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夫塞痛恨礼拜堂,但不是所有的礼拜堂,家乡部族的礼拜堂他就很喜欢。那座小 礼拜堂坐落在朵格拉湖边,留给阿夫塞很多欢乐的回忆。但这里的礼拜堂却让他厌恶不 已。 这座设在皇宫里的礼拜堂!他本来希望这儿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神圣,因为女王本 人就在这儿做祈祷,放平身体,高贵的尾巴坚硬地挺着,和地面保持平行。高级祭司德 特·耶纳尔博也是在这儿直接和上帝对话。 和他小时候见到的礼拜堂相比,这个礼拜堂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同样是圆形的,只 是比家乡的足足大出五倍;同样是木制地板,但家乡礼拜堂的地板上被大家的爪子抓出 了很多痕迹,而这里却是崭新的,涂成淡绿色,附近玛达加树林的木材专门用来替换这 里的地板;这个礼拜堂同样也是被一条水渠分成两个部分。水渠象征漂浮着“陆地”的 “大河”。阿夫塞小时候去的礼拜堂,水渠宽度只能容下一队祈祷者。而在这里,阿夫 塞却常常看见并排行进着六七队甚至八队昆特格利欧恐龙,他们身上还全都披着宽宽的 皮制饰带。 现在,大厅空无一人。大多数活动都在第五个偶数天举行,一船刚朝觐完“上帝之 脸”的香客返回时也会举行宗教仪式。阿夫塞从罪人门跨进来,脚步声在房问里回响着。 他知道,从哪里走进水渠是很重要的。跨进这扇门、从最黑的玄武岩穹顶下穿过,意味 着他已经最大限度地远离了世俗生活。 他走到水渠边,用脚趾试了试齐踝深的水。河水照例很冷,很不舒服。听说女王下 来涉水的时候河水会事先加热。 阿夫塞跨进水渠,身体朝前倾斜着,和地板保持平行,尾巴抬起,平衡身体的重量。 这件事,他永远都做不好,不得不稍微把腿张成八字形,这样感觉好些。在圣水里拖着 尾巴被认为是对神的不敬。 他知道,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可能一直在密室里暗中观察他。阿夫塞按要求保 持着鼻口朝前的恭敬姿势,但黑眼睛却滴溜溜往上看。碗形天花板上画着“上帝之脸” 的油画,色彩艳丽,让人眼花缭乱。上帝的一只黑眼睛实际上是一扇窗户,耶纳尔博有 时会从那儿往外窥视。这是一个宫廷小听差告诉他的。阿夫塞敢肯定,这一次,萨理德 一定能收到一份对他评价良好的报告。 阿夫塞开始向河渠中部走去,罪人必须一直走到最西端。一千日前,在家乡的卡罗 部族。有人向他解释过这个动作的象征意义。那是他第一次经历这么让人羞耻的事,原 因是在游戏中不小心咬断了一个同伴的前爪。那个家伙几十天内就长出了新前爪,但他 却向育婴堂的院长告发了阿夫塞。罪人走到河渠西边,意味着走进逐渐逝去的黄昏,让 你想起等待着你的无边黑暗。但即使在这种时候,阿夫塞仍然喜欢黑夜,只是努力在院 长面前掩饰着罢了。 到河渠尽头了,一直保持身体平衡的阿夫塞三次向上跃起。这个动作的本意是争夺 地盘,但在这里意味着“我在这里划一条界限,把黑暗永远挡在外面”。这些都是圣卷 上讲的。 跳跃仪式结束后,他掉转尾巴,慢慢地按原路返回,一路踩得水花四溅。那边是东 边,是黎明,是阳光,是知识。 知识!阿夫塞苦笑着磕了磕牙。我们那点知识是多么不值一提。我们真正了解行星 吗?了解卫星吗?萨理德这种人怎能抓住机会研究这些天体,了解它们的秘密? “小伙子,注意你的尾巴!” 阿夫塞惊了一跳,爪子一下缩紧。他想得太出神,尾巴浸到水里去了。他赶紧抬起 尾巴,四下张望,想找出回荡在大厅里的声音来自何处。 但他的姿势太别扭:腿撇着八字,尾巴翘起,头还来回晃动。他终于失去平衡,扑 通一声,一头栽倒在河里,圣水被溅得到处都是。肚子撞得真痛啊——他感到松动的小 肋骨已经穿过前腹压进了内脏。他赶快站起来,惊恐地逃上岸。身上的水滑落在玛达加 木制地板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大厅里响亮地回荡着。 他又开始四下张望,想找出声音来自哪里。啊,德特·耶纳尔博在那儿,站在这条 模拟河的源头,太阳升起的部位。这是一个体型中等的男子,长着特别长大的鼻口和耳 洞,头部一侧显得有些高。耶纳尔博戴着办公饰带,绷得紧紧的,色彩艳丽。 “大人,”阿夫塞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你不是故意闯祸。”耶纳尔博看上去并没有发怒,“我知道。” “我马上把这儿弄干净。” “好,我想你会做好的。”大师看着阿夫塞,“你就是那个从阿杰图勒尔省来的年 轻人,对吧?” “是的,先生。我叫阿夫塞,我家乡那个部族叫卡罗。” “就叫阿夫塞?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有首名了。”阿夫塞低下头,“我现在还没有 挣到首名。但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我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它:‘拉尔’。” “拉尔。”耶纳尔博重复道,这个词源自先知的名字:拉斯克,“志向很高嘛。当 然喽,如果不优秀就不会被选送到这里来了。你是塔科·萨理德新收的那个学徒,对吧?” “很荣幸当他的学徒。” “我想也是。”耶纳尔博说,“阿夫塞,你一定要用心。上帝以不同的方式和她的 子民对话。对我这样的祭司,她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语言直接对话;对像萨理德一样的 占星师,她用恒星、行星和卫星的复杂运动来和他们对话;对其他人,她的交流方式更 微妙,更间接。上帝和你对话了吗?” 阿夫塞的尾巴悲哀地摆动着,“没有。” “我看你还没有纹饰。你的朝觐期是什么时候?” “我打算马上去,但还没有计划好具体的航行时间。” “在你这个年龄,该去朝觐了。你的体积正好合适。” “是的。我从蛋里孵出来已经有十个千日了。” “那你应该马上出发。” “我还要和我的老师商量一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以前在萨理德的学徒中见过你。我真怀疑你有没有和萨理德 愉快合作的那一天。”耶纳尔博磕了几次牙,有些开玩笑地说。 阿夫塞歪着头承认了,“这样吧,戴西特尔号马上就要出航。你愿意和瓦尔·克尼 尔一块儿航行吗,小伙子?” “我愿意!那真是太棒了!”耶纳尔博又磕了磕牙,“我可以对萨理德施加一点影 响。我去和他说。” “谢谢您。” “不客气。很显然你需要开导,要不然也不会到这儿来忏悔了。但最好的开导莫过 于直接朝觐‘上帝之脸’。” “是这样。” “好吧。现在再去走一遍。这次可要好好走,然后拿拖布把地上的水擦干净。”耶 纳尔博转身要走,又补充道,“对了,阿夫塞。在朝觐之前,你应该参加一次狩猎。” “为什么?” “因为朝觐很危险。” “但狩猎也很危险呀。”阿夫塞马上后悔自己说话太鲁莽,特别是在一位长者面前。 但耶纳尔博客气地低下头。 “狩猎的危险相对要小一些。”祭司说,“只要你别加入最凶悍的狩猎队,那些猎 人都是鲁巴尔教义的追随者。比如说,猎捕食草牲畜就不那么危险。在朝觐中死去的人 比在仪式性狩猎中死去的多得多。每次‘河震’都意味着船只再也回不来了。如果在远 航中真的发生什么意外,而你又没有参加过狩猎的话,你的灵魂虽然将到达天国,但你 却没有完成生命中的一个重要仪式。那很不好。” “怎么不好呢?” “这么说吧。我们都向往来生,在那里我们可以现出本性,就像蛇蜕下它的皮肤。 在尘世生活中,本性使我们为争夺地盘相互杀戮,不能友好相处。然而,在天国,在上 帝身旁,我们将拥有无限的疆域,可以永远享受同伴之间的亲密友情。参加集体狩猎活 动以后,你才会深刻感受到这些。你必须作好充分准备,必须在狩猎活动中学会协作精 神,把它作为你下一步行动的准则。再说说朝觐:如果你想认识天国中的上帝,你必须 在你的世俗生活中看到现实中的上帝。” “我期待着朝觐她的脸。”阿夫塞说。 “我会安排的。”耶纳尔博说着掉转尾巴。阿夫塞看着老祭司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 道尽头。 德特·耶纳尔博走到外面蓝白色的天空下,在礼拜堂下面的斜坡上站住,不由自主 地吸了一口气。皇宫占地很广。它必须建这么大。 虚饰的文明,祭司心想,嘴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上帝告诉我们要共同生活、共同工 作,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没有做到这一点。 占地盘的本能真是根深蒂固。虽然育婴堂的院长们竭力打破孩子们的这种本能,但 却收效甚微。耶纳尔博注意到周围还有其他孩子,他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气味,听到他们 的爪子在石头道上磨出的嚓嚓声。那边,就在庭院里,站着的是年幼的亨里斯,他甚至 比那个来自卡罗部族的问题儿童阿夫塞还小。还有那个老巴尔·哈博特。他刚吃饱肚子, 正傻呆呆地在一棵开花的树下打滚,发出扑腾腾的声响。耶纳尔博通常会抄近路到萨理 德的办公室,但说服萨理德需要策略。他走了比较远的另一条路,以避开他人。走近路 会碰上很多熟人,很烦。 耶纳尔博进入办公楼,走下螺旋形的大理石阶梯,穿过“先知毯画”——他停下来 向拉斯克先知的画像行了一个地盘让步礼,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在毯画四周围成一圈的 那批撒谎的魔鬼。终于,他到了萨理德金色的靳塔加木门前。耶纳尔博对着占星师的印 记行了个礼。这是应该的,研究恒星、行星和卫星难道不应该和研究上帝一样受到尊敬 吗?更何况萨理德的研究也有吸引人的地方。 耶纳尔博用爪子敲了敲门上的小金属条。 每人敲击这根铜条的方式都不尽相同,里面的人一听就知道谁在外面。但萨理德还 是吼了一声表示询问,耶纳尔博回答是他本人之后获准进入。祭司按了按有凹槽的黄铜 条,门开了。 萨理德比耶纳尔博高出一个手掌——因为他比耶纳尔博大二十千日;此刻,他正腹 部朝下趴在木质厚板床上。板床中部有一个角度,刚好使身体的重量离开萨理德的大腿 和尾巴。床用一根石柱支撑着,一直延伸到萨理德的肩部。他的头舒服地朝下探着,看 着书桌上的东西,斑斑点点的手臂悬空放到桌子上,刚好与床平行。 萨理德的书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罐子,分别盛着墨水和稀释剂。他正在一片皮革 上写最后一排象形文字。他写下一个耶纳尔博不认识的复杂的科学符号,左手最长的那 根指爪上浸着墨水。耶纳尔博弯下腰,向占星师行了一个地盘让步礼。萨理德摆动手臂 还礼。除了那根正在写作的指爪,他其余的爪子都收缩着。 “很荣幸见到你,尊敬的占星师。”耶纳尔博说。 “我也很荣幸。”萨理德的回答毫不热情。 两人之间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萨理德终于不耐烦了,“找我什么事?” “你新收的徒弟——叫阿夫塞,对吧?他今天早上到礼拜堂来了。”萨理德呼了口 粗气,“是我让他去的。他亵渎了上帝?” “哦,没那么糟吧。”耶纳尔博轻声说,“你不会揪住他的尾巴把他扔一边去吧, 像扔你前面那五个徒弟一样。” “前面六个。”萨理德更正道。 “不管怎样,阿夫塞走过了圣河。他赎罪了。” 萨理德转头看着耶纳尔博,点点头。 “那就好。” “但他还没有朝觐过。” “是的。” “他快长到我肩膀那么高了,这种个头的小伙子,应该送出去见见世面了。” “成不成熟不能只凭高度来衡量,耶纳尔博。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不错。但有什么比远航更能让人尽快成熟呢?你那个育婴堂的老同学瓦尔·克尼 尔就在城里,想必你知道?” “是的。克尼尔今天早上还和我谈过话。” “戴西特尔号十天后就要启航去朝觐了。” “我非常清楚。”萨理德站起来,全身的重量落到尾巴上。他身下的板床因释去重 负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你,耶纳尔博。就凭你,偶然见到这孩子,和他说过几句 话,就认为比我——比一个带了他五百天的老师更知道什么对他更好。是小是?” “这个……” “你想插手管我的事?” “萨理德,我只是为这孩子着想。” “难道我不为他着想?你这样认为吗?” “哦,大家都知道你——”萨理德的尾巴拍打着地板,“我会训练这孩子的思维, 我会教他怎样思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没有侮慢你的意思。”萨理德从地板上抬起尾巴,摆动 一下身体。这个姿势很慢,很谨慎。但却清楚地向耶纳尔博表明,他已经侵入了属于萨 理德的地盘。 耶纳尔博退缩了,“对不起,占星师。我只是向你建议,让阿夫塞跟着克尼尔去航 行或许很合适。” 但萨理德的恼怒并没有平息,“耶纳尔博,也许你应该对我多一点信任。去问问克 尼尔吧。”他张开爪子,在腿上敲得咔咔响,“他会告诉你,我已经安排阿夫塞上戴西 特尔号了。” 耶纳尔博眼睛上的瞬膜颤动起来,“你已经安排好了?” “当然。” “萨理德,我、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还有事吗?” “是的,但是——” “如果你退出我的地盘,我会感到十分荣幸。”耶纳尔博惊讶地摇着尾巴,那是他 现在惟一能做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