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苦短,先吃甜点 在萨尔斯- 凯塞林阁下的盛大酒会结束之后,各路人马酒足饭饱的离开会场。 在战争刚刚结束之际,他们能找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高兴一晚,欢庆一夜,本身 就是难得的放松。同盟的官员们尤其如此,特别是他们想到了凯塞林家召开酒会的 经费都是斯菲克斯出的而非同盟纳税人的钱,心里就觉得更加清白。 李纵云没喝多少酒,不过当他离开时,他的勤务兵和副官还是搀扶着他。他的 眼睛在战争中受的伤害一直没有好,况且他提前离开医院继续投入战争也加剧了病 情的恶化。此刻,他勉强保持住了正常的视力,可是在黑夜时却全面衰退,遇到灯 光照射也会不舒服地眯起眼睛。利德想住进他的军官宿舍照顾他,被他愤然拒绝了 :“我绝对不想有跟男人同居的历史!” “您在军校不也和绯雨阁下住过一个宿舍。” “就是因为那个先例实在太差了!” “那么找一个女人来照顾您吧!”利德表情木然地说,眼睛却不易察觉地一转。 “……”李纵云隔着帽子抓抓头皮,继而扯下帽子来继续抓,“我不用你管!” 现在他刚刚出了萨尔斯的庄园大门,就差点走空了一级台阶。利德叹息的抓住 长官的胳膊:“您还说不用我管吗?” 李纵云摇摇头:“我对自己房门的位置很熟悉——起码我十分清楚厨房在哪里。” 这时候一个很重的巴掌横空出世狠狠拍在利德的肩膀上,把可怜的副官差点打 一个趔趄。随即,他的身后探出一张容长脸庞,带有狐狸一样的促狭微笑——绯雨 晴“上将”脸色微红地出现在他们身后。他的手仍旧挂在利德的肩上,非但没有拿 开还借此加上了自己身体的重量。利德就算是身体再好,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对于 他来说还是很吃力的。当下他很难抉择放开谁的胳膊比较合适:李纵云是他的直属 长官,可是让绯雨上将摔个大马趴也不合适啊;看看,他显然是靠自己站不住了。 “米德尔顿!”利德万般无奈,大叫起总是跟随着绯雨蹭吃骗喝的卡特尼来。 李纵云的勤务兵叹了口气。卡特尼安静地从他身边溜过去,拍著利德的另一个 肩膀,力度和幅度并不比绯雨晴差多少:“利德上校,叫我阁下。”他的脸色还是 那么苍白,脸上表现出一种奇怪的镇静,只有戳向自己胸膛的手指微微发抖,证明 萨尔斯宴席上的酒浓度并非浪得虚名,“我现在是——将——军。”他咯咯地笑了 起来。 “天啊!帝国要是现在打过来的话,真是一个好时机!”利德的忍耐到了极限, “三个自称是智将的人都成了这个样子!” “你们在我的门前闹个什么劲啊?该不会是为了加新水吧!”一个清亮的声音 从门里传出来。月光下,萨尔斯身后跟着一队卫士,汤姆克伦在左,罗兰在右,缓 缓地从院内步出来。银色的月华为他们的身体增添了阴柔的光影,而萨尔斯的出现 却如同为月光增加了质感和依托,与照射在他身上的银辉相比较,他处的月影竟然 显出了几分落寞。 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来,参次不齐的(口齿多少有点模糊的)回应着:“大人!” “大人,我们走不动了——” “大人,我实在是应付不了这么多‘阁下’啊!” “说‘走不动了’是什么意思啊?”汤姆克伦嘲讽的回应,“绯雨你的勤务兵 呢?吃喝玩乐之后,我们还要管你接送啊?”说笑归说笑,在他的示意下,几个卫 士还是去搀扶着同盟的“智囊们”了。 “利德,什么叫这么多‘阁下’?你要适应的只有我一个人呀。”卡特尼嘴巴 很坏的回驳着。靠在卫兵的胳膊上他转身勉强不失礼的向萨尔斯道别,心里却模模 糊糊地琢磨着:“难道订婚能给男人增加点别的什么?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古怪。这 似笑非笑的表情倒是有点像那个家伙——他们决裂之后相似点好像多了!” 萨尔斯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致意。他恍恍惚惚地望着天空,迟疑了片刻,伸出修 长的手指好像想去抚摸和梳理空气中无形的万道银丝。他喃喃低语:“奇怪哦,地 球的月亮和斯菲克斯的狄安娜星真的很相似……” 卡特尼认为大人根本就是喝多了,狄安娜的本意就是月亮。对于在先的地球文 明的遵崇,斯菲克斯的移民才会这么称呼他们首府的行星。他忍不住偷偷笑了:帝 国现在要来攻打绝对是个好机会,连最高统率部长官都已经神志不清醒了! 他自管自地走着,不留神快了些,撞上了绯雨晴的背。他恍惚中伸手想去扶, 不料自己一个踉跄,手掌一个前推,正好戳在回过身来的绯雨晴的胸口。 “哎哟!”绯雨忍不住喊疼,含糊地骂道,“你这禽兽!” 院门内,萨尔斯从空中收回目光,盯视着绯雨的背影。他的眼睛中闪动着复杂 的光波。已经道别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李纵云终于摆脱了副官的纠缠(还有同仁们的捣乱:绯雨非要坚持跟他坐同样 一辆车,利德又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第一智将”的手指头从自己的肩膀 上一根一根掰开;其间还包括卡特尼的怪话连篇的精神干扰),一个人摸索着,小 心翼翼的走上了自家高级宿舍的门厅。站在门廊里面,他没有马上进门。他向门两 侧煞有介事的环顾了一下,轻轻地说起话来。自从他受伤以后,在夜晚回家时,他 总是这样做。 “我今天又假装是你来了。你好吗?……” 他侧着脸听了片刻,微笑着。 “我总以为你会来这里……你总有一天会来这里,听我说给你听的。我回来了。 我期待着你能回答我一声‘欢迎回家’。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一天呢?” “我回来了。”李纵云在短促的再次沉默后微微仰起头,“夜风很好,你感觉 到了吗?我去参加萨尔斯大人的订婚仪式去了。看到那位美丽的小姐,就是丽蒂— —格里夫特小姐啊,我跟你说过的——她很幸福的样子。我真希望你也能幸福。不。 这个措词太傻了。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期待什么幸福,只能说,反正人生都要受折磨 的,我宁可要你这个最亲爱的刑具来惩罚我。” “我希望你来啊。可是,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差点死亡的滋味了。那差一点就成 为真的了。如果你顾念我——你是不是真的顾念我啊?那么,同样的担忧和痛苦, 会再次发生在你身上,真的,我说,那太残酷了……今天晚上,我有点爱热闹,爱 说话。我每天都不是说这么多的。你知道吗?我希望你在这里……” 李纵云的话越来越散乱,终于他停了下来,狠劲抹了抹脸。刚才的温柔和恍惚 消失了,他自嘲地干咳了两声。 “我还是进去吧。简直像个傻瓜!” “欢迎回家。”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浮现在空气里。空气中顿时充满了甜蜜的质感,还仿佛带有 了雨后蔷薇花芳香又潮湿的气息。 …… 几乎是在李纵云愣住的与此同时,绯雨驾驶着光车在大道上疾驰,那速度几乎 让卡特尼吃不消了。 “阁下,您既然没喝醉,为什么要那么使劲的折磨李纵云和利德这个老好人啊? 他的肩膀明天一定青肿!” “废话!”绯雨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他一眼,“我心里紧张的情绪就靠这个得到 派遣的!” “您的计划已经全盘告诉我了,我可以回家睡觉了吗?当然,您一定会成功的! 像您这样主动把头往绳索里面套的男人,总是不会不被生活绞死——啊——哈——” 卡特尼怪可怜的打个哈欠。 “下车下车!别让你那套理论破坏了我美好的情感!” 车门一响,卡特尼被非常粗暴的推下了车。他歪歪倒倒地走了几步,突然瞪大 了眼睛叫了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啊?阁下!!!你不能这样对我——啊——回来!!!我要回 家——” 光车绝尘而去,留下的是绯雨大吼出来的忠告:“找警察去!” 这天将近半夜十二点钟,同盟高级军官宿舍区,欧阳云飞参谋长的爱女阿绢还 没有睡。她先是穿著出席宴会的小礼服坐在镜子前出神半个钟头,然后又慢腾腾地 起身给自己倒水。倒了水却不喝,在手中转着看物体在杯壁上的折影,如此又是半 个钟头。父亲和她一起回来的,这时候却是早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父亲和自己一起回来的哟。阿绢噘起了小嘴。哪里有这样的交往啊?哪里有这 么不懂事理的男人啊?绯雨这个笨蛋!自从他死里逃生回来,还没有几次机会能跟 他好好谈话呢,一谈到这个问题,他不是嬉皮笑脸,就是含糊其词,真不知道他在 想什么。这次见面,他好歹是和自己跳了舞,可是居然连自己的脸都不怎么看,话 都不多说了!暗示他送自己回来,他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一溜就不见人影……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的私人通讯仪微微的震动起来。她看到了呼叫人的名字,虽然咬着嘴唇,但 是眼睛的笑意却慢慢升起来,拦都拦不住。 终于要道歉了吗? “傲慢的先生,你还活着吗?” “说你呢。” “喂?你在哪里呀?不是醉倒了吧?” “阿绢,你听我说。”那边的声音真的有点奇怪。是绯雨,可是又像是陌生人。 “好的,要是你还有什么语言是有价值的话。” “你到窗边来好吗?我知道你还没换衣服。一般女人参加宴会,回去卸妆的时 间就要大半夜呢。” “我才没那么老!” “你走过来了吗?放心,我不在窗台下面拿着望远镜,那种事情自从你毕业以 后我就再也没干过了……你来了吗?——好。我不在下面。我要你抬头看着天空。 是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阿绢没好气地说。 “你这家伙!就不能按部就班的回答吗?一般的女人不都是会温柔地说‘月亮 好美啊’之类的吗?” “我不是一般女人,谢谢了。”阿绢笑道。 “这个,我早就有觉悟了。” “你今天干吗这么古怪啊?是不是要地震啦?” “跟地震有什么关系?” “地震前的老鼠什么的都会很异常。你这是要说什么?痛快点说出来吧!” “这话是违反我的本性的。” “你老先生说什么话都说是违背本性的,这很好理解,因为你回头就可以宣称 你那些古怪的言行跟你的道德没有关系。你的本性到底在哪里呀?是不是已经萎缩 得跟盲肠一样,让你这辈子都用不着它了?” “哎呀。哎呀。”那边终于笑出了声音,“我真的败给你了。你看来是不需要 正常女人期望的浪漫。亲爱的欧阳小姐啊,既然你的温柔并不多过于我的本性,你 能不能高抬贵手,安静下来先让我向你求婚呢?” 阿绢红了脸,所幸绯雨不在眼前。 “喂,你在听吗?”绯雨感觉到了她的安静,在那边确认起来了,“你愿意嫁 给我吗?——我会很实际,因为在娶你之前我就没存什么幻想;我会很负责任,因 为要你做妻子就是选择人生的历练;我会很有活力,因为你随时都可以把我侮辱得 跳起来;我会很有成就的,因为即使我不能在军事上青史留名,也会在跟你的生活 中锻造成为哲学家的!怎么样?” “……好吧。” “什么?啊?” “我说,好吧!既然每个家庭里都有蟑螂,那么丈夫的存在也不是那么不可忍 受的事情!” “……你对我跟蟑螂的态度没有区别吗?” “当然有!起码我——没有拿拖鞋打你啊!” “我真该知足了。”绯雨喃喃地说,“喂,将来我们的孙子听说我们的婚姻是 在这样的话语中允诺的,会不会相信啊?” “你原本准备的那一套浪漫的词汇是什么?现在说给我听听。” “也好。反正现在我还没有什么落在实地上的感觉。阿绢,我——你刚才是答 应了我吧,哈?” “哈什么哈。快说你原来预备好的那一套。” 绯雨往欧阳宅的围墙上一靠,望着满天的星星:“说说也好。其实……真的有 点傻气呢。不过我是突然想到的哦。我觉得——我发现,我们看见的星光其实都是 回忆。都是它们在几千万年前发出的光芒,如今成为了我们的现在的星辉。如果还 有人按照陈旧的光速,在别的星球上观察我们的爱情,那么实际上,他看到的就已 经是枯死的标本。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非把你牢牢的固定在身边不行。阿绢,别 笑我。我们生存的空间太不稳定,我们在这个时刻又超出这个时刻。我必须在有限 的时间里确定一件事情。我要你做我的妻子,而不是……星光中一个可能枯萎的梦 境。近距离地折磨我吧。让我觉得人生的重量吧。总之,就是别抛开我在虚空里面, 面对着满天僵死的过往。——” “过往也在运动中啊。你真是没有哲学精神。”阿绢的声音似乎不仅仅是从通 讯器里面传出来的,那么远又那么近的在耳边响起,“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在 学校的时候你就总是这样!” 绯雨蓦然回转身。满天星斗明亮的似乎垂泪,星空下自己心爱的姑娘亭亭玉立 地站在那里。他张开了手臂,她投进了他的怀里。 “好像也不是多么沉重的人生啊。”绯雨说。 “你要把刚才这个版本告诉我们的孙子哦。而且你要——” 阿绢抬起她明亮如星的双眼,凝视着绯雨的脸庞:“——亲口说给他听!”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