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吴良斐没等梅韵叫便醒了。舱房里万籁俱寂,是一种绝对的静。 他躺在狭小的床上,望着狭小的舱房,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尽管“幸运 号”配置了人造重力系统,但仍然有轻微的失重感,躺在床上,仍有一种躺在棉花 堆、或者云团里的感觉。而此刻,他感到,就像睡在自家的床上一样,觉得非常踏 实,非常舒坦。还有空气,有花香、草香、泥土的芬芳,还有某种动物的腥膻味, 绝对不是生命保障系统供给的混合气体。 “地球?”他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名字,但他既不兴奋,也不激动,反而叹了口 气,然后起床,做了几件他认为必须做的事,这才踱出了舱房。 驾驶舱没有人,仪表显示,飞船已经着陆。他不慌不忙地走出飞船,一股清新 的风扑面而来。 “幸运号”,停泊在一座小山丘的山洼间,周围芳草萋萋,山花烂漫,一条清 澈的小溪,从飞船旁潺潺流淌。十多米外,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大树,树下生着一堆 篝火,旁边堆了好些食物。不远处,梅韵正躺在吊床上晃晃悠悠哼小曲。 吴良斐深深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正要举步,身后忽然响起刺耳的啸声。他吓 了一跳,回首望去,只见一名机器人正在小溪旁摆弄一条水管。 “V5号,你在干什么?”他走上前去问道。 “奉指令长的指令,我在为水舱补充水,已经补充完毕,先生。”V5号毕恭毕 敬地回答。 “水舱里的水,不是满满的吗?” 他颇为诧异,V5号告诉他,用小溪里的水,换掉水舱里的水,为什么换,他也 不知道。 “这啸声又是怎么回事?” “在排放氧气舱的氧气,先生。” “为什么放掉?”他更加吃惊。“也换新的?” “是的,先生。” 他摇摇头,走到树下,一眼看到自己那把心爱的咖啡壶,煨在火堆旁,被熏得 乌黑,不禁大为心疼,脱口说:“你这是煮鹤焚琴呐,指令长大人!” 梅韵闭着眼睛慢悠悠说:“当你灶前无薪,釜中无粟之时,不妨宰鹤砸琴,煮 鹤肉吃。我们人类不是一直在这样做吗?” 吴良斐将咖啡壶梛开些许,问:“这是哪儿?” 梅韵的回答很简单:“家里。” “真是地球吗?” 梅韵指指天空:“有月亮为证. ” 吴良斐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天空的半轮月亮,不得不信。 “火星上有智慧生命,有江河湖泊,有树木草原,如何解释?” “解释不了,就不必解释。” “他们为什么不迁徙到地球上来?这里的条件,比火星强百倍。” 梅韵说:“也许,在他们看来,要差百倍。或者,他们害怕恐龙。” “无稽之谈!”吴良斐仍然满腹疑窦,举目四顾。 梅韵跳下吊床,说:“别瞅了,按人类的排列,现在大约是中生代白垩纪,是 恐龙时代,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还没开始,你熟悉的山川河流,一处也找不到。” “真有恐龙?” “你听,”梅韵指指山下。“山下的沼泽里,挤满了恐龙和怪兽,非常恐怖。 我的恐龙知识非常有限,实在搞不清哪种吃荤,哪种吃素,所以没敢去招惹它们。 你是考古学家,也许能分得清。” 吴良斐打了个寒噤,打算下山观赏恐龙的热情,登时烟消云散。 “我的专业是寻找外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不是发掘地球地历史。” 梅韵说:“我的恐龙知识,也只限于小时候看过的卡通片和一些图片,所以, 着陆前,我绕地飞了四圈,看到了大群的恐龙和史前动物。我想按图索骥,可他娘 的就是搞不清张三李四。” 这时,排气的啸声平息了,接着传来机器的运转声,这是“幸运号”正在从充 满芬芳的地球空气中制取氧气。 吴良斐坐在篝火旁,信手捡起一根树枝投入火中,说:“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梅韵抬头看了看天空,解释说:“舱里的水和空气,尽管经过了层层处理,只 能说达到了安全标准,喝起来总有一股人造味儿。这里的水非常纯净,没有任何污 染,只要稍加处理,就可以直接饮用。空气中也充满了花香和纯净的泥土气息,你 不喜欢?”说罢,他再次举目四顾。 “你找啥?”吴良斐奇怪地问。 梅韵收回目光,说:“奇怪,刚才抽水的时候,我就感到,有某种东西在附近 活动,现在,它好像又来了……” 吴良斐轻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梅韵。 “是……啥东西?” “不知道,看不见,摸不着,但我感觉得到,它的确存在。” 吴良斐又打了个寒噤,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说:“你是科……学家,应该不相 信鬼……神之类……” 梅韵见他脸色发白,神情紧张,不禁暗暗好笑,说:“我是不信,但我相信, 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的东西……”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怪啸起自天边,又像发自地心。它像满载的高速列车, 由远而近,又像巨型客机,发出震撼灵魂的呼啸,自九霄云外俯冲而下。那声音, 那气势,皆令人魂飞魄散,神魂智迷,不知所措。 呼啸声持续了五七秒钟,戛然而止,一股强大的,天崩地裂的力量,发自脚下。 两个血肉之躯,犹如皮球一般,被抛在了空中。人还没落地,强大的震撼力又接踵 而至,数搂粗的大树,宛如飓风中的小草,有的连根拔起,有的齐腰折断。霎时间, 群兽的吼叫奔窜声,树木的倒地声,组合成轰轰烈烈的巨响,震耳欲聋。 二人昏头昏脑,本能地拼命往外爬,想远离那些树,可是,刚刚爬出几步,又 被掀起摔回。 震撼来得猛,去得也快,十几秒钟后,忽然静止。树还在摇,群兽的奔窜吼叫 声清晰可闻。二人一咕噜爬将起来,你瞅我,我瞅你,不明所以。 吴良斐痴痴迷迷,眨着小眼说:“我怎么啦?” 梅韵揪揪耳朵挠挠头,说:“也许……大概喝多了吧……” 忽然想起飞船,急回首,飞船已经移位,有点倾斜,制氧机的声音也停息了。 他心中发慌,急忙发出指令,检查所有设备。 吴良斐还在犯迷糊,喃喃说道:“我没喝酒呀……” 制氧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梅韵心中稍安,笑笑说:“那就是地球喝多了。” 吴良斐说:“地球也喝……”忽然醒悟,惊跳而起,大叫:“大地震!” 梅韵说“对!是地震,估计在9 级以上。” “9 级!”吴良斐低叫。“地球上很少发生这么大的地震。” 梅韵一边收拾地上的杯盘食物,一边说:“你就在地球上。” 吴良斐眨了眨小眼,捡起咖啡壶,走到溪边打满了水,煨在了篝火旁,忽然看 到旁边有一把柴刀。他拿起柴刀,惊奇地说:“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梅韵说:“有一次,飞船出了故障,我们被困在异星的原始森林里,赤手空拳 的,差点困死。后来,每次出航,我都要带上柴刀斧锯之类以防万一。咖啡我没拿 来,愿意喝的话,包里有茶叶,是我外祖父亲手栽种炮制的,绝对的绿色食品。” 吴良斐打开茶叶包闻了闻,说:“的确很香,沁人心脾。他是茶农?” “是位老中医。”梅韵回答。“老爷子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从小就给我灌输 阴阳五行,奇经八脉之类的东西,我也以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学得很用功。直到上 高中那年,我忽然对天上的星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爷子说,天上的星星比地上 的人多,你去找星星玩吧。哈哈哈……” 梅韵说着笑了,笑声有些凄凉。这次探险,预期三至五年,他不知道,还能不 能再见到抚养自己长大成人的老祖父。 飞船上传来信息,“幸运号”一切正常。制氧机的声音还在继续,补充氧气需 要时间。二人一边品茶,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不知不觉,那轮史前红日运行到了 中天,而那半轮残月,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 吴良斐问道:“你的武术从哪儿学的?体校?” “不,是外祖父教的……咦!你咋知道我会武术?” “听说的。” “哦,老爷子不但医术精湛,还有一身好功夫。我从三岁起,就被他揉来搓去, 整整折腾了15年。到现在,每次回去,他还要考较一番呢。还有半小时,抓紧时间 吃午饭,吃完了走人!” 吴良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可口的食物。 梅韵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说:“躺在地球上,就像躺在媳妇的怀里一 样,我都舍不得走了。” 吴良斐抿了一口茶水,说:“那就别走了。” “屁话!”梅韵陡然坐起。“我新婚的妻子在家倚门相望,老祖父等着我养老 送终,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咋不说话?” “说啥?” “说啥都行,作为宇航员,要学会没话找话乱扯一气,不然,会活活闷死。” “我们穿越时空多久了?” “大约33小时。” 吴良斐淡淡一笑,说:“我发现,出来以后,我的话特别多,33年说的话,没 这33小时多。” 梅韵说:“对!想渲泄就渲泄,什么方式都行,就是别憋在心里。” 吴良斐举起茶杯,说:“这茶除了茶香之外,还有一种非常特别的、难以言宣 的味道。” 梅韵抿了一口,说:“唔,它很淡,若有若无,难以捉摸。以前喝它的时候, 没有这种感觉,真奇怪!” 吴良斐说:“你为什么要抛下新婚妻子,参加探险?” 梅韵渐渐习惯了同伴这种突如其来的谈话方式,他想了想,说:“这次探险, 是人类史上第一次,你我也是人类史上第一人,要是错过了,我会后悔一辈子。其 次,我结婚时欠了600 万巨额债务,按惯例,出航时可以拿双薪,还有特别津贴。 这次探险,预计要三至五年,返航后,我就可以偿还一半的债务。” 吴良斐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国之栋搞的鬼呢?” “你说什么?”梅韵心中陡然一沉。 国之栋是他的现任上司,是他的老同学、老朋友,也是大学时代众多情敌中最 狂热、最不择手段的一个。二人同时毕业,同时来到宇宙科学研究院辖下的天体物 理研究所。之后,梅韵发现,这位老同学居然开始醉心于权力。他第一次远航归来, 发现曾声称非天下第一美女不娶的国之栋,居然娶了副院长那位相貌平庸的千金为 妻。他从土卫六考察归来时,国之栋已经是副所长了。此次出航前,他正带着新婚 妻子在太空度蜜月,国之栋一个电话将他照回。有人说,国之栋居心叵测。这之前, 他刚刚远航归来,半年的假期只过了二个月,而且还正在度蜜月,这次探险,说什 么也轮不到他。如此频繁地差遣,真有些耐人寻味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