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楼东风 欧阳云飞整天忙于种花喂鸟,在烟树庄园得其所哉。他身上古老道家的归隐思 想大大发作,居然开始动员戴尔同意他在后园不显眼的地方搞个温室种菜。 “欧阳先生,我看没有必要吧!种菜算是生活艺术吗?” “当然了,‘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不不,跟你说这个你也听不懂。嗯… …‘喜看菽麦千重浪,遍地英雄——’好像也不对劲。‘君自——’”欧阳慢条斯 理地作着无效的沟通,戴尔脸上全是问号,好看煞人。 “校长,我看您省省吧。”萨尔斯在一旁笑道,从他的脸色看,他的体力在慢 慢恢复,“戴尔没学过东方的智慧格言。我说大总管,你就同意了吧。” “是,阁下。”戴尔仔细想了想,大概“荷风清露池”背后可以给校长征用, “欧阳先生,明天我找人给您平出地方来。” 望着戴尔远去的背影,欧阳称赞:“真是尽职尽责的年轻人啊。” “他过分尽职了吧。”萨尔斯苦笑,拿出一张报纸,“您看,我才看见关于我 的报道,上面有我的行李清单。这小子在我临行前可真是没少尽责。光看这个,谁 认为我是逃亡?” 欧阳看了看,失笑:“我早看到了。年轻人不顾环境坚持自己的原则,其实是 勇气可嘉的。”他有意无意瞥了一眼萨尔斯,后者不动声色,没有什么反应,“不 过上次那位记者小姐的报道写的还算客观公允,就她这个年纪实属难能。……哦, 她文中提到绝对权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她在采访我的时候提到过,具体意思我也不是很清楚。”萨尔斯摇摇头。 “我想找找地球方面的书籍也许能查到。”欧阳看似无意地说。 萨尔斯感觉到,校长在暗示自己对外界环境的漠视。自己确实应该对身处的环 境稍作关心,可是他感到一片混沌,找不到头绪。校长的建议从来没有这样委婉中 肯,也从没有这样让他无所适从过。 “我尽力,校长。”他喃喃地说。 看着他蓝眼睛中的光焰忽明忽暗,欧阳聪明的一笑不再多说:“我去看看我昨 天料理的花床怎么样了。”说完起身自去。 戴尔的背影显得优雅,欧阳云飞的背影却显得潇洒。萨尔斯站起身来,在厅里 踱步:我现在的身影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不期然发现自己双臂总是抱在胸前。紧张。 在这样的幽闭生活中,自己其实是在用意志力,压抑着紧张与苦闷。为什么自己不 能放开一些?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欧阳校长那样,从容的等待着事态变化的同时,还 能饶有兴趣的观察和尝试新鲜的事物? 利安德尔啊!你现在正在帝国政治的腥风血雨中苦斗吧!没有了我的存在,大 概你作出决定会更加随心所欲,不必征得任何人的同意和谅解。可是那样你会渐渐 受伤而不自知。我真的担心你,你要学会自我收敛啊。 同样,失去你的存在,我也没有了与外界联系的动机。我的至今为止的重大决 定,都是在顺应你的要求:上军校,出征,晋升,留任帝国,帮助你夺嫡。否则, 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回应父亲的要求和皮特老师的温情。现在,我的所有行为的意 义必须我亲自赋予。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没有真正的决断,一直在依赖你! 都说我是剑鞘,那么失剑之鞘就是空心而无为的东西了…… 萨尔斯惊愕的发现了这一点。他回过神来,发现他正好停在一面镜子前面,能 清晰地看到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 “小布兰……”他脱口而出。定了定神,他不知道为何要呼唤堂弟的名字。 可是那分明是小布兰早几年的样子——苍白,消瘦,因为压力沉重而眉头深锁, 眼帘仿佛是受伤的天使之翼而低垂,眼神忧郁凝滞。那是堂弟青春期中最艰难的时 刻,他多少次鼓励过“神经兮兮的小布兰”啊。 自己也终于变得软弱了吗。可是又能和谁倾诉呢。 萨尔斯离开镜子。想到绯雨晴成天和欧阳绢针尖麦芒的斗嘴,他竟然有一丝羡 慕。 “当然我不认为那是理想的男女关系。”萨尔斯用残留的幽默感自言自语道。 “我也不认为婚姻对您来说是理想的男女关系。”欧阳绢在庄园的起居室里反 驳绯雨的讲话,后者刚刚自不量力的宣称欧阳小姐是他见过的最难伺候的女人,谁 要是敢娶她一定是为男人除暴安良的英雄,“因为您实在是比马猴强不出多少,您 的妻子在难堪中绝对活不过一年。而其他女人一想到今后还要遭到您的骚扰,总是 悲从中来。当个老单身汉好了,把睡帽盖到下巴上别出来吓人!” 绯雨正想反驳间李纵云来了,欧阳绢对他客气的行礼,转身退去。剩下绯雨空 有一肚子妙语无处发泄。 “这位小姐的舌头一定是凭空悬着的,说出话来总是不着边际!”他气呼呼的 说。 “喂,人家已经走啦。”李纵云“好心”提醒,“我看欧阳小姐对除了你之外 的人都很客气啊!” 绯雨兀自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你看她对我的那个态度,好像是对待一只蟑 螂!” “还不至于吧!” “怎么,你看出其中有什么细微区别了吗?” “起码……她没有用拖鞋打你呀!” 绯雨怒瞪李纵云:“您可真是‘幸灾乐祸’的活样板啊!——”看到好友的脸 庞他不禁发愣,“你……你最近失眠吗?纵欲过度了吧!”该东方帅哥的脸色发白, 眼圈围上了一圈青色。 李纵云大力搓脸,长长叹了口气:“我说,我真的怀念在凯塞林阁下手底下当 差的日子。我们的现任司令官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每天就睡四个小时,我们也 不敢多休息……不过工作确实一大堆,你想想看,第五军管区原来没有副司令,原 来的参谋长和第二舰队司令因为反对起义被处决了,副参谋长因为身份可疑现在在 接受审查,高级军官严重缺乏……” “不是调来一个新的舰队司令官斯宾塞吗?”绯雨闲闲地说。 “不错,可那个人毫无经营力可言,他原来是民主同盟的武装部长……”李纵 云突然顿住,有些吃惊,“喂,你足不出户,了解得挺清楚嘛!” 绯雨眯眯笑:“我在替阁下留意着呢。” 李纵云声音压低了些:“阁下现在状态怎么样?” “了无生趣!”绯雨干脆地说。 李纵云摇头:“真是资源浪费!我在那边忙乎着,想到这里将军级别以上的就 有三位,心里十分郁闷。” 绯雨看看天空,耸耸肩膀:“天气越来越冷了。似乎要下雪。地球的十一月很 冷吧。” “喂,你能不能劝劝阁下——” 绯雨一手搭住李的肩膀:“你要多穿点衣服啊。” “别打岔——” “走吧,李。我不习惯谈论自己没办法改变的事物。”绯雨头一次见出落寞的 神色。 萨尔斯渐渐开始看看电视,接触一下外界的信息。自从他开始培养这个习惯, 卡特尼他们看三流电视剧的时间就被大大的缩减了。地球主要的电视频道新闻焦点 近来全在讨论与帝国的战争是否能够避免,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但是人 民对此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有市民接受街头采访时说:我们并不认为这样争吵 出来的结果就一定是正确的,但是我想它起码是符合程序的。对这样的论调,烟树 庄园的居民们大多觉得很是新鲜。 日子一天天过去,庄园的生活表面上看来平静无波。眼看就要迎接490年的 新年,一天萨尔斯接到一个电话。 “凯塞林阁下?我是地拉那民政局。我们年终普查时发现,您和您的随员们还 没有办理地球暂住证。希望您能亲自前往办理,不然,日后您所有的民事法律关系 将受到困扰……” 萨尔斯惊奇地发现自己三个月的生活原来是非法居留。看来自己只有再度走出 庄园了,可是如何办理自己全然陌生的手续呢? 戴尔和汤姆克伦同时想到了一个能帮忙的人。 “对这位小姐打电话邀请是不是不妥?” “我看我们登门比较恰当。” 克里斯蒂娜在短暂的预约后见到了萨尔斯的管家戴尔。亚当斯,还有萨尔斯的 卫队长汤姆克伦。她原本是不大情愿的,可是戴尔的好言恳请打动了她。她对汤姆 克伦的第一印象也很好,认为他有理有节,进退和度,是军人的典范。想到日后还 有可能与烟树庄园打交道,克里斯蒂娜决定帮他们这个忙。 《地拉那周刊》的主编当然非常支持这个请假的理由――他甚至还给了克里斯 蒂娜交通费用。不过丽蒂一出门就被早已准备好的车子接走了,让她白赚了一笔。 萨尔斯的车在中间,前车是戴尔和汤姆克伦,后车是四名卫士。克里斯蒂娜当 然被安排在中车,和萨尔斯同行。 “我好不好坐到前车上去嘛?”克里斯蒂娜埋怨道,“我来给你们引路啊!” “不不,”阿汤急忙摇手,“这是规矩,您是我们的客人,不能坐前头。您告 诉我们路线就可以了!” “你们的做法很强势哦!”克里斯蒂娜抱怨着,上了中车。汤姆克伦暗自纳闷, 不知道这位小姐怎么会这般反常的讨厌大人。他不知道克里斯蒂娜生性活泼,最不 愿意和她认为沉闷的人打交道了。 “又见面了,格里夫特小姐。”萨尔斯点头招呼,“这次真的是麻烦你。” “不客气。”克里斯蒂娜用无创意的语调回答。 车子开动,两个人一如想象中的沉默。克里斯蒂娜穷极无聊,看看车子,看看 窗外,后来实在无趣,就悄悄打量萨尔斯的侧影,仔细看看是否真的像同事们形容 的那么英俊。她上次光顾着调适心理上的不适应,还真没有注意采访对象的外貌。 她看见萨尔斯轮廓分明的侧影,鼻梁俊挺,脸颊消瘦,简直是素描临摹的现成 模特。 她注意到他的肩膀很宽,却似乎在紧绷着。他很紧张吗?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 萨尔斯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发现邻座的女子在注视自己。他不知道克里斯蒂娜 在诅咒他的睫毛――居然能这么长,真是浪费――但是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客人。 “格里夫特小姐。”萨尔斯冲克里斯蒂娜笑笑,“上次你采访我过后,有一个 疑问一直在我心头悬而未决。你说的‘绝对权力’是什么意思?” “哦,那是一个专制制度下的名词。”克里斯蒂娜流利的回答,“具体是指一 个人凭借自己的身份,对他人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人不能通过正常渠道获得救 济。” “唔……这个学说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萨尔斯蹙紧了形状姣好的眉毛,“不 过那个时候好像并没有冠以这个名词。” “那也很正常啊,这是著名学者阿斯特鲁斯教授的观点,你可能也听说过。” 克里斯蒂娜对萨尔斯的看法有点改观,看来这位大公还是接受过先进观点嘛。 萨尔斯心里一惊,原来是皮特老师!看克里斯蒂娜的语气,似乎对他很熟悉。 他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冷静地问:“是皮特。阿斯特鲁斯教授吗?我确实有耳闻。 他现在在地球吗?” “不,不在银河的任何一个地方。”克里斯蒂娜遗憾地说,“他去年在凯德造 访友人时去世了,具体原因政府语焉不详。您那时在帝都吗?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呢?” “不,没有……”萨尔斯喃喃地说,心理的骤然失落几乎无法形容。他的情同 父子的恩师,在他探听到消息的同时又永远失去了他!偏偏又是自己最为艰难的时 刻。又一个能够与自己平等交流的人离开了,而且是天人永隔。老师啊,您来帝都 为何不见我?难道我背弃了您的教诲?难道我辜负了您的嘱托?老师啊,您当时为 什么突然离开我,我难道永远不能知晓了吗? 萨尔斯尽管极力控制,脸上的悲伤神情还是显露了出来。克里斯蒂娜发现了, 但是决定不予揭破。她虽然断定萨尔斯与阿斯特鲁斯的关系绝对不象他所说的那么 平常,但是在非公务的时候还是不要做一个讨厌的人吧。 “那么,我想可能是病逝的吧……教授毕竟年事已高。他桃李满天下,著作等 身齐,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克里斯蒂娜不准备告诉他有关帝国迫害的说法。 萨尔斯湛蓝的眼眸注视着克里斯蒂娜,他听出她的话语里的宽慰之意,目光中 流露出感谢。这样的表情让克里斯蒂娜觉得自己有责任再说些活跃气氛的话。 “听说帝国的文件里面提到‘恒星王’弗雷德里希二世的时候,还是要冠以一 长串的名头是吗?您背得下来?” “啊,是的。”萨尔斯不假思索的背诵,“银河全体人民的救星,胜利十字勋 章获得者,三王之乱的伟大征服者,三军元帅……”背着背着,看见克里斯蒂娜的 好笑的神色,他也情不自禁的微笑,“您觉得很不习惯吧?” “是啊,这跟古代巴比伦王的称谓‘宇宙四方之王,诸王之王,神的儿子…… ’有什么区别?度过了这么长时间,人类完全没进步嘛!” 这番想法和萨尔斯的不谋而合,他含笑听着。 “其实当神的儿子有什么好啊?”克里斯蒂娜笑眯眯的说,活泼的黑眉毛一跳 一跳,“动不动就用灾难来试验你,偶尔还贪心的要你把自己的亲儿子献祭。虽然 最后神自己也不好意思,没有真的要,可是我不认为他增进了父子关系的亲密。” 萨尔斯低笑出声。 “后来居然把自己的儿子绑到十字架上钉来钉去。我想神的儿子那时一定心里 在想,我父亲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她的头发似乎最近修剪过,比上次萨尔斯见到她的时候还短,搭配上她神采奕 奕顾盼生辉的眉眼,看上去仿佛一个翩翩美少年。这样生动俏皮的闲聊萨尔斯很久 没有领略了,他不由自主的接话。 “是啊,哪怕是先知,想知道神的旨意也要付出瞎眼的代价。神真的很苛刻哎。” “就是说嘛!”克里斯蒂娜大声说。两个人都笑了。 “我说您这位小姐真是与众不同。”萨尔斯有些诧异,在帝国他从没有和一个 女性用这样的话题聊天,“您这些嬉笑怒骂的宗教观念从哪里来的?” “我有一位号称老小姐的姑妈,她最喜欢看的是《宗教批判学》。――” “等等,什么叫‘号称’老小姐?” “她结过婚的呀!”克里斯蒂娜说,“那时我还没出生,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三 个月,姑妈就气冲冲的回家来了。她认为这么糟糕而短暂的婚姻完全可以从人生中 剔除,自己还是老小姐一名呢!”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萨尔斯说,“你知道吗,有一位古代女皇,情人无 数,但就因为一辈子没结婚,就被称呼为‘神圣的处女’哩。相比之下,你姑妈这 么想完全不为过!” “是吗?”克里斯蒂娜看看萨尔斯竭力一本正经的样子,清脆地笑了,“得了, 您一定认为我们家人有怪癖是吧!” “不会啊!您接着说您姑妈吧。这么说她对宗教很有意见,也影响到了您是吗?” “嗯……宗教的意见是我自己的。其实我姑妈一点也不反对有神论,她也不懂 得什么唯物主义。” “那么她为什么选择了那样一本读物作为最喜欢的书籍呢?” “阁下啊,她是对人不对事,”克里斯蒂娜忍俊不禁,“因为我那个前姑父是 个牧师!” 前座开车的卫士惊奇的听到了凯塞林大人的笑声。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这些日 子以来大人头一次这样高兴。他不由得对这位小姐肃然起敬。这时前面戴尔他们的 车停了下来。 “民政局到了。”克里斯蒂娜指点说。她发现时间过得还满快的,“您的资料 准备好了吗?” “是的。”萨尔斯拿出资料递到克里斯蒂娜面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抽了回来, “您能保证我的资料不会被当成新闻素材吧?”他几乎有些孩子气地问。 “您说哪里话?我匆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呀!”克里斯蒂娜保证道。 “丽蒂,你脸色不错喔!”办完了事情,克里斯蒂娜一回报社,有同事打招呼, “挖到什么新闻没有?” “有啊!”丽蒂笑得非常可爱。 “究竟是什么呢?”主编也踱出来问。 “报告领导,凯塞林大公是白羊座的哦!”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