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微君之故 “战神在上,爱神在下!”萨尔斯叫着古老的宣言,将右手的剑向下一划,闪 耀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战神在上,爱神在下!”利安德尔以同样的气势回应着。 “看剑!” 这是477 年春天,利安德尔前来斯菲克斯小住。近来他的拜访比以前频繁了很 多,这颇符合两个孩子的心意,也是大公努力促成的结果。 正好路经庭院的亚当斯看见少主在和前来拜访的三殿下按古老的骑士礼节击剑 为乐,不禁摇头叹息,而且故意动作很大的样子。 “你看你的‘保父’一幅苦瓜脸。”利安德尔收剑笑道。他俊美的脸向廊柱微 微一侧。 刚刚过完11岁的萨尔斯回答:“你这不会是找个借口跟我罢手吧?”他长剑一 侧,“我就说你的臂力照我还差得远!” “谁说的?我现在举起一款浸透水的毛毡都没有问题!” “哟,了不起!那毛毡一定稀疏的像筛子一般!” “那就再来!我让你的防守像筛子!” 亚当斯发出很大的咳嗽声。 “唉……亚当斯,到底什么事啊?”萨尔斯不耐烦地看着他。 “殿下,我的意见是您要多花点精力在枪法上啊!学那些华而不实的骑士剑法 没有什么用处!远的例子就不说了,就说我吧……” “您在七年前的一次游园会上,看见山林里有一只黑熊或者是猛虎―――”萨 尔斯接话。 “上次说的是豹子。”利安德尔插嘴。 “反正是只猛兽。于是您彬彬有礼的问我的父亲――” “‘阁下,我可以借您的长枪用一下吗?’――”利安德尔接话。 “一声枪响之后――” “您对各位宾客说:”各位,刚才发生的事不会有痕迹留下。‘“利安德尔抢 过话头。 “没错没错!”亚当斯笑开了眉眼,“二位真是记忆超群!” “是您说得太多了吧!” “而且到最后谁也没看见野兽的尸体。” 似乎感到经受不住小哥俩的毒舌,亚当斯急忙转移话题。“总之,多学点枪法 是没错啦。人的头脑还是实用点为好!对了,我最近把靶场修葺了一下,还买了新 一批教练枪……” “真的?”萨尔斯终于觉得听他的唠叨还是有回报的,“利安德尔,去打枪好 了!” “真那么想打枪,不如跟我去凯德读皇家军事学院怎么样?”还不满11岁的王 子突然冷静的说。 亚当斯愣了愣,眼中闪过赞同的神色。 “军事学院?”萨尔斯有些疑惑,“可是,我在凤凰学园的功课还没有读完!” “在那种地方读书一辈子也读不完!那些可敬的老师会告诉你学海无涯……” 是的!亚当斯深有同感。 “我倒是真想成为一个学者呢。”萨尔斯感叹着明知无法实现的梦想。 “你总不会以家主的身份一生都笼罩在阿斯特鲁斯老师的光环下吧!”利安德 尔指出,“你们凯塞林家可是以武勋传世的,你不当军人,回头怎么树立你在家族 中的威望?” 有理啊有理!亚当斯头都点酸了。 “这个我知道。可是皮特老师会不会对我失望呢?”萨尔斯没有把握的说。 不论他怎么想,他总是会同意的。亚当斯这样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那一刻 他的表情深沉难测。 “我今天没有见到皮特老师。他在哪里?”萨尔斯突然问亚当斯。 “他?他……” 这么一迟疑萨尔斯已经觉得奇怪:“他在哪里,需要你去掩饰吗?” “请原谅,殿下。他在和您的父亲谈话。” “我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这么正式约见他?”萨尔斯突然心头掠过一阵气闷的 感觉。这在平常也不算特别,可是放在这段时间就让人无法等闲看待。萨尔斯最近 总觉得老师有些闷闷不乐。他总用一种奇怪的,好象明天就不能见面的眼神打量他 ;当他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后,老师却回避了他的问询。上次老师居然在自己的寓所 里,要求萨尔斯给他唱凤凰学院的校歌:“微君之故,胡为中宵?求学道远,载渴 载劳。桐树在堂,有凤来朝。微君之故,胡为中露?夙夜静思,不辞辛苦。灵琴一 线,良材得抚……” 萨尔斯的声音有些生涩和尴尬,这般年纪的孩子不大喜欢这样的表现方式,可 是老师却是很陶醉的样子。 他最近为什么这么奇怪呢? 萨尔斯沉下脸,瞪了亚当斯一眼,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身问利安德 尔:“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亚当斯一愣,就听利安德尔回答:“不,我想这是你家的私事。” 萨尔斯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下?”亚当斯询问着正注视着朋友背影的利安德尔。 “那个意气用事的家伙。亚当斯,你的未来家主一定是去找施坦因纳大公去了。” 萨尔斯跳上了自己的专用光车,甚至没有找一个卫士,就离开了宅邸。他采用 自动驾驶系统,打算匆匆穿越城区,去父亲办公的地方也就是斯非克斯的领主官邸。 在光车开到自家大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影挡在了车的前面。 光车发出的刺耳声响几乎撕破了双方的耳膜,萨尔斯气愤且心急地探出头来。 一个身高看上去足有十八岁,面目却似乎带有未成年的憨厚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 着刚才像发了疯的车子。 “汤姆克伦,你没事吧?我有急事,快让开!” “萨尔斯殿下,您要去哪里?您怎么一个人?” “我要去领主官邸!” “不行啊,太危险了,还是让我来给您驾驶吧!”汤姆克伦自说自话,拉开车 门就坐了进来。他是凯塞林家族世袭卫队家庭的长子,眉目英伟,身材魁梧,虽然 才十五岁,可是认识萨尔斯却有十年了:他五岁时就向尚不满两岁的萨尔斯宣誓效 忠。那时虽然是大人的指使,可是后来萨尔斯的良好表现让汤姆克伦更加坚定了忠 诚之心。此刻未来家主有“难”,他顿时有一种重任在肩的劲头。 “不是有操作系统吗?” “那个比较守交通规则,您使用它是开不快的。”汤姆克伦自然地说,坦然回 看着萨尔斯百忙中投来惊异的眼神,“您不是说有紧急的事情吗?” “是那样没错……”满心焦灼的萨尔斯也被他逗笑了。 “我的车技您放心,在下的父亲是个名车发烧友。哎呀,对了,我没有成年哪, 还没有驾驶证……”汤姆已经重新发动了车子,一溜烟开了出去,这才想起了要紧 所在。 “你不用担心,有我在,没人敢检查你。”萨尔斯保证。 精神抖擞的汤姆克伦将原本半小时的路途硬是缩短了三分之一,萨尔斯通行无 碍地冲向父亲的办公室,却被他父亲的助理拦在了门外。 “我要见我的父亲。”萨尔斯努力调整着呼吸,尽可能平和地说。 “对不起,萨尔斯殿下,大公殿下刚才出去了。” “我父亲不在?” “确乎不在,殿下。” “那么,他刚才会见了什么人没有?” “这我不清楚,殿下。” 眼见助理一定是一字不吐,萨尔斯决定去皮特老师家看一看。他再也无心调整 什么呼吸步伐,在长廊的尽头终于跑了起来。官邸的空气经过人工调节,可是此刻 他觉得胸腔和肺叶因为吸入这种气体而沙沙作痛。 忠实的汤姆又驱车前行,此时的天色已经发暗了,斯非克斯的月亮??荻安娜 星苍白的脸已经在灰蓝色的天际若隐若现。暮色中萨尔斯大睁着眼睛,他终于看到 了前方的皮特寓所隐约的轮廓:“汤姆,再快些!” 片刻后萨尔斯有些踉跄地扑上房门,汤姆几乎以为他要撞上去了,可是房门却 应声洞开。汤姆急忙上前一步护住萨尔斯:“殿下,您镇定些!” 这时,萨尔斯反而站在门口发愣。他眼前的门自行打开了,里面的灯光同时也 亮了起来,可是那张慈祥的脸却没有出现。 “殿下,我先进去吗?” 萨尔斯仿佛没有听见汤姆的建议,梦游一样走进房子。汤姆担心地紧跟其后。 房子里面静悄悄地,主人显然是缺席了。 萨尔斯在客厅没有作停留,直接推开了书房的门。他发现老师的光脑没有带走, 屏幕上还有一个文件标记在闪烁。他几乎是麻木地驱动了它。 皮特的声音响了起来,平素的厚重中增添了少见的感伤。 “我亲爱的孩子,我对自己的不辞而别很抱歉……” 似乎直到此刻,萨尔斯才真正认清了老师离开的事实。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哭 得完全是一个痴心的孩子。 “说是不辞而别其实并不完全准确,我是跟大公殿下正式地告别了的。萨尔斯, 我想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使得它本身也许不那么难以接受。我是一个叫做民主同盟 学会的骨干,我的著述的公开出版引起了比较大的反响,因此我在贵家族的存在, 对你们的政治地位是不利的。 应该说,你父亲对我很宽容。他甚至同意,只要我公开声明这些文章是别人冒 我的名字写的,以后我可以匿名再作发表。这样凯塞林家族可以为我提供保护,可 以安全的居留在斯菲克斯。“ 萨尔斯猛然抬起头:这样不是很理想吗? “可惜我只能辜负你父亲的好意,因为我需要自己的身份去做一些公开的事情。 除非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不然我怎么也不会放弃我的思考和写作。”皮特的声音激 扬起来,“面对苦难和不公我不能沉默,有良心的人都不能。” “大公很遗憾我不以自己的安全为第一要务,是的,我不能。对这一点我很自 豪。我遗憾的是,我也不能以在这里的情感作为第一要务了。萨尔斯,你还小,你 长大了就会明白,男人要担负很多沉重的责任,这有时是会牺牲亲密的感情的。我 觉得无愧于你父亲的是,我并没有传授所谓‘危险的思想’给你……” 萨尔斯突然擦了擦眼泪,回身向门口跑去。 汤姆急忙挡在他面前:“殿下,您先告诉我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追回老师来!”萨尔斯喊道,“我不管他是什么同盟的也好,什么危 险分子也好,我要他回来!我的父亲用不着这么为我担心,我要他回来!!”他用 力推开汤姆,冲出了房门。可是他刚出了门槛,就像是被石化了一样停住了步子。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房门外的草地却被几十辆光车车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侍卫 们足有半百,整齐地一字排开;中心的一辆雪白的车驾旁边,施坦因纳大公冷冷地 注视着儿子。 “你这是干什么,萨尔斯?”做父亲的威严地发问。 “我……我要我的老师回来!”萨尔斯略一停顿,随即大声宣告,情急之中泪 水又充满了眼眶。 “你怎么能让他回来?我的孩子,你恐怕连出门带钱的常识都没有,而且,我 会让你登上任何一个星际空港吗?”大公无情地回答。 萨尔斯的脸由苍白转成了红色。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像寒冬来临前的最后一片 树叶。大为吃惊的汤姆想把住他的胳膊,可是剧烈的颤动几乎让他抓不住。 “我恨你!”萨尔斯突然爆发出来一声大叫,“我恨你!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感 情!” 面对儿子的激动,施坦因纳大公的瞳孔也有些收缩,可最终他保持了镇定: “你看你,方寸大乱,像什么样子。你的老师看到你这样,恐怕也会觉得丢脸!” 这句话就好象冲着萨尔斯甩了热辣辣的一巴掌。 “你的老师为什么离开,他在信中已经说的很明白。两方面都光明正大,没有 任何你想象的迫害。皮特-阿斯特鲁斯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倒是你的表现让我痛心! 你快十二岁了,居然还这样感情冲动!成大事者,不应该让自己感受到有什么不可 失去的人,也不应该全身心依赖任何人!你这样幼稚,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萨尔斯微微垂下头,等到父亲的训斥一停下来,他抬起了蓝眼睛。那已经不再 是晴空的颜色,而是暴风涤荡的海洋景色。 “与其恨我,不如反省你自己的不长进吧。”施坦因纳大公严厉地说,“这种 可笑的热情冲动显然是你母亲遗传给你的。说起性情来,我恐怕布兰德比你更像我!” 萨尔斯突然惨笑一声,施坦因纳大公也不由心里一颤。 “父亲大人,那是因为布兰德父母双全,他对爱心自然没那么稀罕!” 施坦因纳脸色铁青,却没有发作。他再次注视了儿子片刻,回身吩咐侍卫: “送殿下回去!” 萨尔斯是回去了,可是他坚持坐在自己房间的露台上不肯进屋。亚当斯只有随 着他去,可是披给他的毯子也被他扔在地上。 “您要保重,萨尔斯殿下。”亚当斯担心地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大公和皮特 老师都是为你着想的。” “我失去了半个父亲,你明不明白?!”萨尔斯的声音已经嘶哑。 “那么,为什么忽视亲生父亲的心意呢?他这样做,也是??” “我没有忽略他,相反他今天说的每句话我都很重视!”萨尔斯紧咬着牙,突 然他跳了起来,带倒了椅子。 “殿下?” “今天晚上的星光怎么这样亮!”萨尔斯看着天空,神情恍惚地诅咒,“荻安 娜,你这个独眼的妖精,苍白的骗子!你的光芒除了让盗贼欣喜,再也做不成什么 事情!这么亮的光……我的视线不清楚了。皮特老师的落脚点,在哪一颗星星上啊? ……”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你走开,亚当斯!” “是我,萨尔斯。”一个还有些尖的声音回答。利安德尔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是你……”萨尔斯猛然转过身来。两个少年相对无言地望了片刻,萨尔斯苦 笑:“利安德尔,你不是不要管我家的私事吗?你来干什么?” 本性尖锐的利安德尔此刻却简单地回答:“阿斯特鲁斯的处理是你们的私事, 可是……你是我的朋友啊。别迁怒于我,萨尔斯。” 萨尔斯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你太激动了,坐下来吧。”利安德尔担心地上前,扶住萨尔斯的肩膀。萨尔 斯的肩膀微微发着抖。 “你一定像我父亲一样,觉得我很可笑吧?” “不,我羡慕你。”利安德尔迟疑了一下,对住朋友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 “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并没有能让我这样冲动的人。我的父皇他全心的爱都在太子 身上,我的母亲只是拿我做筹码在宫廷争得生存之地,她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 利安德尔的语气还是冷静的,理智的,对萨尔斯他一直在表达理解却并不是赞 成。可是这一点双方都没有意识到,在利安德尔而言,这样表现也是不自觉的。 萨尔斯无言片刻,将朋友的手贴在自己前额上:“我觉得头都快裂开了,利安 德尔……” “可怜的老好萨尔斯。”利安德尔围住萨尔斯的肩膀,“还是不要哭了,以后 ——” “以后?对,我有了以后的打算。”萨尔斯打断朋友的话,眼睛放出光来,像 是一个高热病人的眼神,“你不是让我进军校吗?我打算去,恨不得明天去!” “那——” “我不要在这里呆着。”萨尔斯稳定了语气,“我要去凯德,说不定会有老师 的行踪。我要找到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利安德尔终于忍不住问,“其实,就算他不离开你, 过些日子,你的教育也不会由他来负责了呀!” “这个,我……我知道。”萨尔斯松脱了利安德尔的臂膀,脸上流露出悲哀, “我只是不能接受,一个这样亲厚的人莫名的离开我。他明明说过的,他以前说过 的,他说他会引领我,会照顾我,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不发一言的离开?他骗我……” 这可能是萨尔斯最后的孩子气的流露。他的眼泪,终于再次从眼角滑落。他试 图擦去,然后作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你发现没有,人真正伤心的时候,流眼泪是 没有声音一滴一滴的?” “老好萨尔斯。”利安德尔眼睛也湿润了。他抱住好朋友,拍着他的后背, “那么我们一起去军校吧。——你呀,真是一个非要相信什么,否则就活不下去的 可爱家伙啊……” “我们一定要全力找回老师。”萨尔斯的下巴搁在利安德尔的肩膀上,喃喃地 说。 利安德尔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顿住口,点点头。 两个少年在露台上拥抱着。在他们的头上,是一轮明亮的星体。荻安娜星,不 计较刚才萨尔斯对她的咒骂,慷慨地用自己的光辉,为他们的身体镀上了一道银边。 很多年后,他们还记得那明亮的星光……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