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抹微云 绯雨一回身,就看见了损友李纵云。这位上校在大多数时间里,脸上都带着讨 人喜欢的平和微笑,这时也不例外。可是绯雨却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 “你笑得那么死样活气的做什么?” 李纵云在绯雨的办公桌对面坐下来。 “凯塞林阁下呢?” 绯雨瞪着老朋友,决定先回答问题:“在办公室和亚当斯通电话呢,命令那个 好心的大叔好好管理凤凰学院。阁下一直在找他的皮特老师,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他对留有回忆的凤凰学院就格外珍视!” “哦。……汤姆克伦呢?” 绯雨打量李纵云平静无波的脸:“他去试开阁下的新坐驾了。他就是这样,凡 是阁下要用到的设备他都要考察得仔仔细细,保证阁下绝对安全。” 李纵云嘴角的笑意深了些:“看来大家都有自己执着的东西。你呢……算是情 报狂吧。” “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唉,一想到我走了以后,总长身边除了斯科拉斯堡上将,最倚重的人竟然是 你这不切实际的家伙,我心里就一阵一阵的……难过啊!” 绯雨从椅子上跃了起来:“你要调走?谁批准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的东西,对吧?这样东西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宿命……” “阿门。行了,该说你为什么要走了吧?” “我今天去了国务部财政厅,要求他们批准给军队增加地面火力装置。他们不 给。” 绯雨了解李纵云。物资是他的心头好。如果他没能让军队配置达到标准,他就 自责不已,——倒没有寝食难安,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每顿饭还是吃得下去的—— 但是他会想方设法“说通”上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绯雨经常嘲笑他:“像你这 样家境殷实却又具有守财奴素质的人实在少见,想来是勤加练习的缘故吧!”李纵 云思考了片刻回答:“这确实需要很大毅力。”然后一如既往。绯雨知道绝对不会 “不给”就了结此事:“……然后呢?” “他们被我缠得没法子,告诉我去找国务尚书大人。”李纵云露出嘲弄的表情, “我去了。巴拉斯大人认为没必要。” “是这样啊?那就算了,国务尚书不同意,你能有什么作为?让上面去运作好 了嘛。” “好主意。支持动议!上面运作两票!”李纵云怪里怪气的说,“可是已经来 不及了。我当时过于明确的表明了我的立场。” “你说了什么?” “我说‘大人你干脆发给我们竹竿好了!说不定能把敌舰捅下来!’”李纵云 流露出孩子气的沮丧,“你不是告诉我他智商很低的吗?为什么他能听出来这是嘲 讽呢?” “废话!傻子也听出来了!我看你是特意的!” “你想现在军部和国务部关系微妙,我怎么可以在关键时期给阁下添乱呢?所 以我想引咎辞职——” “别装了,你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这么有责任感?你是觉得这个环境不利于物资 调配,想换个地方透口气吧?——你要调到哪里?” “……第五军管区……德拉诺。艾克上将认为他会欢迎我来……” 绯雨冷哼一声:“他当然会欢迎你啦,谁都知道那个家伙后勤能力出奇的差!” 李纵云像是领悟到什么:“你这么激动不是出于深厚友情的眷恋吧??” “你想得美!” “那是因为我逃脱苦海把你抛在这里照顾总长的原因吧?” “我不像你适应能力那么差!我是生气你找到这么一个漂亮借口走掉了,谁来 给我做消遣和嘲笑的靶子呢?你倒好了,听说地球是个很有意思的自治领!” “饮食文化非常发达。”李纵云好心介绍,“——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是三分羡 慕七分嫉妒。” “你说错了,我是百分之百的恨你!” 就这样,李纵云结束了朋友告别的伤感谈话。纵然这番谈话有所缺陷,他在汤 姆克伦和凯塞林元帅那里总可以得到情真意切的送别。临行前他觉得有必要拜会一 下皇家军事学院的校长,他的老师——欧阳云飞上将。可是在他走向欧阳上将那整 洁气派的寓所时,却发现门廊前已经停着一辆光车。一位个子不高,着深黑风衣, 派头十足的绅士把名片交给仆人,走进了门厅。李纵云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回头路 上他想了很久…… “我是斯派德侯爵。”这句可以解答李纵云疑问的话是说给欧阳云飞听的。来 人在客厅里,并不急于坐下,而是身子笔挺的面向主人,宣布自己的身份。 “久仰。”欧阳云飞淡淡地说。他是一个气色很好的中年人,身材结实,风度 儒雅,眉目清秀,两鬓过早的生有几根银白的头发。他在打量着身为侯爵的不速之 客:身材适中,骨节粗大,好像练过拳脚,但是从两耳下摇颤的肉来看近年似乎懈 怠了。面色红润,但是皮肤暗淡,应该是烟酒过量造成的吧……他等着来客说明来 意。 “我是克拉苏殿下派来的。殿下对您的才学素所钦仰,您的学院人才辈出,说 明您领导有方啊!” 欧阳微笑:“过奖了。二殿下还好?” “吾皇洪福,克拉苏殿下身体康健!”斯派德在称呼中回避克拉苏的排行次序。 “殿下很想面见您,但是现在时局似乎很不方便——” 斯派德停了下来,露骨的观察欧阳云飞的神情。后者身不动头不摇,完全没反 应。斯派德只好自己接话:“哈,哈。殿下也是太过小心了,不过我来向您表达这 份敬意也是一样的!” “那是自然。”欧阳已经看清楚这人的货色,心里一凉。倒不是他对这来客有 什么特殊期待,只是此人的言行再次向他证明了二皇子的为人。学院虽则中立,但 是并不代表关键时期他们不必作出选择。欧阳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他是个老成持 重的保守派,对利安德尔的强势不是很欣赏。他原本对温文尔雅的克拉苏印象很好, 可是从最近巴拉斯的上台,监察厅的异动,元老院的分化,内务部队的嚣张种种迹 象看来,这位皇子气宇偏狭,缺少雄才大略。现在他居然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游说自 己!这位皇子手下没有像样的谋士吗? 欧阳在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抬起眼帘,他向客人微笑:“那是自然。其实, 二殿下对我学院毕业人员的素质应该是比较了解的,利安德尔殿下不就是这里的毕 业生吗?” 斯派德面色一僵,正对上欧阳的明亮目光和优雅笑容,干笑了两声:“呵,呵 ……那是那是!就是因为这个,克拉苏殿下才想向您要求,将本年度优秀毕业生选 拔一批,充实内务部队嘛!阁下意下如何?” 欧阳没有思考太久:“贵部本来就是众望所归之地,这一点不成问题。” “不,我说的是——您特意选派一批人员。”斯派德压低了声音,着重强调。 “哦?”欧阳一扬眉,“……只要学员本身没有异议,我可以亲自编选名单。” “还有一件事……”斯派德想再强调一下,无奈身体语言有限,压低声音那一 着刚才用过,只好不合礼节的前倾着身子:“殿下还想,您的常务副校长刚刚退休, 可否由殿下推荐继任的人选?当然,不会让校长您感到不便的——”斯派德笨拙的 说着,“殿下可以把一系列军事方面的珍本善本,捐赠给学院作为酬谢——” “侯爵。”欧阳沉吟了一会轻轻地说。 “阁下的意思是?” “你说话习惯和人这么近吗?” “对,对不起!”斯派德急忙将横越在茶几正中的下巴收回来。 “侯爵。我们学院财政是由九头神龙家族和其以下各家捐助的。我们的校董事 会也是由学院领导和这些家族代表组成。所以我不能自己决定,明白吗?” 欧阳有理有据的回答着。 “殿下如果对他推荐的人选有自信,请让他来此见我。我可以推举他,不过在 他人的监督下,考核是免不了的。请你回去转告殿下。” “如果常务副校长不行,那教育长可以吗?”斯派德不知进退的问。 “同理可证。候爵。”欧阳快厌烦死了。和这人谈话久了,仿佛自己的智力也 在悄然退化,“请回吧。” 克拉苏王子真是无视传统,居然逼到了学院头上!欧阳上将送走侯爵,愤愤地 想。这还是军事学院,将来对学术界恐怕更加严苛。帝国的前途,真是令人堪忧啊 …… 欧阳长声一叹,觉得自己这间布置清爽的会客室,变的逼仄狭小。看看茶几上 摆放的茶盘,精致的瓷器描绘着十一月的黄菊,往日看来兴盛的花瓣现在似乎在紧 缩着躲避风寒。 “约翰!约翰!把茶具撤下去!”上将焦躁地喊着。 管家约翰随即出现了——出现的太快了些。“我已经走到门外了,阁下。”他 解释道,“卡特尼先生想要见您。” 欧阳的思绪被打断了,有点茫然的看着管家:“……卡特尼?” “米德尔顿。卡特尼啊,阁下。前天因为聚集学生扰乱社会他还被您口头批评。” “哦……叫他进来。” 卡特尼闪着一双灰绿色的大眼睛晃进门来,对校长恭谨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 后,欧阳又一次看见了他尖刻的下巴。可是这时的卡特尼是温和的笑着的。 “校长您好!”他的声音也放松了很多。虽然沙沙的,但是不再刺耳了。 “怎么了?又闯了祸?”欧阳的语气是熟不拘礼的,这在贵族云集的皇家军事 学院是少有的。因为这个学生,从出身到个性都很不寻常。 米德尔顿是贵族常用名,卡特尼这个姓氏却谈不上高贵,这在命名讲究的帝国 社会是很不寻常的。卡特尼的母亲是茉陵当地的一位明星,和大多数明星一样,提 供美貌让观众陷入愉悦的假想;直到她成为一位姓亚兰斯的皇室血统的贵族的情妇, 她仍然用这份工作掩饰着,渐渐事情尽人皆知。这位美女当时已经结了婚,做丈夫 的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对妻子的红杏出墙忍气吞声,对自己由此得到的升迁心 里还有几分欣喜。妻子不回家,他就用妻子带来的金钱到花街买醉,他们的婚姻还 在维持。当儿子降生后,他不敢细想儿子是谁的血脉,只能小心翼翼的观察孩子的 特征。儿子的眼睛像足自己的灰色,让他得到了可怜的安慰,他给儿子起名叫鲍里 斯。卡特尼。但是安慰没有持续多久。鲍里斯长到三岁,虹膜出现了隐约的绿色, 下巴拉长变尖——在可怜的父亲看来,这是亚兰斯家的典型特征,而不去想这是否 是他们家某位先祖的遗传。 鲍里斯在不记事的年纪受到父亲的疼爱,三岁后情况就完全相反了。 他的母亲已经常住在那个贵族为她准备的别墅,但是偶然回家看到的情况足够 她产生母子之情。在情人的请求和不名誉的威胁下,贵族勉强同意为那时六岁的鲍 里斯提供寄宿学校的教育。其后的三年间,鲍里斯的父亲酗酒暴毙,母亲也在他九 岁时病死。 失去他并不在乎的父母亲他并不难过,但是同时失去经济来源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被寄宿学校赶出去,在社会上游荡了一年。他打短工,偷东西,卖假货,打群架, 居然活了下来。当贵族的大儿子生了一种难治的慢性病,贵族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 一个“也许是自己的”儿子。他派人找他做检验,找到的是一个刚十岁就有十三岁 的身高,眼神冷硬的男孩。 鲍里斯从此改名叫米德尔顿,名义上是贵族家的远亲。米德尔顿得到了良好的 教育——够良好的,足以让他在市井的油滑上加上引经据典的嘲讽。他适度的表现 自己,让贵族的婚生子们感到威胁,也让贵族渐渐看重他,最后竟然考虑在遗产中 提到他。米德尔顿笑着谢绝。他相貌不够端正,可是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显得亲切 迷人。 十三岁时,贵族病逝,临死前他想法见到贵族。他对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低声 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血管里有你的血液。但是我的天赋可以变废为宝。 “啊……啊……”病人说。无力地挥动着手指。 “想到你的手指会有这么无力的一天吗?”卡特尼的脸上带着恶异的笑容,伸 出自己瘦长的手,“你曾经用它无耻的抚摸我母亲这个贱货。你曾经以为自己可以 把想要的东西永远攥在手里。”他抚摸老人的脸,“现在我可以紧攥住你的喉头, 让你咽下你肮脏的气息。呸——这间屋子晦气真多,我要走了。” “水……”病人恐惧的说,拼命想叫人来。 卡特尼打开病人摸索的手。“这里有水。先生。”他把手伸进水杯,蘸了水往 眼睛上抹,“我来看你,不能没有眼泪。至于你,我的恩公,我要喂给你更有价值 的东西。看着!” 卡特尼面不改色的挽起衣袖,用象牙柄小刀割开皮肤,向杯子中挤出鲜血: “献给你,我的——父亲。这值得庆祝。”他把血水一滴不剩灌进病人的喉咙,用 布带缠紧伤处,走到屋子门口。 “晚安。祝好梦。”他低声对已经昏厥的病人说。 卡特尼用分到的一些遗产做学费,根据当地政府的推荐进了凯德皇家军事学院。 欧阳云飞从此被这个亦正亦邪的学生困扰。 第一次印象是在教务室,欧阳看见教官训斥一个十四岁的学生,听上去似乎还 抱有循循善诱的想法。至于那学生背对着门,欧阳只能看到他瘦高的背影。 “……你这样做就不为你的家族想想?啊?你不怕你的母亲蒙羞?…” 欧阳和教官都以为那学生会低下头——以往那些很桀傲的学生听到这话总是很 有荣誉感的认错。 可是传来一个轻浮刺耳的语声:“放心,教官,女人很坚强的——你还见过其 他流一星期血都死不了的生物吗?” 欧阳云飞非常反感。 第二次印象在两星期后,课堂上,欧阳去观摩。老师本来在尽力地讲述,下面 的秩序却越来越骚动。 “米德尔顿。卡特尼,你能告诉我你刚才那个非比寻常的鬼脸是什么意思?!” 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尊敬的先生,我的脸是因为听到你的论调,受了非比寻常的惊吓,才变成这 个样子的。”瘦长的男孩慢悠悠的说。 欧阳这次认为这件事并非淘气和叛逆那么简单。他盘看了卡特尼的档案,发现 他没有亲人,却有不小的资产。他开始找这学生谈话。一开始卡特尼像疯猫一样反 抗别人了解他,但是欧阳的耐心和智慧最终收到了成效。 “我跟您说实话,”终于有一天,卡特尼沉默了许久而后说,“我开始来就是 想搅浑水。我想证明这些所谓的显贵后裔们有多么愚蠢,经不住我几句教唆引诱就 会失去自制。……我为什么不能做害群之马?原先我就被马群抛弃了啊” 终于他肯开口正经交流了。可是他课堂的表现仍不见好。 “卡特尼。”欧阳第N次接到老师的关于卡特尼课堂上出言不逊的投诉,无奈 的说,“你确实有敏锐的才能,可是也不能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啊!” 卡特尼听了这番语重心长倒是收敛了——可是老师们不久又认为他这副死样活 气的样子意存讥讽。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连激情都没了?”欧阳再次找他谈话。 这次卡特尼没有无动于衷,他声音中头一次出现温热的感情:“校长。我从来 不缺乏激情。可是我要用冷漠和尖刻来掩饰它,因为我缺乏优雅的表达激情的理性 ……我也怕我没了缺点,你就不会再注意我了……” 话语里蕴含直截了当的真诚打动了欧阳云飞。五年来,卡特尼虽然不是他最赏 识的学生,却是他最重视的学生之一。他眼看着他从一个满身颓废气息的少年,勉 强被培养成语言尖锐的军人。现在他已经成年,就在他对面,一身戎装,小节处还 是隐约带出市井气的不讲究。 考虑到他原本可能会成为性情偏激的危险人物,欧阳对今天的成果还是满意的。 “……找我有什么事?又闯祸了吗?” “校长,我来请求,把我分派到军部去吧。” “你在五年里对我教育的配合不是为了今天这一刻吧?”欧阳半开玩笑道, “军部倒是要人去的,可是是后勤部,你愿意去?” “愿意。”卡特尼自信的笑,“我有把握,让别的部的领导注意到我!……”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