好目前的 事情,不要出什么意外。你现在说这样的话,并不能帮助我获得命运女神的垂青吧。” “无论是怎样古怪的女神,都无法不去青睐您和利安德尔殿下……”绯雨回答, 语气既像是分析又像是祝愿。 在同盟军出发三天后,帝国军先发第六军团的先头部队抵达伊尔星系,然而其 大队人马却还在漫漫长路上。肖里茨上将的军团以研修旅行团的速度前进着,平均 走六天歇一天,估计到达目的地尚须半个月。而利安德尔的本阵更是尚未集结完毕, 许多休假过程中的参谋军官甚至都没接到取消休假的召集令。为了“不误军国之事”, 利安德尔殿下特派本次远征的首席幕僚,新晋的斯科拉斯堡一级上将,随先发部队 出征。至于大本营的出发时间——“待定”。 3月4日,同盟军首先集结完毕,总司令官萨尔斯-凯塞林麾下聚集了第一、 第二、第四军团以及总部直属军团,总计战舰六万四千余艘,将兵八百八十余万人, 可谓军威浩荡,然而如此大军居然猥集一团,丝毫不见有展开战略纵深之意,实在 是奇怪煞人。 一周后,帝国摄政利安德尔终于驾临伊尔星系,帝国军队集结完毕。当他踏下 舷梯的一刻,眼前的宏大广场上前往迎接的十万余名将士齐声高喊:“万岁!皇帝 万岁!” 俊美的摄政脚步并没有停顿,可是听到欢呼声时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近处 的纳兰与驰看得真切,急忙上前。两张相似的容颜在不同的高度上趋近了,利安德 尔的锐利目光落在纳兰与驰的脸上。在利安德尔的注视下,有那么一刻,纳兰的嘴 唇显得从未有过的单薄,连事先准备的话说的都有些嗫嚅:“他们在向您欢呼!吾 皇……”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动了利安德尔的大氅,那飘扬的白色衣襟像是一双 振振欲飞的翅膀。他的前额却如风声渐平的水面一般慢慢地舒展,与此同时嘴角露 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他连一句“现下言之过早”的话也没有出口,只是以优美 而简练的姿势,向人们挥了挥手臂。 那欢呼声更加震耳欲聋了。…… 随着他的到来,帝国军也完成了集结。军容较之同盟军更盛,作战舰艇达到八 万三千余艘,将兵超过千万,但其布阵之奇却较之同盟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利安德 尔本阵两万艘,坐镇伊尔星。肖里茨上将的一万三千艘舰艇要确保安然无声的后方。 作为主力的前阵,纳兰与驰上将统辖五万艘战舰,却与本阵相距三光年。 不过有一点,帝国军与同盟军保持了高度一致,那就是双方都信奉“敌不动, 我不动,后发而制人”的观念,隔着横亘在战场中的小行星带对峙。这般状态保持 了将近二十天,那安静的程度甚至让随军记者发回了如下的报道:“三月某日,今 日无战事。某部后勤连队丢失活猪一口。全连官兵展开了积极的搜寻活动,终于在 四十八分钟之后擒获。A连长高兴地说:”我们的士兵永远是最有效率的!‘“ “三月某日,今日又无战事。某部官兵获得批准轮休一天,十余名军官去俱乐 部喝酒,砸坏酒杯若干。” “三月某日,今日还是无战事。某部开展爱国卫生日活动,战士们将战舰打扫 得光洁如新,赢得前来视察的某首长的表扬……” 平静一如既往地持续着。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也许一直会持续下去也说不定。 这个人此刻正坐在帝国军前阵指挥官纳兰与驰的旗舰宴会厅中,与纳兰和斯科 拉斯堡交杯换盏、言笑甚欢。在此之前,我们的舞台上不曾出现过他的身影,而他, 单纯就其相貌而言也实在不足以打动作者给他描写的一席之地。此人中等身高,毫 不起眼的姜黄色的脸,虚浮的眉眼是那种即使看见也很容易忘记的类型。要说这类 人在哪个舰艇上都能找出一两个乃至更多,可是他与帝国军前阵的两位最高级军官 对座,这就很不寻常。同时,他居然还穿著一身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在人人 都可以用高科技校正视力的今天,只有少数“老古董”才会佩戴它。纳兰和斯科拉 斯堡对此却似乎已经见惯,只是纳兰仍旧不能掩饰对这位陌生来客的一半好奇一半 轻视。 “如果今天没有什么影像传递,可否请您把您脸上的特殊装置摘下来呢?”纳 兰拖长着声调,表示着不耐烦。 “啊,请原谅,阁下。”那男子欠了欠身,却仅仅用手扶了扶眼镜,“我很希 望达成您的愿望,这一点是我们都不怀疑的。可是如果您能容许我提出一点异议, 那么我衷心地期望您能够谅解,我佩戴它更有助于了解我自己来此的使命和——” “好了。”连一板一眼讲求礼节的斯科拉斯堡也听不下去了,“我对您铭记使 命这一点从来没有怀疑。这些天来,您也让我们充分了解了。” “那么——”男子再次欠身,不过这一次不是礼节,而是出于加重话语影响力 的考虑,“对那件事的计划,贵方是否已经最后决定了呢?” “请您安心,今天我们对您所说的,在指日可待的将来不会更改。”纳兰回答。 “那么,我可以就此作为最后的定论告知我的将军吗?” “是的,请如实告诉您的将军阁下,并顺致我们的真挚敬意。”斯科拉如是说, 举起了酒杯,“为了——胜利!” “愿我们的合作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来客也端起了面前的红酒,酒色浓醇, 宛如刚刚接触到氧气的鲜血。 “管他什么女神,我们才是真正的主宰!”纳兰与驰淡淡一笑,但是同样举起 了杯子虚应一下。他发现手中的烟还没有熄灭,于是顺手捻进了烟灰缸里,从宴会 桌上的插花中揪了一朵蓝色的矢车菊仍在上面。花朵很快发黄枯萎了。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