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另一端的遥想 萨尔斯在地拉那市中心的寓所与烟树庄园比起来,自然又是让戴尔替“他的大 人”满腹委屈的“简陋”境况。只有书房是按着戴尔的心意装修的恐怕这一点上, 萨尔斯根据自己的阅读习惯,还是纵容了他。书房在整个房子最为干燥的东南角, 除去必要的采光窗口,四壁全是直抵屋顶的乌木大书架,书籍从最新式的光脑芯片 到相当古老的纸卷开本应有尽有。一架自动升降的梯级座位帮助主人在高处浏览。 全书房唯一的装饰品,就是放在屋子中央偏右一点的大书桌上的一只不大的凤凰图 案水晶球,神鸟展翅的透明球体映出四壁的书影。简约质朴,一直是凯塞林家装饰 的传统,哪怕与兰开斯特家联姻也没能冲淡这一点。 这几天大人的心态似乎不大稳定,戴尔清早走进书房整理时想。昨天政府宴会 结束后,“他的”大人虽然有几分醉意,但是精神好的很。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他又在书房坐了很久。 戴尔记得自己睡眼惺忪又死力支撑着劝说:“大人,先去睡吧。” “亚当斯勋爵,你把东墙书架最上层的蒲柏诗集拿下来。”这是回答,“本大 人还没大到能够着它的地步。” 只要有时间,萨尔斯都要在他的宝贝书房盘桓。他本来每天都有阅读的习惯, 但是这一天(戴尔偷眼观察)似乎时间格外的长,冥想的次数也多了些。而且他的 表情总是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似乎有什么事情让他既高兴又困惑。 “钟斯,你把书架归置好之后,叫厨房准备早餐。”戴尔吩咐着,一个人进了 萨尔斯的寝室。他轻轻推开了门,发现萨尔斯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摆出一副赖 床的架式。 萨尔斯上身穿着缀有荷叶边的白色晨衣,下身还盖着被子,斜倚在枕头上,用 修长的手指轻轻理着浅金色的头发。嘴角微扬,眉线微蹙,看上去就是个“无所事 事”的年轻贵族,在琢磨自己今天要换个什么头型。 “大人,您醒啦?我去叫他们进来伺候。” “哪有‘他们’?就亚伯和你两个嘛。”萨尔斯懒洋洋地嘲笑。 自从他搬进来,卫队可以居住在周围,但是大批侍从就无处可待,只得留在烟 树庄园看守他那些行李存物。跟来的人鉴于空间有限,加上厨子不过六个。不过戴 尔的语言习惯是很难改过来的,口口声声仿佛指挥着大部队。 “不要亚伯来了。”萨尔斯坐起身来,“三个人能做完的两个人也能做。”戴 尔不置可否,先为他拉开窗帘。回身见到萨尔斯还怔怔的坐在床上,脸上浮现出笑 意,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大人,什么这么好笑?”戴尔先打量自己的衣着。 “我在想,如果是格里夫特小姐的话,一定不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像咱们原来那 样有八九个人盯着。”萨尔斯出神的说。 戴尔愕然地抬起了眼睛,接着用力抿住嘴唇。萨尔斯顿住了口。在年轻的侍从 长忍笑的注视下,自觉失言的萨尔斯大人居然脸红了。他这么联想,其“狼子野心” 昭然若揭:分明在私下的想象中把那位小姐当作了婚床上的新娘。 可是戴尔并不意外,可见众人对这件事自有公论。清秀的侍从长直接地问: “您为何不公开追求格里夫特小姐呢?” 这样直率的问话似乎让萨尔斯心灵得到了释放。他沉吟着回答:“你忘记了吗? 我还没有跟兰开斯特家解除婚约。这样就与她交往是不公平的。” “与兰家的婚约事实上等于不存在,以后可以想法通过政治途径解除。您现在 对格里夫特小姐先说明白不是更好吗?” 萨尔斯有点心烦意乱地拨弄着前额的金发:“咳,我真不知道她那么爽朗的人 会如何理解我这个婚约。如果她理解成为有感情基础,那她八成认为我不忠实于旧 爱……” “您告诉她这是政治婚姻啊。” “可是这样的话,我在她眼里又变成了‘听命于家长的典型大贵族’。”萨尔 斯模仿着克里斯蒂娜的思路,“……好,就算她能明白,我又如何提起这个话题呢? 难道我拿着一束花找到他家门口,傻愣愣地说‘格里夫特小姐,虽然很难开口,虽 然我有婚约在身,可是请您接受我’吗?”萨尔斯真正开始烦恼了。 他在帝国的社交圈里,自十七岁以来倒也有三四个勉强称得上“亲密关系”的 女子。她们不是伯爵夫人就是贵族千金,都是那种知情识趣各取所需的理智女人, 最长的关系也维持不过三个月:都是从“感谢您给我一个美好的夜晚”开始,到 “希望我的礼物能提醒您我们共度的时光”结束。萨尔斯可是从没经历过这种尽心 力的平等恋爱。此刻他纵然在军事上颇有智计,在对待爱情上却是十足十的少年情 怀。 戴尔深怕抿嘴唇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笑容。他认为思考害了大人。如果大人真的 像他说的那么跑去,一把抱住榜里夫特小姐说‘我爱你’,说不定挨了耳光之后会 被接受呢……可是他发现大人在这些孩子气的表现下,似乎还有着更加难以克服的 困难。 蓦地,他体会到了萨尔斯心头的一句潜在的话。将来我的前途究竟在哪里,自 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别人呢? 戴尔不言语了。萨尔斯抬起头,望了望灰蓝色的天际。 “起床了!还要处理战争期间积攒下的公文和情报呢!”萨尔斯仿佛说给别人 听一样大声说,似乎这样可以集中精力忘却烦恼。 然而,烦恼是无处不在的……那灰蓝色的天际延续到亿万光年之外,那里的天 空曾经被炮火屠杀成血色。 关于帝都变乱的消息,让萨尔斯首先意识到的,是帝国人事变动通告。继而帝 国政府发布消息,皇帝陛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擢利安德尔殿下监理国政。而克拉 苏殿下则负责元老院的重建工作。 继而传来的是战争期间压后的情报。地球驻凯德的特工人员逃出凯德星后在尽 可能保证速度和安全的时间内发来消息:……9 月1 日利安得尔发动政变,忠于克 拉苏的部队被消灭,布兰德率领所部攻陷帝都,现在帝国实际权力已经被利安得尔 掌握,但由于皇帝在关键时刻苏醒,而未能制克拉苏于死地,相信会对其政权稳固 造成一定影响。 “布兰德……攻陷凯德?”萨尔斯疑惑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他不是去处理外围 事务,而来担负这样的责任呢? 两天后,绯雨晴综合了情报人员和走私商人的说法,前来报告萨尔斯。 “是不折不扣的政变啊,大人。而且据说极其迅速。内务部队瞬间溃败,贵族 联合军全线投降。布兰德阁下攻占凯德……” “这些我都知道了。” “市区的战斗极其惨烈。” “嗯?” “下面都是走私商人们谈论的内容了,恐怕有不尽不实成分。”绯雨晴有点迟 疑。 萨尔斯没有马上命令“但讲无妨”。他注视着绯雨,发现那个一贯没心没肺的 家伙脸上居然出现了凛然的表情,好像是冰雪女神对着他的脖颈吹了一口寒气一样。 他心下一沉。 几天后,斯菲克斯由布兰德派来的特使来到地球。他详细地报告了政变的技术 性经过和其后的处理,当然对市区的战争描述的极为简略。 “就在即将处死克拉苏的时候,皇帝陛下突然苏醒。”特使说到这里,现出松 了一口气的样子,速度也不经意间放慢了许多,“当时利安德尔殿下已经全面掌握 局势,陛下的苏醒仅仅是增加了局面的复杂,并没有构成实质上的冲击。何况陛下 在贵族中的影响力不容忽视,因此利安德尔殿下拒绝了下属的提议,没有恩,没有 作出过于坚决的处理。” 萨尔斯冷笑:“他当然不会。和贵族们的积怨已经很深,要是他在众目睽睽之 下索性弑父弑君,天下大乱皇位难保也在所难免。”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使者。 使者听到“贵族积怨已经很深”一句,不免有些心惊:“……大人说得是。陛 下恢复神志以后,开始了解情况,然而两位皇子各执一词,局势又已然如此,陛下 除了生气以外也没什么事情能做了。但是陛下心里清楚自己本有可能面临更糟的处 境,因此也对利安德尔殿下做了妥协,向他托以军政全权,给以摄政的名义。至于 克拉苏,目前已经处在监视之下。” “布兰德呢?我的好弟弟在干什么?” “布兰德大人有鉴于帝都复杂的形势,以及利益上的考虑,推辞了利安德尔殿 下给他个人的封赏,回归斯菲克斯了。” ……使者说完这些话,抬眼看看萨尔斯。后者还是注视着他,沉吟着。 “我问你布兰德在凯德时究竟干了什么?” “大人,布兰德侯爵于凌晨四点四十六分合围” “没问你这个。” “大人,在下不明白……” 萨尔斯不得不用他本不想相信的传言:“我听说布兰德把凯德市区一把火烧光 了!” “不不不,仅仅烧光了元老院和各处贵族城馆!” “仅仅?我还听说他砍下了一百万个人头当球踢!” “没有没有,不过是九千个贵族掉了脑袋!” “还有传闻说他把皇宫里的人除了皇帝和克拉苏之外一个活口也没留!” “冤枉,大人,就是杀了二百个侍卫,剩下的捆起来扔到地窖里去了……” “说是凯德流民遍地!” “嗯……近一百万人无家可归……”使者虽然在此前来之际做了一定的准备, 仍然被家主吓得胆战心惊。 “这还不够吗?!”萨尔斯低声喝道。 “大人息怒,布兰德大人也是盼望大人心切,复仇的火焰燃烧得过了头……” “复仇?你这点倒是说对了,他是要杀人立威!”萨尔斯冲口而出。他感到一 阵愤怒。这种做法他绝对不认同,绝对!就算是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家族…… 为了自己,为了家族。 他想到这里心态冷静了一点。他承认,自己一直希望并且想做到一个理念:在 目的好的同时,达到目的的手段也要好。不择手段的方法,他是相当排斥的。 可是,真的有这样的理想途径存在吗?他设身处地地为布兰德考虑了一下。布 兰德那时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他没有下达那样的命令,造成战斗时间的延长, 那么旷日持久的战争更不利于政变目的的完成和斯菲克斯地位的巩固。 布兰啊,你这种想法我能理解,可是我还不是很习惯于这纯粹利己主义的考虑 方式。我一向是理想化得有点奢侈,你知道。 “理想的事情让哥哥去做,至于那些脏的、流血的、不干净的事情,交给我好 了!” 一个年轻少年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响起,仿佛在回答他的心声。是吗,布兰,你 真的按照你的说法去做了。然而我却没能履行“不会让你做这种事”的承诺,有我 这种哥哥,你应该感到困惑才是吧! 萨尔斯叹息一声,面对使者:“回复布兰德,告诉他我领他的心意。政变的后 遗症恐怕颇多,请他自己善加珍重。” 地球政府以幸灾乐祸的态度对“帝都的变动”表示遗憾,同时谴责政变过程中 双方不负责任的造成平民的伤亡。 “这种言论才是不负责任的吧。”卡特尼端着酒杯低声评价。 “别掉以轻心,政客的愚蠢言论有的时候是保护色的。”绯雨晴同样低声回答。 这么谨慎的做法并不符合两个对话者的气质,无奈他们当时身处的是公共场合。 地球方面庆祝胜利的余波还没有结束,今天的舞会没有什么理由不照常举行。 “以您认为他们要掩盖什么想法呢?” “那是自然的,虽然他们说得冠冕堂皇,但是私下里对利安德尔取得权力表示 了谨慎的欢迎,并且希望以此为契机与帝国达成和平协议,以名义从属于帝国为代 价,达成实质上的内政独立。”李纵云端着盛有龙虾的盘子插口说。 “李将军,这是今晚第几只了?”绯雨晴嘲笑道,一边说一边把叉子伸到对方 的盘子里。 “那么,达成和平协议的希望如何保证呢?”身为校官,卡特尼知道的消息还 是有限的,看到两个人吃着龙虾没空答话,他自己又产生了新的想法,“不会是把 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了萨尔斯元帅身上吧!这倒符合他们不惮于麻烦别人的一贯作风!” “正是如此。” “猜的全中。” “大人真可怜。” “这不是一个健全的民主政府应该采取的措施吧。”卡特尼嗤笑。 “大人也正是这么说。”李纵云笑道,“当然是私下里说的。他说,这个地球 政府号称民主,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革命政府。从产生上他们就不是全 民公决,决策上更多地自己内部的意见集中,执行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依靠领袖也就 是前领主辛普森的个人魅力而且很少考虑别人的困扰。” “嗯,萨尔斯大人其实是很刻毒的。”卡特尼笑道。 “你不好说他一针见血什么的吗?年轻人真是没礼貌。”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绯 雨晴将军装模做样的批评道。 “有这样的想法,怪不得今天上午的记者招待会上他会一反常态,流露出他真 实的情绪……”李纵云说,声音未免大了一点。 “那是那个记者问的问题不经大脑啊!谁让他问萨尔斯元帅‘您能猜到利安德 尔不杀掉帝国皇帝的动机吗’?”一个女子的声音横插到他们的话圈之间。几名军 界人士愕然回头,发现克里斯蒂娜小姐笑眯眯地站在他们面前。 “丽蒂小姐越来越光彩照人了啊。”李纵云说,并非完全是客套。 “作为记者的你说出这样的话,看来那人确实过分。”卡特尼说。 绯雨晴没有马上说话,却向四周探头探脑。 “绯雨,欧阳小姐不是说今天不来吗?你在找谁啊?”丽蒂明眸一闪,笑他。 绯雨老皮老脸地摇摇头:“她不来才好,上次庆功宴上她把我挖苦的死人都要 跳起来呢!” “那么,大人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没去参加记者会的卡特尼急着问。这 时候他反而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少年气息,一般他想听到什么尖刻的话作为自己储 备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让你失望了。”深知他的绯雨晴拍拍他的肩膀,“大人仅仅说:”换作是你, 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你们想从我这里听到妖魔化的印证,那 你们找错了对象!‘说完就起身离座了。“ “这种说法媒体的反应是怎样的?”李纵云转身问克里斯蒂娜,“你们不是最 喜欢看名人失态吗?” 没有回答。克里斯蒂娜的目光集中在遥远处的某一点,显然没有听见身边的对 话。三个男人也朝他所关注的方向看过去。 萨尔斯坐在酒桌旁边,与一个女子闲谈着。他的脸色和悦,神态悠闲,风度翩 翩,显然又恢复了在帝国应酬时的风采。而与他对坐的女子是一个绝美的姑娘,清 新得就像早晨草叶间的露珠:不就是上次见到的斯菲克斯歌者叶梦岚吗? “啊,原来是那个娇憨的小猫儿。”卡特尼不怎么尊敬地说,“丽蒂小姐,她 ……” 三个男人再度望回身边,克里斯蒂娜小姐已经远远地走开了。 “唉呀,她不会是连我们也讨厌了吧?”卡特尼说。 “笑得那么贼干什么?……不过大人这一着还是有效果的,能让丽蒂小姐明白 自己内心的感觉。”绯雨晴笑容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是的。”李纵云把最后一块龙虾塞进嘴里,“其实可以想见大人都能跟这 位叶小姐谈什么,风景画啊,舞台剧啊,家乡的人文典故啊,无非就是那一套嘛!” “我说两位阁下啊,”卡特尼突然窃笑,“要说你们认为这位叶小姐本身的危 险性不大,我倒是不赞同;大人这一番行为,恐怕不是耍手段的自觉,而是完全没 有想到会有这种效果吧!” 绯雨晴愣了愣,转而在人群中寻找克里斯蒂娜的身影。他发现她已经远远地走 到了一个角落里,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这时舞曲又开始演 奏,萨尔斯理所当然地邀请身边的女伴跳舞。他们的外貌和姿态看上去是如此的和 谐,仿佛随着身体的旋转,空气中有一圈一圈金色螺纹线荡漾开去…… 李纵云发出感叹:“甭管内心的喜好如何,客观地说,叶小姐真的是水银灯下 天生的造物啊……”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