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地的咒诅 “你做了什么事情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地开了口,从你手 里接受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此地受咒诅。你必流离飘荡,永无终止。” ————《圣经- 创世纪》炮火击中了齐格菲号:同盟军的总旗舰!那么说, 萨尔斯是死了。 这个消息报给了利安德尔,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对于 他来说,大概在放弃阻止的时候,他就认为萨尔斯算是死去了吧。可是最为熟悉他 不过的雷斯垂德却发现,利安德尔的紧绷的肩头微微松弛下来,修长的手指有一刻 的颤抖,可是神情却是不再有任何犹疑。 萨尔斯死了。尘埃落定。 萨尔斯死了,是他做出这场选择的最好收场。利安德尔非常明白这一点。自由 同盟的军事力量不会有什么人能够短期内再度组织。而斯菲克斯虽然已经被得罪了, 但是群龙无首的家族本身还要忙着重新利益重组,凯塞林家大批子弟都要重新确定 自身的位置,这是促成他们分裂的最佳时机。而原本属于斯菲克斯利益集团的贵族 们失去了稳定的依靠,他们中很多人就要再次作出选择,反而会加入和壮大自己的 派系。是的,萨尔斯的死亡使得他现在处于了有利的地位!这是极度苦涩的,然而 仍然能让利安德尔得到安慰。他薄薄的嘴唇绽放出一抹冷笑:即使自我厌弃,我大 概还是会这样去想的。 只是这样一来,我就真的只能依靠那促成萨尔斯死亡的三个人了。是他们造成 了这样的局面,他们将成为我的集团中的核心人物。想到他们竟然摆布了自己,利 安德尔心中又涌现出了怒火,但是最终他的考虑又一次战胜了感情。就如同他会因 为对战局的考虑放弃对萨尔斯的深情一样,他也能再次为了利益放弃对这三个人极 度的厌恶和对萨尔斯的追悼。至于他以前出现的“摆布我的人休想从我这里再得到 什么”之类愤激的想法,对于他来说,被萨尔斯的死讯冲淡了,将近遗忘了。 雷斯垂德看见,他的主人沉吟了片刻后站起身来,用一种无机质的声音淡漠地 说道:“既然敌方指挥集团已经遭受毁灭,那么我们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了。传前 方三位对帝国忠勇可嘉的将军回来,对他们进行表彰和庆功!”顿了顿,他换了副 声气刻薄地笑了,“尤其是纳兰与驰将军,他一定是神采飞扬啊!造成这样的死亡, 恐怕他是要兴奋的把这个事迹绣上他的腰带了!” 雷斯垂德没有话语可以回应,只有微微一鞠躬。 利安德尔没有理会他,再度缓缓地坐下,用非常低微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没 错,我早就知道他对……有着强烈的憎恨,但是,我不是仍然启用他吗……利安德 尔啊,其实在这条路上,你已经开步走了很远了……” 雷斯垂德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为了确定他打断了摄政王模糊的言语:“殿下, 请问,现在就要布置庆功的会场吗?” “……现在?” “是的,我们正在返回,马上就要到达克里特了。” “……很好。”利安德尔回答,他伸出左腕看看时间,目光却在自己的手指上 定住了。 “雷斯垂德!!” 突如其来的召唤充斥着没有来由的严厉,把雷斯垂德吓了一跳:“是,殿下!” “给我拿一双白色手套!” 高级副官连连答应着,走开传达了。就在他拿着白色丝质手套递给利安德尔的 时候,战场上的消息再度传来。这一次不是那三位将军的报告,而是利安德尔的嫡 系部队指挥官发来的消息。 “殿下!萨尔斯- 凯塞林还活着!我看见那艘旗舰被击中后没有被毁灭,还在 运行!” “那么为什么收不到那艘飞船有任何的通讯信号?” “我不清楚,殿下!可是它确实在继续后退!” 白手套在利安德尔的手中飘飘荡荡。萨尔斯活着啊……那么这番事情的性质就 完全不一样了!斯菲克斯的整合力不但没有危险,反而会更加强大;因为仇恨凯塞 林家一定会向自己宣战。而出于唇亡齿寒的想法,会有大半贵族倒向斯菲克斯,反 对自己这个连贵族首席家族都不支持的人。那么,自己还能得到什么呢…… 利安德尔露出了残酷的笑容。既然这样也好!自己就不用做一桩违心的事情了。 既然这样也好! “比起笼络人来,也许杀人我更擅长。”他为自己下着断语。那么这三个人, 就没有留存的必要了。他必须除掉他们,或者肉体上消灭也好,或者前途上摧毁也 好,向外界说明今次的军事行为完全是这三个人自作主张(本来就是这样的),应 该受到惩罚。让各家贵族看看自己的态度。这一番做法并不能让大多人相信,可是 足以让他们再度犹疑。那么就请三位始作俑者回来,在宴席上将他们送上毁灭的道 路好了! 利安德尔抬起头来,心中的杀机居然给他带来了勃勃的生气。然而就在这时, 帝都的使节到来,给他带来了准许讨伐哈布斯堡家族的命令。这本来是利安德尔一 直期待着的,此刻他却不那么稀罕了。他轻描淡写地收下这道皇帝发布的准许令, 准备叫侍者下去休息。可是,左右银河未来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帝都的军务府传来最新的消息,而且是十万火急!哈布斯堡家族已经正式叛乱! 帝都凯德的克拉苏好像有所异动!恳请摄政王殿下尽快结束目前战场任务,火速赶 回来主持大局! 利安德尔呆住了。这般的巧合,这般的变化,一次次地出乎他的盘算之外,偏 偏又都是他无法左右的! “雷斯垂德啊,我是受了诅咒了吗?”他用惊呆了的人有些迟滞的口吻,轻轻 地问自己的高级副官。他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在他人面前这样无望而且无 助。即使这样,他作出决定本没有多长时间。 “现在我们就赶回去。” “殿下,三位将军要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不能马上走。”一位幕僚提醒 道。 “谁说他们也要回去?”利安德尔站起身来,这一次是真正的要离开指挥台了, 他的助手上前,给他披上大氅:摄政王殿下的脸色苍白,像是很冷的样子。 “传我的命令给他们,告诉他们萨尔斯- 凯塞林还活着,希望他们达成此次战 役的目的。——他们的目的还真明确啊——至于我,则将在帝都等待他们凯旋归来!” 说完这番话,利安德尔转身离开了卡斯托耳的指挥塔。紫色的大氅在他的身后 随他的步伐轻轻飘动着,像是拂过暗夜的翅膀。 萨尔斯,从此后我们将天涯相隔,请你用你的一切能力仇恨我。如果你的仇恨 能帮助我杀了那三个人,我倒是很感谢你——不过他们若不能死在我的手上,那么 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是的,这一切对于我……没有多大意义了。 利安德尔微微慢下了步子,给自己戴上了雪白的手套,喉间逸出了一声模糊的 冷笑。 无论什么变故,利安德尔作出决定总是相当的理智而明快的。这是他的优秀所 在。 是的,他太优秀了。“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即使咒骂他的同时也忍不住慨叹: 他太优秀了,做皇帝原本不需要那样的优秀…… 纳兰与驰、斯科拉斯堡和肖里茨就这样被命运和利安德尔联手扔在了太阳系战 场上。萨尔斯还在人世的消息让他们感到的不仅是失望,而且是恐慌。肖里茨一向 是很虔信命运的,此刻他太过惊讶已经无法开口:被击中而存活下来的情况,在宇 宙战争中仅仅是万中有一的概率,难道这次的行动,帝国方面根本得不到神的眷顾 吗? 他的两位同僚可没有他的思想那么单纯,口舌的反应能力也在他之上。斯科拉 本身感到了危机:利安德尔抛下他们的举动是信任还是捐弃?而纳兰与驰感到的更 是强烈的愤怒。他是没有信仰的,什么也不能让他产生敬畏而放弃掠取的心态。他 愤然地叫起来了:“即使他能脱逃,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二位想必也知道,事 态进行到了这一步,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地球的军事力量,让萨尔斯- 凯塞林再也没 有生存的可能!” “纳兰阁下是赞成急进了。”肖里茨迟疑着说。 “没错,我们不可能拖延。本阵已经离开,我们的补给线路根本达不到太阳系 这里。斯科拉斯堡阁下,你认为呢?” “我们确实不能拖延。既然纳兰阁下有这么强的紧迫感,我个人认为您作为前 阵再合适不过了。”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有什么不妥。片刻后他们有所觉悟,利 安德尔的命令里面,没有指定三个人中谁负指挥责任!这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事 情!是摄政王的疏忽,还是他有意为之? 纳兰与驰咬着牙。 “那好吧!我的部队作前阵。但是——” 斯科拉知道他有什么要求,打断了他的话:“实际上,我们全军都要快速前进, 我们两部都不会相隔太远。您不会孤军深入……实际上,我们——”他望向舷窗外 的点点繁星,“我们在这里都是孤军。” 这样不大具有积极进取精神的话语遭到了纳兰和肖里茨的暗中白眼。帝国军高 层达成了一致意见后,全军启航向着同盟的领域内急进。纳兰作为前阵,所率两万 艘战舰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突破了边界。但他所到之处,却发现一颗颗星球 的补给条件已经被全部摧毁,除了水,他们得不到任何有效的补给。接着,他派出 的斥侯舰队损失惨重,情报对于纳兰来说,已经基本隔绝。茫茫星海,哪里会有同 盟军的主力? 纳兰终于感到了所谓“孤军”的真正含义,他急忙联络斯科拉斯堡和肖里茨。 两人接到报告后得知同盟已经实行了焦土政策,对同盟这样迅速的反应也感到惊讶。 这般情况下,帝国军只有发动全军急进,这其中由于缺乏情报,连续被同盟军的小 股部队所伏击。 与此同时,同盟军也把残余战力集结完毕,可用之舰艇大约四万艘。之所以还 能拼凑出这么多,是因为那些在修整的、刚出厂的、快退休的,一句话,只要能开 得动的舰艇基本都搜刮来了。这是李纵云和现在的后勤部长永贝尔的联合成果,不 过据绯雨晴的看法,“上战场的都是能开得动的舰艇”的保证本身也是太高的标准。 “就算是这样低的要求,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的舰艇了!这小子从哪里变出来的 戏法?” 参谋军官卡特尼倒是见怪不怪:“绯雨阁下,李阁下现在不是眼神不好么,选 拔舰艇标准一定是放宽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开得动的”舰艇的加入,使得同盟军的总数与敌军的数量 的比例总算上升到1 :2.萨尔斯- 凯塞林与总部各要员讨论之后,经评议会通过 (不可能不通过),决定放弃首都星地球,继续吸引敌人进入,拉长敌军的补给线, 疲惫敌军,在帝国军战力将达到极限时,给其致命一击。为保证此目的的达成,萨 尔斯以自身为诱饵,把大本营所处的位置安特拉德明示于众。 于是全地球的人们或者是紧急疏散,或者是撤离到其他星球,以应付“战火烧 到了家乡”这一严峻的现实。 “要想达到以逸待劳的目的,我们现在就要撤离。”在地拉那市中心萨尔斯的 寓所中,汤姆克伦对戴尔说,后者手中的包裹不甘心的松开了,“我知道你是哪怕 下地狱也要带行李的人,可是这一次你要适可而止。” 戴尔俊美的小脸皱得像个年老的苹果,他用手指指窗外,地球的居民们都在迅 速地撤离,运送他们行李的车辆和飞船整日络绎不绝。显然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他 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搜罗东西的热情。“我上辈子一定是一只死在秋天的松鼠。”他 不甘心地嘟囔道,“大人去了哪里?” “他去了评议院处理一些事务,罗兰跟着他呢。这功夫应该也回来了。戴尔, 我们动作再快点。” 戴尔依依不舍的打量着这由他一手布置的居所,叹了一口气:“汤姆?” “啊?” “你说,你说我们一定能胜利吗?放弃的地球我们一定能夺回来吗?” “当然!”汤姆克伦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 “因为不允许有其他的答案。如果情况是否定的,戴尔,那我们也就不再需要 这一切了。” “你是说做好死的准备吗?” “戴尔啊。你今年多大了?”汤姆克伦坐在空出来的一把椅子上,问道。 “……二十岁。” “真年轻。我二十八岁了。可是我追随萨尔斯大人已经十三年。你还看不出来 吗?大人的人生是非常沉重的。他不允许畏惧,因为周围的人需要从他那里汲取勇 气;他不允许消沉,因为周围的人在他那里寻找希望。我看到这一点,希望能帮他 分担一部分,于是我决定追随他的命运。这次作战,与其说关乎同盟的存亡,不如 说敌人更希望消除大人这个心腹大患。” “你说……他们是冲着大人来的?”戴尔惊讶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大人也很明白这一点,于是他甘愿用自己作诱饵,又把战场退得很远。这样, 即使他死了,地球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损失,平民也不会遭到太大的伤害。” “这样说,有时候我们——不,大人他,情愿选择死亡的危险?” “还不明白吗,戴尔。”汤姆克伦露出惨淡的笑容,“大人是作为英雄的象征 的。在人们心目中,英雄不能被打败,只能被毁灭;就如同神之子不能死亡而只能 升天一样。大人选择的,是人们都希望他选择的道路。” 戴尔抿著嘴唇,不说话了。在他那年轻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 派遣不去的悲伤。 萨尔斯此时结束了在评议院最后的事务,急匆匆的领着一队卫兵和幕僚穿过评 议院的大厅,下一站便是机场,踏上他并不确知终局的道路。现在的他强压着精神 上的巨大压力和痛苦,虽然行动没有什么不妥,但只要一个人静下来,他就会不由 自主的出现自己都不觉察的停滞神情。所幸他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安静。因此他 照常主持和指挥着各项工作,给每个同僚安排任务,必要的时候还要说勉励人心的 话语,他的内心被他逼在了身体最深处,所表现于外的就是他几乎没有食欲,而且 每天要靠药物才能睡上三四个钟头。不过由于军部人人都忙的不眠不休,他的举止 也显不出什么异常。在不熟悉他的人眼中,只能看见一个果断和坚毅的英雄形象。 现在他穿过大厅,工作人员们跑来跑去地在焚烧文件,转移资料,但是经过他 身边的时候总是停下来问候并投以敬意的目光。萨尔斯对他们微微点头。将要走到 门口的时候,又一队公务员们从门口涌入,萨尔斯一行人不得不暂时停下了步子。 罗兰走上几步准备挡在萨尔斯身前,就在这时他看见公务员的队伍中间出现了一个 年轻女子的身影。 “格里夫特小姐……”罗兰本能地叫出了女子的名字。 被呼唤的女子和听在耳朵里的萨尔斯都是一怔。克里斯蒂娜抬起头来,萨尔斯 凝住眼光,他们在人声混杂的门厅中相遇了。她要被疏散了吗?他要出征了吗?两 个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这样想着。周围好像很吵也好像很静,心脏的跃动撞击着耳 膜,两个人注视着彼此的脸,却觉得看见的仅仅是一个幻像,把握不住那想象和揣 摩已久的轮廓。 此刻对于萨尔斯来说,还并非是很深程度的冲击。他固然是惊讶的,固然是想 往着她的,可是目前他等于是一半的感受已经麻木了的人。而对于克里斯蒂娜来说 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没有亲人失去,她没有朋友背叛,在这段时间内她只想着他! 那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他!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苍白消瘦得如同一棵被狂风 卷折的的白杨。 “阁下。”克里斯蒂娜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就有沉默地倒下的危险了。她的双腿 发着抖,满心觉得想要哭泣,但是却努力作出一个微笑。因为大战在即。 “……保重。”萨尔斯微微点头,随即便向着已经空出来的门口走去。在迈步 的那一瞬间,他终于感觉到他其实很想回头——但是不允许。因为大战在即。 感谢神的眷顾,让我在这个时刻能够看到她。即使我不可能为她停留。 想到这个念头,他的心中虽然感到悲凉,可是围绕着他的沉重的压力,却似乎 减轻了一些。 让我记得她的笑容吧。 萨尔斯迎着向他敞开着的光车门踏了进去。他的头颅始终没有转动。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