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该抛开,不被原谅 克里斯蒂娜醒来了。照在她脸上的,是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那阳光的慵懒程 度判断,那断然不是脚步轻捷的晨光,而是令人放松的暮色。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支起了身子,触手处床垫轻柔的触感让这个敏感的姑娘为之一怔,这才略具几分清 醒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是自己的卧室吗,还是——还是在烟树庄园的卧房?萨— —萨尔斯又在什么地方? 想到了萨尔斯,她的心呯然一跳。她模模糊糊记起了什么,但是却不能判断那 是梦境还是真实。她记得自己自告奋勇,硬着头皮去履行“让萨尔斯走出卧房”的 任务,如何进去,开始时如何交谈,他又是怎样对着自己又气又急的说着话……她 低下头去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后来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的头又为什 么会这么重沉沉的?我——我不是喝醉了吧!! “戴尔!”她坐在宽大的床上,双手叉腰,对自己自言自语地大声说,“好个 有经验的管家!他给我那瓶酒,不是说是果汁伪装的吗?为什么——为什么——” 她望望周围,自己躺在一张足可以容纳四个人的大床上,房间四壁没有任何多余的 家具,“现在又把我送到这样一个神经兮兮的——” “格里夫特小姐,您真的很有活力哦。看来您已经恢复了。”房间的门打开了, 戴尔——萨尔斯的侍从长躬身一礼,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女官,一个人手里 拿着雪白的晨衣,另一个人拿着清洗好的她原本的外套,还有两个人手里空的可疑。 自己的衣服竟然在他们手上?那么…… 克里斯蒂娜发出一声尖叫。 “戴尔!你给我穿的什么!” 五个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倒退一步。继而清秀的总管出现了无辜的表情。 “这有什么不妥?不——我的意思是衣服没有什么不妥啊?给您换装的可不是 我!” 克里斯蒂娜扯着自己身上的睡衣,本来她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可是经历过 那样紧张的一段谈话和毫无记忆的一段睡眠,她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失去了忍耐性 :“我不要穿这种怪里怪气的衣服,这些花边和丝带会在做梦时把我勒死的!” “对不起,夫人,我们没有现成的女式睡衣……”一个女官忍着笑回答。 “等等——抱歉——你叫我什么?”克里斯蒂娜从床上直跳起来。 “这是帝国对贵族女性的习惯叫法,格里夫特小姐。”戴尔揉着额头,“您要 是实在不满意我们费了半天功夫才找到的睡衣,那么现在就可以换装了……” “……”克里斯蒂娜扯下滑落在她一边脸颊上的睡帽,没好气地瞪了戴尔一眼, “重点不是这个。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猫川大酒店的高级套房。您喝醉了,我们——” “对!那瓶酒!你给我的那瓶不是果汁来的吗?怎么会醉呢?” “我是给你那瓶没错啊,”戴尔哭笑不得,谈话的口风也随便起来,“可是小 姐你根本就把它忘在茶几上,反而跟大人把第二瓶烈酒喝掉了!我真不知道情况怎 么会是这样,对您的解释我很期待呢!” 克里斯蒂娜一时语塞起来,四个女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么……那么萨尔斯- 凯塞林阁下就是喝掉了快两瓶杜雷登……他现在怎么 样了?” “他因为胃出血住院。”戴尔似笑非笑地回答,“不过他一直在临出门前都以 为是您受了伤,恐怕是因为他看见自己吐的血滴在了您的脸上。您那时已经醉倒了, 大人口口声声的要我们照顾您,可是他不在庄园,让您在那里留宿似乎是不妥,于 是我们就送您来这里了。” 克里斯蒂娜脸红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胸像是一条鼓满风帆,但是没有罗盘的船 ;又像是一排随意弹奏的钢琴的音阶,轻快而盲目,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只顾低 头品味着这般奇怪的感觉,没发现两个女官含笑上前,轻轻托起她的胳膊。 “那么,我先告退了。”戴尔鞠了个躬,准备出门去。 克里斯蒂娜这才惊醒:“这是做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多人进来……戴尔?” “为您更衣啊,小姐。”戴尔不得已停下步子,背对着她回答。 “我说!没必要吧……这不是很诡异吗?我自己可以来的啊!谢谢你们,我还 是……我没说……我难道还要在这里洗脸吗……戴尔……” 戴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两个侍从为他掩上了门。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 舒了口气,再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真是难得的小姐啊……” “将来斯菲克斯人还有的吃惊呢。”身边摆放着茶具的一位头发花白的侍从官 接口道。 “这种话还是别乱说的好吧,理查德。”戴尔微微蹙眉。 “请原谅,阁下。但是我想,时代改变了。萨尔斯大人看来会有历代家主不同 的婚姻。” 戴尔眨眨眼睛:“真的吗?当然,我也希望——”他发现克里斯蒂娜已经走出 卧室,急忙站起身来,“格里夫特小姐。” “你现在为什么总是这么称呼我?”克里斯蒂娜一双深黑的眼睛专注的在戴尔 的脸上打量了片刻,“你以前不是叫我丽蒂小姐的吗?”她虽然这么问着话,可是 到底脸色又渐渐红了起来,双手握住自己的衣襟,沉默了几秒钟。戴尔察言观色, 觉得自己不必回答。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随即摔摔头, 表现出她不愿意多想。 “请您用点餐点吧。”戴尔为她拉开椅子。 克里斯蒂娜迟疑地坐下来,随即又不安的挪动着身子:“我觉得……我想我应 该走了,戴尔。” “您去哪里?” “……现在什么时候了?” “您昏睡了大概十二个小时,现在是十六日下午六点。您去哪里?” “戴尔,你不必这样照顾我吧?我知道,你的萨尔斯大人命令过你照顾我,现 在你已经尽力了。”克里斯蒂娜索性站了起来,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我想我的家 人和同事,也在为我担心。我要回去了。” “哦,我同您的家庭联系过了。格里夫特部长——阁下他还在开会,一直没有 回来。您的姑妈知道您在这里。” 克里斯蒂娜垂下眼帘,片刻后她瞪了戴尔一眼:“你是怎么说的,说我是在哪 里,又是做了什么?” 看她的神色,竟然是越来越不快了。戴尔纵然是训练有素,细致周到,可是他 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么能体会到女人心中瞬息万变的想法?他照实回答, 也没看见几个年纪较长的侍从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我说您在烟树庄园打理事务, 小姐。” “你们都是一个风格啊,戴尔。”克里斯蒂娜冷冷地说。 “什么?我不明白……” “从来都是自以为能安排好一切的。从来都对别人的处境缺乏想象力。”克里 斯蒂娜仿佛是带着一股怨气,“你们贵族都是这样的!”她说着本身也是相当无理 的话,可是粉红的嘴唇微微噘起,脸上本来是板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面 目仿佛总有一层脱不去的釉彩,让她没有办法真正面罩寒霜。“对不起,我想我神 经有些紧张。我走了。” “等等,格里夫特小姐。您是个爽爽快快的人,不会这样让我为难,是我做错 了什么吗?”戴尔认认真真的挽留着她。 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她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浓密的睫毛闪了又闪,终于还 是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好像一刻也不想多呆。 那个理查德走上前来,低声对戴尔说了几句。戴尔咳嗽了两声。 “那么,我去为您安排车吧,小姐。” 克里斯蒂娜勉强点了点头。 戴尔和理查德离开了套房。在走廊里,戴尔停住了步子,疑惑地看着对方: “你说知道她的心思?那么她为什么突然这样古怪?” “阁下,格里夫特小姐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这样的处境,对于清醒过来的 她而言,属于相当尴尬的状态。咱们对她这样照顾,俨然是把她看作是与萨尔斯大 人有重大关系的人了,可是她自己却不能甘愿稀里糊涂的被摆到这个位置……”理 查德分析得头头是道,“我有七个女儿,阁下,这还真不是白养的。年轻女孩的心 理,我想我比较熟悉——” “可是——我就不懂了!她难道不相信萨尔斯大人是爱她的吗?当时他抱着她 那样急切的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么痴心的表情……”戴尔不想听理查德个 人的育儿经,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疑问。 理查德叹气。他发现克里斯蒂娜对贵族的指责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您当然 是最了解大人的人之一。不过,女人就是这样子的,她们不但要感觉到爱,还要说 出来给她们听才相信。大人毕竟还没有对她说过什么确定的话,不是吗?正相反, 他们最近的几次相见,都是不适合谈心的场合。” “嗯……不管怎么说,克里斯蒂娜是让大人唯一觉得苦恼的女人……”戴尔低 头沉思。 理查德微笑:“阁下,恐怕——不止是这样,不过这样的话听上去不像是正常 的恭维。现在还是随着格里夫特小姐的意思,让她走吧。” “嗯。”戴尔点点头,正要举步,却看见一位随从引着帕特里克- 弗林走来。 他一身戎装,一只手揣在灰色军服大衣的口袋里。 “我来拜望格里夫特小姐。” “拜托你见到她叫她丽蒂,弗林!她现在正是不自在呢。”戴尔用手抚着额头 作头疼状。 “为什么?”弗林抬起方正的下巴。 “我——”戴尔一回身,发现克里斯蒂娜已经不耐烦地走了出来,那解释的话 就只能吞了回去。 “弗林?”克里斯蒂娜看见大本营的警备副长官,脸上泛起了微笑。戴尔不知 道她为什么对弗林这般加以辞色,不由得对弗林刮目相看。不过克里斯蒂娜随即的 话说明这完全是出于对死里逃生的人的关怀:“阁下,您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吗?我 知道您因为齐格菲上的任务受伤很重。” “我很好,谢谢您。” “请原谅我不能请您进屋去坐了,首先,这里不是我支配的空间,其次,我急 着马上走。怎么,阁下,您不是为了我专程前来的吧?” “是这样的,小姐。我从医院来的。受萨尔斯大人所托,给您带来一样礼物。” 克里斯蒂娜挑高了眉毛。看样子她很想索性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但是弗林的 表情很郑重,她的好奇心也渐渐上升,终究也没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这时弗林 已经把一个简简单单的小袋子递到丽蒂面前。 他要是对我使用贵族对女性惯用的伎俩,我就要说出点好看的来。丽蒂半真半 假地对自己说。她虽然个性坚强,但是生性温柔乖巧,不容易得罪人。可是经过这 样一番磨折,她觉得很难管住自己不说刻薄的话,尤其是对那个莫名其妙的——他 吐了血,还以为是自己受伤吗? 克里斯蒂娜接过袋子——好像很轻——解开了袋口,把里面的内容倒在手掌上。 她愣住了。 那是一条项链。不,不如说是个标志。一条银色的链子,生生断成两截。因此 原本挂在上面的吊坠成为了独立的个体,随后滑落在她的掌心。链子本身好像没有 什么特别,只除了断口有些奇怪,那处的扣环歪扭着,好像是用很大的外力拽断的 一般。那个坠子…… 克里斯蒂娜用手指拈起它来。很小的圆形坠子,上面用阳刻手法雕出一只振翅 欲飞的凤凰,造型雄奇,手法质朴;圆形的坠子隐隐透出晶莹的光,显然是斯菲克 斯家族的旧物。 “这是……这是他——萨尔斯阁下的……?” “这是他从小佩带的饰物,坠子上雕刻的是凯塞林家族的族徽。我是在齐格菲 号指挥塔的地板上捡起来的。那时——在战场上时,大人自己把它丢掉了。” “他扯断了这条链子?”克里斯蒂娜惊异的看着断口,“这条链子怎么了?难 道是和利安德尔有关联吗?” 戴尔心里赞叹了一声,这样聪敏的女孩……真不知道是不是大人的福气。弗林 只是摇摇头。 “我不清楚这一点,不过,这样想是很能解释得通的。” “那么这条链子没办法重新焊上了吗?” “我试过了,可是不成功。那是钻石银的,这种金属,一旦断裂,除非重新熔 化制作,否则不能修复。这真是一种拒绝修好的金属啊,小姐。它有个别称,叫做 ‘永不原谅’。” “这样吗……” “我在大人醒来后,就还给了他。他没有接,打量了片刻,示意让我来送给您。” “他还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送给我?” “没有,小姐,大人他身体还是很虚弱。原本以为他的外伤只有脖子上的一道 伤痕,现在发现他的身体很多处都有淤青。医生说这是在精神极度紧张之后出现的 正常反应,只是这样密布是他从医以来罕见的。” “哈,当然那。”戴尔忍不住冷笑道,“没有几个人会有这样丰富的经验:被 挚友背叛并且推向死亡!” 克里斯蒂娜无言地点头。 “对了。”弗林突然想了起来,“大人说是说过一句话。他请我转告您,说这 件东西,他当时本不该都抛开的。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克里斯蒂娜也摇摇头。她将项链装回口袋,小心收好。简短的和他们告别,坐 进宾馆为他叫的光车,没有同意凯塞林的卫队送自己回家。她好像暂时不想再看到 任何有关于凤凰的图形。 可是在车上,她忍不住再度打开了那个小袋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条项链, 一时间柔肠百结。他把浓缩了前半生的护身符送给了我……他还在想着我……他… … 她迷迷糊糊的转着念头,目光投向窗外,手指无意识的把玩着坠子,突然听见 轻微的喀的一响。低头再看,那个坠子竟然已经打开了。里面射出来一道温和的光 波,一个三维图像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张合影,一位个子矮小的中年人搭着一个英 俊少年的肩,两个人都温柔地笑着。 “这是他的皮特老师吧……”丽蒂猜想着。仔细地看着两个人——尤其是—— 萨尔斯少年时期的眉目,寻找着与现在的他的联系,不由得温柔的笑了。 “皮特老师。家族的徽章。利安德尔送给他的链子。”果然是表征着他二十四 年来的全部感情。丽蒂孩子气地数着这些要素。正要把坠子合上,却又有了新的发 现:坠子的盖子内侧,好像粘着一片小指指甲那么大的薄绢类的东西。她稍稍舔了 一下指尖,把那个半透明的薄片粘了出来。 “这是什么啊?”举到光线下看,那又似乎不是纺织品。它并不是褐色的,是 白色的东西因为脱水而微微发黄,半透明的质地中间——透出植物纤维的纹路…… 植物纤维? …… 出租车司机在经过十字路口时看了一眼后视镜,目光顿住了。他发现,这个不 知道什么来头的美貌姑娘,手里紧紧握着什么,肩膀抽动着无声的哭泣。泪水从她 白玉一般的脸庞上不断滑落,可她优美的嘴唇却在微笑…… 那片奇怪的东西,是他在克里特之战后的庆功宴上,从她发上取下的蔷薇花瓣。 * * * 让我远远地看着他。 苏兰特在凯德军用机场的停机坪上,一个人等待了很久。她的随员们都知趣地 退在一旁。偌大的空间连一声咳嗽都不闻,静得像是凌晨一点的地铁车站。 让我远远地看着他。 利安德尔啊! 你做了什么事呢? 由于利安德尔是赶在大军之前,因为政局的动荡而迅速回来,因此,只有军部 的成员们赶来机场迎接他。地球的战况已经众人皆知,可是这样只能用胜利来形容 的结果,却让在场的人们呈现出暧昧的神情。几位资格较长的下级更是一幅刚刚从 沉重的梦境中醒来的样子。 但是苏兰特,她是不同的。 从十六岁起,她就见到了利安德尔。同时也就认识了萨尔斯- 凯塞林。一个迅 速地吸引了她,成为了她认定的爱人;一位始终支持着她也爱护着她,像是自己的 兄长。有时候,苏兰特不是不嫉妒萨尔斯的,尤其是当她听到利安德尔对自己说出 这样的话——“多幸运啊,苏兰特!”利安德尔轻轻地抚摸着她柔嫩的脸颊,“多 幸运啊,你住在苏兰特的躯壳里!” “你在跟谁说话呀?我不是苏兰特吗?” “不,我在问候那个独有的你。你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灵魂,然而有幸住在 这样美丽的躯体和高贵的身家里面……真高兴你是你,苏兰特。” 这算是利安德尔爱得最为颠倒的时候所做的表白了。然而即使这样说的时候, 他的语气仍然带有一丝自嘲和拖沓,很难让苏兰特这样聪明的女子心醉神迷。她很 清楚这番话的意思。即使苏兰特不是这样的美貌和品行,即使她根本不能激发利安 德尔的爱,他也是准备好了要向她——帝国实力仅次于斯菲克斯的辛迪大公女继承 人求婚的。相比其他大贵族貌合神离的婚姻之下,她应该觉得自己幸运;但是与一 切渴求爱情的女人相比,她又觉得很有缺憾…… 是的,她由此有些嫉妒萨尔斯。嫉妒他们的初识并不基于萨尔斯的地位,而是 两个恶作剧的小孩的碰面;嫉妒他们在一起讨论什么或者谈笑什么时候,表现出的 高度的默契;嫉妒他们引用童年经历的那些典故的时候,自己还需要讲解才能听懂 ;嫉妒他们…… 可是同样,正如她清楚的感觉到嫉妒,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像是爱着哥哥一 样爱着萨尔斯本人。萨尔斯温和的笑容,幽默的谈吐,还有他的住宅里轻松愉快的 气氛,都让她感到惬意和舒服。虽然有时候会有孩子气的嫉妒心理,但是正矛盾的 是,她还经常制造着他们三人在萨尔斯那里的聚会。在那里时,利安德尔是最为放 松的了。他的绿眼睛活泼地闪了起来,薄薄的嘴唇也展现出明快的笑意,那时的她 常常不经意凝望着利安德尔,本能的如同眷恋火光一样眷恋着这样的温暖神色…… 我要远远地看着你,利安德尔。 这样的姿态和角度,我并不陌生。 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情呢? 苏兰特徘徊在停机坪上。她明明知道距离降落时间还有相当的距离,可是她无 法安静的坐在屋中等待。 前几天,地球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自己陷入了震惊。之后,便是安全感的崩溃。 她表面上还是按部就班地处理公务——不如说,她是疯狂地做事情,即使公务处理 完了,她也尽可能地呆在人多的嘈杂之处。可是嘈杂声又会很快使她厌烦。她不敢 去交际场所,怕有人拿着最新的战报当作话题;她不敢回自己的住处,怕满室的寂 静让自己痛苦。三个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共同相处的一幕幕,飞一般地在脑海中再三 回旋。 告诉我,利安德尔,你难道失忆了吗? 昨天,苏兰特的早已赋闲的老父亲跟她联络,语气重浊而苦涩。 “我的女儿啊……你最好还是回到自己的领地来,不要再插手帝都的事情了!” “怎么,爸爸?我不是插手吧?这里也有我的职务啊?” “你是个聪明姑娘。苏兰特,你很清楚,我并不是在跟你讨论政体的事情。我 很后悔不应该在你哥哥死去之后,没有选一个男性继承人。现在的担子,对你来说, 太沉重了。” “我可以处理好的,爸爸。” “苏兰特,回来吧!……”老父亲这一声呼唤仿佛是从深渊的边缘发出来的, “那个男人会误你的一生。也许他不会造成你的毁灭,可是他会造成你一辈子的损 耗。你以为人的生命会随着年龄而延续吗?不,不会的。告诉你,有些人在某个时 刻,就无力生存了。从此后他的生命,就是一连串的磨损……不要让那个男人把你 带到这样痛苦的境地,苏兰特!他已经触犯了相当多的人们,他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爸爸。”苏兰特眼睛中充满了泪水,声音很轻柔,像是个哄着洋娃娃睡觉的 小女孩,“也许我们原本就不该奢求,在婚姻和爱情中寻找幸福。……” 我要远远地看着你,利安德尔。 我并不奢望你给我的幸福。 可是你做了什么事情呢? 我不能思考了,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仿佛是经过漫长的等待和震耳的轰鸣,利安德尔终于出现在徐徐打开的舱门口。 他向舱门外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根本对什么人来接自己不感兴趣。只要其中不含 暗杀他的分子,就是他最低限度的要求;实际上,在看到他的脸庞时,很多人对他 对这条最低标准的重视程度也产生了怀疑。 他跨出舱门,舷梯缓缓下降。这样的效果,原本让人们觉得天上的来使下降, 可是他清冷的眉宇,漠然的眼睛,僵立不动的身体,却看似一尊被诅咒的英俊石像。 唯一有生气的,是在他身后随空气而鼓动的紫色大氅,然而就连它也像是折了一边 羽翼的飞鸟,表现出不自觉的跌跌撞撞。 那是自己送给他的礼物啊。苏兰特上前迎接他。那是她为他挑选的,在大氅的 内侧,她开玩笑的用紫色的丝线绣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家伙还真是风光旖旎呢。利 安德尔接受礼物的时候这样笑着说。它做到了我不能做到的事情——把你的标志刻 在自己身上。他用这件华美的外套裹住她苗条的身躯,继而深深的亲吻她,从嘴唇 吻到她雪白的脖颈。那是充满着赞美和欲望的亲近。然而,现在,那衣服也沾染了 主人此刻的气氛,当时的温热了无踪迹。 利安德尔啊…… 你做了什么呢? 苏兰特上前迎接他。 在利安德尔采到坚硬的地面的那一刻起,他的身子不稳似的微微摇晃。他用带 有敌意的眼光望着周围排列的人们,不发一言。在场的人们暧昧的表情一扫而空, 在这样的目光下低下头去。 “恭迎殿下……” 利安德尔终于望着苏兰特。可是那也不过是眼珠微微一滞,爱人的出现没有让 他有什么明显的反映。 “利安德尔——”苏兰特伸手要握住他的手掌。在此前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急于 要求他解释什么,可是当他出现的一刹那,她就只剩下了怜惜和心痛。他看上去这 样的……疲惫,仿佛是他自己险些被消灭。 她几乎要碰到他的手了,可是那双修长的手以一个轻微但是突兀的动作避开了 她的触摸。那双手戴着一双雪白的薄手套,在阴暗的天色下,那白色醒目的有些刺 眼。 “当心。”利安德尔以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悄声说,唇角突然出现了恍惚的 一抹笑容:“当心……鲜血不会让你的手更好看的。那是太难得的装饰品。” 有些人在某个时刻,就无力生存了。从此后他的生命,就是一连串的磨损。 爸爸,您预言的是我的未来,还是我深爱的人的现在?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