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裂弦与重铸 在帝国军通讯官一连声呼叫纳兰与驰之后,通讯器中仅仅传来了半句回应。 “收到了,但是——” 这是纳兰最后的回应。谁也没能想到这一点。同盟军恰在他们行进的中途将他 们拦腰截断,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纳兰的旗舰近距离的遭遇到了炮火的袭击。不 知道是谁最终命中了纳兰旗舰的能源推进器,在瞬间的抖动之后,庞大的舰体还无 预兆的爆裂开来。那句“但是……”永远不会再有下文。 帝国历491 年5 月12日,帝国军一级上将纳兰与驰侯爵战死。 很多事情,我的朋友们啊,它的结局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可是却能在当事人 之前的反应中,找到预兆。可是纳兰是最想不到自己有毁灭的可能的那一天的,这 个自信满满同时也是自私满满的男人,看他获取利益的时刻兴致高涨的样子,一定 没想到过自己还有正常人一样灭亡的时刻。 知道这个消息,肖里茨除了惊愕倒还罢了;斯科拉斯堡突然觉得一阵强烈的悲 哀。倒不是因为他和纳兰之间有什么兔死狐悲的感情。而是他瞬间有这样一个想法 涌入脑海:“开始了!!!” 究竟是什么开始了呢?他自己也模模糊糊。纳兰的死亡终结的是他个人的生命, 然而仿佛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启动。这个新的时代将是血腥的:高层军官的生命如同 飞灰,帝国的政局开始动荡,帝王的冠冕染上了讽刺的光晕,将会有很多人卷入一 场洪流…… 斯科拉定了定神。这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幻觉吗?不论怎样,他现在已经无法消 灭眼前的政权,今后也注定要与它为敌了!为敌并不是他所畏惧的事情,然而自己 是尽全力开创了这个局面,却不能把它完成。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我承担不起这 一切了!斯科拉像个被无形的大手扯动的木偶一样无助,他抬起眼睛望着指挥舰桥 的顶部。 “叔叔……”他的侄子,也是他的副官惊慌地搀扶著他,“您这是怎么啦?纳 兰将军虽然牺牲了,可是我们的主力还在啊!就算现在,我们的数量仍然凌驾于他 们之上!” “别管那些数字了!”斯科拉发出无力的训斥,没有表情的扑克脸渗出了大颗 的汗珠,“我们真应该对冥冥之中的什么存在点敬畏之心啊……” “阁下,我们怎么办?我们后退吗?阁下!”身边的军官们连声催促着。帝国 大军没有什么明确方向的悬浮在宇宙空间中,而对方显然是目标明确的——这太危 险了! “后退。后撤吧。”斯科拉摆摆手,想了想,他又发出近似呻吟的低声,“后 退。虽然后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对于大家还是很重要的。” “阁下您说什么啊?” “听不懂吗?我说纳兰比我幸福得多!”斯科拉吼道。 幕僚们骇然的交换着眼光:大人疯了! 斯科拉定了定神。感情的第一波冲动从他的身上刚刚引退,他的理性似乎又可 以局部收复失地了。现在帝国军的战力还算有优势,可是肖里茨的部队被击溃,丧 失了机动力;纳兰意外战死,其部队群龙无首军心动摇;自己的部队就算还能抗衡, 也没有意义了! 此战结束后我是要回去的。帝都现在的形式非常复杂,如果我的部队受到什么 折损,自己的资本将会被无情的削弱!还不知道回去后利安德尔是如何处理我们呢, 我没有必要在这里押上我所有的筹码! 刚才我说“纳兰比我幸福”,确实如此。他再也用不着担心身后不确定的命运 了。他的衣冠和名号将被赋予忠勇可嘉的荣誉,可能葬入皇家教堂也说不定啊! “后退吧!”打定主意的斯科拉再次重复着命令。 “帝国军后退了!”片刻后,同盟军各个旗舰上的通讯官报告着。声音里没有 太多的喜悦,反而满含着疲惫。一旦期望已久的事情出现在眼前,人们总有“果然 还是如此了”的感受,此前的努力全部化作想要休息的愿望。 “什么啊?这么来势汹汹,退却的倒也干脆!”有的军官发出这样的感慨,具 有“得便宜卖乖”的嫌疑。 “我们要不要追击呀?”有人皱着眉头半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我还想要炮口冷一冷呢!”反驳追击的提议的居然是斯宾塞将 军,不少听见这话的高层将领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我要回去看我的热带鱼。”斯宾塞看着同僚们的丑脸,声音重浊的说道, “你们,没有什么需要回去看顾的事物吗?”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怔,随后大家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恍惚的哀伤。是的,我们 可以回去了——终于可以回去了!看看我的家园,拥抱我的家人。可是有很多战士 们,他们的家园长出了荒草,他们的家人泪水已经枯竭。他们已经再也看不到这一 切。大战之后的倦怠和追思损失的悲伤情绪笼罩着同盟军。 “那么说,我们现在算胜利了吗?可以喊点什么吗?”一名新兵小心翼翼的问 身边的“老鸟”,他没有参加伊尔会战,是直接从军校出来填充那搜罗来“充样子” 的舰艇的。 老兵虎着脸在他脑袋上呯地拍了一下,算做有力的回答。 “各位指挥官注意了。现在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们随后跟进,作出追击的态势, 把帝国军一直驱赶到太阳系的边缘,以防他们沿路破坏我们的城市。”这时,参谋 长欧阳云飞作出了部署。 绯雨晴此时不在齐格菲号上,他顶替了卡隆的缺,暂时代理新组建的第二舰队 司令官。听到这句话后,他通过光屏想看看萨尔斯此刻的表情。然而看不见。齐格 菲方面的屏幕上完全是欧阳云飞的特写大脸。 只有汤姆克伦和罗兰知道,在帝国军开始退却的一刹那,萨尔斯猛地从座位上 站了起来。他像是赶不及什么一样,快步的走向通往个人休息室的银色自动门。汤 姆一句“大人您做什么”都没问出来,他看到萨尔斯的表情时喉咙都噎住了。 “让他去吧。”欧阳云飞回身叹息,“毕竟他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我们享受 着他给我们带来的安全,现在轮到我们保护他了。” “可可是阁阁下。”汤姆克伦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大人他那个样子,不会 出什么问题吧?” “自杀总不至于的。你们总要给他一个任性的空间吧。” “任性?!”汤姆克伦似乎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欧阳再次叹气。还没等他说话,一贯少言寡语的“冷面人”罗兰开口了。 “适可而止吧,汤姆。你根本没想过大人还有任性的可能,对不对?你说你要 为他分担沉重的现实,可是你总要求他理智,对他来说不沉重吗?” “笑话,我怎么可能——”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在你面前得不到安慰。至于谁能在利安德尔之后进入他 真正的内心,那就要看命运的安排了。”罗兰打断了汤姆克伦的质疑,无奈地摇摇 头。 欧阳感兴趣的看了罗兰一眼,罗兰正沉浸在少有的感慨之中,没有注意。 帝国军退却了,与它的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无心恋战的双方打了一场目的明 确而且效率很高的战役,终于,双方可以暂时罢手,士兵们可以回家了。 十五天后,侥幸从帝国军的破坏阴影中逃脱的地拉那市,举行了庄严肃穆的欢 迎同盟军将士们的仪式。媒体和群众夹裹着警察(很难说哪个挤得更厉害)自发地 向地拉那军用机场候机厅大门蜂拥而去。万众等待着军部特别是萨尔斯- 凯塞林的 出现。有人准备了横幅和标语,有人预备了小号和哨子,大多数人准备欢呼,也有 人准备质疑。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素色的衣服,远远望去一片黑色、白 色和藏青色混合的海洋。评议会主席沙兰- 辛普森率领着这一任(想来为了平息不 久后必然的民怨会有人引咎辞职的)评议会成员站在头一排的位置。 机场的大门开启了!就见两扇光洁的银色大门缓缓滑向两边,一列人出现在守 候的人们的视野。霎那间,人群中树起“感谢保护我们家园的英雄们”“欢迎战士 们回家”“民主文明感谢她的捍卫者”“血债血偿”等等标语,有些不大严肃的家 伙们吹起小号和喇叭,空手的人们欢呼起来(其中夹杂着几声刺耳的“要凯塞林说 清楚”的叫喊)。记者们的闪光灯亮成一片。有不少媒体竟然设计了这样的问题要 问萨尔斯,诸如“这次战役失败您认为是出于轻敌吗”,“请问您现在对敌军统帅 的心情是什么”。沙兰- 辛普森主席深吸一口气,张开了双手想要迎上前去。 “阁下,我确定您并不是最想跟我握手。”用右手遮挡着眼睛,在卫队的士兵 们左挡右抗的护卫着第一个出现的,却是参谋长欧阳云飞。 “阁下,萨尔斯元帅呢?”沙兰为之愕然。 欧阳稍微迟疑了片刻。就在这当儿,大批不怕死的记者终于冲破了防线,几十 把录音机或者扩音器递到了欧阳的嘴边。于是欧阳的回答不仅在场的人听到了,也 传给了坐在媒体传播终端的人们。 欧阳的回答清清楚楚:“萨尔斯阁下被疲劳击倒了。他病得很重。”补充这句 的时候,他眼睛里闪动着一层晶莹的泪光。 广场沉寂了。欢呼声低了下去(“要凯塞林说清楚”的声音变成了小声的“哼, 算什么啊”的嘟囔)。不少女性哭了出来。 与此同时,萨尔斯在地拉那郊外的烟树庄园负责守卫的侍从们接到了汤姆克伦 的通知。“大人马上就到了,你们收拾一下!” “不是吧?”负责人大吃一惊,“阁下不回地拉那市中心吗?他应该很忙才对, 不然就是病了,要不要请医生——” “蠢货!”汤姆火气很大地骂道,“照我说的做,大人马上就到!” 负责人放下电话,不满意地摇摇头。就算是九死一生回来的人,必要的解释还 是不应该省略吧! 萨尔斯根本就没有打算到公共场所露面。齐格菲号一降落到地球的首府,他就 坐上光车从机场侧门离开,躲开了一切人群,直奔自己在郊外的烟树庄园。他才不 管外面对自己是如潮的欢呼(这个倒是真的)还是如雷的咒骂(就算有也是零星的 吧)。他也分析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处于混沌的愤怒还是麻木的疲倦。他只觉得自 己整个身体疼痛得都要裂开了,他现在绝对不想把自己展示给任何人! 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原本留守的一干随从秘书,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大人苍 白消瘦的像个鬼魂一样面无表情的迈下光车,跃上门廊,似一阵风般卷进客厅,从 酒柜里看都不看的拿出两瓶酒,随即就走上楼去。有人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但 是他身后的汤姆克伦、罗兰和戴尔只顾着担心地盯着大人看,不留意任何人的疑问 眼神。萨尔斯在自己的起居套房门口,回身冲着楼下的人们沙哑地做了个总结: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打扰我!” “大人,那是630 年的杜雷登啊……”戴尔的声音很无助的在空洞的墙壁上发 出回响。萨尔斯的那扇门紧紧地关闭了。 “怎么办,汤姆?”戴尔无助的看着卫队长,“我守在门外听消息?还是把谁 找来劝劝他?大人他不会酒精中毒吧?不会砸东西伤到自己吧?” “纵然那样,他也会好受些的。可是我怕大人从小受教养惯了,不大会砸东西 呢。我们且看他什么时候出来吧。”汤姆克伦跟罗兰对视一眼,板着脸说。要不是 事关重大加上理解萨尔斯的痛苦,汤姆真觉得这种事态有他的幽默所在。从小把自 己的举止限制在规矩中的萨尔斯- 凯塞林,无措时候选择的东西跟所有男人没什么 两样——甚至更糟些,那两瓶酒能醉倒一匹马。 三个小时过去了,萨尔斯的房间里面没什么动静。起码说明他没有砸什么。戴 尔趴在门上听的耳朵都疼了,厨师长换了他的位置。 六个小时过去了,听到有隐约的走动声(还是摔打声?),可是房门终究是一 片死寂。 “阁下,萨尔斯大人要是醉倒在里面,我们可以进去抬他吗?”一个卫士征求 汤姆克伦的意见。 “我不敢。”汤姆的回答很简洁扼要,“在他昏迷的时候把他抬出来,他清醒 的时候恐怕还是会追求这种沉缅。” 十个小时,大家眼睛都熬红了。厨师长作了简单的三文治在大家中间分发,众 人无声地咀嚼着,听着门里的动静。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汤姆克伦和罗兰已经开始 摇摇晃晃,戴尔则是根本不自觉的打起了瞌睡。他们太疲劳了。 “你们先去睡吧。”其他人好心的建议道。 “那大人万一出来了,谁来控制状况?” “去找绯雨晴吧。”罗兰在一个不自觉的趔趄后苦笑着说。 绯雨和李纵云在半个小时赶到了。他们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头发乱蓬蓬的, 但是精神还好。“我们根本没睡。刚刚汇报完工作,评议会内部也进行了讨论。对 外我们只说大人病了。”绯雨张望着门,“我料想到可能是这种结果……” “绯雨阁下,能不能进去劝劝大人?” 绯雨摸着胸口:“我还想多活几年呢。现在谁都不知道大人喝到哪个程度了。” “什么?”留守的人们更加奇怪了,“你们这些回来的人说的话我们都听不懂 了!” “涉足过忘川的人大概总会有点口音吧。”绯雨苦笑道。 “我们不能坐等着出事情啊!看大人这样折磨自己,我们实在是……李阁下?” 大家转向一直没说话的李纵云。 李纵云沉吟了一会,摇摇头:“你们找错人了。我想你们最好换个思路。” “您的意思是——” “是去找克里斯蒂娜- 格里夫特小姐吗?”在门口坚决不肯走的罗兰原本靠在 一把椅子上似睡非睡,突然闪动着眼睛问。 “对,对。我觉得我这个想法还是正确的。不过毕竟太突兀了,不知道她肯不 肯来。”李纵云搔搔头发。 “我试试吧。”罗兰揉揉眼圈,站起身来就走。他回想起那天出征时在评议会 大厅里看到的情景,下了乐观的结论——这位小姐一定肯来的! 萨尔斯感觉到时间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失去了质感。这并不是酒精造成的。当一 切眼前的危机都消失后,这莫可名之的荒谬感和不确定性便向他蜂拥而至。他喝酒, 不过是真的想麻醉自己,暂时忘掉这一切! 可是他忘不掉。酒精瓦解的是他的意志,而不是记忆。第一口火辣辣的酒浆倒 入嗓子,他忍不住呛得咳嗽起来。他从来没有直接饮过烈酒。从来没有吗?他掳着 自己的金发。头好疼啊! 萨尔斯原本坐在椅子上,喝完半瓶之后,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靠着粗大的床 脚坐下。长长的腿随意的伸着。他很少采取这样的坐姿,只除了在——见他妈的鬼! 在利安德尔面前!第一口烈酒也是他怂恿自己喝的,当时两个人喝完了一整瓶,躺 在宿舍里醉了一天! 萨尔斯当啷一声扔开了手中的酒杯,直接对着瓶口灌入嗓子。他本来想弄清楚 什么,但是实际上他放弃了思考,只是一味的喝酒。他本以为能澄清自己的某种愤 怒,谁知道愤怒变的暧昧不清了,反而悲伤却越加清楚地呈现出来。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他反复对自己重复着这个词组。他也不清楚 自己究竟指的是什么。可是确定无疑的,是一个时代即告终结。那是可以信赖常理 和友情的时代,那是军衔和高位仅仅代表着荣耀的时代,那是在困厄中仍可以心存 幻想的时代,这个时代有着旧有的温情脉脉。眼看着它分崩离析。结束了! 萨尔斯摇动着瓶子,里面还有不多的酒。他刚才喝的太凶,现在酒劲终于涌了 上来。他感到脸颊发麻,嘴唇发木,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眼前的东西开始模糊, 头脑里也热热地燃烧着。 他咯咯地笑了。“父亲大人!你看到现在的我了吗?”他兴致很高地举着杯子, 向着屋顶的方向致意,“你一定觉得我堕落了!——别摆出那样的神情看着我!你 和所有人一样,从来不管我内心是怎么想的!只要求我成为一根无趣的标杆,任由 人们把各种旗帜往我身上挂。我恨你……我恨你!我但愿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 妈妈在哪里?我的妈妈呢?让我跟她说话!” 他的脸上流露出孩子般耍赖的神情,又向屋顶方面侧着头,仿佛在听着另一个 世界的回应。他仰起头来喝酒,酒液从他麻木的嘴角流了出来,他本能的抹抹下巴。 “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我现在失控了。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好?” 他昏昏沉沉地嘟囔着,伸手探进衣领里胡乱地摸着,他记起了自己的项链,“皮特 老师——你也走了。老师啊!” 萨尔斯半闭着眼睛,头靠在床沿上,再次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充满着怂恿: “老师啊!你恨不恨利安德尔?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 这是我最后能帮你做的事情了!你来帝都,你为什么不找我?你怕给我添麻烦吗? 你知不知道你对我的体悯简直要了我的命?” 皮特- 阿斯特鲁斯不仅是萨尔斯的良师益友,而且是他的生命中第一个明确地 提出要保护他的人。他坚持不叫他殿下,可是很少的时候会半开玩笑的叫他:我明 亮的宠儿。萨尔斯永远记得这个不常用的呢称。 他再次去摸自己的脖子,空空的,没有项链:“丢了吗?老师,你在听我说吗 ……我杀了他,好不好?” 他一个劲地重复着这样血腥的话,口气却像个出乖卖好的孩子。 随后他又一声不吭地喝着酒,终于昏昏沉沉的失去了知觉。他的头靠着床沿, 从那里慢慢地滑落下来,最后整个人倒在了床边的地毯上。他房间的门在这个期间 没有什么打扰,直到他自己醒来。他的心灵过于亢奋,昏睡解脱不了他。摔摔头, 他再度捡起手中的酒瓶,已经空了。他摇了摇,摇了又摇,最后把它扔开。他根本 就忘了房间里还有一瓶酒的事实,踉跄着向着门口走去。 萨尔斯房间的门哗啦一声拉开了,在他进去的第十四个小时。门口的人被突如 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萨尔斯打开了门。他的脸现在像一个精神错乱的吸血鬼了。 脸色死白死白,青色的静脉血管浮现在他的皮肤下。他的金发乱糟糟的,白色的军 服衬衣等于是捆在他身上一样,揉的全是褶皱。不过戴尔当然不敢说什么。 萨尔斯眼前恍恍惚惚的。他需要用点力气才能找准眼前的方位:门口的人太多 了。 “戴尔!再给我拿一瓶!” “我拿来酒了。” 一瓶酒递到他面前,他本能地抓住了瓶子。可是对方却没有放手。这声音像是 个女子,可是他哪个女官这么大胆?萨尔斯抬起了眼睛。 “我陪你一起喝!”仿佛是解释自己的行为,克里斯蒂娜微红着脸,注视着他。 她的眼睛灼灼的发着光。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她自顾自地夺回了酒瓶,向着门里走 去。这次门掩上了,但是没有上锁。 克里斯蒂娜走进房间,在桌子上放下酒瓶。她在门口守候了也快三个小时了, 刚才也是鼓足了勇气闯了进来。可是现在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原本是有点怕 萨尔斯失控的,现在她发现她更加害怕萨尔斯面无表情的沉默。他仿佛退得很远很 远,不肯让自己了解,不肯让所有人了解。可是他在受苦。看着他,克里斯蒂娜觉 得对他的疼惜揪住了自己的心。如果我能帮他!让我帮帮他! “克里斯蒂娜,你哭什么?”萨尔斯站在对面注视了她半天,突然冷冷地说。 克里斯蒂娜没有注意他对自己直呼其名,她更关注这句话的内容。“我哭了吗?” 她勉强笑道,伸手去摸,脸上竟然真的潮湿了。 “你哭什么?”萨尔斯不理她的反应,径自走到原先他坐过的床脚边坐下了。 双肘支在膝盖上,他嘲弄地打量着她:“你来干什么?不是为了对着我哭的吧?是 为了看一个落拓的英雄吗?还是劝我赶快振作起来?说实话,在帝国的时候,也有 美貌姑娘带着酒来我的房间,不过她们的目的,啊,自然跟你这个民主社会的女儿 不相同!”醉酒终于起了作用,即使他没有得到轻松,他的尖刻解放了。他想让她 走开。 “我来,他们是叫我劝劝你的。”克里斯蒂娜慢慢地说。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来?” “我自己想见你!”克里斯蒂娜发出一声低喊。她垂下了脸,随后咬着嘴唇再 度看着他。原本她不是不想跟他谈谈“大方面的事情”,可是他的讽刺态度一开始 就逼出了她的儿女情长。很多事情不如人们预料,但是——但是。她苦笑着想,这 样也好。 “……那你就更不应该来。”萨尔斯停顿了片刻,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你不想发生的事情有很多,现在也都发生了。”克里斯蒂娜走到萨尔斯面前, 也有些生气了,“所以你那一套自以为能左右什么的贵族派头还是先放一放吧。” “我自以为能左右什么?” “不是吗?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一个最谦虚的人?在很多问题上你都以为能改 变些什么——” “等等!我觉得我是从很早起就不相信人类的盲目自大……”萨尔斯的头又开 始发晕了。第一瓶酒到底是什么牌子啊? “那不同!你比正常人还要随心所欲得多了。所以你才会相信,才会相信你能 够控制局面,才会相信什么永恒不变的友情,相信你挑选的高贵的朋友——啊!” 萨尔斯的举动是他此前和此后绝对不会做的。他猛然起身,抓住克里斯蒂娜的 手腕,将她拉坐在自己身前。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探过身子,再度把她的手 腕紧紧捏住。 “你懂什么?你明白什么?”他气狠狠地说,“我的生活你能了解些什么?我 的选择!哈!我没有选择!我的位置上我只能结交那样的朋友!可是偏偏我们真的 是知交!你知道我们共同经历了什么?战斗、政变都没能让我们分开!你知道我们 之间承诺了什么?我会帮助他得到一个帝国的骄傲!这样的关系能轻易抛开吗?这 样的兄弟能随意怀疑吗?告诉我,你能吗?” “我的手……” “你说什么?!” “手疼……” 萨尔斯放开了手。克里斯蒂娜揉着手腕,大眼睛里泪光闪烁。他刚才用了多大 力气?他真的伤着她了吗?关心的想法一闪而过,他的怒气减轻了些。 “告诉我,你能吗?民主社会的小姐?” “这样吗——?”克里斯蒂娜的眼泪滚落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泪珠恰 恰掉落在萨尔斯的手上。 “你怎么又哭了?”萨尔斯迷惘的说。他的头始终晕沉沉的,对外界的反应时 而灵敏时而迟滞。 “你跟他之间,原来是自幼就不离不弃的兄弟吗?” “兄弟……哈哈哈……”萨尔斯惨笑一声。 “那么难怪你这么难过了……原谅我,我以为你完全是因为判断的失误而自责 和恼火,原来你失去的是对整个友情世界的把握。背叛你的是唯一能跟你的心灵对 等交流的人,对吗?” 这句话深深的打进了萨尔斯的心里!他长叹了一声,像是要把心里淤积的东西 全部倾倒出来。 “克里斯蒂娜!我的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他要求我压抑心中所有的感情,做 一个冷静的统帅。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大家尊敬和拥戴他,可他是谁也不依靠的。 而我做不到。我始终按照父亲的要求对待大多数人,可是世界上总要有一个出口让 我透口气,释放我的心灵。我是可笑的理想主义的,你看出来了吧——没错,你美 丽的眼睛在笑话我呢!贵族是世袭的,责任也是相伴一世的,有的时候我真的累了 ……我现在可以实在地告诉你,我真的有时候觉得非常疲倦!利安德尔——利安德 尔!我太习惯于他的存在了!克里斯蒂娜……丽蒂……你没有看见过他……即使在 最激烈的争吵和最荒唐的梦里,我都不能相信眼前事情的发生。可是,正如你所说 吧,那个让人们确信能左右什么的年代。恐怕一去不复返了……这些水点——?” 他看着自己的手,“你怎么又哭了?丽蒂?”他自然地叫着她的呢称,嘴角还挂着 自嘲的冷笑,却同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拭干她的脸庞,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 终于他放弃了,放下了颤抖的手。 “别哭,丽蒂!”一股酒意涌上他的头脑,他含含糊糊地说,露出明亮可爱的 笑容,蓬乱的金发被他向脑后拢去,“利安德尔让同盟死了这么多人,你恨不恨他? 他让我这么痛苦,你恨不恨他?我杀了他,好不好?你说话呀。我杀了他,好不好?” 他反复问着“好不好”,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重复这样的话,好像很需要别人来 确定他,并因为他做的这件事得到利益。他再次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掌,紧紧地握在 手里,像是等她的回答,又好像是怕失去她的影踪。 克里斯蒂娜的脸红了起来,他离自己这么近。而且他此刻流露出的孩子气,引 起她心中莫名的母性,让她想把眼前的男子拥抱进自己的怀抱,轻轻地摇着他,像 对待孩子一样,告诉他没事了,一切会安全的。一切会好的。 “哦。”她控制着自己,红着脸说,“你觉得这样能让你安心,你就去做好了。 萨尔斯——” “什么?”他迷离的看着她,抓着她的手不放。 这样可不行。克里斯蒂娜想。萨尔斯肯对她袒露内心世界,这很好。可是这样 的气氛下,他怕是会要来吻我了!我才不甘心让他这样迷迷糊糊的吻我呢,需要用 什么引开他的注意力才行。她看见床脚还放着一瓶没有打开过的酒,也不管是不是 自己拿来的那一瓶,便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了过来,把冰凉的瓶壁贴在萨尔斯脸上。 “嗯?” “我不是来陪你喝酒的吗?”克里斯蒂娜微笑着。 萨尔斯喉音很低的发出笑声。他旋开了瓶盖,直接喝了一口,随后递给克里斯 蒂娜。后者的一只手始终被他控制着,也无法去拿杯子。她就着瓶子喝了酒,顿时 觉得从咽喉到胃壁划下一道火线。 “好辣!”她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 萨尔斯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刚才情绪的激动和长久的疲劳,让他保持的最后体 力也消失殆尽。他只是麻木地喝着酒,保持的最后一点意识就是不放开丽蒂的手。 她这么美好,他不会再放她走……他不会让任何借口放她走! 酒瓶在他们之间机械地传递着。刚开始的几口丽蒂喝的很勉强。她想着等到萨 尔斯松开手的时候,她就可以去叫汤姆克伦他们进来,但是显然还没等到这一刻, 她已经不胜酒力了。现在的一口酒,对于她而言仅仅是胃里面烫一下,而她的头渐 渐沉重起来。 “我说,”她喝完一口酒后,抓住酒瓶不肯松手,表示自己还想再喝,“你知 道我听说你们不利的消息时,砸碎了斯宾塞将军最好的茶具吗?” “嗯……”萨尔斯半闭着眼睛。 “你知道我听说齐格菲号失去联系之后,我整夜的望着星空吗?” “……是吗?”萨尔斯慢了半拍的回应着,他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感觉像是跟你失散了很久,你知道吗……”她露出傻气的 笑容,慢慢地把头靠上一个坚实的东西,闭上了眼睛。她以为那是床柱之类的东西, 其实那是萨尔斯的肩膀。这本身并不能让萨尔斯清醒,但是同时克里斯蒂娜手里抓 着的那瓶酒被她随手松开了,半瓶冰冷的酒正好浇在萨尔斯胸口。这让他打了个冷 战。 萨尔斯睁开了眼睛,先是紧了紧自己的手,证明克里斯蒂娜的存在。他发现她 已经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嘴里没有知觉地嘟囔着什么。萨尔斯伸出胳膊揽住了她, 注视着她晕红的脸庞。 “你知道……吗……”她低声的说。 “我知道。”萨尔斯本能地回答,其实是答非所问然而很有关联,“我不会再 让你走了。” 他想吻她,可是嘴里却突然涌出一股又苦又咸的感觉。他用手指捂住了嘴。指 缝中涌出的鲜血滴在了克里斯蒂娜脸上。萨尔斯愣愣地看了片刻,挪开了手掌。他 满嘴是血的喊出了声:“戴尔!汤姆克伦!你们快来!格里夫特小姐受伤了!”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