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御火而生 同盟军败退克里特星系!敌人对同盟构成现实性威胁!…… 克里斯蒂娜在凌晨时分突然醒来了。或者不如说她根本没有觉得自己拥有过睡 眠。长久的疲劳和担忧使得她眼圈青黑,皮肤粗糙,声音沙哑,然而她美丽的眼睛 连带那其中闪烁着的倔强味道,却没有丝毫折损。她咳嗽了几声,没有开灯就下了 床,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袍,棕色的头发已经长得不短了,披洒在她消瘦的肩头。她 像夜行的飞蛾一样展开她轻灵的步伐,生怕吵醒了两位长辈,悄悄地走到起居室的 窗前去。坐在沙发上一刻钟,她抱起了肩膀,微微瑟缩着。 自从第三军团出发后,每天她都这样度过凌晨的几个钟头,开始还是因为担忧 而集中精神祈祷平安,后来则越来越陷入迷迷糊糊的臆想中:她的思维经常会在不 同的时段之间跳跃,每副图景都和萨尔斯有关!他初次和自己见面行吻手礼的尴尬, 他在光车上英俊的侧脸,他在生日庆典上开始的沉郁和后继的开怀,他的由绯雨讲 述的童年趣事,他在舞会上环着自己翩翩起舞,他的聪慧的言谈,他的文雅的风度, 他从自己前额摘下花瓣时微妙的注视……而自己和他最后的交谈,竟然是一场不愉 快的争辩! 她捧住自己开始涨痛的头。当初自己是怎样劝说自己的?“仅仅交谈过几十次, 参加过几次公众社交,就能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吗?得了丽蒂,你是在胡扯!不 要自讨苦吃,和一个出身完全不同的人有什么不明智的联系!”可是对现在的自己 而言,这番话已经失去了控制力。一想到萨尔斯生死未卜,她的心就失去了跃动的 规律,跳得比平常快一倍,仿佛是承担了另一颗心脏的份额一样。萨尔斯的心,还 在坚强地跳动吗? 克里斯蒂娜摸摸脸庞,触手处是一片冰冷的泪痕。不知何时她已经开始小声地 呜咽;不知为什么,她今夜感到浓重的绝望。就在这时,她的脊背猛然间抽搐了几 下:一阵刺耳的铃音在她父亲房中响起!通话马上被接起来了,不到几分钟的对话 后,格里夫特部长衣着齐整、面色灰白地走了出来,门开处带出一屋子浓浓的雪茄 味。 “爸爸,你没有睡吗?” “丽蒂,你醒着?” 父女俩声调暗哑地异口同声。作父亲的看到了女儿脸上的泪痕,抽了口冷气: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不,不,我想不可能……”他的目光暗淡下来,本来匆匆 想要奔出门外的脚步因此停滞了片刻。 “爸爸,告诉我——告诉我……同盟军怎么了?”丽蒂此时只会直瞪瞪地望着 显然是已经被紧急通知了的父亲。 “第三军团已经赶到伊尔成功解围。可是同盟军已经损失了过半的兵力。”格 里夫特部长嘴唇已经开始颤抖。一阵催促的喇叭声在门外隐约作响,是评议会的车 已经等在门外了。 “这是齐格菲发回的战况吗?” “不,是托鲁号。齐格菲号已经失去了联系。丽蒂。丽蒂!你要控制自己,我 要走了。”部长焦急地看着瞬间脸庞失去血色的女儿,门外的车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我要去报社。”克里斯蒂娜麻木地吐出这样的决定,挥开父亲想要按住她肩 膀的手,疾步向门外走去。 “丽蒂,等等!”姑妈从自己的寝室中走了出来。平素散发着多愁善感气息的 她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镇定和果断。她首先稳住丽蒂的脚步:“傻孩子,要走也应 该换了衣服!叫人看见记者都衣衫不整,大家也会人心惶惶的!”随后她轻轻地推 了自己的哥哥一把:“你快走吧,评议会现在一定都不可开交了!” 姑妈温热柔软的手落在丽蒂的胳膊上,让那一片的皮肤稍稍有了些须温度。丽 蒂像是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一样,用审视博物馆文字说明式的眼神望着姑妈,像个 梦游的孩子一样被她拉回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相 信。” “我们都不相信,孩子!”姑妈接过她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可是你要 坚强起来,因为,以后还有很长的艰苦日子!” 有生以来,丽蒂从来没有对姑妈作过什么依赖的举动,而此刻,她终于把头靠 在姑妈的肩膀上,无声地开始流泪。她刚才狂跳的心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平静下 来,似乎是不幸的猜疑让它沉重得无法跳动——胸膛的感觉是一片死寂。 窗外的夜色也是如此。可是距离黎明,毕竟只有三个小时了,而三个小时,能 够发生和改变很多事情。在清晨起身的人们,听到了这样的始料未及的消息。同盟 军败退!第四军团全军覆没!第二军团指挥官叛变!同盟面对的灾难就像是人体突 然的病变一样,猛然降临在人们头上。民主社会的知情权发挥的作用是,他们在第 一时间看到了相当多的报道,关于战败,关于伤亡,关于卡隆- 赞迪尼的背叛!整 个同盟社会震惊了,面对的巨大灾难和未来的威胁让他们彻底打消了和平妥协和速 战速决的梦想。军校的学生们偶尔从街道上经过,再也没有人吹着响亮的口哨,含 着骄傲的微笑,相反他们开始沉默,学会了拿沉郁的眼神去看人。一夜之间长大, 无论一个人也好,一个政权也好,都可是做得到,可是往往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的兄弟!我的儿子! 不知道是哪一份报纸,在触目惊心的照片上方印刷着这样黑洞洞的大字短语, 看上去让人有剜心之痛。那一批照片是从克里特星系施贝因军用机场发回来的,那 些曾经骄傲鲜活的人们,静静地躺了一地…… 丽蒂此刻已经在报社了。他们一方面在手忙脚乱地编辑新闻,一方面自己也在 对编辑的事实进行急切的了解。施贝因机场的照片,丽蒂在反复地看着,在一张小 照片上,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被两个医务人员拖着走,拍到的隐约的侧脸她 熟悉,那是李纵云!他还活着! 那一刻的心情是如此奇异,让丽蒂自己以后也很难理解。她对这个发现是感到 欣喜的,可是同时出现的竟然还有强烈的嫉妒和隐隐的愤恨。为什么他能活着,为 什么他能生存?——又为什么他……还没有消息……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前方的同盟军高层还没有正式发布的公告传来,相比评议会的反应是有些慢了:同 盟评议会在战败的第二天上午就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紧急状态——我们还要打仗吗?死了这么多人,都是卡隆这个狗杂种害的!我 们还要面对帝国的刽子手,保卫我们的家园吗?那么谁来领导我们呢?萨尔斯- 凯 塞林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吧!一时间愤怒和恐慌的言论如暴风一样席卷了人们的言 谈内容。卡隆- 赞迪尼承载了人们太多的愤怒,因此即使在最肆无忌惮的民间评论 中,同盟军的其他将军也都没受什么指责(应该说是一时半会也轮不到他们),可 是即使是最大胆、最冲动的作战猜想,也无法顺利的进行下去。人们说到这里往往 卡壳了,因为——同盟军的高层指挥官,究竟还在不在这个人世呢? 而此时,施贝因行星却已经被巨大的狂喜所充满了。绝望中的人们急于寻找一 个让信心重新建立的支点,他们终于找到了:就是奇迹般地从死亡线上回来的齐格 菲号!而最能代表齐格菲的人,自然是那个带领他们坚持到最后的伟大指挥官萨尔 斯- 凯塞林!在得知他和他的指挥部还生存着的消息后,不知道是谁,突然联想起 来了千年之前宗教传说中死而复活的圣者那撒路,于是这一名号成为欢呼久久不息。 比起知道他们无恙的激动的人们,齐格菲的乘客们都要安静得多。“短短一生 居然与死神打过两次招呼,真是难得。”受了剧烈震荡而肋骨骨折的帕特里克—弗 林,躺在医院病床上以他一贯的平和自言自语。旁边的一个医护人员开着玩笑: “是吗,阁下,像您这样的勇士下次再见到他就拌他一脚。” 弗林扯动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然而他的眼睛中却没有任何笑意,一定要将 这种情绪名状的话,应该是经过了沉淀的仇恨,仿佛是伤口刚刚凝结的鲜血一样, 还散发着生肉的腥味。 而此时,弗林幸运的同僚们正坐在会议室里。距离他们生还的时间也不过是十 个小时。他们面容不同,气质本也不同,可是现在他们的面貌突然有了难以言喻的 相似性。他们都没有说话,双目凝视着空间中某一个固定的点,腮上的肌肉绷得紧 紧的。卡特尼都一反常态地不言不语,双手握拳,久久不能松弛。绯雨晴刚刚从医 院赶回来,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抚摩着自己左胳膊上的绷带。罗兰和汤姆克伦看得 出体力已经透支,但是仍然一左一右坐得挺直,他们中间守护的人,就是萨尔斯。 萨尔斯- 凯塞林。他安全的很,除了脖子上有一处红色的勒痕之外没有什么伤 口;他清醒得很,眼睛里面的光芒明亮得像是灼热的煤炭;他平静得很,双手放在 身前没有一丝的颤抖;他理智得很,因为他在接受欧阳云飞和斯宾塞喜出望外的欢 迎时,还能带着隐约的微笑有条有理地叙述事故发生的过程。可是不久后,欧阳和 斯宾塞都在他的目光下沉默下来。这种感觉他们从来不曾有过。欧阳是萨尔斯的老 师级人物,对萨尔斯一直很有了解和指导的能力,可是此刻他却觉得,萨尔斯身上 的某些东西发生了改变,他无法去触动,更别说是给什么指引了。而斯宾塞,本来 是看不起帝国大贵族的公子哥的,以前的服从也是后来出于对萨尔斯能力的佩服和 职位的需要,而现在——萨尔斯的目光不怒自威,让这个即使面对强敌也毫不畏惧 的汉子心中凛然。 橙红色的光芒击中齐格菲的那一刻起,到齐格菲号降落那一刻止,究竟发生了 什么事情呢?是什么东西击碎了萨尔斯眼中蓝色内海般的晴朗温和,让他的瞳孔变 得像极地海水最深处的颜色?是什么使他的表情这样坚定、凝重、愤怒和哀伤,虽 然暂时脱困却没有任何的喜悦?是什么让他在这样疲劳的情况下却根本无法合眼, 从而失去了安眠?是什么让他出现了利剑一般的锐气,而失去了精神的平稳? 是失去至亲。是深恨某人。是从小就相信的东西毁灭。是所依赖的事物的崩溃。 “诸位。”萨尔斯开口了,仅凭声音是辨认不出萨尔斯了,他那标牌式的清亮 音色现在沙哑得厉害——或者说,大家现在都是一副哑嗓子,只不过在他因为反差 太大比较明显而已。 “诸位。评议会已经发来消息。”他顿了顿,现出嘲讽的笑容,不过一闪即逝, “他们对我们慰勉有加,并没有追究我们责任的意思,由此可见,战争的威胁不仅 没有结束,而且还更加尖锐。” 绯雨轻轻耸了耸肩。欧阳云飞苦笑了一下。 “我们要继续保护我们的国土!”萨尔斯环视四周,一字一句的说。这句看似 平常的话却让在座的人们有着不小的反应。原第五军管区的将官们——埃克和斯宾 塞抬起了头,炯炯有神地看着萨尔斯,胸膛微微地起伏着。而原属于“帝国派系” 的军官们——人数更多些——则是稍微有些愕然地垂下眼睑,继而扬起脸来,嘴角 微微一抿,点点头。 “我的朋友们。”说到朋友这个词时,萨尔斯不为人所察觉地微微一顿,而后 接着说下去,他沙哑的声音没有怎么提高,但是一番话说得字句铿锵、掷地有声! “我的朋友们!我知道这几天来发生的战争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原来的 守军,你们丧失了家国的安全;对于原本是外来的诸位,你们丧失的是对对面国土 的归属感!而无论是来自哪个阵营,我们作为同盟军的整体,丧失的共同的东西, 是我们兄弟的命血和后方民众的泪血!我们能将这样的创伤置之度外吗?我们能背 负着这样的仇恨苟活于世吗?” 其实这样的讲话,已经不是面对最高军部的讲话风格了。这更像是对全军的动 员大会演讲,更像是萨尔斯在对假想的敌人发布战斗的檄文。但是将军们静静地听 着,因为他们的心中也有着狂放的怒火! “我们绝对不能!从今天开始,无论我们来自何方,都要为身后的国土和人民 战斗!我相信,我确信,也许我们保卫的文明有衰亡的一天,但是绝对不会是今天! 今天,我们要让对面那个将要腐坏的政权付出代价!” 我可不想和任何文明牵上任何关系……卡特尼心里悄悄地非议了一句。可是最 后那句要让对方付出代价的话很得他的心。我也是有军人的尊严的!他狠狠地对自 己说,听到自己跟所有将军们说出整齐划一的承诺:“是,阁下!” “你们要记住自己说的话!”萨尔斯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将军们,“今后的形势 有多严峻,你们自己也清楚!我们是要开展国土防御作战,把帝国军拖垮在我们能 够掌握的范围中——” 门上轻轻响了两下。萨尔斯顿住了口。秘书官和卫士拉开门。一个奇异的二人 组合出现在大家面前。被搀扶的男子戴着墨镜,英俊的脸苍白得像个死人;旁边扶 着他的副官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左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阁下,李纵云前来报到。”英俊的男子平静地说。 萨尔斯的脸上出现了真正的一瞬间的微笑,埃克噗地吐了口长长的气,欧阳云 飞眉宇稍稍展开,斯宾塞则是直接跳了起来。 “好运气的家伙!好运气的家伙!过来,利德,你把他扶过来我身边坐好了。 李,你来得正是时候,国土防御战,好家伙!你可不能错过!” “这人闻着物资味道就能找到地方,打一开始要拖拖拉拉的战争也是他的专长。” 绯雨晴冷哼一声,交抱着双臂,眼中却闪过温馨的光波,“视力暂时不济也不算什 么。” 人们低声哄笑起来,即使是萨尔斯也笑了几声。可是绯雨晴和李纵云都有所察 觉,他的声音里面没有生气。大概除了仇恨和愤怒之外,他现在无法表现任何感情! 同盟军的内部很快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萨尔斯全身心投入到对国土防御战的指 挥中。整个同盟的机器全力运转起来。很快同盟军本部就与最高评议会共同敲定的 国土防御计划,即把整个同盟作为战场,同盟军主力作游击作战,不固守任何星球。 包括首都星在内,一切可能资敌的设施、物资一律销毁。在彻底恶化帝国军的后勤 补给之后再相机与之决战。 施贝因这个边陲小行星,在短暂的热闹后,又陷入了撤离的忙乱中。先是一批 又一批还算完好的战舰冲天而起,继而当地的很少的住民开始疏散,在最后一批飞 船离开之前,施贝因巨大的矿厂发出了垂死的呻吟,在漫天的火光中化为灰尘。 很多时间尚充裕的星球忙着把工厂转为地下隐蔽,准备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 还能为同盟军队生产必要的物资。首都星地拉那也开始准备坚壁清野,但是他们的 规模要比那些工业星球小多了。人们的心情仍旧恐慌,但是不再那么六神无主了, 因为萨尔斯- 凯塞林和他的指挥部还活着!而且他在恶劣的战局下仍旧保留住了同 盟军的有生力量!在同盟政府带有倾向性的宣传下,尽管还有人对萨尔斯的指挥心 存疑虑(这样大规模的战役失控,他指挥官怎么说也是有责任的吧),人们对萨尔 斯的崇拜和热爱开始病态地蔓延开来,各种版本的传说也出现了。萨尔斯在绯雨的 劝说下,把自己在军部的发言稍作整理,在全军发表了公开讲话,这就更加赢得了 人们的好感和追捧!现在的同盟根本就是一个因为遭到痛击而急于反击的人,要感 到伤口的疼痛还要等到平静一点的时候。 而丽蒂在知道了萨尔斯无恙的消息后,神色并没有怎么轻松起来。相比欧阳绢 的如释重负,她要悲伤得多了。 “丽蒂,你为什么这样难过?萨尔斯他已经没事了,在将来的战争中,我想— —我想他也会安全的。你不信任他吗?”欧阳绢问着自己的好朋友,她们在斯宾塞 家里相见,按照约定给斯宾塞喂养那些热带鱼。 “我不是不信任他——”丽蒂已经不再去掩饰自己对萨尔斯的关怀,“我看到 他,他在发表公众演说,仿佛换了个人。他变了,阿绢。我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但是我知道他现在内心一定很痛苦……利安德尔对他很重要吧,那样的朋友却背弃 了他!” 丽蒂捻起鱼食,均匀地撒进鱼缸里。小鱼们游上游下抢夺着食物。丽蒂怔怔地 看着它们,一回身发现欧阳绢也愣愣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丽蒂,我觉得,萨尔斯阁下能有你这样体贴他心思的人,也算是很幸运了。” “别瞎说。”丽蒂摇摇头,“今天下午有军部的人回到地拉那,我要去机场等 他的消息。再见了。” 当天下午,帕特里克- 弗林回到地球。在走出机场的门前,他望见黑压压的记 者人群。 “嚯。”他紧了紧身上的风衣,随后又脱下来交给随员,“我的肋骨别叫他们 再挤断哪!”他有点紧张地把手插进制服口袋,却触到了什么似的停顿了片刻。 “啊……失败呢,忘了这个!也好,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再交给他吧!” 深吸一口气,弗林迈步走向出口。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