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了告别的会见 暴行发生后的翌日清晨。军务总部斯莫尔尼宫。 “利安德尔呢?” 萨尔斯在利安德尔的办公室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 里,这位秉性高傲,特立独行的朋友,还没有一句不说就不准时上班的时候。 “殿下去了哪里?临行前交代了什么没有?”萨尔斯问秘书官。 “殿下一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宫中有什么事情。” “是吗?但愿不是什么坏消息。”萨尔斯略有不快的担心着。身后的高阶副官 绯雨晴面色有些凝重,两道细眉毛微微蹙紧。但是萨尔斯回身时,这种面色就如阳 光下的雪花一样迅速消遁了。 “卡特尼!”回到情报部,绯雨晴急促的叫来新任的秘书,那个平时懒散的上 尉听到上司语气不对,应声而来的速度像只青年花猫。 “昨夜新送到的情报给我看。” “报告,只有一条。亨廷顿爵士不知进退,和巴拉斯大人的小舅子争一块宅基 地。昨夜凌晨二点,全家被内务部队拘捕,房屋被焚毁。据报,有一个四岁女孩烧 死在屋里。” “抓了几个人?” “具体人数和名单恐怕得军部在内务部队的人线调查。目前统计是全家人口十 四人。” “唔……”绯雨沉吟,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你去,把《新订贵族年谱》 给我调出来。然后,叫这几天负责那一区情报人员来一趟……” 绯雨晴自然有自己调查的一套,相比之下,掌握全面信息的利安德尔行动的方 向性就明确多了。他半夜就接到了内务部队卧底的报告,说中央监狱半夜送进来一 批人犯,本来是集中关押在一处的;一个多小时后,突然提出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 单独关押起来。那个人叫皮特。阿斯特鲁斯,目前查出的身份是地球来客,学者。 “阿斯特鲁斯!”利安德尔蓦的一惊。他对这位书生性十足的老师四分尊敬六 分不以为然,但是他知道萨尔斯和他情同父子。这些年来,萨尔斯一直在试图寻找 皮特老师,利安德尔也一直暗自戒备着这一天的到来。 单独关押?看来皮特的履历已经暴露了,他曾经做过萨尔斯老师的事情让克拉 苏知道也是顷刻间的事。那么皮特就会作为克拉苏的筹码,从他那里掏出对萨尔斯 不利的证据,从而启动监察厅弹劾程序,风风光光地送自己的忠实膀臂上法庭。麻 烦会层出不穷! 不行,那个人必须马上失去证据的价值!利安德尔的表情暗淡了片刻,马上恢 复了坚定。他修长的四肢像吹过夏日季风的长草一样掠过一阵激动的迹象,绿眼睛 如冰晶一般又亮又冷。 不能让萨尔斯知道这件事,要办的果断,干脆…… 利安德尔身上还穿著睡衣,就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通讯光脑。 ※※※清晨六点,淫雨霏霏。内务部部长哈克索伯爵接到了一份地地道道的军 部公函,军部情报处侦查科科长梅尔上校为了国家安全,要组织临时法庭提审那位 地球来客阿斯特鲁斯。这确实是军部职权范围内的,哈克索无法拒绝。 “我跟国务尚书大人汇报一下。”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拖延计策。 粗壮的梅尔上校回答:“这是您的事务,请您去执行吧,我就不打扰了。这件 小事情下官现在就去处理。”他迅速的行礼,抓紧时间往外走。 “且慢!”哈克索忐忑的叫住梅尔上校的脚步,“我相信贵部的诚意,但是这 个人犯实在特殊,来历复杂——” “阁下放心,我们在监狱牢房中提审,周围由贵部人员看守,应该万无一失。 难道阁下认为我里通人犯?” “哪里哪里,言重了!请代我向利安德尔殿下致意。”哈克索斟酌了片刻,得 体地说。 梅尔上校带着两个随从乘坐光车,风驰电掣赶到中央监狱。这是一片三百年历 史的建筑群,“恒星王”时期得到了大规模的扩建和维修,甚至有为大贵族准备的 “豪华套房”。从远处看上去,它像一片降临到地面上的黑云,阴惨惨的诸城楼上 一无雕饰,光溜溜的无法攀援。光车行进到距它六百米的地方,就遇到了第一道高 强电压的闸门。随着其后五道门的依次开启,光车到了主楼前。已经接到通知的监 狱长,在他们递上的公文上签了字。一切进行的很有效率。 几个很有默契的监狱看守上前引领他们。向前走了不久,门外的阳光就成了不 可触及的事物,长如似水年华的走廊被灯光照得十分苍白。墙壁是半透明的,可以 看见里面的牢房。不时有肤色较深的犯人用惊惧的眼神看着他们,而大多数脸色不 比灯光更暖的犯人则毫无反应。安静,绝对的安静,只有他们一行人的匆忙的足音。 “前面第三个弯道向右拐。”狱卒之一悄声说。他停下了脚步,“我就在这里, 阁下。”他恭恭敬敬的几乎过分的禀告。 梅尔上校点了点头。 第三个弯道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另一个狱卒也停下了步子:“107室。我 在这里好了,阁下。” 梅尔上校没有表态,可是狱卒似乎接受到了另外的肯定,他不动了。 站在了107室的门前,梅尔上校用眼睛对准门上的扫描仪。过了一会,门开 启了。 斗室不大,有一张窄的几乎无法翻身的床,旁边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张刻板的桌 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只提供记录功能的光脑。墙上有供水系统和监视系统。 那不幸的囚犯仰面朝天,躺在小床上,头上包着绷带。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没有 注意到有人进了走廊。人们一进来,他才急忙立起身子,发出神经过度紧张的人特 有的尖利声音:“你们想干吗?” 梅尔上校上前一步。他并没有和囚犯说话,而是检查了墙上和角落的监视器。 他点点头。 “泰勒的活计干的很彻底。”他用叙述事实的方式,语调平平的说。他在向谁 叙述?难道他身上佩带着通讯器? “怎么——怎么——”囚犯口吃的说,“看在上天的份上,你们是谁?……亨 廷顿的女儿死了吗?” “您总是那么高尚,阿斯特鲁斯先生!”梅尔上校身后一直尾随的侍从甲突然 抬起头,以支配者的口吻说起话来,他一头黑发,个子很高,留着连鬓胡子,蓝色 的虹膜发出锐利的光芒,“好久不见了!” “我有幸认识您吗?先生?”皮特惊奇的说。 “那是我的荣幸。不过你带给我的朋友的幸运更大,是他一生珍视的财宝—— 皮特老师!” 皮特的眼睛睁得很大,不过理性渐渐回到他的头脑中。一俟思考结束,他镇定 下来,努力调整嘴唇笑了笑:“原来你是凤凰学院的学生?甚至——你认识……” 皮特急忙打住话头。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和萨尔斯的关系,起码不能由他自动说出来! “是的,我认识萨尔斯。那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老师啊,甭瞒了,您的履历, 巴拉斯他们应该收集的差不多了吧!” 蓝眼睛射出感慨中带着讽刺的光,黑发男子摘下连鬓胡子,用力擦了擦额角, 露出一张带着经历沙场风霜,沧桑和俊美交织着的脸。尖尖的下劾,敏感的嘴唇, 在皮特眼中看来不啻于家族的纹章那样明显! “我说谁能有那样锐利的眼神和气派,原来是殿下。”皮特盯视着眼前的容颜, 自嘲地笑了,“请坐。” “皮特老师,您为什么到凯德来?” “殿下,您是来审问我的吗?” “不是。”利安德尔指指现在退居身后的梅尔上校,“他是来审问的。我是来 探望您的。您不信?为了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 “相信。我知道监狱非军队管辖。可是您来看我,不是想和我叙旧吧?”皮特 话中带着剑刺。 “您说笑了。”利安德尔微微一笑,看到皮特的浓眉不受控制的抖动着,“您 不告诉我,并不违背我的意愿。事实上,我是为了让您守住这个秘密而来的。不过 我想,如果您只身前来,所怀有的,恐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皮特发现,当年那个闪电一样思维的少年已经十分成熟,变成一个熟练控制局 面的心理角斗士。不过他已经不像从前那么不给人留余地了。是萨尔斯的影响吗? 他现在是一个统帅,是军神,是千军万马的灵魂。他的话,他得回答。他的背后, 牵连着那个自己钟爱的学生。 “殿下真是敏锐。我是为了游说帝国上层,为自治领争取回立法权而来的。一 个星期后,也联系不上核心人物,因而贿赂无门。” 利安德尔交叉十指:“您不来找萨尔斯是为了保护他吗?” “不完全是。我是因为军队不应该介入政治的理由,才没有考虑他的。”皮特 几分骄傲的回答。 利安德尔轻声笑了起来。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嘴唇现出漂亮的沟回,眼睛像蒙 上了一层雾气。皮特恼怒的发现,他是在嘲笑自己。 “怎么,殿下?您的优越感让您嘲笑一个身陷囹圄的人吗?” “对不起,老师。”眼中的雾气消散了,皮特在利安德尔脸上看到了悲伤, “您现在应该已经发现,用武力来重新规律世界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军人不再仅仅 是政治的砝码,国家的剑器,而不得不有了思想。而这些是您的信念您把它作为抱 负和理想,传达给了我们。这是历史的悖论。” 皮特无言以对。 “克拉苏不会答应您的请求。其实这也并非我哥哥的本意。谁让他依靠的是贵 族中因为‘天选’而最为顽固的那一批呢?他们急于敛财,地球可以满足;但是他 们更加执着于敛权。他们一直希望皇室少约束他们——‘恒星王’那一代他们尝尽 了苦头。现在和皇室谈条件的机会来了,克拉苏一定没有少给他们口头允诺。他既 然获得了他们的支持,怎么会屈服于地球的金钱呢?” “……看来我是与时代脱节了吗……”皮特完全被利安德尔的思维感染了。 利安德尔神情复杂的看着颓丧的老人:“不。”他少有的温和地说,语气像个 催眠师,“您只是做了自己力有不逮的事情。您应该休息一下。” “也许……可是,我已经没有放松的机会了。”皮特看了看四壁光滑的墙,苦 笑道。 “是的,这里能够折磨得人失去一切理性和尊严。”里安德尔目光灼灼,“他 们会给您注射‘真理剂’,或者诸如此类用途的药品,您在吐露秘密之后将会成为 行尸走肉。” “居然这样非法的对待一个自己的同类!”皮特闭上了眼,喃喃的说。 “您不想这样吧,是吗?” “是的!” “您要有尊严的,自己掌握生命吧?” “当然!” “可是您知道,巴拉斯发现您身份特殊,把您单独关押起来,想知道更多不利 于广大人们——特别是地球自治领的秘密呢!” “他休想——永远别想!” 这句话里透出的愤怒和哀伤,让利安德尔也为之动容,从衣袖里摸出小瓶的手 也不那么稳定了。 “皮特老师,如果您想保留自主地选择,请收下我的礼物。我向您保证,这个 见效很快,而且没有痛——” 皮特摆了摆手。这个时刻他显得十分威严,让利安德尔不知不觉遵从了他的手 势。 “不用说那个,我不是胆小鬼。殿下。请转告萨尔斯,我唯一的痛苦就是没有 另外一条生命,能够看见他如凤凰般展翅高飞的那一天。殿下,请你代替我。你知 道,其实,他是一个不会拒绝人的孩子……” 在这濒死的老人心中,萨尔斯身为青年的记忆是不存在的,那是他教导的孩子, 是他关爱的少年,是自己精神上的爱子。 “我会的。老师。”利安德尔郑重地说。 在这里,利安德尔预见的谈话就此应该结束,可是喉咙里不吐不快的炙热感情, 让这位心高气傲的殿下作出了事后自己无法理解的举动——“老师,我代表萨尔斯 相送你。”他执起老人枯瘦的左手,深深弯下身子,在食指第二关节上轻轻一吻— —这是帝国礼仪中,仅次于跪行礼的恭敬表达。 在利安德尔带上化妆走出牢门的时候,他听到皮特目光投在遥远的虚空,在轻 声的念诵。 我愿看见自由的人民/ 在自由的土地上与他们为邻/ 让我对着那一刻开口/ 你 真美啊,请停一停! 光车很快的出了监狱。车开了很久,利安德尔解下胡子,深深叹了口气。 “梅尔。” “在,阁下!” “你明天来我处领取少将授衔证书和第四军管区调令。” “是,多谢阁下!” 利安德尔直到下午才回到斯莫尔尼宫,走进来的他仍然是一头鲜亮的金发,碧 绿的眼睛。突然他发现绯雨晴少将像个幽灵一样,站在他迎面的门口,静静地盯着 他。 目光很无礼,这是出于坚决维护家主的萨尔斯家臣的眼光。 “什么事,少将?”利安德尔不动声色的问。 “殿下,我听说最近帝都染发剂效果很好。”绯雨笑笑的说。 利安德尔打量了绯雨片刻。 “是的。但萨尔斯好象不需要。” 绯雨的笑痕深了些:“但凡与我家大人有关的事情,我都是最忠实的。” “是以你的标准?” “这次以您的,殿下。”哑谜打够了。绯雨侧过身子。 利安德尔肩膀的线条松了些,从绯雨让开的道路上走了过去。 他走开片刻,卡特尼从不知什么地方溜到上司身边。 “关于染发剂的事情,真叫你蒙着了。”绯雨低声说。 “阁下——” “什么?” “假如有一天您被关进监狱,我去对您说,‘救是救不了您了,阁下,为了大 义和天下,请您自己挂了吧’,您会爽快的答应吗?”卡特尼坏笑。 “我大嘴巴抽你!”这是典型的“绯式英雄”的回答。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