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驱散心头的阴云,强笑说:“人们都说我是一员福将,再危险的航行,只要 有我在,总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哦,对!的确。”吴良斐言不由衷,笑容也有些暧昧。梅韵一点也不傻,当 然看得出来。 “你知道些什么?” “你看我像不像怪物?”吴良斐顾左右而言他。 “你就是你,什么怪物,扯淡!你知道什么?”吴良斐越不说,梅韵越想知道。 “小时候,我所在的幼儿园……” “别说你,说我! ” 吴良斐望着天上的云,慢悠悠说:“说了,你会像吞了250 只老鼠。” “你不说,我会更加挠心。” “难怪人们说沉默是金。” “上了天,沉默就是自杀。” “我竟然变成了长舌妇,真是莫名其妙。” 梅韵说:“舌头既然伸出来了,就别再缩回去,说!” 吴良斐叹了口气,说:“我们所的那伙女人们议论说,梅韵是全院出航最多的 一个。” “那当然,我也认为我的运气特别好。”梅韵得意洋洋。 “她们说,国之栋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派遣他,是希望他有朝一日回不来。” “屁话!”梅韵嗤之以鼻。 吴良斐道:“尤其这一次,梅韵刚刚远航归来,正在度蜜月,说是么也不该他 去,可是,国之栋偏偏向院里极力推荐了他,显然是司马昭之心。” 梅韵默然。吴良斐又道:“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次探险,生还的几率不到10% , 国之栋也很清楚。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他自己也常对人说,当年没有追到你妻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到死都难以瞑目,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这混蛋,也常当着我的面,说这种屁话……” 梅韵强颜欢笑,故作镇静,心里却像塞了一把猪毛,又刺又堵,说不出的难受。 他太了解国之栋了,类似的风言风语,也曾多次吹进过他的耳朵,但他坚信自己的 妻子,当年既然从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自己,就轻易不会背叛他。 吴良斐看看他的脸色,说:“我说我的舌头太长,想缩回去,你偏偏扥住不放, 别怨我。” 梅韵望着蓝天白云,默然无语。一个男人,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然而这 种事,再坚强、再豁达的男人,听了也会睡不着觉。 吴良斐想安慰他,又怕越抹越黑,便改变话题说:“你是老宇航员了,还花几 百万搞什么太空蜜月,弄得负债累累,何苦?” 梅韵猛然回过神来,想起美丽温柔的妻子,他心里立刻充满了幸福和甜蜜。 “不是我要搞,而是为了满足我妻子的愿望。宇航员的妻子没上过太空,象话 吗?” 吴良斐说:“按惯例,旅行半途而废,太空旅行社要承担全部损失,你没找他 们。” “找了,旅行社说,召回令是宇宙科学研究院下达的,责任不在他们。” “那就去找院里呀。” “院里说应该赔,要我去找国之栋解决。” “他怎么说?” “他说该赔,可是没钱。” “600 万啊,就这么算了?” 梅韵深深叹了口气,说:“强化训练马上就要开始,我还要去探望老祖父,没 时间纠缠这个。老吴呀,我忽然觉得,出航前的你,比现在更可爱些。” 吴良斐淡淡一笑,说:“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梅韵没听出他话中有话,说:“没关系,宇航员们就是靠饶舌来排遣漫漫航程 中的枯燥和寂寞的。还有一点时间,问你一个问题。” 吴良斐的眼睛里,立刻涌出浓浓的戒意,闭口不语。 梅韵道:“恕我直言,以你出航前的状态,不可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测试, 而你却偏偏顺利通过了,怎么回事?” 吴良斐仰面望天,紧紧地闭着嘴。 梅韵说:“你不肯讲,说明你一定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吴良斐怒容满面。“我什么都没干!” “那你是如何通过的?”梅韵紧盯不放。 吴良斐知道躲不过,只好说:“我要通不过,他们就得换人。” “这很正常呀,我不懂。”梅韵满头雾水。 “我要不去死,就得换个人去死。” “你好像没这么伟大,我还是不明白。” “人们常说,宇宙探险,生死各半。” “不错,不过,这是以前的说法,现在的安全返航系数,超过了70% 。” “所以,尽管每次的宇航训练都有我,但外星考察一次也轮不到我。有一次, 有个考察项目,正好和我的研究项目有关,我满以为,这一次一定有我,并且递交 了申请。结果,去的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梅韵说:“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们干么抢着去?” 吴良斐说:“双薪加津贴,回来再写一篇论文,名利双收。” 梅韵笑嘻嘻说:“这一次,不管是死是活,你我都会名留青史,这叫好钢用在 刀刃上。” “屁话!我不稀罕,也不是那么回事……哎呀!我居然讲粗话了……” “唔,很好!有进步,继续!” “这一次,听到安返率不到10% ,个个成了缩头乌龟,动员了好几回,就是没 人报名。”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 “嘻嘻,不是我问,是你们所长问的。” “他没有直接问,好几次拐弯抹角地要我主动请缨,我一听口气不对,干脆请 了病假。眼看期限将至,所长急中生智,决定抓阄。” “胡闹!乱弹琴!” “全所几十号人排着队抓,我排在第九名。” “结果中了头彩?” “不管我排在几号,抓到哪个阄,都会中头彩。” “怎么说?” “第二天,我的学生小草告诉我,她在所长的废纸篓里,看到了抓剩的纸团, 全是头彩。” “他娘的岂有此理!”梅韵怒发冲冠,转眼又笑容满面。“那也不错嘛,不然, 你我也成不了人类史上千古第一人,咱们也不会相识。至少,那5000万奖金,已经 落入我们的腰包了。” 吴良斐纠正说:“是3000万,别搞错了。” “对!纳税之后是3000万。哦,那些样本,都编写分类目录了吗?” “编了,都在电脑里。那5000万的样本,单独存在一个样品盒里,并且标明是 私人物品。” “很好!继续说。” “那些心理医生更可恶。”吴良斐仍然满脸忿慲。“尽提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譬如我有几根头发,几颗牙齿。乳牙是什么时候掉的,身上有多少毛孔,小孩是男 人生的,还是女人生的。甚至问我是男是女,会不会生孩子,他娘的岂有此理!” 梅韵一怔,接着捧腹大笑。笑毕说:“老吴呀,大家都知道我是山里人,对我 说粗话骂娘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你们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可别跟我学呀。” “我骂人了吗?没有呀,”吴良斐矢口否认“我从没骂过人。” 梅韵说“对!你从不骂人,刚才也没骂人。按你适才所言,有人为了逃避风险, 买通心理医生作弊?” “我不知道。” 梅韵安慰说:“事以至此,那就难得糊涂吧。制氧机停了,收拾东西走人!” 吴良斐倚树而坐,纹丝未动,说的话更令梅韵大吃一惊。他说:“你一个人走 吧,我不走了。” 梅韵怔了怔,说:“你说啥?我没听懂。” 吴良斐加重语气说:“我不回地球了,要留在这里,听懂了吗?” “你……没发烧吧?” 吴良斐拨开他的手,说“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那……为什么?” 吴良斐深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虽然只活了33岁,但我已经心神俱疲, 活得很累、很腻。” “所以,你想死?” “你不肯杀我,我只有另想办法了。如果火星人肯收留,我就留在火星上了。” 梅韵说:“难怪你抢着要去,难怪你一反常态,喋喋不休,原来早就居心叵测 没安好心,哼!。” “他们说,我走到哪里,就会把污染带到哪里。我知道我很丑陋,我不回去了, 留一方净土给他们吧。我心已死,你就让我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你真要留下?”梅韵惶惶不安。 吴良斐没有回答,望着天上的云,那眼神,像一眼枯井,那么冷漠,那么空寂。 梅韵本打算将他强行架走,一看那眼神,登时兴味索然。 “你这混蛋,太自私了。” 吴良斐仍然闭口不语。 梅韵怔了半晌,说:“你叫我回去怎么交待?” 吴良斐开口了,他说:“我的卧舱里有一份遗书,说明了我遭受意外,重伤不 治,临死前留下遗书。我没有别的亲人,指定你为唯一合法继承人。你可以拿着它 去保险公司办理那1500万的赔偿。遗书上有我的DNA 密码和血指印,保险公司只要 刮下一点,就能确定真伪。还有那5000万,也都归你。不过,我有200 万的债务, 你得替我还了。” 梅韵又气又急,说:“原来,你小子蓄谋已久了。1500万,加上5000万,纳税 之后,还有3900万,好一注横财!喂!你的银行存款呢?房子呢?汽车呢?索性一 并儿送给我。” 吴良斐的脸一阵抽搐,喃喃说道:“存款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只有这身衣 服了,你要的话,就脱给你……” “去你的!”梅韵怒气冲冲。“你当我是打闷棍剪径的蟊贼呀?他娘的,我真 想狠狠凑你一顿,然后捆住四蹄带走。” “那你就成了杀人犯了。”吴良斐无动于衷。 梅韵伸出大拳头,说:“我只想揍你,不会杀你,我要把你活着带回去。” 吴良斐望着眼前的拳头,说:“我会从垃圾舱跳出去。你说过,在接近绝对零 度的空间,只需1%秒,人就会僵毙。这是你教的,我将它列为第二选择。” “你真敢跳?” “你试试。”吴良斐抬眼挑衅地望着他。 人命关天,梅韵不敢试,上了天再闹将起来,更加棘手,只能继续说服。 “你若真的看破了红尘,等返航以后找个寺庙……” “免了吧!”吴良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当个酒肉和尚贻笑大方,还 是笑迎天下客的道士滥竽充数?” 梅韵被他顶得倒噎了一口气,沉下脸说:“你真的要放弃自己的责任?” “这个责任是别人强加的,我可以接受,也有权利拒绝。”吴良斐振振有辞。 梅韵冷笑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负责任的人……” “别对我谈责任!”吴良斐截口道:“艾迪星是否存在,不关我的事;艾迪星 是否真如人们所推测的,被智慧生命创造的文明所毁灭,也不关我的事;地球人类 能否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更不关我的事。这些题目太大了,还是留给那些大 人物去做吧,我太渺小了,扛不动这种大题目大责任。” “口才不错。”梅韵悻悻地说。“你真不回去了?” “决不!”吴良斐斩钉截铁。 梅韵黔驴技穷,一筹莫展。迟疑半晌,顿足说:“罢了!匹夫难夺其志,那你 就留下吧!”转身便走。 走出十多步,忽听吴良斐喊道:“等等!” 梅韵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吴良斐,一言不发。 吴良斐注视着指令长,缓缓言道:“相处一场,送你一个忠告。” “我在听。”梅韵冷冷地说。 吴良斐说:“你那位老同学、老朋友,表面上胸怀豁达,光明磊落,品质高尚, 骨子里却是睚眦必报,极其狭隘自私,更具有强烈的占有欲。你这人却有点马大哈, 而且曾经打过他,还有夺爱之恨,他都没有忘记。小心他挖个坑把你给埋了。言至 于此,听不听由你,再见!” 梅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声“多谢”,转身走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