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关于死亡的预审 萨尔斯- 凯塞林等待着。 同盟军在等待着。现在的同盟军,很像是刚刚击退了猛兽的斗士,正在忍着伤 痛粗重地呼吸,等待着应付那只暂时逼退的巨兽稍事喘息后对自己发动更加庞然的 攻击。 此刻的战场格外安静,群星得以在这段难得的间隔中,悄悄发散着方才被炮火 相照失色的光芒,像是命运女神腮上黯然的泪珠。 “绯雨。”萨尔斯那直接的语气如同刚才,眼前的威胁暂时消失,并没有给他 带来任何影响,自从惊变突起的那一刻,他说话的方式就是如此了,简洁得没有任 何余地。 “是,阁下。” “第三军团动向如何?” “他们已经全速赶来,目前已经接近太阳系边缘。”回答这样常识性问题并不 是绯雨的兴趣所在,可是伊尔的恶梦改变的不只是萨尔斯一个人。这个二十五岁就 是中将的男子,这个实际上还不脱乐天习气的飞扬跳脱的青年,实实在在地见识到 了间不容发的危局,无可争议的强势,计无可施的硬仗。他的表情相当的僵硬,虽 然目光明澈,然而胸膛微微地起伏着,“紧张”抢在其他情绪头里控制了他——所 幸它赶在了“恐惧”前头。 萨尔斯略为停顿了片刻。他需要这个瞬间,并不是因为要考虑什么,而是为了 转换另一个话题。 “催促李纵云,加紧第四军团的整编。” 绯雨骤然间抬起了眉弓。他不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条命令,可是听上去它是那么 的——生硬。这等于是让一个刚刚跑过马拉松的运动员,接着去完成万米的竞技赛, 残酷而又接近不可能完成。“况且,它的指挥官是我的兄弟!我刚刚挣扎在生死一 线上的兄弟!”绯雨的头脑中猛然挣扎出一个声音,“让我如何说出‘善尽您军人 的职责’这样的话来啊!” 绯雨没有马上回答。萨尔斯这一次才真的皱起了眉头看着他。直到刚才为止, 他的表情还没有变过呢,而现在他用极其阴沉的脸色注视着绯雨:“怎么回事?你 的回答呢?” 米德尔顿- 卡特尼在一旁有些焦急。他知道萨尔斯一直是在强压着内心的感受 主持大局。绯雨此时的少为犹豫本来也是情理之常,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很容易 引发萨尔斯的怒火,打扰他原本力求冷静的思路。他想提醒一下绯雨,抬起头来恰 巧和罗兰的焦灼眼神撞个正着:很明显,这位“冷面人”也意识到了,却同样不知 道该采取什么方法。 得拉诺- 埃克上将在通讯光屏上看到,打圆场的咳嗽一声:“阁下,第四军团 现在正在紧张运作,估计……估计……” “我明白了,阁下。”绯雨截断了埃克的话,微微抬起下颌,正视着萨尔斯, 他声音平稳,而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我马上与第四军团取得联系,要他们 把重整时间降到最低。” 萨尔斯容色渐渐回复,微微点头。绯雨回转身子,汤姆克伦注意到他满眼都是 血丝,心里一阵难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银色加百列”覆灭时的心情,狠狠 咬住了下嘴唇。而罗兰和卡特尼则是松了一口气。 “现在一个不当的命令就可以置我们于死地。”罗兰想,“可以依赖的资本只 有指挥官的自控能力了。否则……战死在这里倒是一了百了而且非常光荣,可是身 后需要我们保护的人怎么办呢?” “萨尔斯- 凯塞林现在想的是什么?”卡特尼心里不怎么尊敬的咕哝着,“我 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坚定和决断——但愿他这样是为着未来的转机而不是求死!萨 尔斯在这一战死了,‘后世的历史学家们’顶多在吹捧萨尔斯的功勋之后加上一番” 天妒英才“之类的惋惜,可是我还什么印象也没有给世界留下啊!参加类似‘温泉 关’这样的战役是不是太早了点?不甘心……太不甘心了!”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家 伙这里,这就算是他对于死亡最严肃的态度了。 有此思想的何止卡特尼一人呢?同盟军中,有很多比他年轻的生命,大睁着不 甘心的眼睛,迎接着自己的死亡。他们很多都是还没有脱尽梦想的年轻人,平常也 看过那些战争和电影的题材,为英雄的传奇热血沸腾,为国家的兴亡感慨万千,他 们可曾想过自己会成为那沉默死去的大多数,他们的身影汇成了一个冷漠的数字, 势利的后人们会背诵之后再全部忘掉?这种事情太残酷了,发生在谁身上都是难以 想象的,即使它已经发生…… 连卡特尼都想到了死亡的可能性,大多数人们早已无法忍耐了。刚才的热血温 度慢慢减退,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总指挥官的镇静——可是跟他刚才的失态相比, 他镇静得未免过分。 萨尔斯不是没有注意到他身边人们的反应,然而他却无法感同身受。对于他而 言,血的温度还没有一刻降低过,胸口左边一处时时感到沉重的疼痛——疼到他感 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也许真的被人挖走了,谁知道呢。他的外表是由于拼命克制以 致过于冷漠,这个时候他说不定真的很羡慕救生舱里受诊治的伤兵,因为他们完全 可以直抒胸臆的号叫。然而这个权利,是他自出生以来就被严格规范,自己的父亲 又坚决反对的。现在,他发现自幼的训练虽然不近人情,但是终究还是有积极作用! “只是,要我若无其事地和大家沟通,说‘大家不要担心,战局仍有转机,听 我的命令就可以得救’这样的话,还是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我不能再假装出信心百 倍的样子了……”萨尔斯心里喃喃自语,端正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父亲大人, 我终究不能达到您要求的完美。可是,我总算没有让你蒙羞啊!” 眼前群星的光芒忽然为之一暗,命运女神的泪水终于从脸庞滑落。天边的炮火 隐隐出现,帝国军自然不会等待同盟的集结准备,开始进攻了! 帝国历491 年4 月10日,地球时间凌晨三点十五分,纳兰与驰的第六舰队,再 度发起了攻击。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萨尔斯指挥着同盟军步步后退。 “哦,神话般的常胜将军终于后退了吗?”纳兰与驰冷笑着。所谓冷笑,实在 已经是不尽不实了;那明明是包含了太多了畅快成分,仅仅是因为需要收敛才作出 的嘴唇扭曲。 “还有那个让隆格尔束手无策的绯雨,怎么也不见什么奇谋啊?这样平白的后 退,让作为对手的我也感到很无聊哪!” 在自己座舰上的斯科拉斯堡,冷冷地看了光屏上得意忘形的纳兰一眼:“将军 这是在问我吗?” “斯科拉斯堡阁下,你自从平乱时期就追随利安德尔殿下了,可曾见到过萨尔 斯- 凯塞林这般困境啊?” “您是要我说‘叛军中没有您这样有能的名将’吗?这样看来您更倾向于那一 方展示才能的舞台吧。”斯科拉斯堡难以抑制自己的讽刺。 “您这是什么意思?”纳兰傲然地扬起了脸。 “请当心,纳兰阁下。”斯科拉斯堡淡淡地说,他原本就看不惯纳兰方才的得 意,然而他忘记了这样的态度提出了忠告有多大程度上能被兴头上的纳兰听进去, “目前同盟军只是后退,并没有溃退,他们仍然能迟滞你的攻击,因此也就有余力 寻找反击的机会。” “反击?”纳兰像是听到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词汇,“听上去很客观啊,阁下。 但是——”他的手挥向大大的舷窗,“失去了两个军团的他,拿什么反击?” 他。在纳兰与驰看来,整个同盟军就象征着一个人:他拥有着莫名仇恨的萨尔 斯- 凯塞林。只要能打倒他,纳兰的精神便获得了无限的满足。此时的战局也处处 昭示着他拥有的巨大优势。帝国军的攻势迅猛无比,突进的舰列如同爆炸吹起的热 风。风到处,夺走的就是同盟军的舰艇和生命。 然而纳兰这番自以为是的攻击,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让同盟军指挥官们不 知所措或者茫然失望。卡特尼的双眼开始闪光,汤姆克伦与罗兰不约而同交抱起了 手臂,埃克悄悄切齿:“给我们一个机会!一个!”而大本营警备舰队副司令官帕 特里克- 弗林的喃喃低语让绯雨听了都微微一笑:“李中将要是注意到了一定会说 :”有点浪费啊。‘“ 萨尔斯蓝色的眼睛中精光凝聚起来。“派这样的家伙就能推我进忘川吗?”出 乎他自己意料,他居然挑动眉毛,牵动嘴角轻轻笑了。在瞬间他看到了把刀子反插 回去的机会,甚至在虚空中找到了刀柄的触感——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帝国军的侧翼暴露出来了!” “糟糕!……” “真是难以成事的家伙啊……” 几声出处不同的大叫来自双方阵营。纳兰与驰由于一味突进,使其侧翼暴露出 来,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将军,本来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但是战场上的优势以及 他心中难以控制的情绪,导致这样的错误。而面对萨尔斯,这样的错误足以改变现 有的一切。 反击!反击!反击!这难得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反击是为了尽可能转机,是 为了求得希望这个一贯压箱底的玩意,也是杀红了眼的同盟军最顺利接受的命令。 “让我看见赞迪尼这个狗杂种的旗舰才好哪!”前阵的同盟军人们沙哑着嗓子 吼道。 同盟军抓住机会,造成纳兰与驰左翼崩溃。纳兰与驰只得收缩兵力。虽然面对 如此良机,但苦于兵力不足,萨尔斯也只得打算放弃追击,整顿部队,以备下次大 战。 此时好消息传来,李纵云军团编制完成,再度上阵。萨尔斯终于得以继续发动 反击,本阵在左,李军在右,以钳形攻势夹击纳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对同盟 军估计不足的帝国军阵脚大乱。 “阁下,我们的局势很危险了!如果同盟军形成对我们的包围态势,那么劣势 甚难挽回!”纳兰的副官们进言,语气中尚有三分将信将疑,这形式变化的太快了, 轮到他们来品味命运女神的喜怒无常! “……”纳兰尖削的下巴因为嘴唇的弯扭而变形。 “请求支援吧,阁下!不然仅仅凭前阵的能力,很难维持!” “斯科拉斯堡阁下,您怎么看?”纳兰终于第一次开口向斯科拉征求意见。他 俊美的脸却阴沉得吓人,并没有正确的求助态度,反而像是一个不得已去和美杜莎 化敌为友的帕里斯。 斯科拉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要是由着他的个性早已会暗骂“竖子不足与谋” 了,其实他本来也有这个打算,要不是纳兰的征询太早,也就毫不困难地实现了。 不得以改成腹诽自然不爽,可是他更不愿意让前阵面临崩溃的危险。帝国军长久作 战心力已怯,比不得满腔复仇之火的同盟军。 “请您拼死奋战,我相信肖里茨阁下会尽他的职责。”这个回答自然不是纳兰 想要的。拚死?这个词怎么会到了他的头上? “等着他?万一他不来——万一他来到的时机太晚——不,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要发出求援电——” “给利安德尔殿下?”斯科拉停顿了一秒,问道。 “自然!帝国军是他的职责,他总不能彻底地坐视吧!” 斯科拉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纳兰,继而浮现了一丝古怪的笑容。换作平时的纳 兰不会不注意到这个的,但是即使是平时的他,也不能将这解释成嘲笑,因为斯科 拉眼睛里有着压倒性的浓重的悲哀。 “第六舰队毕竟是您的直属部队,一切由您做最终决定。”斯科拉冷淡地说。 无为并不是他的个性,但是对纳兰表现的嫌恶和失望,突然让位给了一个念头:这 样的伙伴就是我所选择的吗?我是不是看错了人……我是不是做错了选择呢? 我是不是因为利安德尔夺得政权的过程太顺利,就以为自己的智慧能洞察未来 左右银河呢? 难道……我错了? 神啊…… 斯科拉感到一阵恶寒充斥了全身。 “总旗舰卡斯托耳受到求援电,纳兰阁下请求支援。” 帝国军本阵总旗舰上,传令官小心翼翼地传达着这个消息。 幕僚们面面相觑,却无人胆敢窃窃私语。传令官尴尬地站着,无人对他的话作 出回应。 利安德尔眼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却是因为“卡斯托耳”这个名字。“你不愧 是我的波鲁克斯啊,萨尔斯!”当年少年明快的赞扬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如果萨 尔斯连这样的阵仗都应付不了,怎么可能是我的波鲁克斯!”成年的他也曾经这样 信心十足的对他人称扬。可是这个名字现下永远失去了回音,亲手扼杀他的,实际 上是自己。 利安德尔提起手掌,在灯光下仔细端详着。它们发红吗…… “殿下,纳兰将军请求支援……”传令官嗫嚅着。 雷斯垂德觉得不妥,刚想对传令官说点什么,利安德尔终于回过脸来。尖锐的 目光像碧绿的箭簇一样盯着对方,酷似纳兰的单薄嘴唇绽放出恶异的笑容:“我除 了给他庆功之外,没有别的准备。” “……是,殿下……”传令官冻僵般的发出回应。摄政官殿下不打算管第六舰 队的生死了吗? 幕僚们显然也没有想到利安德尔会如此干脆。雷斯垂德忍不住说:“殿下,虽 则纳兰阁下适才超出计划行事,可是他们毕竟是帝国军队的精英啊,就这样放任他 们自己去处理——” “雷斯垂德啊!” 利安德尔这一声混合着叹息与嘲讽的呼唤仿佛是从深渊中传出来的。 “你想……这不是很有趣吗?” “有、有趣?”雷斯垂德结巴了,“我不明白……” “不明白?这样看来我身边的精英也都不过如此。至于你,你是唯一先在忠诚 于我的人,你的程度也就到了这里吧!” 雷斯垂德涨红了脸。利安德尔辛辣的讽刺是他始料未及的。 是的。我看错了人。看错了事态。我以为我能控制这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可是 他们却吸了我的血。强烈的憎恨袭上利安德尔的心头。我为了这个政权,这个帝国, 争取到了今天,得到了什么?被迫失落我最高贵的朋友,自己成为你们这些附骨之 蛆的晋身工具吗?你们休想! 啊!打烂他!打碎他!让你们纷纷坠落下去,连同你们自以为是的笑声!这个 世界疯了,我也要占最大的一份! 萨尔斯,你现在一定很恨我——用你毕生的岁月痛恨下去吧!否则,我真的不 知道我对这个帝国的仇恨,还有什么别的感情能够比拟的呢! 利安德尔用修长的手指,盖上了自己的双眼。身边侍从们马上乖觉的调低了指 挥室的灯光,以免让殿下的视线太过疲劳。可是他们的动作被一个神经质的命令冻 结在当场:“开灯!开灯!把所有的灯都点亮!” 利安德尔愤怒地环顾着四周,少年时能够克服的对黑暗的恐惧,此刻再度成为 他不能忍受的了。 而此时的地球,官方正式的文告还没有发出,恐慌的消息流言四起。听说我们 战败了……听说我们在后退……萨尔斯- 凯塞林是怎么搞的……给我们一个能攻善 守的将军吧!……听说地球居民也要疏散……第三军团已经支援去了…… 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新闻记者们围追堵截着政府要员,而他们虽然守口如瓶但 是神色可疑。社会沸腾了,连老弱妇孺也都称天谈论着“该死的战争”,尽管大多 数出于想象。 连克里斯蒂娜的姑妈那一类最是有娴静雅趣的女性都被惊动了。深夜的她披着 衣服去厨房喝水,经过起居室的时候打开了灯——一个人影抱着膝盖坐在大落地窗 前,此时正向她回过苍白的脸! “丽蒂!你要吓死我了!”姑妈叫了起来,“你一个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 这里干什么?” “姑妈,把灯关上吧,我求您……”克里斯蒂娜低低地说。 “干吗?” “关上灯吧。”克里斯蒂娜回过头去,继续痴痴望着窗外的星空,“也许…… 也许我能看得更远些……”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