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那么光荣的革命 “不可能!他……他……他怎么会先动手呢?他怎么可以先动手呢……” 一连串的诅咒和抱怨后是包含怒气的呻吟,克拉苏的脸庞不可思议地扭歪了。 这位生来就习惯于他人为自己服务的皇子,大概在这种时候也怀有相当奇妙的优越 感吧? 哈克索深深的低下头去,发出闷闷的声音:“殿下,斯菲克斯的军队……也出 动了。内务部队全线败退……” 那双变了形状的眼睛猛地向哈克索盯视过来,可是不再有眼镜蛇一般的威慑力 了。那是方寸大乱的眼神,是瘸了腿的被猛兽追击的兔子眼中的恐惧。怒火可以冲 淡这种恐惧,却不能掩饰它。 “什么……内务舰队完了?怎么可能!超过三万艘的大舰队啊,就是排着队等 人杀也要好几天啊!斯派德这个混蛋!居然一天都不到就……”克拉苏恶狠狠的咆 哮着,“我要把他撕碎了喂狼狗!就像我对叛徒所”他猛然顿住了口,不耐烦的拍 着桌子,“现在怎么办?你们说句话!” “殿下,请您封锁消息,不让我们的地面部队和贵族联合舰队知道这件事。如 果他们信心坚定全力一搏,我们尚有胜算。” 克拉苏发红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哈克索:“哦……好,好。就照你说的去做!快!” 哈克索答应一声,转身传达。在他回身的那一刻,不禁打了个寒噤:“原来上 个月那个忤逆者是这么死的……” 被他们寄予厚望的贵族联合舰队此时已经开始呈现败象,对此克拉苏方面一无 所知。情报的不确切导致他们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当他们清楚这一点时,实际上已 经没有机会了布兰德率领军队已经开始对凯德市区的战斗。就连逃跑现在都嫌太迟 了…… 布兰德的旗舰悬停于帝都上方,各部队战报迅速传至。 零点三十五分,控制民用宇宙空港! 两点五十分,控制宇宙航路局! 四点零零分,攻占内务舰队军营! 四点四十六分,陆战舰队合围大凯德市区,遭遇激烈抵抗! 随后的地面战斗十分酷烈。驻扎在近郊内卫舰队的陆战师团和被克拉苏收买的 禁卫旅都是有相当战斗经验的劲旅,虽然被拥有压倒优势兵力的布兰德军分割包围, 但仍能各自为战,依托坚固的工事,给予布兰德军极大的杀伤。激烈的战斗一直持 续到十时许,布兰德军在付出伤亡数万人的代价后,终于攻入市区。十三点三十分 左右,战斗推进到贵族城馆汇集的佩蒙区,于是在凯德的各家贵族私人卫队也投入 战斗,每一处贵族城馆都成为抵抗据点。而布兰德军在有所顾忌的情况下,死伤忱 籍。 求援电如雪片般飞传至布兰德处。接到这一消息之后,稍一思考就作出了如下 命令。 “凡是站在克拉苏一方的贵族,经劝告而执迷不悟者,格杀勿论!持械抵抗者, 杀!拒不配合我军接管者,杀!” 血腥味十足的命令让一旁的副官迟疑了:“阁下,这些贵族可都是……请三思 而后行。” 布兰德眼中的光焰闪动着。随着呼吸上下微微起伏的肩膀线条紧绷,他的内心 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证明他作出了最现实的决断,他的嘴角抿 出冷冷的斜纹,宛如冰山上的裂痕:“加上八字附令: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是,阁下。” “斯菲克斯人的血是很宝贵的,我不会因为同情敌人,反过来造成自己的牺牲。 快去传令!” “是,阁下!” 望了一眼副官匆匆的身影,布兰德用右手大拇指轻轻拂动嘴唇。他的指甲根部 有一道很深的疤,那是他和萨尔斯哥哥玩耍时留下的纪念。那时他才六岁,哥哥八 岁。一天他看见哥哥的右手拇指包着纱布,哥哥告诉他是被刀子划的。 “布兰,那是一个神秘的仪式哦。听说在午夜十二点划破拇指,在一面镜子前 把血滴到装满清水的银盘子里,就会看到身为勇者的命运。”萨尔斯信口开河。 “那是什么命运那?” “不告诉你,有本事你自己去试一试!” 小布兰真的照做了。但是他年纪还小下不了手,于是他把刀放在拇指上,用文 具匣去磕它。结果刀背滑开,砍在了指甲根上。他忍了又忍,看到血的时候终于放 声大哭。萨尔斯为此事后悔了很久,而布兰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哥哥能看到命运 我却没有。原来那是哥哥该做的事情,我原本是不该做的啊!”他孩子气地恍然大 悟。从那时起,布兰德就把很多事情分成了“哥哥该做的”和“我自己该做的”两 大类。出去玩的时候,萨尔斯制定计划,确定地点;而他则去关心现实性的问题, 比如交通工具,比如携带食物。 十七岁那年萨尔斯经历战斗回到斯菲克斯,对布兰德诉说自己所看的残酷,以 及自己的失误造成的损失。布兰德带着安慰人的微笑说:“萨尔斯哥哥,你一定为 了这些事情很苦恼吧?” “是啊。我希望人们能够通过理想的方式来消除这些可怕的现实,然而发现这 些想法是相当可笑的……” “没关系的!”布兰德大声说。那时他患有轻度的青春抑郁症,但是此刻他的 表情十分的振奋,“没关系的!理想的事情哥哥一定会实现的;至于那些脏的、流 血的、不干净的事情,就交给我去做好了!” 萨尔斯有些愕然地笑了:“说什么啊,我怎么会让你去做那些事情?不过,谢 谢你……” “脏的、流血的、不干净的……”追忆中的布兰德轻轻说出声来,微微苦笑。 身边的幕僚低声提醒:“阁下,我非常赞成您保护斯菲克斯子弟的决心,可是 这么一来,就会把不是我们派系的贵族全都推到我方对立面去了啊!” “是吗?”布兰德霍然转身,冷笑着,“他们的内心当然会站到我们的对立面 上去的,可是我倒要看看,今天以后,他们敢不敢把自己的身体摆到我们的对立面 上!” 幕僚被他的一席话和湛蓝眼睛里面冰冷的霜气所震慑,一时间没有办法答言。 “嗯,我修正我刚才的看法。这不是胆量问题,这取决于力量……” 不理会幕僚的无言,布兰德回到座位上,静静观看通讯光屏。 布兰德的命令自颁布那一刻起就被部下们彻底的执行了。这些战士们来自五百 年没有爆发战争的星域,平素的他们仪容威武,是斯菲克斯的骄傲。尽管参加过太 空战斗,但是这样血流成河的地面战还是头一回。眼看着自己上铺的兄弟被轰掉半 边脑袋,或者是自己的战友断手断脚像垃圾一样瘫在街头,这些情景加上空气里弥 漫的血腥气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兽性彻底爆发。原本用于要塞攻 略的重炮被般了出来,成片的街区被彻底摧毁,抵抗者无论生死都被埋在坍塌的废 墟下面,他们的鲜血把瓦砾染成了绯红色。在战斗的后期,布兰德军甚至把原本在 行星上绝对禁止使用的舰炮直接轰击贵族城馆,在这种百万兆瓦级能量的直射下, 没有任何物质还能保持原来的状态,统统汽化成等离子了。面对这种情况,还不知 外围军队溃败内情的各家贵族也无法选择投降。抵抗还在继续,于是,这样的射击 也在继续……而且往往是在根本不加劝告的情况下。 逐渐的战斗演变成了但方面的屠杀,一幕幕惨剧于焉上演。 亨伯特公爵城馆的抵抗最为激烈,被攻占之后,由于公爵及其长子已经战死, 于是狂怒的布兰德军将他的两个已经投降的年仅十岁的幼子和其家人全部射杀,甚 至连女官也没有放过。 克伦斯坦公爵由于此刻正躲在皇宫,其府上并没有抵抗。但是他的家被占领后, 布兰德军将之洗劫一空,放火焚毁。公爵夫人拒不离开城馆,被大火烧死。 已经死掉的巴拉斯府上,自知在劫难逃的家人们激烈抵抗,在无法支持的情况 下,相互射杀以及服毒自尽,其中最小的仅为三岁幼童…… 十八点零八分,最后的贵族城馆陷落,参与抵抗的贵族总计一千二百四十四家, 其中有机会投降的仅有二百零五家,其余皆被攻陷。战死的贵族共九千余人,其中 超过六百家被灭族。 受到损失的不仅仅是贵族。克拉苏军和布兰德军都没有故意伤害平民的意思, 无奈枪炮不长眼睛。在持续的轰炸和战斗中,很多不及躲避的平民被杀戮或者被流 弹击毙,无数民房被击中燃烧。五万平方公里的凯德市在血河的倒影中闪着猩红的 颜色,十五万无辜人民丧生,将近一百万人无家可归。 二十点十六分,布兰德军攻占宰相府。二十点五十分,布兰德军到达元老院。 他们的身后,就是凯撒斯广场和皇宫。 “四面围住,烧了它!有人跑出来就开枪!给我杀!格杀勿论!”领队的军官 满眼血红,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不似生人,而是好象无间地狱中的亡魂之音。 元老院是斯菲克斯人仇恨聚集的所在。如果不是他们完全倒向克拉苏,那么萨 尔斯就不会仓皇出逃,银色加百列也不会在米利亚全军覆没。满天的烈焰让广场对 面庄严的皇宫染上了血色,也让宽阔的凯撒斯广场仿佛是光影与黑烟撕咬的舞台。 讽刺的是此时元老院里面的元老和贵族们已经跑光,在前面的战斗和残杀中差不多 死伤殆尽,这把复仇之火毁掉的是庄严的宫殿和在里面的七百个无辜的工作人员。 二十二点,除了皇宫外其他各要点全部都已经处在布兰德军的掌握之中了。 “该联系利安德尔殿下了。”布兰德看了一眼时钟,声音沉静的说。 外面……简直是修罗场啊。面对着舷窗下血红色的帝都,他的心里也在轻轻地 发抖。 我别无选择,我事实上是遵守的开始的约定,善始善终。 我并没有像有些无耻的人一样,以解放者之名行苟且之事! 这些辩驳在他心里隐隐浮现了片刻,继而像游鱼一样沉入心灵的水平线下。 “联系利安德尔殿下!”他大声命令道。“我要向他献上皇冠上最灿烂的明珠 庄严辉煌的帝都凯德!” 二十三点整,在第二卫星军事基地统摄全局的利安德尔降落在军用空港,正式 接管凯德。 他迅速带领卫队驱车赶往皇宫。一路所见,尽是还冒着青烟的废墟、还在流血 的尸体、还在呻吟的伤者。几处十字路口的交通灯柱上,摇摇晃晃地挂着几个人形 物体他们原本穿着各色的服色,可是在夜色里看来,只是无生命的灰黑和残酷的血 红…… 与利安德尔随行的几个人面色发白,同样是贵族出身的他们不由得本能地觉得 反感,忍着胃部的不适,他们望着自己的主君:“殿下,这……” “哦。”利安德尔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车窗外。虽然他也沉浸在静默当中,可是 显然是对眼前的一切并不在意。他是一个开创规则的霸者而非遵守规则的王者,起 码目前前者的成分在他身上具有压倒性优势。因此他只是淡淡地皱皱眉头。 “庆祝的烟火放得太大了一点。”他轻描淡写地说。随后看到身边的人们兔死 狐悲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你们担心什么?凯尔赫本大帝能分封贵族,难道我 不会填补现今的空位吗?” 这句话让车里的人们情绪为之一振,沉默不再那么重沉沉的了。这一队光车沿 着道路疾驰过去,在一个完全损毁的贵族城馆的旁边,撞飞了街角倒卧的几具尸体。 它们撞在一个更大些的尸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小球变换着光芒,从尸体中间缓缓滚出来。不论它的颜色怎样变化,上面 的一抹褐红色总也不能消除。小球的周围,沉重的脚步声不断响起,但是没有一双 脚是为追赶它而发出声音。 这是他在凯德地面上作的第二次旅行。上一次它被一个不怎么善意的陌生男子 阻碍了,这一次他会落入谁的手中呢? 精灵球一往无前地向着黑暗的下水道而去,仿佛决心和人类一起堕入这无边的 黑暗,没有人来制止这一切。它发出最后一轮光芒,掉落的时候,下水道口溅起水 花。 殷红的水花…… 当利安德尔赶到皇宫前时,布兰德已经在门口迎接他了。他的军队击破宫门, 囚禁前廷公务人员,冲进皇宫后廷弗雷德里克宫,从侍卫到仆役或杀或囚,最后终 于寻找到了身边已经没有卫队、拼到了一兵一卒的克拉苏。可是他无法将他直接地 抓出来。这毕竟不是他的身份所做的事情,何况克拉苏所在的位置实在特殊。于是 布兰德命令用重兵将那座宫殿团团围住,等候殿下发落。 利安德尔迈下车来。他的双脚刚一接触到凯撒斯广场的地面,他的双眼刚注视 着眼前的皇宫,他的神态就奇异的起了变化。刚才在车上压抑着的胜利者的喜悦, 此刻终于在他俊秀的眉宇中间迸发开来。身后元老院的大火还有余焰,火光为他白 皙的脸庞涂抹上了胭脂一般的娇艳;配合着他锐利的眼神、嘴角残酷的笑容,仿佛 一朵开放在恶之边缘的黑色郁金香。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慑了。那夺人心魄的是光华吗?是暗夜里不可能出现的光 ……云朵下的灿烂,深渊上的阴郁,月色中的路西华! 连布兰德一时间都有些失神,几乎没有听见自己对利安德尔的致意声音。萨尔 斯哥哥究竟选择了什么样的朋友,追随着什么样的理想啊!这种男人,难道是常理 可以推断,规则可以预测的吗?负担着这样的风华,难道上天是允许的吗…… 他努力定了定心:“殿下,我们发现了克拉苏。他身边只有哈克索和神经失常 的克伦斯坦。我们没有办法把他揪出来,因为他现在皇帝的寝宫、陛下的病床前!” “是吗?辛苦你了,布兰德卿。”利安德尔邪气的笑了,“他居然会躲在那里 ……真是难看啊!” “真是难看啊!”哈克索心里这样想。克伦斯坦在他身边咕咕哝哝,不时发出 如怨鬼夜哭的尖笑。自从各方面消息源源不断传来,听说自己的住宅毁于大火之后, 克伦斯坦就失常了。那个说话一贯一唱三叹的老贵族,现在居然是他一生中说话最 快速流利的时候。 “哭吧,哭吧!现在很多人已经哭不出来了,把他们那一分也算进去吧!”哈 克索大声叫道。他在克拉苏面前原本是从来不敢这么放肆的,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没 有关系了。克拉苏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极度的绝望和恐惧让他面色灰白,眼神呆滞, 死死的盯著面前的门口。他们的身后,是飘拂着雪白床帐的巨大眠床,老皇帝正无 声无息的躺在上面。床后头蜷缩着一群吓得六神无主的御医和仆从。 “我亲爱的哥哥啊……” 随着这一声亲切的问候,利安德尔出现在这几个待罪之人的面前。可是认得清 楚他的人恐怕三个之中顶多有一个半。哈克索认命地垂下了头,克伦斯坦还在低语, 而克拉苏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似乎平生没有见过他一样。他的身子并没有 靠在椅背上而是用自己的双臂支持着,两个瘦瘦的肩头从衣服下突兀地耸起,就像 是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公鸡。 “选择这个地方与我见面,是为了证明家庭的美好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站 起来迎接我呢?” 利安德尔的声音温暖而镇定,笑容亲切而灿烂,然而谁也无法说出他的话语里 带有多大的恶意。就像是花团锦簇的锦缎被撕裂的时候,让人感到尖锐的痛楚和恶 异的美丽。 克拉苏的双臂不可遏止地发起抖来,终于一个大的抖动让他无法保持平衡,从 椅子上摔了下来。哈克索叹息着闭上了眼睛。 利安德尔静静注视着眼前匍匐着、想要支持但没有力气的兄长:“起来吧,起 来。我的哥哥啊!我看到你的诚意了,但是我没有感受到它。我知道尽管你现在头 低得几乎要碰到我的脚背,但是你的雄心不是一直要高过于我,甚至高过于皇帝头 上的冠冕吗?” “利……利……”克拉苏发出呻吟。 克伦斯坦尖声大笑。利安德尔皱了皱眉头。 “殿下,要把他拖出去吗?”身旁的斯科拉斯堡冲克伦斯坦歪了歪脑袋。 “不必。我们的快乐全家福也不会耽搁多长时间的。”利安德尔微笑着说,修 长优美的手指向窗外,“哥哥啊。你看这些烟火足够盛大了。他们中有很多美丽无 辜的灵魂,拜你所赐准备升天呢!有他们陪你,想必你不会寂寞的吧?” “啊……啊!”克拉苏发出惨叫。 “你说什么?”利安德尔稍稍侧了侧头,笑得很可爱,“你说舍不得我吗?… …是啊是啊,从小我们兄弟就没有分开过,你总是想着我的。但是这一回,我不会 再陪着你了!……斯科拉!” “是!”听到这一声透露出煞气的命令,斯科拉急忙回答。 “帮我的哥哥下决心吧。他太过依恋我了。”利安德尔淡淡地说。 两个卫士上前,拖起瘫软的克拉苏:“殿下,请拿出勇气来,不要太难看了!” “不不啊”克拉苏哑声说。 “咳咳……” 这一声不大的响动让所有在场的人呼吸都停止了。那是身体衰弱的老者的咳嗽, 那是来自大床上的声音!唯一能够有所反映的是一个御医,他一直呆在皇帝的床头, 此刻看着皇帝,面如土色。 那个最尊贵的老人眼睑在微微翕动! 御医号叫出来。他传达的是生的消息,却给在场的大多数人带来的有如死亡的 气息:“陛陛下苏醒了!” 克拉苏顿时来了力气!他一把推开身边呆若木鸡的卫士,如疯虎一般扑向老人 僵木的肢体:“父皇!父皇!你终于醒了!儿臣儿臣终于”他嚎啕大哭。发自内心。 利安德尔僵立在当场,仿佛皇帝苏醒后消失的病状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