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世界上有许多怪人,各种各样都有,有的行为怪诞,有的性格特异,有的外貌出众, 有的爱好古怪。不论和任何种类的怪人相比较,洪致生都绝不会逊色。 洪致生样子一点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体育家身型,浓眉大眼,性格豪放,学历 极佳……三十不到,已有了两个博士头衔在身,家境富有,一个现代青年人该会的,什 么都会,曾参加国际现代十项比赛,名列第三;现代青年人不该会的他也会,原振侠住 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一气呵成,龙飞凤舞,看到 的人,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一个现代青年的书法。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人当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为他有一个很怪的癖好, 这癖好是潜水寻宝。 潜水寻宝,就是找寻海底的宝藏,大多数是沉船,也有传说中其它被埋藏于海底的 宝物。 他有国际潜水员的执照,也曾经运用他的科技知识,改良过潜水者用的“水肺”, 使潜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潜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欢潜水,只是喜欢潜水寻 宝。叫他没有目的潜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丽的风光,他决计不肯。可是,如果当他人 在马来半岛的槟城度假,有人告诉他,印度洋东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宝藏的话,他会一 分钟也不耽搁,立即出发前往。 而更怪的是,他并不是穷疯了想发财的那种人。一开始已介绍过,他家境富有…… 那并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亲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轮船公司老板,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 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份,一份给了他,一份给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岁的小叔 叔。 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经营方针上,有什么争执的话,那 就十分难于处理,因为大家所占的股份完全一样。不过好在洪致生对于经营船公司一点 兴趣都没有,当办完了领取遗产的手续之后,他就对善于经营的小叔叔说:“小叔,我 什么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小叔开始还有点不放心,但后来事实证明他确然什么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长。 中型船公司变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润自然滚滚而来,不在话下。 还有一点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什么小说故事,还是电影情节的影响,一 直热中于海底寻宝。到了他真学会了潜水时,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一连多年,虽然什 么宝物也没有捞到,可是兴致一直不减,非但不减,而且越来越起劲。 原振侠是怎么认识洪致生的呢?经过简单之极,他们是中学同学。 中学生阶段,是人生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没有了少年的天真无知,也还未曾形成 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学阶段谈得来的同学,往往可以成为一个人一生之中,来 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 原振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谈得来。原振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环境差不多的同学 比较易于接近,对于有司机驾驶豪华房车接送的同学,自然而然,会有一定程度的距离。 不过,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点也没有富家子弟的骄气,又是运动场上的健 儿,所以和同学的关系大体很好。当大家离开了中学,各奔前程之后,每隔一两年,不 定期举行的旧同学聚会上,大家也兴高采烈,讲述着青少年时代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会找上门来,原振侠多少有点意外。当他打开门,看到洪 致生站在门外之际,他怔了一怔,才连声道:“是你!欢迎,欢迎!” 也许由于他虽然口说“欢迎”,但实际上语调并不热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 “真欢迎还是假欢迎?” 老实说,原振侠心中,真正欢迎的成分并不占很多。因为洪致生虽然是一个十分有 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论讲甚么话题,他都有本事,把话题转到潜水寻宝这 方面去。若是别人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大兴趣,他还要竭力诱劝,大谈潜水寻宝的乐趣。 不过这天是星期天,原振侠刚好没有什么事,和他闲谈一个下午也无伤大雅。所以原振 侠为了避免尴尬的应对,主动道:“当然欢迎,最近又有什么潜水到海底,去寻宝的计 画?” 原振侠的话一出口,洪致生整个人都活跃了起来,挥着手,脸上放出兴奋的光采来。 可是原振侠留意到,他又有点神秘和紧张的样子,先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以极快 的动作,一闪而入,立时把门关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洪致生的动作,其实并不是那么可笑,而原振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 也是他们做同学时所发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学生时,就喜欢了潜水寻宝,同学都知道他入了迷。于是,有一个专好 恶作剧的同学,就设计了一个恶作剧来捉弄他。 恶作剧的方式很简单,别人是谁也不会上当的,但洪致生却偏偏上了当。几个同学, 包括原振侠在内,一起声称在海边遇到了一个装有木脚的独脚人,绘声绘影描述着那个 独脚人……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银岛》中,那种老海盗的造型。 洪致生一听,便已入迷。那个同学又说,这个独脚人给了他一份秘密的沉船海图, 洪致生更是连眼睛都突了出来。在他千请万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张简单的海图,画在 一张发了黄的白报纸上……白报纸之所以会发黄,是几个人买了一包烟,忍着呛咳,用 力吸了,又喷向纸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侠已不记得,那张图上画的是什么地方的海域了。当他们把交换条件谈好…… 洪致生捐一笔钱给班会,作班会的福利经费之后,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宝图”, 洪致生一口答应。当他把那张破纸,郑而重之藏起来之际,他的神情就和刚才关门时一 样,兴奋而又神秘,还带着一点紧张。 原振侠想起那次的玩笑,这时又看到了洪致生这样的神情,实在无法不笑。 玩笑后来当然揭穿了,洪致生一点也不见怪,反而觉得十分好玩,说他已经研究出 了那是什么海域,单是对着这种藏宝图,已经够有趣了云云。 这时,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侠为什么在笑他,那使他有点尴尬。 因为中学时期同学开开玩笑,绝对没有什么欺骗的成分在内。而后来,当洪致生喜 爱潜水寻宝的名声越传越开之际,不少江湖骗子,看到这是一个骗钱的好机会,便假造 了各种各样的秘图,编好了各种各样离奇故事,把什么海盗日记、航海秘图,甚至圣经 中记载过的所罗门王海底宝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开让路之际,留下来 的宝藏等等的“宝贵资料”,出售给他。不论索价多高,他也照单全收,不但照单全收, 而且还真的组织潜水队去探索、去打捞。 他的这种行径,在他的熟人之中,几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见到他就会打趣: “怎么,最近又得到了什么秘图?” 这时,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么,最近又得了什么秘图?” 原振侠这样问,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却十分正经:“正是,这 次的情形有点古怪,所以我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一听,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谁都可以知道,他高价买下来 的那些沉船和藏宝的资料,全是伪造出来的东西。他上了无数次当之后,还不肯承认上 当,或者,认为在上了无数次当之后,总有一次会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没有劝过他,可是他非但不听,反倒教训别人:“你们没有听过‘千金 买骨’的故事?买不到千里马,高价买一副据说是千里马的骨,也是好的。买了马骨, 真有千里马肯出让的人,自然会来找你。” 战国时,郭隗对燕昭王所说的“千金买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难 于反驳。 这时,原振侠刚想推托,可是他还没有开口,洪致生已经又道:“这几年,你古怪 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叹了一声,正想推辞,洪致生又不让他开口:“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笑我……” 原振侠大声道:“对,不该在背后笑你,应该到了有人当面笑你的时候了,你……” 洪致生陡然提高声音:“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给你看资料,你提意见,有什么损失 呢?有损失的话,是我有损失,不是你!” 原振侠苦笑:“如果由于我的意见,而导致你有损失的话,那不是我害了你?”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来:“如果资料看下来,你也认为值得行动的话,那就是资料十 分靠得住了,更不会怪你的。”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实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原振侠把视 线移到墙上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什么资料?你对我说说看。” 当他在答应之际,他心中想,反正全说不可靠就是了。当时,无论他如何去设想, 再也想不到,风和日丽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个人之间看来完全是无关紧要的谈话,会 牵涉到世界上一种最神秘的力量,会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洪致生,另外 一个,他们这时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会有那么惊心动魄、不可 思议的变化潜伏着。 直到有关这件事的一切全都过去之后,原振侠还在自己问自己:如果当时一口拒绝, 一切会不会发生呢?这个问题,他没有确切的答案。 洪致生看到原振侠答应提供意见了,十分高兴,提起了他带来的公文包。那公文包 考究之极,浅黄色的鳄鱼皮,配上双重电子号码锁。 洪致生对他那些“资料”极其重视,他有一间“资料室”,全部资料原件放在保险 箱中,资料输入计算机,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检阅。他确然十分认真,不然也不会被 当作“怪人”了。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转动号码,打开,原振侠看到里面放着好几只纸袋。洪致 生且不取出来,手按在那些纸袋上,望着原振侠:“我先把资料的来源向你提一提,资 料不是从普通人那里来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每一次你得到的资料,都不是普通人那里来的,这次,是哪 一个古代西班牙海军大将的后代给你的?” 洪致生瞪了一眼,没有反驳:“你听说过一个美国潜水家,叫作佛烈特雷?” 原振侠摇头:“对于潜水界的英雄豪杰,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识。” 洪致生道:“不要紧,我先给你看这位潜水家的资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只纸袋,抽出许多资料来,有剪报,有杂志上撕下来的内页,也有一 些相片。他把资料放在桌上,原振侠一面翻动着,一面看着。 那个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国潜水员,并不是什么著名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潜水员。 在桌上所有的资料,全是报导他死亡的消息和经过的,对于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来一 定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缘故。 而这样子的潜水员,在美国至少数以千计。至于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 一次潜水之中发生了意外,出水之后,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好断定为意外。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意外,熟悉深海潜水的人,都 知道那是无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变幻莫测,航海者和在海中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 中可以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而大海深处,更是魔鬼的境地,人类对之所知极少。 例如,一个健康状况极佳,潜水配备又十分精良的潜水员,何以会突然在深水之中 昏迷呢?这问题,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没有例外,都是 一出水之后,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潜水员,都知道他们的工作极 度危险,就像端着冲锋鎗去做抢滩攻击的战士一样。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什么,比较特别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潜水任务。 他是为了搜集一种十分稀有的贝类生物的标本,这种贝类的学名是“阿当氏翁戎螺”, 只在美国佛罗里达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这一天,佛烈特雷已经找到了四个,他认为下面还有,潜得更深一点,收获可以更 多。他心情也很好,因为这种螺的贝壳,是全世界各地贝壳搜集者梦寐以求的收藏品, 一个完整的贝壳,市场价格约在三千美元之间。试想,一天只要找到十个,收入比起干 别的工作来,要好得多了。 由于这种螺十分稀有,生物学家对于在海底,活生生的阿当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 分有兴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还带了水底电影摄影机下去,拍摄到的情形,也可 以卖好价钱。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个潜水员……佛烈特雷的助 手。 可是他再次潜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觉得他在海底的时间太长,感到有 危险之际,看到他以相当快的速度浮上来……这是深水潜水最危险的动作,会因为人体 不能适应海水压力的改变,而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惊叫起来,在惊叫声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两人立 时跳下海去,托着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后,佛烈特雷只转动了几下眼珠,就停止呼吸 了。 他们发信号,向海岸巡逻队求救。上了岸之后,那四枚被捞上来的稀有贝壳,成了 遗孀的唯一财产。 从整个资料来看,这是一个普通的深水潜水员的一生。一个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早 就随时在准备承受的结果。 原振侠看完之后,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开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那是一张佛罗里达州沿岸的海图。他指着地 图道:“出事地点是在这里,北纬二十七点一四,西经七十九点零八,介乎佛罗里达半 岛和巴哈马群岛之间。那里的海水深处,超过一千公尺,佛罗里达海峡之下,有一列十 分深的海沟。” 洪致生由于对这种海图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两个博士的头衔之一,又 正是海洋学。 原振侠仍然不感兴趣,声音也淡淡地:“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也不在百慕达魔鬼三 角的范围之内,并无特别的意义。” 洪致生一点也不介意原振侠泼冷水,又取过了一只纸袋,抽出一封信来,道:“请 看,这是艾芙,就是那位遗孀写给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开来,原振侠甚至提不起兴趣取过来看,只是就着,伸过头去看。 信写得相当简单: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资料,随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后,我自然极其伤心,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什么也不想做。最近, 才在朋友的鼓励之下,振作了起来,准备开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遗物之时,发现造 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潜水,他带下去的水底电影摄影机中的胶卷,拍摄了一大半。当时 由于太慌乱了,谁也未曾注意。 我抱着姑且试试的心理,把它冲洗了出来,情形也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在其中,有 一些相当特别之处,无人可知那是什么现象。直到今天,才听说阁下对于深海中的异象 十分有兴趣,敢问阁下是否愿意购买先夫的这一卷遗作?请覆信。 艾芙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对她说我只对海中藏宝有兴趣。如果 她丈夫在海底拍摄稀有贝类的生活情形,而在无意之中,摄到了什么古代沉船露出在海 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兴趣之极,至于别的,就不会感到兴趣。” 原振侠仍然沉默地听着。 说到这里,洪致生兴奋了起来:“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后,把那卷电影寄了来,要 我自己决定有没有兴趣!” 原振侠“啊”地一声,注意力开始被吸引了。一则,他从洪致生兴奋的神情上,感 到那卷在水底拍摄的影片,一定真有什么特异之处。二则,电影拍摄到的东西,弄虚做 假的情形比较少,至少比一张海图的真实性要高一点。 可是原振侠还是道:“你可知道,在一只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样的效 果来?” 洪致生点头:“我当然知道!” 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那你兴奋什么?可能整卷电影,全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来:“我当然有确切理由,相信电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摄影技巧制 成的。你看了,再经我对你一解释,你就会明白。” 原振侠在一时之间,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时随便指出 一两个破绽来,就可以推翻他的断定了。 原振侠作了一个“随便你喜欢怎么样”的手势,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电影放映 机来,又在放映机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银幕。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原振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动了。他站起身,走过去把窗帘全都 拉了起来,客厅中登时黑了下来。 洪致生也装上了影片,开动了放映机。 出现在小银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过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来相当阴暗, 可是又有一种苍白的诡异感。深水潜水和普通的潜水不同,海洋到了深处,绝不如浅水 处,那样充满了五光十色的绚丽,而是阴沉得有点可怖,连海草也几乎像是耸立着的许 多鬼怪一样。 原振侠知道,水底摄影机是固定在潜水者的胸口处的,通过简便的控制,就可以操 作或停止,若是环境不值得拍摄,就可以停止,以节省胶卷。这卷胶卷一定曾停了不少 次,因为银幕上出现的片段,有点跳动,显然是拍拍停停的结果。 接着,就在一块几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只有着红色火焰一样彩纹的大螺, 在缓缓移动。同时,看到一个人的手,向那只螺伸过去,那只螺比这个人的手掌还要大。 原振侠在这之前,并未曾见过这样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释道:“你看,这只螺的学名,就叫作阿当氏翁戎螺。从这只螺就可 以肯定,这卷影片真是在海底深处拍摄的。” 原振侠反问:“何以见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翁戎螺’这个名称?” 原振侠“唔”了一声:“听说过,好象是生物学家认为,早已绝种了的一种海洋生 物,一直到十九世纪初,才发现了活的标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说,一面停止了放映机的转动。这时,银幕上的那只螺,已爬到那块大石的 一边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时代的生物,几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龙生活在地球的同 期。由于地壳变动,它们从浅水生活,演变到深水生活。如今已发现的品种,只有十二 种,阿当氏翁戎螺的标本,来自活生生的极少,绝大多数都只是贝壳,而这种螺的生活 照片,是生物学家从来没有见过的。” 洪致生解释得再详细也没有了,原振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实际环境下, 才能有这样的影片,无法在水族缸中做出来。” 洪致生大声道:“是,所以我肯定这卷影片所拍摄的,全是真实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来的,简直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这 卷影片,的确是在深海之中拍摄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洪致生指着那螺:“你看,这种贝类生物的贝壳,花纹和色彩多 么美丽!” 原振侠道:“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讨论这贝壳是如何美丽的吧?” 洪致生忙道:“当然!当然!” 他又使放映机开始操作,在银幕上,那螺继续在大石上向前移动。洪致生的声音有 点紧张:“请注意,请开始注意!” 原振侠受了他紧张声音的感染,盯着银幕,看到那只螺移动到了大石的一边之后, 沿着大石向下。摄影的镜头,也转了一个方向,转到了大石的另一边。 摄影镜头转变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继续追踪那枚翁戎螺的行动。 那块大石的另一边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过的一样。所以,当那枚翁戎螺一转 过来之际,或许由于石头的另一边太平滑了,它一下子就跌了下来,跌到了石块脚下的 沙上。 当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时,镜头迅速跟随着。它跌下去之后,把身体缩进了 贝壳之中,然后又慢慢伸出来。 这一个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着极高的价值,但是原振侠却没有看出 什么特别来。而洪致生已在紧张地问:“你没有注意到?” 原振侠愕然:“注意什么呢?” 洪致生有点恼怒:“那块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没有注意到!” 由于摄影机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当螺自大石上滑跌下来之际,镜 头跟着迅速移动。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过,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侠沉声道:“请重复一遍。” 洪致生操作着放映机,倒转过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 洪致生带来的那具放映机虽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这时他选择的是慢速度,胶卷 几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动着。 这一来,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侠看到,当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来之际,那大石 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着什么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这时,按下了停止掣钮,指着银幕:“看,大石的一面,刻着什么!”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毫无疑问,在超过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块大石, 那么平滑的一面上,刻着些什么。 一块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着那么平滑的一面,这已经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情了。 虽然大自然的创造力,有时会令人有鬼斧神工之叹,但是那样的平滑,总很难令人 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况,在平滑的一面,还有着刻痕在。 原振侠盯着银幕,由于当时镜头在迅速移动,所以那刻痕看起来不是很明显。但是, 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个五角星的形状。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会是……恰好有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当然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机,胶卷移动了几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侠“啊”地 一声,叫了起来! 大石的最下面,当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于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 上,所以镜头也不再移动,大石上的刻痕看起来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 部分在沙中,也有一点被跌下来的螺所遮住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组刻 痕,看起来像是刻着许多跳跃着、高举双手的人形。 那就无论如何,不是“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跃动的人形,大小可以从海 螺的比例上看出来,大约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这……是一些人在跳动!”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这时,潜水者一定也发现这些图形了!” 他令放映机再转动,银幕上看到的是,一只手伸过去,先是抚摸着大石上的刻痕, 然后,伸手去拨动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扬了起来,画面变得十分模糊,原振侠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这实在是十分神秘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着跳跃人形的浅刻,这意味着什么呢? 被拨起来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际,又能看到什么呢? 可是,原振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于海沙被拨动,而变得混浊之际,电影完了,画 面消失了。 原振侠又“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洪致生道:“电影到这里为止了。” 原振侠忙道:“再放一遍!” 这时,原振侠的好奇心已被引发,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机,过去拉开窗帘,取出了一叠相片来,道:“我已经将重要的几 格电影胶卷,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侠接过了照片来,照片看起来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状刻痕,那些跳动的人高 举着双手,线条虽然简单,但是十分生动。 洪致生在不断地问:“看清楚了没有?这份资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侠“唔”地一声:“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个潜水员,显然也注意到了 这一点,不然他不会去拨动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为什 么,电影忽然会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计那时,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丧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问过潜水专家,他们都说在深海之中, 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发生。深海,是人类知识所达不到的一个神秘领域。” 原振侠“嗯”地一声,迟疑地望着洪致生:“你想我发表甚么意见呢?我又不是深 水潜水专家,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已经是专家了。” 洪致生侧着头:“由于你有过许多不可思议的经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块 有着浅刻的大石,究竟意味着什么?” 原振侠不禁苦笑了起来,道:“这个问题,真是没有法子回答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不管怎样,你都准备组织潜水队,要到那海底去了,是 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点了点头。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还来找 我干嘛?不见得是想邀请我参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原振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这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诱惑,他对于一切特殊离奇 的、不可思议的事,一直有极大的兴趣。但是他在考虑了一下之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几内亚腹地山区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达了“鬼界”。 但是,历尽艰辛虽然可以到达“鬼界”,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却无法触及另一个人的 内心!海棠“完成任务”之后,音讯全无,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还不得 不继续做下去,那是为了什么?他就无法了解! 还有黄绢,黄绢的环境,看来比海棠好一些,其实还不是一样!一样是在“权力” 这股有巨大无比、无可抗争的漩涡之中打转! 原振侠怔怔地想着,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 去,我也不勉强,毕竟你对潜水十分陌生。不过,在进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设一下那究 竟是什么,总是好的。” 原振侠有点答非所问:“这是一块上面有浅刻的大石头,还用问么?” 洪致生有点气恼:“那还用说!我是问,这块大石当然是人工凿成的,何以会在那 么深的海底?不见得会有人把一块大石,运到海中心去,再拋入海中,这块大石,估计 重量超过二十吨!”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想说明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洪致生现出极兴奋的神情来,用眼色鼓励原振侠继续说下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想说这块大石,是在不知甚么年代,淹没在海水中 的一座建筑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声音有点震动:“还不止。”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座被海水淹没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为 那是传说中的阿特兰大城的遗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来,涨红了脸,用力挥着手,声音有点沙哑:“你想到了,你也 想到了!真有这个可能,你说,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原振侠望着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还是可怜他好。 关于沉没的阿特兰大洲,有着许多传说,都说那是一片突然间被海水淹没了的大陆。 在被海水淹没之前,在这片大陆上,有着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过是 传说,其可信的程度,不会比中国传说之中的“共工头碰不周山,撞断了支撑天空的四 根柱子之一”多多少。 若是根据传说之中,确然有这样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没的大陆, 去创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当然可以。美国的电视编剧,就创造了一套电视剧〈来自阿 特兰大的人〉,那个来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 当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样的一个海底城在,因为如今“大西洋”的名称,就是由 这个传说中的海底城演化而来的。 但是,如果说在海底,有了那样的一块石头,就认为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海底大城的 遗址,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敢苟同。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侠不以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着,盯住了原振侠:“怎么, 你认为没有可能?虽然那地点,和一般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探险家所推测的有所不同, 但是这正好说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错误,所以他们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 原振侠缓缓摇着头:“别那么肯定……” 可是洪致生却越说越是兴奋,用力挥着手:“你看,那些人形,动态何等强烈,没 有高度的艺术修养,能有这样的浅刻么?说不定弄起这块大石,就可以发现进入这座古 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踪的阿特兰大城……”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海 底探险家、海底宝藏最伟大的发现者!” 原振侠仍然缓缓摇着头,洪致生更向他凑近了些:“你知道,我从小到大的愿望, 只不过想在海底发现一条宝藏船而已。可是现在,是整座淹没了的古城!” 原振侠不忍去扫他的兴,但也不得不纠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 洪致生的狂热,绝不因为一句半句扫兴的话而冷却:“当然只是可能,天下没有百 分之一百的事!”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进行好了,我没有意见。” 洪致生忽然又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却又没有说出口来。 原振侠看出他的神情有点犹豫,忙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有什么话,只管说。” 洪致生道:“我给你看过的资料,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原振侠哑然失笑:“为什么?你不准备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去进行海底探险么?”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买马,可是目的是什么,却要绝对保守秘密。不然,消 息一传出去,会被人家捷足先登。我毕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什么国家力量赶在我前面, 我就完了!” 原振侠笑道:“倒也设想周全,我不会对人说,可是佛烈特雷的遗孀那边,不会传 出去么?”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诉他们我的发现,只是对她说,资料很好,留下来慢慢 研究,先寄了一点钱给她,日后有大发现了,再付她合理代价。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钱, 已经十分高兴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又有点鬼头鬼脑起来:“有一位先生,经历的神秘事情更多,听 说你认识他,能不能介绍我去见一见,听听他的意见?” 原振侠双手连摇:“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位先生我只不过见过几次而已,无法替 你介绍。” 洪致生显得很失望,一面把资料收拾起来,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门 路看。” 等他合上了公文包,原振侠以为他要告辞了,谁知道他又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 半晌不出声。 刚才还如此兴高采烈,怎么一下子会变成这样子了呢?原振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 生已抬起头来。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侠大吃一惊,看起来,他显出了一副又沮丧又难过 的神情。 原振侠忙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又过了一会, 洪致生才道:“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收到了那些资料之后,我是说,我一看到了那些 资料,我就立时下定了决心,这是我毕生的愿望,我一定要完成……发现惊人的海底秘 密。可是……可是……”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洪致生那种沮丧的神情更甚,数着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 晚上,我都听到有声音在我耳边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议的事!” 洪致生讲得十分正经,可是原振侠却忍不住想发笑:“这算是什么意思?” 洪致生用骇然的神情看着原振侠,原振侠摆了摆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梦有 人对你说?” 洪致生连声道:“不,不,如果是做梦,我才不会认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 样稀奇古怪的梦没有做过!” 原振侠不禁骇然:“是在你清醒的时候?真有人这样警告你?” 洪致生摇头:“也不是。” 原振侠给他弄胡涂了,只好道:“请你说得明白一点,别这样不清不楚。” 洪致生叹了一声,跟着搓着手:“是这样,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总有一个十分短 暂的时间,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状态的,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 洪致生一挥手:“就在那时候,我听到了那声音,我看不到有什么人在发出那声音, 可是却清清楚楚地听到。第一晚,比较简单,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则说古老 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远不明白的,不要试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我 想想那些获得资料的人的下场。” 原振侠直了直身子,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洪致生道:“以后的几晚,也大同小 异,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诉我是由于精神紧张而产生的现象,我真是听 到的!” 原振侠正想这样告诉他,给他说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讲甚么了。他停了一停,才 道:“如果你真是听到了声音,声音总要有来源才是!” 谁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梦的时候,也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它们的来源在哪 里?”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刚才你并没有说,是在梦里听到了声音,你说你是清醒的!” 洪致生叹了一声:“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声音柔软动听,又带着 无限的关切,她在劝我放弃,叫我别根据那些资料去追寻什么……” 由于他们是用英语在交谈的,所以原振侠立时听了出来:“她?” 洪致生的神情有点迷惘:“是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从来也不能想象,一个女人 会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来,她的声音有着无比的说服力!” 原振侠不禁哑然失笑,望着有点入魔的洪致生:“既然这样,那你就应该听从这个 声音的规劝,别再去发掘什么海底古城好了。” 洪致生却又摇了摇头:“如果给我看到发出这样动听声音来的那个女人,不论她叫 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从。可是每当我听到了声音之后,竭力从半清醒的状态之中挣扎醒 来时,非但什么人也看不到,连那么动听的声音也消失了!” 洪致生说得极其认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当程度的沮丧。这使得作为一个医 生的原振侠,陡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郑重地道:“你的精 神状态……”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连声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一个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肯承认自己是有问题的,就像是 醉鬼,一定伸着舌头嚷叫,自己并没有喝醉一样。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词,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专家检查一下,洪致生却又说出了令他 意料不到的话来。 洪致生在说那番话之际,神情表现得十分犹豫:“我有一个想法……” 他讲了一句之后,停了半晌,才又道:“会不会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 力超群的人居住着,他们知道我要去揭开秘密,就通过了不知什么方法,劝我不要采取 行动?” 原振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小说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别丰富!” 洪致生瞪了原振侠一眼,神情大不以为然。接着,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来,眼 神有点失魂落魄,自言自语地道:“如果真有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能发出那么动听的语 声,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会毫不考虑地爱上她!” 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不但笑不出来,而且有点骇然之感。异性相吸引,有着各种 各样的原因,但是单单为了对方的声音动听,就决定爱上对方,这样的例子,只怕在洪 致生之前,还未曾发生过。而原振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这时并不是在闹着玩,而 是十分认真的。 原振侠隐隐感到,整件事情中,有什么不对头之处,可是他却又说不上来。 洪致生却显然十分入迷,他还在喃喃自语:“或许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许她是……” 原振侠忍不住大喝一声:“或许她根本不存在!” 洪致生在原振侠的大喝声中,陡然转过身来,有一种如梦初醒的神情。他在这种惘 然的神情之中,看起来给人以一种感觉,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一些什么话。 原振侠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头:“好了,别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进行,要就 放弃……” 原振侠停了一下,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听你那梦里情人的劝告!” 原振侠在开玩笑,可是洪致生却十分认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他抓 得极用力,令原振侠感到有点痛。他道:“我不能放弃,我一定要去进行!如果我放弃 了,她就不会再来劝我,我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他说得如此认真,原振侠不禁失声道:“你真是入魔了!” 原振侠在和洪致生的对话之中,已经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这样的 字眼。这种词句,在一般普通的对话中,词意是相当明显的,那就是说一个人对一件事、 一样东西或另一个人,太沉湎过度之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自然也不是说一个人 进“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种象征式的说法而已。 洪致生听了,呆了半晌,又叹了一声:“我哪有什么梦中情人!梦中情人,至少还 有一个可以看到,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声音!”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适宜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下去了。他十分严肃地道:“我是 医生,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如果你愿意,我……”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叫了起来:“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医好它,因为我实 在太喜欢听她的声音,太喜欢了!” 原振侠不是精神病专家,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洪致生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他 只好摆了摆手,不再说什么。两人之间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文包:“我 走了,再有需要听你意见时,我会来找你!” 原振侠送他出去,在屋子门口,看他身手矫捷地上了一辆跑车。跑车发出轰然巨响, 疾驰而去。 原振侠走回屋子,却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两层,去找他的同事……医院 中的精神病专家。 那精神病专家,是一个脾气十分好的中年人,他听原振侠把经过情形,约略讲述了 一遍之后,道:“照我看来,你朋友的情形,极可能是长期从事深水潜水的后遗症。不 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压力或者特殊的环境,人在深海之中,会产生幻觉, 这种幻觉产生的次数多了,就会将之当成真的了。” 原振侠问:“那算是不正常?” 专家呵呵笑了起来:“人脑的结构,活动方式实在太复杂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是 正常的,也可以说人人都正常,因为连甚么是正常的标准都没有。” 原振侠默然不语,专家又道:“照你朋友这样的情形看来,是没有多大的害处的, 是不是?” 原振侠想了想,虽然是没有多大的害处,但是当时洪致生那种入魔的神情,总使他 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在。 专家又道:“人,总是有各种各样幻想的,尤其是年轻人对异性的各种想象,是十 分普通的现象。就算你的朋友,从此之后,把女性声音的美妙与否,作为将来择偶的对 象,也无伤大雅。” 原振侠笑了起来:“只怕在现实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称的,那种美妙动听的 声音!” 专家笑着:“那也不要紧,就让他去失恋好了。世上失恋的人太多了,不属于精神 病医生的范围,是不是?” 原振侠觉得专家所说的相当有理,又随便聊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音乐,原振侠把洪致生带来的事,仔细想了一遍。他觉得 那块海底的大石,似乎还有一点十分值得注意之处,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 之中,可以保持这样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进海中去的。 可是看起来,显然那块大石,在海底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那么,就算石质坚硬, 不受到海水的侵蚀,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适宜各种海草附着生长,在深海中,还是 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块上生活的,像藤壶,像凿穴蛤,许许多多海洋生物,都会使石 块的表面变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块大石可以长时期在海底维持如此平滑,那是 不可思议的事。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动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 了下来! 原振侠虽然不是海洋生物专家,但是生物学上的普通常识,也相当丰富。凡是腹足 纲的贝类生物,都有强大的“腹足”,那也是这类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 都有相当强劲的附着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着力而移动。有几类,例如鲍 鱼,当它强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时候,甚至气力再大的人,也无法将之取下来。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来! 原振侠本来就是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他立时想到,那块大石上,是不是有着 什么神秘的力量,使海螺无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潜水者丧失生命? 原振侠想到了这些,但是他立时感觉,这种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这使 他自己觉得好笑,所以也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立时又想到,许多高举双手跳动着的人形,上面是一个星形的图记,这究竟代表 了什么呢?想了半晌,自然一点结论也没有。他感到,洪致生关于阿特兰大海底古城的 设想,未免太夸张了些,但这块有着浅刻的大石,确然是值得打捞上来研究一下的。就 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筑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了。 想了半晌,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自己觉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个探险家,是不 是比作为一个医生更好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大约是一个月左右,原振侠没有洪致生的信息。在这期间,原 振侠曾有机会,遇到过几个对探险、考古有兴趣的人,他把石头上的浅刻图形,简单地 描绘出来,不作任何说明,只是向人家请教:“这种图形,代表什么意思?” 只有一个人有比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个对人类宗教史,有极其深刻研究的学者。 他的回答是:“看起来,这个五角星形的图形,象征着什么。下面那群人,用一种舞蹈 的形式,在表示对它的崇敬。” 原振侠进一步问:“五角星形,象征什么呢?” 学者答道:“很难说,可能是一种信仰,也可能是一种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图形 的象征,许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来源,也用五角星形来代表,认为那是 魔法力量的来源。这相当复杂,你有兴趣,我可以借一批书给你看。” 原振侠十分感激这位学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宝图书馆中有不少这样的书籍, 自己尽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谢谢你!” 那学者又对原振侠描绘出来的图形,看了一下,问:“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样 的图形的?” 由于洪致生曾经千叮万嘱,不要讲给任何人听,所以原振侠只是含糊其词,应付了 过去。 那学者的解释,虽然说得还合情理,但是也没有什么多大的用处。原振侠这时,反 倒希望和洪致生联络一下,可是他打了几个电话到洪致生住所去,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在几个晚上,他没有什么事,也曾到小宝图书馆去了几次,可是也没有什么多大的 收获。 一个月之后,午夜时分,突然门铃声大作。原振侠从床上跳起来,心中十分恼怒, 这样按门铃是十分不礼貌的。他用力打开门,已经准备了一连串,不论来者是谁,都加 以指责的话。 可是,门一打开,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 悴时,他把准备好的指责,全都缩了回去。 洪致生不但样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门一打开,他和原振侠打了一个照面, 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还要难看。 原振侠吃了一惊,伸手把他拉了进来:“怎么啦?” 洪致生自己先径自拿起了一瓶酒,打开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声音, 还是那声音!” 原振侠怔怔地望着他,职业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种声音:“眼前这个人有病, 非但有病,而且还病得十分严重!” 他作了一个手势,洪致生整个人,简直是重重摔倒在沙发上的。 他用力挥着手:“那声音,那声音!” 原振侠自然知道,他所讲的“那声音”是什么意思。他皱着眉:“消失了?你再也 听不到那么美妙动人的声音,所以失恋了?” 洪致生双手捧着头,半晌不出声,才道:“不是!”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以为你早已组织好 了潜水队,出发到大西洋探险去了!”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抚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开始了探索行动, 她会因为我不听劝告,而不再理我。”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专家说过“没有什么害处”, 当时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来害处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处的。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弃,一放弃,劝说成功,我也同样再听不到她的声 音了!” 原振侠感到十分不耐烦,他像是和一个疯子在讲话一样:“这种话,你以前早就说 了!”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几天,情形又有不同!” 原振侠没有再问他什么,只是让他自己说下去。洪致生叹了几声:“在半睡眠状态 中,本来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拚命想看到声音的来源。前几天,我忽然灵机一动,心 想,何不与她对答呢?” 原振侠骇然,这时,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医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问题了。 洪致生说到这里,兴致高了起来:“我先问:你究竟是谁?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 你的守护神,不想你去涉险,所以一直在劝你!”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陶醉之极的神情来:“这几句话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 一千遍一万遍,都不会厌!”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陡然一动,忙道:“等一等!” 洪致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原振侠继续道:“你既然对这个声音那么入迷,希望一 再听到,难道你没有考虑过,用录音机把它录下来?” 洪致生叫了起来:“怎么没有?” 原振侠道:“好,放出来,让我也听听,那声音究竟有多么动听!” 洪致生叹了一声:“录不到,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那是你的幻觉,幻觉已经令你的精神状态受了损害。直接地 说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疗!” 洪致生的反应相当平静:“我对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种力量,使我的听觉神经 起了作用,我才会听到声音,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原振侠没好气:“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来找我,究竟在干什么?”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难。” 原振侠闷哼一声:“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护神’?我可没有这个本领。” 洪致生笑了一下,这时,他的神情看来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请你代我去借一艘 船。”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会提出一个这样的要求来,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过了一会,他才道:“你自己有一个大轮船公司,还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 洪致生有点无可奈何:“正因为我自己有一个轮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 原振侠十分不解地望着洪致生,洪致生解释着:“我要借的那艘船,属于林氏船务 公司。”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啊!同行如敌国,林氏船务,和你们是敌对的!” 洪致生抿着嘴唇,来回走了几步:“你知道,商务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我 却也知道,自从二十五年之前,林老头子突然神秘地失踪之后,林氏船务公司在种种打 击之下,几乎倒闭。” 原振侠笑了一下:“所谓种种打击,其实主要是你们公司的打击。”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听我叔叔说,林氏船务能够支持着不倒闭,简直是商场上的 奇迹,在最不行的时候,整个船公司,只剩三条只能拆成废铁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 失踪的林老头的女儿,出来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发展之快, 可以说是举世瞩目,又是一个奇迹!” 原振侠对于商场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务公司从破产边缘,到如今几 乎是亚洲最大,拥有船舶吨位最多的大航运公司,由于只不过是在短短五年之间的事, 被许多杂志当着传奇性的故事来报导,原振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经过。 传奇性报导的焦点,是集中在一个女郎身上,原振侠看过一篇相当详尽的报导,题 目是〈东方的女霍华休斯〉。霍华休斯是美国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后,根本没有人见过 他。他过着极其隐密式的生活,而通过各种方式,指挥业务,增加财富,是一个充满了 传奇的神秘人物。而被称为“东方女霍华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 务公司总裁的林雅儿。 由于林雅儿这个人,在这个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须比较详细地介绍她。 林雅儿是独生女,她的父亲林永兴,是林氏船务航运公司的创办人。林氏公司在林 永兴的主持下,一直执航运界之牛耳,把其它中小型的航运公司,压得喘不过气来,俨 然是亚洲富豪,不可一世。 林永兴对于海洋的兴趣,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不但他经营的业务是航运,他最大的 业余嗜好也是驾驶游艇出海,而且喜欢独自驾驶他那艘,在当时被公认为世界上设备最 先进、最完善、最豪华的四艘游艇之一的“永兴号”出海。 “永兴号”当时的设备之佳,可以令得林永兴驾着它,轻而易举地环游世界。 林永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出世时,他的妻子难产致死,一直到他神秘失踪那年, 他没有再娶。他神秘失踪那年,女儿林雅儿只有三岁,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 林雅儿今年的年纪是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性最美丽成熟的年纪。而林雅儿接掌濒临破 产的船公司之际,她只有二十三岁。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郎,连她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甚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 是什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但是她一开始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就奇迹一样地复活了, 非但复活了,而且生气勃勃。短短五年时间,就几乎已回复了林永兴时代的规模,这不 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吗? 关于航运公司的业务,是如何迅速发展起来的,自然有线索可供追寻,但是看起来 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约略说一说就算。 有趣的是林雅儿这个人,上面提及她的时候,曾说她“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 不知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这不是太怪异一点了 么?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能是这样子的! 可是,偏偏林雅儿就是这样子的。 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可能的……一定还会有人这样坚持。但实实在在,林雅儿的确 是这样子的,真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 林雅儿出世的当日,就是她母亲去世之时。 当然,是有人见过林雅儿的……接生的医生、护士等等。但那时,林雅儿只不过才 出世,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婴儿,和每天降临人世的许多其它婴儿,并无不同。 她的父亲……有人甚至怀疑,连他的父亲,也可能没有见过她! 父亲怎么可能会没有见过女儿呢?要注意一个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儿的母亲, 因难产而死。林永兴几乎在接到了女儿诞生消息的同时,就接到了妻子丧生的消息。 由于近五年来,林雅儿奇迹似的商务能力,和她如此神秘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许多 记者的追索目标,研究她何以会如此神秘的“内幕文章”大受欢迎,所以,一些陈年旧 事,也被发掘了出来。 英国有两个专门发掘“内幕新闻”的记者,就花了许多时间,访问了许多人,把林 雅儿出世之后几天间的事情,探访明白,写过一篇报导。根据那篇报导中所写,当时的 情形是这样的: 当林永兴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商务繁忙,未能在医院中陪妻子……医生迎上去, 先告诉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后再告诉他:女儿诞生,平安无事。 当时,林永兴这个富豪,只是呆立着。 那两个记者访问的,正是当时把两个消息,一起告诉林永兴的那个医生。 这位著名的妇产科医生,当记者访问他的时候,已经退休了,可是精神还十分好, 记忆力也没有衰退,记得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的每一个细节。 “林先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立着。”那个医生说:“我怕他受不起打击,想安 慰他几句,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脸色苍白得惊人,汗珠自他整个脸上沁出来,样子骇 人之极。 “我连忙吩咐身边的护士,准备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话,就给他准备病房, 好让他静养。 “他这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几乎抽搐了起来,面上的肌肉, 抽搐得尤其可怕,双眼之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光芒来……我只能说,那是愤怒和恐惧交 织的光芒。 “由于我是面对着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认为他发怒的对象是我,而他也确然有 理由向我大发雷霆的。因为林夫人在产前多次检查,一点也没有不正常,虽然是头胎, 可是根据我多年妇产科医生的经验,一定是顺产。谁知道胎儿忽然移位,变成了情况最 恶劣的难产。这种情形,在医例之中十分罕见,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当事 人解释起来,更是困难。一般都会被当事人认作是医生的疏忽,而加以责难,所以,我 以为林先生是在对我发怒。 “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两个内幕记者特别说明,当老医生说到这里的时候,讶异的神情仍然十分强烈, 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事件,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医生继续叙述那当时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这样可怕,我已经准备他向我 发作了。可是,突然之间,他一个急速转身……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由于他满头满脸 全是汗珠,所以当他急速转身的时候,那些汗珠一起飞溅开来,我身上、脸上,都沾到 了不少。 “当他转过身去之后,他陡然双手一齐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后一个人的脖子。 “那个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后,跟着他进来的,也可能是这时才来的,谁也没有注 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兴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 到这时,林先生忽然有了这样反常的行动,我才注意到这个人。 “林永兴双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 声音。在一旁的几个护士一起尖叫起来,我也吓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这个人就快 要被林永兴扼死了! “我算是最早定过神来的一个人,我一面大声叫着,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 脖子的双手。我以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双手扳开来,谁知道,我的手才一碰 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松了开来。 “这时候,林永兴和那个人之间的神情,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 “林永兴的双手虽然已松开了,可是仍然离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双手的姿势, 也是一望而知,随时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紧紧地盯着那个人,双眼之中,喷 射着难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样。而那个人呢,却表 现得十分镇定,不,简直可以说是出奇地冷静。他的颈际,由于刚才曾被林永兴紧握着, 现出了红红的指印,但是他甚至于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林永兴,和 林永兴对望着。 “周围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林永兴又是大人物,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被他所扼的 人的身分。林永兴不再行凶,大家也都不出声,在那一剎间,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样, 然后是林永兴陡然叫了起来! “他的呼叫声,听来如同狼嗥一样,刺耳之极! “一直到现在,事隔那么多年,林永兴的吼叫声,我还是不能忘记。在这以前,或 是在这以后,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一个人,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吼叫声。真正只应该是野 兽,才会有这种声音发出来! “他一面吼叫,一面问了一句话……不错,话一定是责问那个被他扼过脖子的那个 人的,而且问的那句话,虽然他的声调变得厉害,听来简直像是在干号,充满了悲愤, 但我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他问的那句话是:‘一定要这样?’ “不!我不知道他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他冲着那人,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那人立时冷冷地回答:‘这是早就讲好了的!’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这样回答了之 后,林永兴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双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稳,一下子倒了下 来。我正好在他的身后,立时把他扶住。当我的双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 他不致跌倒时,我发现他腋下湿透了,全是汗。而那时,他的脸色也灰败之极,身子在 发着抖。我向身边的护士说了一种镇静剂的名字,叫她快点去取,可是等到护士取来了 针药时,林永兴却已大体恢复了正常。 “他可以自己站着,奇怪的是,刚才,他还在极度的愤怒之中,几乎想把那人活活 扼死,可是这时,他却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声喝退, 我就是被他大声喝退的几个人之中的一个。 “他和那个人,走到角落之后,只看到他们在急速地讲着话,可是声音很低,根本 没有人听得到他们两人在讲些什么。 “他们大约讲了三、四分钟左右,林永兴双手抱住了头,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 时间中,那人始终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人是他的什么人?这个人和林永兴是什么关系? “林永兴终于放下了双手,这时,他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向我走来,什么 话也没有说,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说了一句话:‘会有人来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对 他讲话,他掉转身就走了,这次我注意到,那个人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走了。 “接下来又怎样?接下来没有怎么样,正像他所说,自有人来安排。林夫人的丧事 相当风光,富豪之家,办起什么事来都方便得很。 “哦,那个女婴,是的,那个女婴比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当 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兴亲笔签名的文件,医院没有理由留住不让婴儿离去的。 “什么?女婴离开医院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医生摇着头:“记者先生,这个 问题我可无法回答,医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几十个,他们离开了医院之后,又 到什么地方去了,医院是绝对无法知道的。什么?林永兴先生的女儿,现在已成了女船 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当时的情形十分特别而已。” 那两个内幕记者所写的那篇报导,题目是〈神秘的父亲和神秘的女儿〉,再加上一 个小副题:“另外再加一个神秘的人物”。 访问那位老医生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请问,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个女婴,是 什么样子的,你是不是还有印象?” 老医生笑了起来:“年轻人,所有的婴儿,看起来几乎全是一样的!” 真的,所有婴儿,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红红皱皱的皮肤,紧闭着眼睛,没有多大 的分别。就算有分别,也无法根据一个婴儿的面貌,推测到长大之后的面貌来。 那两个记者的工作相当认真,他们又找到了当时,二十多年前初生婴儿房的主任护 士。主任护士的记忆不是很好,对着好奇的记者茫然道:“不记得了,不记得是什么样 的人把婴儿抱走的了!” 于是,在这两位记者的笔下,就出现了“神秘的女儿”这样的名称。因为无论他们 如何深入调查,都无法知道这个离开了医院的婴儿,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婴儿,若是失踪的话,尤其是林永兴这样显赫富豪的女儿,应该是会引起轰动 的。但是林永兴一点也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林夫人的娘家,几个长辈 问过几次。记者也找到了林夫人的一个表舅父,这个亲戚述及了当时的情形: “阿英(林夫人的名字)难产死了,自然大家都很难过,丧礼举行得十分风光。在 丧礼上,没有看到婴孩,永兴说,孩子太小了,不适宜带出来。 “丧礼举行完毕,我们几个亲戚商量着,要看看孩子,派我去说。永兴一听我提起, 就一板脸,说:‘孩子就是孩子,有甚么好看的!’虽然他说得不近情理,可是……可 是!”这个亲戚的神情有点忸怩:“我们都……要靠永兴在工作、生活上资助,所以也 都有点怕他,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个时期,我再问起孩子,永兴说,已送到外国去叫人抚养了。从此之后, 就没有再见过她,是的,应该说,我们亲戚之中,没有人见过这个孩子的。三年后,永 兴胡里胡涂失了踪,我们亲戚才又想起孩子来,一打听,才叫玄,根本没有人知道孩子 在什么地方。永兴根本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孩子送到哪一个外国去了,只知道是他的 一个跟班送走的。那跟班我倒见过两次,阴森森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点也不讨人 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永兴喜欢他,一刻也离不开他似的。 “是的,永兴本身什么亲戚也没有,不是很清楚,好象他是从一个什么教会主办的 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只有母系方面的亲戚,没有父系的亲戚。” 由于调查访问,是在林雅儿主持林氏船务公司业务,重现昔日风光之后进行的,当 然也有以下的谈话。发表意见的,仍然是那位林夫人的表舅: “当然听说了,听说名字是林雅儿?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永兴一失踪,船务公司失 了主持,一年不如一年。十七、八年下来,简直是山穷水尽,只剩下一堆废铜烂铁了, 只有几个老职员,在苦苦支撑着。忽然听说永兴的女儿出来办事了,又听说,不到三年, 已经又和当年差不多了。我们一些亲戚商量着,要去见见永兴的女儿,说起来,大家都 是自己人,又是公推我去的。 “哼,我一去,见到的全是不相干的人,回答的话全是一样的:‘林总裁一向不见 人!’我摆出我的身分来……我是她的表舅公,结果,也没有人买帐,一样不见。后来, 才听说她根本甚么人都不见,根本没有人见过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 人?” 天底下,本来是不容易有林雅儿这种人的,可是,偏偏就是有。那两个记者和世界 著名的七家私家侦探社协议,一定要设法,拍摄到一张林雅儿的照片。可是半年之后, 四家侦探社承认失败,放弃了,一年之后另外三家也承认失败,也放弃了。林雅儿不是 一个隐士,她主持着一间庞大的航运公司,怎么可能全然不露面呢? 作为一间庞大的航运公司的总裁,实在很难不在人前露面的。但是,很难,并不代 表不可以。 林雅儿就做到了这一点。 从她接事的第一日起(她是如何接事的,下面自然会再加详述),公司的职员,就 只听到过她的声音。开始听到她声音的,是几个二十多年来苦苦支撑着,苟延残喘的老 职工。一直到现在,发展到了超过一千名员工,仍没有人见过她。 和林氏航运有业务来往的人,也没有人见过她,不论地位多高……油运业全盛时期, 谁看到阿拉伯的什么王子不低头哈腰,但是林总裁说不见就不见。 现代科学,可以使世界许多处不同地方的人,通过电话系统的操作,如同面对面地 开会,自然也可以使人不必露面,就可以进行一切工作。 业务上有关系的人,未曾见过这个林总裁,想起来还可以理解。但是和她生活上有 联系的人呢?难道也见不到她?答案是:也见不到她。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触。她住在一幢六十二层高的大楼的顶 楼,大厦自五十二层开始起,就是重重的保安设备……几乎连滤过性病毒都过不去,这 是一位保安设备专家讲的话。 她难道从来不离开住所吗?当然不,她会到公司去,到她的办公室去。但是她的车 子,在两处都有专用电梯直达楼上,她不用自己驾车,而车子的后座和司机位之间,有 厚厚的窗帘。她的司机是一位女性,即使是这个女司机,也未曾见过她。这位神秘的女 总裁,用种种方法保护自己,不让人家看到她。 不过,那两个内幕记者,还是十分有办法的。从她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上,可以推测 到她十分注重营养,而且食量不大,显然是为了维持体态的美丽。 内幕记者甚至根据她衣着的尺码,可以精确地推测到这个神秘人物的体型……体高 五呎八吋,三围是三十四、二十三、三十四,那是一个标准美女的体型。 对于林雅儿,所知就是那么多。哦,还有一点,即使是通过科学仪器听到的她的声 音,专家的意见是,也是经过变音装置故意扭曲了的,不是她原来的声音。至于她原来 的声音是怎样的,也没有人知道。 再回过头来,看看林永兴的失踪经过,也可以说是神秘之极。 林永兴这个富豪,喜欢独自驾驶游艇出海。每年至少有一个月或更久的时间,根本 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在海上,在他的豪华游艇上。在他驾船遨游之际, 倒也不是全无音讯的,他会利用船上完善的无线电通讯,和他的下属联络,时间不一定。 那一次,林永兴是从美国迈阿密出发的。一离了港口之后,海岸巡逻队和至少有二 十艘以上的游艇,目击他的“永兴号”向西北方向驶去,也就是说,是向着百慕达方面 驶去的。谁也不知道他目的地何在,只知道他驶出的方向。 自此之后,一直到“永兴号”再被发现,“永兴号”究竟曾到过什么地方,完全没 有人知道。 那一次,“永兴号”在离开港口之后的第五天,船公司的高层人员,已经觉得有点 不对劲。因为在这五天之中,他们未曾接到林老板的任何电话。 等到第十天头上,还未曾有林永兴的消息……这是十分反常的现象,船公司的高级 职员开始焦急。而到了十五天头上,他们派出了三个代表,来到迈阿密,请求当地海岸 巡逻队,协助寻找“永兴号”,可是却遭到了礼貌的拒绝。 拒绝的理由十分简单,以“永兴号”的性能、速度而论,已经过去了十五天,船可 能已驶到任何地方去了,总不会再在迈阿密海岸巡逻队管辖的水域之内了。 几个高级职员无法可施,只好自己雇了直升机,在附近几百浬的水域上空,搜寻 “永兴号”的下落。但又过去了十天,一点结果也没有。 而就在那几个高级职员,回到了总公司之后不几天,“永兴号”被发现了。发现 “永兴号”的是一艘商船,地点是在距离迈阿密五百浬的大西洋中,船上没有人,船上 的设备一切完好,只是船上没有人。 林永兴就这样神秘失踪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失踪,自然会展开极隆重的搜寻,搜寻继续了三个月,甚至在发现 “永兴号”的地点,做了深水潜水的搜寻……这实在是很滑稽的事,有点像中国的一则 寓言“刻舟求剑”。 因为“永兴号”在被发现时,随着海流在海面上漂着,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漂来的。 而林永兴显然是在上船的第一天就失踪……证据在以后的调查中,轻而易举地被发现。 在搜寻没有结果之后,自然就是详细的调查。 “永兴号”被拖回了迈阿密,调查小组由各国专家组成。专家之中,包括各方面的 专才,有两个专才,是调查失踪者的权威。 在调查报告中,他们提出了十几项人会莫名其妙失踪的理由。总括来说,可以分为 自动的或被动的两大类。自动的,是失踪者厌倦了原有的生活,渴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改名换姓,甚至连容貌也改变,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专家排除了林永兴自动失踪的可能性,因为林永兴事业如日中天,身体健康情况又 好。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幸是他的童年,唯一的打击,是三年之前妻子因难产而死。但 这种打击,绝不足以使一个充满了事业雄心的人,放弃他的固有生活。 那么,林永兴的失踪,自然是被动失踪了。被动失踪,又可以根据失踪的环境,分 为许多种,例如森林失踪、沙漠失踪、海洋失踪……等等。林永兴的失踪,当然归入海 洋失踪这一类。 而在海洋上的被动性失踪,原因也多得数不清,例如说: 遇上了海盗。(这一条被否定了,因为船上没有丝毫打斗劫掠的痕迹,所有贵重物 品俱在。) 遇上了风浪。(这一条也被否定了,船被发现时,十分完整,丝毫不像受过风浪的 袭击。而且,过去一个月的气象纪录,都是风平浪静。) 船的机件……没有故障;食物饮水……丰富无比;突然的急性疾病……没有任何迹 象;迷途的心慌意乱……船上的一切仪器操作正常…… 所有的失踪原因都被想遍了,包括了林永兴正在甲板上,忽然有一只大乌贼游近, 用长大而生满了吸盘的触须,将他卷进了海中等等。 这已是属于另一类失踪范围内的事了。 这一种失踪是“神秘失踪”,人会在突然原因不明的情形之下消失无踪,可以作任 何解释,包括被发出绿光的外星人掳走了之类,悉听尊便。 于是,失踪专家指出,失踪地点,是在所谓“神秘的百慕达三角区”之中。这个三 角区中的大西洋海域,一向被称为“魔鬼海域”,有过许多宗莫名其妙的失踪事件,包 括飞机、轮船,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个神秘地区。 林永兴的失踪,也可以归入是这许多神秘失踪事件中的一宗,没有原因。或者说, 有原因但找不出来。 失踪调查报告,自然以失踪专家的意见为主,但是也有其它专家的意见。一位轮机 专家,就不同意那个说法。 这位机械专家,一直是美国方面保养“永兴号”的负责人。“永兴号”在出海前, 他监督着注满了燃料,等船被拖回来之后,无论从燃料的剩余方面,或是仪表上的指示, “永兴号”只不过行驶了五十七浬。这个距离,甚至还不足以从迈阿密驶到大巴哈马岛, 根本未曾进入所谓百慕达三角区的魔鬼海域。 另一个侦探人员,则根据“永兴号”上的一切,证明林永兴的失踪,是出海当天就 发生的事……日历留在这一天,没有撕下去,消耗的食物饮料极少,不会超过一个人一 天的需要量等等,都是十分确凿的证据。 但不管调查报告如何众说纷纭,一种专家有一种专家的意见,有一点倒是全体同意 的,那就是他们找不出林永兴失踪的确切原因来。 林永兴一直没有出现,林氏船务公司失了重心,业务日渐不前。别的船务公司乘机 落井下石,终于使林氏公司几乎等于破产了。直到林雅儿,这个一直没有人知道她在什 么地方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一般来说,一个人失踪七年之后,就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了,林永兴自然也不例外。 公司的几个老职员、林永兴妻子的亲戚都打听过,在林永兴失踪前三年,曾在律师 事务所立下了一份遗嘱。所以,当林永兴失踪满七年之后,在那个律师事务所,有一次 聚会,希望知道林永兴有什么遗嘱,对公司的业务大权,究竟有什么安排,也想知道他 是不是还有别的财产等等。 而结果,与会者都大失所望。律师取出了一封林永兴亲笔的函件: “我在今天预立遗嘱,但遗嘱必须在二十三年之后才能开启,并且交由律师全权处 理,任何第三者不得干涉。 林永兴” 这封函件的日期,也就是林永兴预立遗嘱的日子,是他女儿诞生的那天,也就是他 妻子逝世的那一天。 两个内幕记者,也曾去拜访过那位律师。那位律师述及二十多年前,林永兴到他事 务所来的情形。 “下午三时左右,我接到林先生的电话,告诉我他有重要的事要见我,办完手头的 事就来,叫我一定要等他。结果,等到晚上八时多他才来。 “那天晚上,本来我还有几个相当重要的约会,但当然比不上和林先生的约会重要, 他的船公司是我们的最大主顾。 “八点多,他进来了,神色十分慌张,而且频频回头看,好像是怕什么人跟踪一样。 他只是一个人来,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通常他来的时候,总带着一大堆处理各种业 务的秘书来。 “什么?一个跟班,样子很阴森的?不,我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过这样的一个人。 “他进来之后,就把我办公室的门关上。其实这时,事务所中的职员早已离开了, 我和他讲话,不会有别人听到,可是他还是那么小心。可见他将要和我说的事,是十分 机密的。 “他还没有坐下来,就取出了一只文件袋来,是密封了的,对我说:‘这是我自己 写的遗嘱,请你替我保管,替我执行。’预立遗嘱,是一种十分普通的情形,我接了过 来,一看到是密封的,就道:‘遗嘱上要有律师作见证签名,你封好了,我怎么签名?’ “当时,他现出相当为难的神色来,道:‘你就签在信封上吧。’我一想,那自然 是他绝不愿意有人知道遗嘱的内容之故,那也可以的。所以,我立即就在信封的封口上 签了字,并且当着他的面,把遗嘱放进了专放绝对秘密文件的保险箱之中。他才吁了一 口气,坐了下来,取出了手帕抹着汗。 “他抹了一下汗之后,又取出了一封信来。那封信的内容,我当时就看了,觉得很 奇怪,问他为什么是二十三年,他没有回答。 “我又道:‘林先生,你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二十三年之后,也不过六十多岁。到 时百分之九十你还在世,自然也不必我执行遗嘱了。’ “他听了之后,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并没有回答我的话。等我又说了一遍,他才 道:‘再说吧!’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来,是一个男人找林永兴的,我就把电话递给他。他的手有点发抖, 神情也极怪,像是又害怕又无可奈何,我问了他一句:‘你没事吧?’他没有回答,事 实上他接过了电话之后也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这时办公室中十分静,连在一旁的我, 也听到了打电话来的人所说的话,那个不知是什么人只说了一句:‘一切是你自己答应 的,别想玩什么花样!’ “我听得很清楚,当时心中就十分奇怪,是谁讲话那么没有礼貌,敢对一个亚洲富 豪讲这样的话?而林永兴这时,也像是手中所握着的不是电话,是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样, 一下子就把电话摔到了桌上。我拿起电话放好,向他望去,他连连摆手,表示没有什么, 我自然不便再问,他就走了。 “以后,我又和他见过好多次,他一切都十分正常,而且绝口不提遗嘱的事。后来, 他神秘失踪了。 “在他失踪之后七年,一些和他有关系的人,到我的事务所来,要求看他的遗嘱。 我就把那封信取出来,把他们打发走了。 “是的,日子过得真快,二十三年,在当时想来,那是一个多么悠长的岁月,可是 一下子就过去了。事务所早已有计算机资料储存设备,每一天要处理的事,计算机会自 动提醒,林永兴的遗嘱,若不是计算机自动提醒,我早已忘了。一提醒,我想起真是已 过了二十三年了,就取出了文件,打开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了他的遗嘱来。遗嘱十分简 单,执行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 “哦,你们问遗嘱的内容?嗯……这……照常理说,我是不应该泄漏的,不过,遗 嘱早已向船公司的那几个老职员传达过,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们真想知道,我也可以 告诉你们。 “遗嘱真正的内容,其实只有一句话:‘我全部财产,归我女儿林雅儿所有,请向 一切有关人等宣示。’我就把一切有关人员找了来,宣布了遗嘱内容。听了遗嘱的人, 神情都十分怪异,我也觉得怪异。因为最主要的一个人物,他的女儿林雅儿非但不在场, 而且自她出生之后,根本没有人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甚至名字也是第 一次公开。我当了一辈子律师,宣读过无数遗嘱,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怪的了。 “自然,我宣读的,只是遗嘱中可以公开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不能公开的。 “既然不能公开,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们,对不起。你们当记者的,真喜欢寻根究柢, 好吧,那另一部分,是告诉我林雅儿来的时候的联络暗号。那暗号相当复杂,绝无假冒 的可能。 “当天下午,我在离开办公室前,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是一个相当怪的声音…… 经过变音程序,说出了那个联络暗号,说她就是林雅儿。我是执行任务的人,自然不能 不接受她的继承人身分。 “是的,我一直未曾见过这个林雅儿。当天,我就提出要和她会面,可是她却拒绝 了,拒绝的理由是不想见人。但是她却要求我做不少事,首先,要我通知那几个把船公 司支撑着,但现在再也撑不下去的老职员,她从第二天起,就接管船公司的业务。这不 成问题,这样一个烂摊子,谁还稀罕? “不过听说,到现在不过三年工夫,船公司业务,大有可观了。真怪,可能是林永 兴当年,另有一笔财产在,林雅儿运用了那笔财产,有钱,自然便易于开拓业务。 “她一直有电话给我,尤其是开始,托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厦的顶上十层等等。 后来,可能有公司职员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 “真的?那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完全没有人见过她?只是根据她的衣着,来推测她 的体型?她用三十四号胸罩?哈哈,你们探听得真清楚!说起来,她正当妙龄,又有着 那么美妙的身材,为什么躲起来不见人?可能是脸部有什么缺陷吧!” 那两个内幕记者,和其它企图揭开林雅儿神秘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工作也仅此而已, 再努力,也发掘不出什么新的材料来了。连女司机都是停好车离去,等主人进了车,再 奉召唤去驾车的,还有什么人可以看到她呢?自然,有人收买女司机、仆人,但所得到 的最高情报,无非是三十四号胸罩而已。 叙述故事者忽然把情节岔了开去,岔到了那一双“神秘的父亲和秘神的女儿”身上, 是由于洪致生一对原振侠提及了林氏的船务公司,原振侠就想起了种种传奇性的记载之 故。 原振侠其实也想了没有多久,而且,有点细节,他在看的时候,由于事不关己,也 不是记得很清楚。 当下,他仍是愕然地望着洪致生:“如果你们船公司和船公司之间,有什么业务上 的来往,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去办交涉!” 洪致生忙道:“你弄错了,我去寻找海底古城,需要一艘设备十分完善的船。这种 合乎需要的船,世上并不多,就算有钱立刻去造,也不是一年半载之间能造好的……”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已经明白了:“林氏船务公司恰好有一艘?” 洪致生点头:“不是属于船公司的,属于林雅儿私人名下,船名就叫‘雅儿号’。 那艘船,我看过它的建造资料,真是怪极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船就是船,有什么怪的?” 洪致生摇头:“一般的游艇,需要装有海底声纳探测设备么?那简直是一艘深海探 测船,而且其它设备,也应有尽有!” 原振侠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不定她和你一样,是一个海底寻宝迷,你还是自己亲 自出马吧,你们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洪致生有点恼怒,“呸”地一声:“你不去就算了,讲这种话干什么,我,我…… 我心中的异性……” 他突然转了话头,神情严肃,十分坚决地道:“我心中的异性,就是自称是我的 ‘守护神’的那位!” 原振侠正在喝着酒,一听得他那样说,一口酒呛住了,不住咳嗽起来。洪致生竟然 把幻觉当成真实,单恋起那个虚无飘渺的声音来,这实在有点令人吃惊! 望着他那种认真的神情,原振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呆了半晌,只好问:“你是 决定去探险的了?” 洪致生叹了一声:“去是总要去的!” 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原振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结果如何,我倒很有兴趣知道, 这神秘的林氏父女,的确够神秘。” 洪致生喃喃自语着离去,原振侠听得他在说的是:“今晚她又会对我说什么?她知 道我决定不听劝阻,会怎么说?” 原振侠摇了摇头,回到室中之后,真对林永兴和林雅儿的事有了兴趣,就打电话到 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勤的小宝图书馆,托他们把有关的资料找出来,等他有空,就可以去 取。 他作为医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作了一下分析,觉得还是有必要劝他去接受 检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会产生虚幻的想象,比较容易治疗。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状…… 听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而且,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声音。 医生的分析是医生的分析,被医生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却有他自己的感受。洪 致生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绝不是幻觉。 但是,何以用录音机,却不能把这声音记录下来呢?这是不是可以证明,这种声音 根本不存在呢?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声音是实际的存在。 他驾着车,在离开了原振侠的住所之后不久,就在路边一个静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他觉得十分疲倦,停了车子之后,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着,闭上了眼睛。他 的目的,只不过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进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状态,而 且,又和过去那些日子一样,他又听到了那温柔甜腻的声音。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叹声,单是那一下低叹声,洪致生听了之后,心里就陡地紧了一 紧。那下低叹声中,充满了愁肠百结的愁思,也充满了回肠荡气的缠绵。 洪致生闭着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着暗叹了一声。他的口颤动着,但却并没有发 出声音来,可是在思想上,他却不可遏制地立时发出了问题:怎么啦?宝贝,什么事困 扰着你,要发出这样的幽叹? 这时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为他是一个倦极而睡的人。 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之中,他甚至没有气力去睁 开眼睛来……这种状态,几乎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但是他脑子的活动,却又那么清 醒,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一下叹息声,也可以认得出来,那一下叹息声,就是一直在劝 他,不要去进行探险的那个女声……这些日子来,他实在已不可克制地爱上了这个女声。 爱上了一个声音?这听来是十分荒诞可笑的,但对洪致生来说,他一点也不觉得可 笑,因为爱情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感觉,他的的确确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以 他的知识而论,虽然他不明白那个动听、柔腻,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经,都当作琴弦一样 拨动,奏出生命和爱情交织的乐章来的声音,是从何而来的,但他绝不承认,那是什么 幻觉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 他假设,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影响了他脑部专司听觉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听到了 那么美妙的声音。而录音机只不过是根据简单的原理来记录声音,怎可以和复杂万分的 人脑功用相提并论! 在他心中问了那一个问题之后,又是一下短叹。然后,那个令他神魂颠倒,动听的 女声又响起:“你决定了?我的劝告,一直没有用?”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说,你再劝我,我真是渴望听到你的声音,太渴望了!” 那声音听来有点飘忽的黯然:“只是声音是没有意义的,声音所代表的语言,你怎 么一点也不注意?” 洪致生有点像撒赖的小孩:“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一定用心听。” 那声音今晚显得特别幽怨,也使听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爱:“这些天来,我已讲过 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护神。我一直在劝告你,劝告你别受任何引诱,去进行你所想的 海底探险。你已经接受了引诱,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抗拒。” 洪致生立时问道:“为什么呢?” 那声音听来更悦耳:“别问为什么,没有答案。或者说,要知道答案的话,需要付 出太高的代价!”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来:“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价,任何代价我都不惜,只要 使我能见到你一下!” 那声音又飘进了洪致生的意识之中:“你的话有点混乱了,那和我没有关系。” 洪致生几乎声嘶力竭了:“怎么没有关系?我爱你,深深爱着你!” 在洪致生心中这样叫了之后,过了好久,一点反应也没有,洪致生焦急无比。然后, 声音又来了:“你……爱上了一个声音?”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 声音喟然叹着:“我只是一个声音。”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咽着口水:“不,不,声音,是人发出来的。你一定是一个 实际的存在,我会尽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来。” 声音像是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恼怒:“算了,我的劝告,今天是最后一次。你不听从 我的劝告,记着,那就不要后悔!” 洪致生大是着急:“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 当他叫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是真正张大了口叫出来的,这情形,就像是在梦中大叫, 忽然叫出了声来一样,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声来,人就会从梦境之中醒过来。这时 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样,他陡然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记得刚 才的对话,所以他显得那么慌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最后一次”,那意味着他再也听不到那声音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末日的来临。 他双手紧握着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会的,明晚我还可以听到她 的声音。在他的想象之中,那声音,一定是和一个实实在在的“她”联结在一起的,可 是这个她,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他却一无所知。 呆了好一会,洪致生知道自己已无法再在车中,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了,他就驾车 继续向前驶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所在,大约是人类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适了。他先大口喝了几口酒,然 后,在床上躺了下来。任何人在睡着之前,总有一个短暂的朦胧时期,这一晚,在快要 睡着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个声音,他渴望听到的声音没有再来。 那天晚上,洪致生为了等那声音再次出现,硬生生地令快要进入睡眠状态的自己清 醒过来,在七、八次之后,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丧而又失望的一个漫漫长夜,他甚至 跪下来祈求:“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 他将希望寄托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样。 接下来,亦是同样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过极度失望的第三晚。 三天之后,当原振侠又和洪致生见面之际,原振侠的吃惊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当他应着门铃,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一个人……头发凌乱,满面胡子,双眼深 陷,脸上几乎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在微微发颤,双眼之中,流露着绝望的神色,他根 本认不出那是什么人来。 非但如此,洪致生开了口,原振侠也没有认出他的声音。洪致生的声音,嘶哑得像 是涂了漆一样:“让我进来,她……她再也没有对我讲任何话……我永远失去她了,我…… 我……” 他讲到这里,双手紧抓住原振侠的衣襟,发出了绝望的叫声:“我怕!”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失声道:“是你!” 他半拖半扶着失魂落魄的洪致生进来,让他坐下。虽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气,但原 振侠还是递了一杯酒给他。洪致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就开始讲述那天晚上他离去后, 直到如今他的遭遇。 讲完之后,他仰着头无助地问:“怎么办?” 原振侠只好苦笑。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洪致生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本来就 不存在的一个声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么痛苦,原振侠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 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却非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不可。 原振侠想了一想:“看来,你所爱的守护神,由于你不听劝告而生气了,放弃了她 的责任。” 洪致生双手抱着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不再去探险了,不去了!为什么她 还是不再对我说话?”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逻辑上一个有趣的现象,你已经听了她的话,她何必再劝 你?” 洪致生睁大了眼,望了原振侠一会,陡然之间一跃而起,直冲进浴室,用冷水淋着 头,然后又走了出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进行,她就会再 来劝告我。” 原振侠心中咕哝了一句:这又是逻辑上的花样,你坚决不听劝了,她何必再劝? 不过,原振侠只是心中想着,并没有说什么。同时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不 能算是很正常,让他到海上去有点事情做做,可能会就此恢复。所以他只是道:“好, 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出发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问那个老处女借那艘船,还是要请你出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知道洪致生所说的“老处女”是什么人,早几天他们讨论过 这件事:“公平一点,人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洪致生耸了耸肩:“别管美不美丽,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内,我就可以出 发。” 原振侠皱着眉:“我看,通过船公司互相交往,总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长叹了一声:“同行如敌国,我去一开口,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原振侠还想推托,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毫无来由的事,别说船主人林雅儿如此神秘, 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会肯借给他。所以, 他仍然摇着头。 洪致生有点不耐烦:“这种小事,帮帮忙都不肯?”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明天我替你去办一办,碰钉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没有再说什么,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转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侠 对着洪致生的背影摇头,他根本没有把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为照常理来说,这是 绝对没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进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侠趁有空,在电话簿中找到了林氏航运公司的电话,打了电话去, 请接总裁办公室。接听电话的,是一个听来很甜美的声音。 整个电话交谈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全部对话如下: “总裁办公室,我是秘书。”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讲话?” “对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请告诉我,我会转呈总裁处理。” 这样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侠的意料之中。于是他简略地说明了自己想借“雅儿号” 一用,多少代价不计,时间以一个月为限。 秘书十分有礼貌地问了原振侠的姓名、联络方法,原振侠留下了医院和家里的电话, 谈话就结束了。 虽然秘书最后说:“总裁如何决定,会尽快通知你。”但原振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 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时候,打电话来问借船的经过。原振侠据实以告,洪致生埋 怨道:“这样子借法,怎么借得到?” 原振侠没好气地反问:“那么,请问应该如何借?别忘了这位小姐是从来不见人的!”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什么更妥善的方法来,在电话中唉声叹气一番:“请你再尽量 想想办法。”接着又自言自语:“真是没有办法,也只好用普通船只了!” 原振侠有点恼怒:“早该用普通的船只。” 他放下了电话,想起洪致生那种不正常的情形,有点替他担心。晚上,他看了一会 书才就寝,正在熟睡之中,电话铃声大作。原振侠翻了一个身,不想去接,可是电话铃 响了又响,足足响了超过半分钟。原振侠一面心中咒骂着,一面抓起电话来,床头的钟, 正好显示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分。 他一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日间那个秘书的声音:“是原振侠医生?林氏航运公司 总裁,要和你讲话。” 原振侠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想讥讽对方几句。可是一转念间,他想到总是自己 有求于人,还是忍气吞声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声:“是!” 在他回答了一声之后,又等了好一会,电话那边才有一个听来怪里怪气,令人一听 就有一种极不舒服之感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振侠?” 原振侠回答了一下,心想,声音是经过了变音程序的,不是原来的声音。 原振侠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自然也想到,这个叫林雅儿的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 保护得那样彻底?不但从来不让人见到她,连原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也不让人知道。 虽然说,已经有一门科学,专门可以从一个人的声音中,推测出这个人的容貌来, 但那只是少数专家的事,普通人绝对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 而使得原振侠精神为之一振的是,这个神秘的女人亲自要和他讲话,那表示借船的 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对方的第二个问题,却有点岂有此理了,声音仍然是怪模怪 样的:“原振侠,就是那个原振侠?” 对于这种怪问题,原振侠其实不算是陌生。由于他经历的怪异事件相当多,所以, 经常有人在听了他的名字之后,会发出这样的问题来。 所以这时,他也能从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个原振侠。” 电话那边“哦”了一声,又半晌没有声音。原振侠催了两三次:“林小姐,关于借 船的事……” 过了好久,才又传来声音:“那不成问题,‘雅儿号’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 需要付任何费用……” 原振侠听到这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认为是绝无可能实现的一件事, 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谢谢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 那边声音却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原振侠怔了一怔:“请说……” “我必须和你见一次面。” 如果说刚才原振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他更加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是不是 真实的了! 林雅儿要和他“见一次面”,一个从来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见的人, 要和他见一次面! 他的回答是充满了疑惑的:“见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当然,见面的方式,会很特别。”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面的方式再特别,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时道:“好, 时间?地点?” “现在。我现在就在‘雅儿号’上,停泊在七号海湾,林氏船务公司的码头。” 原振侠还未曾来得及答应,那边电话已经挂上了,原振侠握着电话,发了一会怔。 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他用力摇了一下头,放下电话,再用力跳下床来……他当然知道现在自己是清醒的, 一切全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绝不是在做梦。但由于事情本身实在太离奇,所以他还是 忍不住要证实一下。 他其实并没有呆了多久,立时动作快疾,在三分钟之后,已经发动了车子,疾驶而 出。 他知道七号海湾在郊外,反正凌晨时分,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子,他一面驾车,一 面在寻找着林雅儿要和他见面的理由,可是却无论如何设想不出。由于林雅儿本身就充 满了神秘,别说她从来不见人,单是她二十三岁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样的情形 下生活的,也已经够诡异了。 半小时之后,他已经驶近七号海湾。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码头,也停泊着不少各 种类型的船只,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个码头亮着灯,在灯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 氏船务公司”的招牌,还有两行警告:“私人产业,禁止入内。” 原振侠停下车。码头的建筑,也与众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铁闸,铁闸后面,是一幢 小小的建筑物。然后,是两边皆有铁丝网拦着,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两百公尺的 水泥道。 在水泥道的尽头,泊着一艘船,原振侠才跨出车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 之后,他呆了一呆,登时心中产生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之感。 那是一艘外型线条十分优美的大型游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从船头到船尾, 除了黑色之外,没有任何第二种颜色。 任何游艇主人,自然有权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颜色。但是船上有相当多的金属组 成部分,譬如说铜船栏,总是金属的原色。 可是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这时看来,它像是随时可以在黑暗中隐没 的妖魔一样。原振侠不是心理专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丽的船,用 纯黑色来装饰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点不正常的。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在那间小屋子里,已有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形相当高大健 硕的女子,虽然灯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这女郎的容颜秀丽,年纪也很轻,大 约只有二十三、四岁,穿著一套类似军装的服装。原振侠暗忖:这女郎,难道就是林雅 儿? 那女郎才一现身,紧闭着的铁闸就自动打开。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侠走过来, 礼貌地问:“是原医生?” 原振侠点着头:“林小姐?” 那女郎笑了起来,现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机。” 原振侠“啊”地一声。没等他再说什么,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 上船之后,自然能和她会面。林小姐要我转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会不习惯,请你上船 之后,右转,进入右首第一间舱房,等林小姐。” 原振侠用心听着,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纯黑的船望了几眼,心中诡异之感更甚。他 刚想问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经道:“别问我任何问题,我什么也不知道。” 原振侠笑了一下:“你自称是林小姐的司机,可是车子呢?在视线所及处,我似乎 看不到有任何车子。” 那女郎道:“车子直接驶进游艇去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就像车子直接驶进大厦的电梯一样,这是林雅儿不被人看 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点关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么回去呢?这里十分荒僻……” 那女郎笑了起来:“请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原振侠还想说什么,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顾自走进那小屋子,并且关上 了门。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越是离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长 的船,看起来像是一个横亘在海边的巨大妖魔。船紧靠着码头泊着,甚至连防止碰撞的 软垫都是黑色的。当原振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时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 圈,是不是为国际航海法所准许呢? 沿着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门前,门打开着,可是并没有灯光。原振侠犹豫了一下, 眼前突然一亮,已亮着了灯光。 原振侠立时想到,那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着自动开关装置,人一到了门口,里面 就会亮灯。另一个可能是,他的行动有人监视,看到他到了门口,就替他着亮了灯。 本来,原振侠只是应邀,来和一个航运业的女强人谈一件小事,用不着考虑那么多 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又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诡秘意味,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 小心一点。 灯光一亮,他向内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空间,类似屋子的前厅,当中是一张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 上放着一只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着一丛假花,自然,连枝叶,也全是漆一样浓的黑色。 原振侠是一个性格相当开朗的人,当然,他不至于讨厌黑色,可是在那样的情景下, 他实在觉得有点气愤。他大步走过了那个空间,来到了一条走廊的中间,走廊中也亮着 灯,整个走廊也是黑色的,妖异的气氛更浓。脚下所踏着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什么 妖魔的舌头一样,彷佛随时都会卷起来,把人吞进什么不可测的深渊之中去! 原振侠记得那个女郎的话,转向右,来到了右首第一间舱房的门前。 在他推门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头看了一看,望向灯光的来源。灯光 来自一种隐蔽式的装置,他仰着头,故意大声道:“金钱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线变 成黑色!” 他这样说,自然是十分不礼貌的。但是为了宣泄一下自己心头的不满,他也顾不得 礼貌了。 他期待着自己的话会有反应,但是等了一会,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船上静到了极点。 除了隐约可以听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声之外,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真叫人怀 疑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人在。 原振侠这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这样子怪异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 再好,也绝不适宜给心理正常的人,用来做长途航行。 就算林雅儿肯借,他也要劝洪致生放弃,另外去找别的船。在这样的一艘船中待久 了,只怕人人都会变成疯子。 推开门,他走进去,舱房的灯在门推开时亮起。虽然有灯光,可是那种灰惨惨的感 觉,还是令人不舒服之极。如他所料,房间之中的一切陈设,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 丝绒窗帘,遮住了窗子,原振侠有点赌气地走过去,一下子把窗帘扯了开来。 虽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总比被困在这样的黑地狱中好一些…… 他真有这种感觉! 可是当他一将帘子扯开之后,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帘子后面,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画,整间舱房,可能是根本没有窗子的! 令得原振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画。 那是一幅油画,全部黑色,不过是深浅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画上,即使是最浅的黑 色,也比深灰色来得深,所以只能说是黑色,而不能说是别的颜色。 正因为如此,所以,画究竟画的是什么,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 侠却一下子就感到了震惊,那是因为油画上画的情景,他曾经看到过。一个五角星形在 上面,下面有许多人高举着双手,一点不错,正是洪致生要去进行探索的,那块海底大 石上的浅刻。 那块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 的。而这时,在这幅油画上,却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个,都毫无例外地踮着 脚尖。 而且,油画也比来自海底的摄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个人都是仰着脸、张大口。 画家的表现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着脸的人的神情,表现得十分强烈。 那些人,看来像是正在期待着什么,盼望得到什么,可是奇怪的是,每一个人却又毫无 例外地带着一种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们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没有眸子一样,看了令人 不寒而栗。 原振侠盯着那幅画,看了不到一分钟,就有一股遍体生寒之感。他立时把视线自那 幅画上移开,不由自主喘着气,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可是当他坐下来之后,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画。同时,不知有多少疑问涌上心头, 而且几乎每一个疑问,都是没有答案的。 他问自己: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 何以来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块大石上的浅刻,会和林雅儿游艇上的一幅 画一模一样? 这幅画,究竟代表着什么? 原振侠深深吸着气,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但却绝对可以感到,事情远远要比自己所 想象的诡异神秘。他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用力把舱房的门关上,这时,门只是虚掩着, 他一面想着,一面在等待着门推开,林雅儿进来和他会面。 可是门并没有被推开,原振侠陡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同时听到了机器运转的声 音。原振侠陡地站了起来,在感觉上,他可以知道“雅儿号”正驶离码头。 在那一剎间,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冲出去,还可以有机会跳进水中,游回码头!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开始行动,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倾斜,做出了向 前冲刺的姿势。可是就在那一剎间,他改变了主意,又让自己的身子挺直。 令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因为在那一剎间,他想到林雅儿之所以要和他会面,多半 是由于他的一些冒险经历之故。如果这时,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岂不是太胆怯了么? 他挺直身子之后,勉力镇定一下。虽然船身十分平稳,但是在感觉上,也可以叫人 知道,船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离开的机会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侠也真正镇定了下来,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打量着这间舱房。舱房的陈设,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适的。他坐了一会, 又走过去,打开了一扇看来是酒柜的舱门,里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开瓶塞,闻到了一阵酒香。可是当他把酒从瓶子中倾倒进杯 子时,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来的液体,不错,是有浓郁的酒味,可是色 泽浓黑,犹如墨汁! 原振侠愤然放下酒瓶,怒道:“这是什么鬼船?” 他实在是由于气愤而自言自语,绝未曾预料会有回答。可是他的话才一出口,在他 的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难道你在要借用这艘船之前,不 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吗?” 原振侠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自然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听就听出,那是林雅儿经 过变音措施的声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根本不会要借这 艘船!”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意十分肯定。因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 也不知道,这艘船会是这样子古怪的。 他说着,转过身来,立时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没有看 到任何人。 自然,声音可以通过传音装置发出来,可是原振侠这时清清楚楚感觉到,面前有一 个人,离他不会超过三公尺,可是他却看不到人! 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个林雅儿,是一个会隐身法术的奇人? 在那一剎间,他心中甚至慌乱起来,但就在这时,声音又在他面前发出:“那自然 也不会有我们如今进行的会面了?” 声音就在前面发出来,那里并没有什么发音装置。也正由于声音再度传来,原振侠 也从极度的惊愕之中镇定下来。 他看到林雅儿了,也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才一转过身来之际,以为眼前没有人的缘故 了。 一身黑衣,连整个头脸都被一个黑色的罩子罩着的林雅儿,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 墙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视觉上的错觉,将她整个人溶进了黑色之中,看起来就像是 不存在一样。 这种手法,很多魔术师都善于使用。注意过魔术师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吗?在魔 术师的身后,大多数有一大幅净色的帷幕,或红色、或紫色、或黑色,这幅帷幕,就是 要来遮掩观众之眼,使得魔术表演可以顺利进行的。 不过这时,原振侠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儿,看起来还只是朦朦 胧胧的,以致像影子多于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原振侠克制着心中的反感和怪异感,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好的一个人, 弄成这样干嘛?” 林雅儿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 原振侠一听,心中陡然一动,他以极快的动作一跃向前,双手一伸,已经捧住了林 雅儿头上的那个头罩。 林雅儿的声音,虽然经过改变,但原振侠还是可以听得出,那一句话中充满了幽怨。 那使原振侠立即想到,一个二十八岁的女郎,虽然又富有又能干,为什么绝不和人见面 呢?当然是由于脸部或是身上,有了什么极其严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吗?那就是说,她不是“好好的一 个人”!) (不是好好的一个人,自然是严重破相,变得十分可怕的了。这样理解,自然不错, 原振侠就是这样理解的。) (但是,除了这个解释之外,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有了决定,要把林雅儿头上的头罩摘下来,逼她用真 面目和自己相对。然后,不论她的真面目多么可怖,他作为一个医生,要切实向她说明, 人的外表不是那么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术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 有了这样的行动。 原振侠的动作当真快疾之至,林雅儿显然有过想躲避念头,可是她身子连闪都未曾 来得及闪一下,原振侠已经跃到了她的面前,而且双手抓住了她的头罩。这时,原振侠 已经可以弄清楚,林雅儿头上所罩着的头罩,是立方形的金属品,他原以为只要轻轻一 提,就可以把那个怪异的头罩提起来,也可以看到林雅儿从不向人显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双手向上一提之间,一阵奇怪之极的感觉,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 之内,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原振侠全然说不上来,因为在他一生 之中,还只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勉强要形容,只可以说有点像是触了电,可是又绝 不像触电那样强烈,而相反地,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柔和的感觉。 但是那种感觉的后果却十分强烈,原振侠在剎那之间,变得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他甚至连眨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变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样,更别说把头罩提起来了。 自然,这种情形,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至多不过一秒钟或者两秒钟。 可是,那也足够使得林雅儿从容后退,退出了几步,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原振侠倒可以说得上来,自己身受的感觉是什么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 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单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运动时所能发出来的力量,而是指 他整个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绝不怀疑,在刚才那一秒到两秒的时间内,他体内的每 一个细胞,都丧失了活动能力,他的心脏是停止跳动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动的,一切 都在静止状态之中,没有任何活动! 原振侠真正呆住了,虽然那只是短暂的一剎间,而他的活动能力也早已恢复了,他 还是僵立着不动,甚至双手也维持着想提头罩的姿势。 他听得林雅儿的声音:“原医生,你太鲁莽了,我对你十分失望!”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又吸进了一口气,半转过身来,向着林雅儿:“你……你是用 什么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么样了呢?原振侠也难以确切地说得上来。是说“使他死了一秒钟”吗?还 是说“使他丧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钟”呢?都不确切,而他又无法说出,刚才发生在自己 身上的,是一种甚么情形。 林雅儿低头叹了一声:“坐下吧!” 原振侠盯着她,她看来实在是怪异之极,头上是一只立方形的头罩,一件长袍,上 至颈,下至脚,全在长袍的笼罩之下,手上又戴着黑色的手套。 原振侠有点不由自主,坐了下来,道:“林小姐,不论你容貌上受过任何严重的伤 害,你都没有必要采取这种生活方式!” 林雅儿的回答带着嘲讽:“你是什么?救世主?” 原振侠并不生气:“医生,一个普通的医生。” 林雅儿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在这样说了一句之后,明明是还想说下去的,可是却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静之 中,原振侠深深吸着气:“林小姐,我有很多问题要请教。” 林雅儿挥着手:“不,是我有很多问题,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侠全然不知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抓紧了机会:“好,那就比较公平一 点,轮着来,每人提一个问题,由对方回答。”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和神情,都像是在玩游戏的少年人一样,这至少使房 间中,那种阴暗诡异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林雅儿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女士第一,请先问。” 面对着那么怪异的一个女性,原振侠心中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他也不知道这样交 谈,可以持续多久,看来主动权完全在于对方。所以他已经决定,轮到自己发问的时候, 拣最重要的来问。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头罩笼罩之下,林雅儿看起来,十足像是一个不知从哪个星球中 冒出来的怪物一样。原振侠全然无法想象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这时不出声, 是在考虑应该怎样发问。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吸气声,接着,便是她的问题:“原医生,请 你仔细听着。有一个人,他的样子和寻常人完全不同,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 请注意,我说的是这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侠心中打了一个突,这算是什么样的问题?她是在说她的容貌与众不同?可是 她出生之际,还是曾有人见过她的,绝没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记载。 而且,什么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种生物, 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原振侠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如此回答。因为他还是想到,林雅儿口中 的“有一个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觉得自己考虑得太久了,林雅儿坐着的姿势是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这证明她正急 于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问题,我不是十分明白。不过我想,人的外形是 无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内心。” 原振侠自以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体,对方的问题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 的话来回答。他的话才一出口,林雅儿就道:“不,不!你完全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我 不是和你在讨论甚么哲理,而是和你讨论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 原振侠道:“好,那么你必须具体地告诉我,那个人的样子是什么样子的。” 他特地在“那个人”这三个字上,加强了语气。他听到了急速的喘息声……在那个 立方形的头罩之中,自然有着变音装置,喘息声经过了变化,听起来有一种悚然之感。 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等着她的进一步解释。 又过了好一会,林雅儿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半转身,向那幅油画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侠的反应极快,林雅儿伸手一指,他立时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画 的上方那个五角星形。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这幅画,是他要问林雅儿的几个重要问题之一, 但这时,林雅儿指着那个五角星形,那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是说,那个“人”的样子 就是五角星形?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没有,属于棘皮动物的海星类生物,又称为海盘车的,不 论是什么品种,都会呈各种各样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对称的、规则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盘车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动物,当然不能和人相提并论。 所以,林雅儿这一指,虽然用意十分明显,可是却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侠连忙又转回 头来,向林雅儿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时失声道:“你怎么了?” 他不但失声惊呼,而且立时站起身来,向前走去。这时,林雅儿的动作怪异莫名, 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画指着,可是却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来, 而她正竭力与之挣扎,甚至用左手托着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于下垂。 从她的体态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挣扎着。所以她的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而且, 又发出一种十分可怕的声音来。 这种情形,作为医生,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羊痫疯发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来到了林雅儿的面前,第一个动作,是握住了林雅儿的双手。可是林雅 儿挣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惊人,竟将原振侠双手震脱,而且还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一退,林雅儿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头上又罩着立方 形的一个箱子,这一下一跃而起的情景,真像是什么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狱魔界之中, 冒了出来一样。 由于处在一团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雾之中,所以一时之间,原振侠胆子再大,应变再 快,也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 而林雅儿一跳起来之后,用听来凄厉之极的声音,叫了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 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这三句话,完全是一种悲惨得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尖叫,而且叫声一下比一下凄 厉尖锐。原振侠可以肯定听到她叫的是甚么,可是却无法知道,她这样叫是表示什么意 思。“知道”,知道什么? 原振侠所能肯定的一点是,林雅儿目前的精神状态极不正常。说她是情绪激动,实 在太轻,看来她已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接近疯狂了。 这种情形,实在是原振侠在半分钟之前,都万万料不到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镇定下来。虽然他是医生,如果在医院里,他就可 以利用药物来达到这个目的,然而现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令一个处于癫狂边 缘的人,镇定下来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掴上一掌。掌掴可以刺激人头部神经集中 的地区,使人在癫狂情绪之中解脱出来。 由于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原振侠根本没有多想一想的机会,一想到了要掌掴 对方,手已疾挥而起。 等到他一掌挥出,他才想到,林雅儿整个头部,都在立方形的头罩之中,根本无法 打中她的脸部的。 可是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他手已疾挥而出,根本没有机会收住势子了。“啪” 地一声响,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头罩的右边。 原振侠立时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反震力。 那股反震力之强大,令得原振侠在剎那之间,以为自己的手臂已断成了四、五截。 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紧接着,身子也站立不稳,打横直跌 了出去。 在这时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更无法知道自己这一掌,对林雅 儿造成了什么结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什么,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他 就跌倒在地毯上。 而在他跌倒的同时,他又听到了另一阵乒乓的声响,也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人撞倒了。 原振侠倒地之后,大口喘着气,强忍着剧痛,想挣扎着站起身子来。他的右臂一点 气力也使不出来,剧痛才过去,总算在感觉上,手臂还连在身子上未曾脱离。他用左手 托了托右臂,用力眨着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画已经跌了下来,林雅儿也跌倒 在地,油画就落在她的身旁。 原振侠咬紧牙关,左手在地上撑着,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点。可是还未及等他 可以起身,他已经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剎那之间,他像是整个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样,张大了口想叫,可是一点声音也 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阵十分奇异的“得得”不绝的声响传入耳中。 那种声响在才一传入耳中之际,他根本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 怖,这时,就算是任何声响,都会在极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进一步的震动。 当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声响,是他自己上下两排牙齿, 由于全身在不由自主发着抖,而相叩所发出来的。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发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惊悸,是如何之甚了!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了林雅儿头上所罩的那只立方形的头罩。 看到了头罩,绝不可怖。但是头罩显然由于他刚才用力一击的缘故,被打得离开了 林雅儿头上,滚到了舱房的一角。 这也不算得什么,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侠在一剎那之间,如身凝于冰层之中的,在于 头罩脱落之后,原振侠看不到林雅儿的头部! 在黑色长衣的衣领之上,没有头,一个没有头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极度的惊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时间,都像是凝止了一样。原振侠一时之间,无 法控制自己不发抖,所以他两排牙齿,一直因为相叩而发出“得得”声。 怎么可能呢?原振侠从来也未曾这样连想都无法设想一下过。从林雅儿一现身开始, 虽然诡异莫名,但总还可以设想,可是现在的情景,连想也无从想起。刚才他那一掌, 虽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个人整个头打下来的! 难道林雅儿原来就是一个没有头的人?这更是无从想象的事! 而且,那么强大的反震力是怎么来的呢?不但是这一次那么强大的反震力,第一次, 当他双手想去提起头罩来的时候,剎那之间,全身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那又是怎么一 回事呢? 原振侠感到,疼痛已经在减退,右臂也开始有了一点感觉,“得得”声也已停止, 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抖得那么剧烈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僵了多久,他的视线,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不见了头部的林雅儿。 舱房之中静到了极点,牙齿相叩声静止之后,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浓浊的呼吸声。 随着心情渐渐镇定下来,在寂静之中,原振侠感到舱房之中,不单是一个人的呼吸 声。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在,虽然十分细弱,但是他用心听去,可以 肯定,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在。 若是舱房之中,还有一个人在呼吸,那么这个人,当然是林雅儿。 可是林雅儿的头……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又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向跌在一角的头罩望去,心 中骇然想着,难道林雅儿的头,跌了下来,还在那个头罩之中,还在呼吸? 不过他立即发觉,那种细微的呼吸声,不是自头罩那边传来的,而是从林雅儿身子 那边传过来的。 她的头……已经不见了,何以还能发出呼吸声来?原振侠真是没有勇气过去察看一 下,只是盯着她的身子看着。又僵持了一会,林雅儿的身子忽然蠕动了一下,本来压在 身子下面的一只手,也挣扎着,自身子下面伸了出来,手指伸屈着。 这种情景,本来更是令人惊怖,可是一下低微的呻吟声,却令原振侠在剎那之间, 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呻吟声就在林雅儿那边传过来,这一下呻吟声,毫无疑问是从一个人的喉际发出来 的。那也肯定地告诉了原振侠,林雅儿的头还在,并不是不见了。自己之所以会有她 “头不见了”的错觉,是因为先入之见,一直以为她的头,是在那立方形的头罩之下。 现在,在一剎那之间,原振侠已可以肯定,那是林雅儿弄的玄虚,那个头罩,她一直不 是套在头上,而是顶在头上的,她的头是藏在黑袍的衣领之中。 本来是几乎无可理解的事,忽然之间,有了一个那么直接简单的答案,原振侠不但 恐惧心去了个干干净净,而且精神一振,一下子弹跃起来。一面向林雅儿走去,一面大 声道:“林小姐,你真会玩魔术!” 当他向着林雅儿走过去之际,林雅儿已支撑着坐了起来。一个看不见头的人,忽然 坐了起来,情景仍是令人骇然的,但原振侠既然已想到了其中的缘由,自然不会再害怕, 继续向前走着。 就在他快来到林雅儿身前之际,林雅儿已背靠着墙,站了起来,双手扬起,作出拒 绝的姿势。同时,听到她的声音,自衣领之下传出来:“请不要……请不要再走近来, 不要!” 原振侠自然而然,停止了脚步。 自从他开始听到林雅儿的声音以来,不论是在电话中也好,是面对着也好,林雅儿 的声音都是经过了仪器变化的,那种怪里怪气的声音。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了林雅儿真正的声音。声音十分低弱,也更显得它的轻柔,讲 的话是请求,也更充满了忧伤哀思的感情。那是动听之极的女性声音,使得听到的人, 自然而然会照她所说的话去做。 而当原振侠站定了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立时想起洪致生对他说 过许多次,他听到过的声音。洪致生甚至爱上了那声音,也用了不少形容词来形容那声 音,可是如果洪致生听到的声音,只有林雅儿的一半好听,他仍然是一个拙劣的形容者。 原振侠站着不动,他听到细细的喘息声,自黑长衣的衣领下传了出来。过了一会, 才又是那好听之极的声音:“对不起,我们的会面,我想该结束了!” 原振侠立时叫了起来:“什么结束,根本还未曾开始!” 一下幽幽的低叹声传了过来,原振侠又踏前一步,但是却被林雅儿的手势止住了。 宽大的黑色长衣在微微抖动着,不知那是由于她正在喘气造成的,还是由于她身子 在发抖而形成的。 在又是一分钟的沉寂之后,原振侠用极诚恳的声音道:“林小姐,你为什么要把自 己弄得那么神秘?一定有原因的,是不是?而且,我相信你很想和我讨论一下这个原因, 这就是你安排我们会面的目的,为什么又要半途而废?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原振侠的话,出自由衷的诚恳,当他讲完之后,过了一会,才又听到了林雅儿的声 音:“好……那我们继续……谈谈!” 原振侠道:“好,那么,请把你的头自衣领中伸出来,别装神弄鬼。” 林雅儿的回答,声音仍是十分轻柔的,但是却十分坚决:“不……” 原振侠在忽然之间,有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他调皮的性格又发作了,甚至哈哈笑 了起来。由于刚才令他如此惊怖的情景,结果只不过是把头缩在衣领之中那么简单,这 也使他以为,一切神秘的事都只不过如此,所以情绪上也特别轻松。他一面笑着,一面 道:“怎么一回事?你曾经被施过魔法,谁一看了你的脸,就会使你变成石头?或者使 看到你的人,变成一只青蛙?” 原振侠这时这样说,自然是一种不经心的玩笑,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林雅儿的 回答…… 他先听到了一下深深的吸气声,然后,就是林雅儿清脆玲珑的声音:“是,不过你 只猜对了一半。” 原振侠真是惊讶之极,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事情,真可以说得上奇上加奇的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会发生。 他眨着眼:“猜对了哪一半?” 林雅儿十分平静地回答:“我是一个和魔法结合的人,我是一个魔女!” 如果不是林雅儿的声音那么动听,而语调又那么严肃的话,原振侠听得她那样说, 一定会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真的,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吗?什么叫“和魔法结合”,什么叫“魔女”? 他虽然没有大笑,但是接下来的谈话,还是轻松的:“如果看到了你,会怎么样?” 林雅儿道:“会和我一样,承受无止尽的苦难,变成魔法的奴隶!” 原振侠陡然叫道:“我不怕!” 他一面叫着,一面激动地挥着手臂。林雅儿道:“想想你刚才受到的痛楚,那还只 不过是肉体上的,精神上的痛楚,只怕你承受不起!” 原振侠挥舞着的手陡然僵住了。 是的,刚才的那阵剧痛,一定是由于一种什么力量造成的,那是什么力量呢?一定 还有许多自己不了解的事存在,绝不是全像头藏在衣领之中那样简单。 他笑不出来了:“林小姐,你是不是参加了一个什么邪教组织?” 林雅儿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是,在我未出世之前,我的父亲已经把我出卖 了!” 原振侠想笑,可是却出不了声。林雅儿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 又实实在在,无法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只好不出声,等待对方作进一步的解 释。 林雅儿苦笑了一下:“我的话,不够明白吗?” 原振侠也苦笑:“只是我不懂!” 林雅儿叹了一声:“我的父亲,为了能得到魔法的帮助,把未曾出世的我,出卖给 了魔王。所以,我一生出来之后,就属于魔王所有,是魔法的一部分。” 原振侠继续苦笑,他实在无法理解:“我是在听一个童话故事,美丽的公主被魔法 所困?” 林雅儿的语音之中,充满了悲哀:“原医生,你根本不相信有魔王的存在,也不相 信有魔法的存在?”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挥着手:“不,宇宙间有许多不可测的力量,我就曾经经 历过一件和咒语有关的事,几十年之前的咒语,无可解释地一一应验……可是魔王,他…… 是一个人?”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这就是我第一个问你的问题了,我不知道一个人的 样子可以变化到什么程度,反正他……他……” 她说到这里,突然像是发音变得十分困难,像是喉咙之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 再也说不下去,而且身子又在剧烈地颤动。 原振侠忙道:“林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他的话才一问出口,林雅儿陡然之间,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听来骇人之极。紧接着, 她又用同样尖厉的声音叫着:“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用他所有的血,赎回了我的一些 自由了吗?为甚么不遵守诺言?对,我知道我的自由有限,我知道!” 听得她这样尖厉的叫声,而且,所叫出来的话的内容,又有着如此不可解的诡异, 原振侠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自然而然走前一步,但林雅儿却在一剎那之间,已经恢 复了过来:“别向前来,请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请……” 那样软软的,充满哀怨的请求,他是不能拒绝的,原振侠叹了一声,退出了两步。 林雅儿停了片刻,才道:“你看到这幅画了?” 原振侠道:“是,我一来就看到了。而且,我还知道在一处海底有一块大石,石头 上的浅刻,和这幅画是一样的!”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林雅儿发出“啊”的一下呼叫声,一时之间,也分不 清她那一下叫声,是想表达心中的震惊还是欢喜。在叫了一声之后,她又没有说什么, 只是急促地喘着气。 原振侠又道:“我问你借船的目的,就是想到海底去看看,何以会有那样的一块大 石在。你可以告诉我,这幅画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林雅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幅画,是魔王在向出卖给他的人布法,使那些人在 出卖了自己之后,可以获得魔法的力量。” 原振侠已经有了主意,他知道,要听得懂林雅儿的话,必须先肯定“魔王”的存在。 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就当他是一种十分强大的力量好了。不作这 个肯定,是全然无法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的。 所以,他道:“魔王……就是那个五角星?”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但可以听得出,那是肯定的答复。原振侠 又问:“那么,所谓魔法,又包括了什么呢?” 林雅儿的声音很低:“包括了一切,看你出卖自己的程度如何。我的父亲不但出卖 了他自己,连未出世的女儿都出卖了,他得到的是成为一个富豪。” 原振侠这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成熟的概念,所以他又问:“凭借魔王所布赐的 魔法,可以获得金钱,或权力,或想要的一切?” 林雅儿又用一下听来像是呻吟一般的声音,替代了回答。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这 一类的说法,其实并不新鲜,许多宗教故事中有,许多文学作品中也有……把自己的灵 魂出卖给魔鬼,换来金钱和权力。但这种事,和实际生活联系在一起,原振侠实在无法 接受! 原振侠还不明白,何以林雅儿要这样一本正经地编一个这样的故事,要她自己成为 故事中的一个魔女。但是,实际上,真有出卖自己给魔王这种事吗?他还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闷哼了一声:“魔王要的是什么呢?什么叫作出卖自己?” 林雅儿道:“精确地说,出卖的是灵魂,再加上身体。也就是说,这个人,从此就 归魔王所有,是魔王的奴隶!” 原振侠摇着头:“小姐,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而且幻想力太丰富 了。在你的故事之中,我就看不出魔王收买了人有什么用。” 林雅儿呆了片刻,才长叹一声:“说了那么久,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能再纠缠下去:“坦白来说是不相信,客气一点说,是我不明白!” 林雅儿的声调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不管你的态度怎样,我……非把一切全都说出 来不可。现在不说,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心中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一个如此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怎么能主持庞大的航运公司的业务呢?还是她只是间歇性 发作的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 正当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林雅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如果你不想听,只管 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使我今天能说出这一切来,是一个人用他全身鲜血,所换来的一 点自由!”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忙道:“对不起,你请说,我会用心听。” 林雅儿开始诉说,她的语调,越来越是急促,彷佛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可是却要说 太多的事一样。有几段,由于她说得实在太快,原振侠全神贯注地听着,也不过捕捉到 了她所说的一半。 当原振侠实在听不清楚,或是听清楚了,但又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之际,曾不断地 提出问题来。可是林雅儿对原振侠的问题,却极少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以下,就是林雅儿所说的一切。原振侠的反应和问题,记在括号之中。 等到林雅儿陡然停了下来之际,大约是半小时之后的事。原振侠只觉得自己,如同 置身于梦幻之中一样。 林雅儿所说的一切,是那么不可信,可是又那么真实。如果这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 那么她实在可以说是一个编故事的一流高手了。 林雅儿是从“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开始的。 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他开始知道事情, 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自己生活的环境,叫孤儿院。 孤儿院中的生活当然不好过,但至少还可以温饱。然而到了他十二岁那一年,由于 战事,孤儿院结束了,他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年,从此变成了流浪儿。别人或者会安于 贫穷和被欺侮,可是他不肯,他不知多少次,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忍受着饥饿的 同时,起着誓,要自己出人头地。只要能有钱,他不惜任何代价,什么事他都做,只要 能摆脱贫困! (啊!她是在说她的父亲吗?听说航运界巨子林永兴,就是从孤儿院出来的。) 他到处流浪、乞讨,走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随着年纪的增长,知识也渐渐丰富, 终于给他知道,如果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得到魔鬼的垂青,可以得到他 想得到的一切。于是,他照着他所知的方法,每天午夜时分,对着漆黑的天空祈祷。别 人祈佑,是为了想得到上帝的眷顾,而他祈祷,却是为了得到魔王的垂青。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午夜,有的是寒风刺骨的午夜,有的是汗流浃背的午夜,他从 未间断过。有时,由于长时间的祈祷,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会大声咒骂,用尽了人类所 能使用的恶毒的语言,咒骂一切,也包括咒骂魔王在内。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什么信念, 驱使他坚决相信有魔王的存在。魔王会听到他的祈祷,总有一天,他和魔王之间的交易 会出现。 十年,整整十年。 他期待的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当他作完了祈祷之后,由于疲累和失望,他仰头 望着漆黑的天空,从心底深处,发出了悲愤莫名、沉痛无比的吼叫声,像是一头跌进了 陷阱之中绝望的野兽一样。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在他的头上,在黑暗的天空中,出现了 一团星形。渐渐地,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颗巨大无比的星,发出暗得奇特的光亮,他也 无法确定他和星团之间的距离,好象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一样。 于是,他自然而然,踮起了脚尖,向上伸出双手,想去触摸那团奇异的大星。他那 时,甚至不知道那团星是什么,只是感到,在痛苦的绝望之中,总可以发生一点变化了! (是的,那块大石上的浅刻,那幅画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向着一个星形物体,踮着 脚尖,伸高他们的双手吗?人在绝望的边缘,只想有变化,因为不可能变得再坏,所以 不会怕变化。) 而就在那时,他觉得他和他十年来夜夜祈求的魔王,有了迅速的对话。他可以肯定, 和他对话的一定是他祈求的魔王,因为一开始,他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愿意将你的 灵魂出卖给我吗?” 他当然立即答应:“愿意,可是要交换我所要的一切!你能给我吗?” “我能给你一切,可是你一个灵魂,却不能得到那么高的代价。” “除了我,只要我能出卖的,全都卖给你。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 己有没有兄弟姐妹,要不然,我可以把他们全都出卖给你!” “哈哈,真彻底,这样才是我最需要的,你日后一定会有妻子……” “我把她卖给你!” “你将来也会有儿女……” “我也把他们卖给你,只要我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把妻子儿女,把我自己,全 都交给你!” (一直到那时,原振侠对于林雅儿的叙述,还是只当作一个陈旧的神话故事在听着。 可是林雅儿在讲到了和魔王的对话部分时,她的嗓音变得十分怪异,粗哑而令人颤栗, 再加上她整个头,始终是在黑色的长衣之内,所以气氛仍是妖异得很。) (原振侠这时,已经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说的“他”,当然就是她的父亲,多年之前 神秘失踪的那个大富豪。) 对话在继续着。 “你不后悔?” “不,绝不后悔!” “我可以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不,我不需要!” “很少有你那么坚决的!” “因为我太需要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了!” 对话到此为止,交易也在那一瞬间完成了。 从那天之后,他对于那晚上发生的事,甚至只有一个印象,好象是一个在记忆之中 保持得十分完整的梦一样。他可以回忆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却又无法肯定,那是 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然而,那毕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生活有了迅速而巨大的改 变,各种各样的好运气,围在他的身边打转。很快,他有了他自己的第一艘船,接着, 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当年作为一个流浪儿所梦想的一切,甚至于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他全都有了! 而且,在那些年月中,他似乎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于曾向魔王出卖过灵魂的 事,也变得更模糊了。有时候他会想起来,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一切的成就,全是来 自他自己的才干和运气。 直到有一天,在他庞大的业务机构之中,一个地位十分卑微的员工,忽然趋近他, 在他的耳边讲了一句话,才使他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全是魔王的魔法所赐与的,是 当年交易的结果。魔王一直在实现承诺,使他得到需要的一切。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众所公认的美丽贤淑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样温淑美丽,甚 至可以使得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可以有限度地拒绝除了妻子之外,其它美女的诱惑。当 然,要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世上诱人的美女实在太多了,每一个都有着她独特的令男 人心醉的风情,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完全拒绝的。 但是,他很爱他的妻子,有时,他宁愿留在妻子的身边,享受着那一份他在其它美 女身上享受不到的温馨和满足。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容貌猥琐阴森的低级职员,在他身 边低声道:“林先生,魔王要我提醒你,你的妻子有孕了。而你是早把你妻子和儿女交 给了魔王的,魔王随时可以要你履行义务。” 这个人对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是在他航运公司豪华的办公室中,才通过了一次交 易,使他庞大的财富又有所增加,正在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之中。突然之间,那几句话 使他从云端直摔了下来,摔进了漆黑无涯的深渊之中! 一时之间,他张大了口,喘息着,视线也变得模糊了。等到他好不容易定过神来, 才看到豪奢绝伦的办公室之中,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清洁工人,正在抹着本来就亮得 可以当镜子照的茶几面。 他定了定神,问:“阿根,刚才是你在对我说话?” 那清洁工人叫阿根,他仍然抹他的茶几,他的回答是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不是 我在对你说话,是他要我传话。”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你……是他的代表?” 阿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会通过我,向你说他要说的话。” 他声音更颤抖的厉害:“那么……他要什么呢?” 阿根的回答很简单:“当年,你曾许诺了什么,他就要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就挥手令阿根出去。阿根十分顺从地离开, 他吩咐了所有的秘书,不受任何打扰,然后,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一面大口吞着酒, 一面思索着。 他花了两小时的时间,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什么 值得害怕的。当年,把自己,甚至把自己的亲人的灵魂,去交换自己所需的一切,是自 己心甘情愿的,是十年来从未间断的祈祷的结果,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选择,也不会改变。 而这些年来,魔王显然用他无边的魔法,在实现他的承诺,这些年来的生活,简直 是心满意足之极。他失去的只不过是他的灵魂,然而,灵魂又是什么呢?看不见,摸不 到,有没有好象一点分别也没有,所有快乐的感觉,根本全是来自肉体的。 他觉得自己完全想通了,于是,他又把阿根召来:“你就做我的跟班吧。他……有 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阿根的声音听来有点森冷:“他说,你的妻子,不肯履行你的承诺。而你如果不是 忘记了,就是忽略了,不然,早就应该知道了!” 阿根的话,又令他大吃一惊。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的妻子,几乎每晚都在恶梦中惊醒,而且总是在梦中叫着: “不!我不肯!” 而当他问她做了什么恶梦之际,她总是一面余悸未已,一面却努力温柔地笑着: “不,没有什么,做了恶梦,太荒诞了!” 而魔王又通过阿根告诉他,他妻子有孕了!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孕了,魔王 怎么会知道? 他妻子的恶梦是什么?是不是魔王在向她索取她的灵魂,而她坚决拒绝? 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决定立刻回家去,和他的妻子好好谈一谈。 他回到家中,他美丽的妻子,用一种十分兴奋的神情迎接他。然后,就对他说: “我有孕了。” 他要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不使他内心的震惊表现出来,反而要装出十分高兴的 样子来,接受这个消息。 他的妻子温柔地偎贴在他的身边,喜悦的神情之中,忽然有了几分忧愁,欲言又止 地道:“真怪,一连好多天,每天晚上睡觉,梦里总有声音告诉我,我和我孕育的新生 命,都是他的。还说是你很多年之前,答应了……卖给了他的!” 美丽的妻子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用充满了深情的大眼睛望着他。眼神之中,多少 有点恐惧的阴影,问他:“当然,那只是恶梦,对不对?” 他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忙道:“当然,当然!只是梦,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真是!” 妻子娇柔地笑了起来:“或许是一切……太幸运了,幸运得不像真实……所以会害 怕失去这一切!” 他感到了异常的烦躁,竟破天荒第一次叱责他的妻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少胡思 乱想,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 但是他随即又感到了极度的歉疚,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这个善良的小美人胡思 乱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事! 他随即把他的妻子紧紧拥进怀中,深深地亲吻着。虽然她的唇是湿润而甜蜜,但是 他的唇却干燥而苦涩。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当年的行为,在换得了那么多年 的所得之后,是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他妻子的腹部,一月比一月隆起,他事业上竞争的对手,被他一个接一个击败,他 成了全世界知名的富豪,简直没有什么他要不到的东西。阿根成了他的跟班、亲信,令 他最头痛的是,阿根几乎每天都要对他说上一遍:“你的妻子不肯,你必须令她答应!” 他妻子每晚上恶梦如故,直到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阿根对他的“提醒”了,勃 然大怒:“既然魔王的魔法无边,就该有能力使她答应!” 阿根冷冷地回答:“除了一个人自愿出卖他的灵魂之外,魔王不会攫取他的灵魂。 如果有你妻子的合作,魔王就可以完全控制尚未出世的生命,不然,魔王为了达到目的, 唯有令她死亡!” 他感到恐惧,可是却不相信。他妻子健康良好,最著名的产科医生,一直替她做产 前的检查,除了说她有点精神恍惚之外,一切都没有问题。 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的妻子,在生下了一个女儿的同时,因难产而死亡了。他尝到了魔法的厉害,付 出了他应该付的代价!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这时,他自然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说的,是她的父亲林永兴 的事。) (听起来仍然是极度不可思议的,整件事是什么呢?遗传性的精神分裂症?还是听 她再说下去吧。) 他震惊得无法控制自己,阿根却冷冷地告诉他,一切全是他自己答应的。他的女儿 不属于他,而属于魔王,阿根并且提出,魔王要把他的女儿带走。 他从此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之中,一切的成就对他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了。他甚 至一面拉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向阿根跪求……这种情形,自然没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人 家看起来,他依然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富豪,阿根只不过是一个恭顺的跟班。 他向阿根哀求,不要带走他的女儿,而阿根则传达了魔王的话:不行,一定要把他 的女儿带走,他的女儿,属于魔王所有,是魔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绝少人在 出卖自己的灵魂给魔王的时候,连儿女一起出卖的。所以,他得到的一切,也远比别人 为多。 他哭求着,宁愿放弃已有的一切。魔王的回答十分冷酷:“放弃一切?这些年来, 你尝过多少美味?喝了多少美酒?能够还出来吗?在多少美女的身上,你得到过至高无 上的享受,这种乐趣,能够还出来吗?” 他无言以对,所以,只好由得阿根把他的女儿带走,带到魔王的身边去。 (原振侠忍不住问:“魔王住在什么地方?是在一座高大巍峨的魔宫之中?魔宫又 在哪里?”) (原振侠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原振侠又问:“你所一再提及的魔王,是一个概念,还是真有这样的一个人?”) (原振侠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答。林雅儿只是用她那种平淡之中,充满了哀伤 的声调叙说着,越说越急。内容虽然越来越不可思议,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十分动听。) 他对自己的妻子,有着深厚的爱意,妻子的死,给他的打击极大。女儿和他有着自 然的骨肉之情,被阿根带走了之后,音讯全无,那使他感到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虚。在开 始的日子里,他还以为这种空虚,可以用他拥有的钜额金钱来填补。 他纵情声色,醇酒美人,身体官能上的享受,在一个短暂的时间之中,有限度地填 补了一些空虚。可是心灵上的空虚,像是无底深渊一样,不论填下去多少东西,结果, 空虚还是空虚。到后来,他甚至借助麻醉品,他注射吗啡,可是,如果那样做,就能减 轻心灵上的苦痛的话,世上还会有痛苦的人吗? 痛苦像是万千毒蚁一样,啃囓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开始知道,一个人出卖了灵魂 之后,所得到的是什么。 他后悔了! 也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了,当年,当他在十年不间歇的祈祷,得到了魔王的回响之 际,虽然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所能出卖的一切,但是魔王曾答应,可以给他一次后悔 的机会。他当时曾坚拒,但是现在,他是不是可以使用这个后悔的机会呢? 他又开始祈祷,这一次,三个晚上之后,和当年一样,他又看到了那星形的一团。 所不同的是,当年,他是赤脚,在旷野中看到的,而这一次,他穿著最名贵的鞋子,在 他所拥有的大厦的顶楼空中花园中。 他又不由自主,踮起了脚尖,双手伸向上。他无法看到自己的神情,但那一定是异 样的痛苦……当年要求出卖自己是痛苦的,现在要求后悔时,也同样地感到痛苦。说起 来十分矛盾,可又是事实! 他和魔王之间,又有了对答。 “哈哈!你后悔了?” “是,你答应过,给我一次后悔的机会的!” “过去了那么多年,你已经得到了我给你的一切,而且尽情享受过它们,你现在才 后悔,不是太迟了一点吗?” 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仍然要求反悔。 “你的要求是什么呢?”魔王居然问。 “我……不敢要求让妻子复生……至少,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颤声要求魔王,把他的女儿还给他。 可是,他的要求被断然拒绝了:“你的女儿?那不是你的女儿了。她是我的女儿, 是人世间独一无二的魔女,你已经失去了她!” 他忍着泪:“魔女?她会……变成怎么样?” “那何必告诉你?” “她将成为你的奴隶?是你魔法囚禁下的囚犯?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她多少有 一点自由?” 魔王哈哈大笑看:“有!不过我看,你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是别说了!” 他固执地道:“请告诉我,有什么方法?” 魔王狞笑着:“用你自己的血!把你身上所有的血,来换取她的一点自由。只要你 用自己的血,把她全身涂遍,她就可以在魔法的拘禁之中,得到一点自由,魔法在她这 点自由上失效,不能控制她。” 这实在是没有法子做到的事,可是他却立即道:“我愿意这样做,她在哪里?让我 把我体内的鲜血涂遍她的全身,我愿意这样做!” 魔王显然感到了意外,停了片刻,才答应了他。 (原振侠感到骇然。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如果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是相信了这一点, 那么接下来的行动,一定就是自杀!) (原振侠又问了几个问题,可是林雅儿这时,几乎已进入一种狂乱的情绪之中,话 说得又急又快,根本不理会原振侠的任何问题。) 终于,他就用他的血,涂抹他女儿的全身。他的女儿,那年是三岁,三岁的小女孩。 他到最后,血已流尽了,还差一点不能涂到,他用力挤着,才又挤出了最后几滴血,完 成了他对女儿的赎罪。 虽然根本一切全是他所造成的……做了一件事,后悔了,所能补救的,自然不可能 是全部,不过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的却如此之少! 他用他全部的鲜血,破解了一部分魔法,这是你今天能够听到这个故事的原因! (原振侠叫了起来:“令尊是在海上失踪的,一个人怎可能用力挤出自己体内的最 后几滴血?小姐,这未免太荒谬了!”) (林雅儿急速喘着气:“你了解的一切,是从人类的知识范畴上来了解的。而魔法, 是在人类知识范畴之外的,所以你还是觉得荒诞。”) 他流尽了血,自然死了,他的女儿,一直在魔王的魔法下长大。 原振侠霍然起立,神情坚决:“小姐,我不要再听故事,讲点实在的事,魔王在什 么地方?” 林雅儿的声音之中,像是充满了疲倦:“在海底,在一处海底,在……” 她讲到这里,陡然之间,没有了声息。然后,在原振侠要过去看视她时,她又站了 起来,道:“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要把我从魔法中解救出来,我才能告诉你。” 原振侠苦笑:“我当然愿意!”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惨然的笑声:“先别答应,你还不知道如何才能使魔法解禁。” 原振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切全是那样诡异而不可解,自己真是答应得太快了。 他忙道:“是,是,要做些什么?” 林雅儿缓慢而清晰地道:“要有一个人,愿意在魔王的面前,用他的鲜血,涂遍我 的全身!” 原振侠怔住了,如果林雅儿需要帮助的话,他由衷地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 她。可是,用自己的鲜血,去涂遍她的全身,目的是把她从魔法的拘禁之中,破解出来, 这样的事,原振侠却无法做得到。 方法太怪诞了,目的也似乎太虚幻了,都不应该是现实生活中的事。而如果那只是 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呓语和妄想,自己就算肯牺牲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振侠僵住了,作声不得。林雅儿淡然一笑:“很难答应,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人 为了我这样做的,这是魔王和我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我不会怪你或任何人,我是注定 要做魔女的!” 原振侠只感到自己喉头干涩,他道:“也不一定完全不可以,只是我对你所说的一 切……还不是确切地了解,有很多地方,你说得也十分模糊……” 林雅儿道:“我说得够清楚了,单是为了指给你看魔王的形象,我就不知要费多大 的劲!” 原振侠想起她刚才那种挣扎的动作,几乎有着一种整个人分裂为二的痛苦,他思绪 极乱:“作为一个魔女,你有什么……不好呢?” 林雅儿的语气陡然变得急促:“我不能给任何人看到身体的任何部分,不能给任何 人碰到我身体的任何部分。我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个奴隶,做着我完全不想做的事, 我只是魔王的一个工具!” 原振侠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这样说太空泛了,魔王把你当作奴隶,对他来说,有 什么好处呢?” 林雅儿喘着气:“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要魔王才能知道!” 原振侠陡然问:“要怎样才能和你口中的魔王相见?” 林雅儿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再逼问:“你口中的魔王在什么地方?” 他一再使用“你口中的魔王”这个名词,那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一个 魔王存在之故。林雅儿听了,发出了呻吟声来。 原振侠得不到她的回答,再逼问:“你刚才说过,在海底,难道二十多年来,你一 直在海底过日子?林小姐,坦白说,对你所说的一切,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接受的。” 林雅儿苦笑一声:“我并不要求你接受,因为一切根本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你能用 正常的方法,解释你两次遇上了震荡的事吗?” 原振侠知道,她是指两次碰到她头上顶的那个立方形头罩时,他经历过的奇异震击。 他立即道:“当然可以解释,那立方形的头罩,有着高压电,或类似的装置,我受 到了高压电的袭击。” 林雅儿长长叹了一声,在叹息声中,可以听出她不愿再和原振侠说下去了。同时, 她的身子摇晃着,向舱房的门走去。原振侠想阻住她,可是她的手略扬了一扬,在那一 剎间,原振侠像是触了电一样,陡地震动了一下。而等他定过神来时,林雅儿已经走出 舱房,门也关上了。 原振侠忙叫道:“等一等!” 他一跃向前,打开了舱门,外面走廊中一片漆黑。就算林雅儿在走廊中,由于她穿 著黑色的衣服,原振侠也无法发现她。 原振侠只好对着黑暗叫着:“再问你一件事!” 黑暗的走廊中没有回音,但是原振侠还是自顾自问着。这时,他心中其实不知有多 少疑问,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什么都不问,单单问了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已知 道了有海底探险这回事?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不断警告一个人,不要去进行探险, 并且自称是他的守护神?” (即使是在事后,原振侠完全可以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无法确切知道,自己何以 会有此一问的。或许是他感到,林雅儿原来的声音十分好听,和洪致生对他的叙述,在 潜意识中发生了联系之故,那也只是“或许”而已。) 他的话说完,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在离他相当远处,传来了幽幽的叹息声。又过了 一会,他才听得了林雅儿幽幽的声音:“你既然对已知的事,完全没有进一步探索的兴 趣,又何必多问?” 原振侠忙道:“这样的指责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 林雅儿的回答来得很快:“就是因为根本不知道,所以才要探索!” 原振侠苦笑。林雅儿的话,只是空泛的理论,在和林雅儿“会面”之后,他所听到 的一切,可以说全是虚幻的,连一点点可以抓住的事实都没有。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船身陡然震动了一下,可以感到船的速度陡然增加。他循着声 向前走去,结果却被阻在一扇上了锁的门前。 然后,随便他怎么叫嚷,甚至在门上用力敲打着,他再也没有听到林雅儿的声音。 船一直在高速行驶,城市的灯火在渐渐接近。原振侠来到了甲板上之后不久,就知 道,船正在驶回七号海湾的码头去。 海面上风相当劲,黑色的“雅儿号”,像是一个科学化的妖魔一样,在水面上飞快 地行驶着。原振侠又走进走廊,试图作最后的努力,再和林雅儿说几句话,可是他的努 力还是白费了。 等到船终于又靠岸时,天色已经微明,那位女司机等在码头上,还有几个水手模样 的人也在。女司机一看到原振侠,就作了一个手势,令原振侠跳上岸去,她道:“林总 裁已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和你的会面已完全结束了。如果你还是要用这艘船,她可以随 时借给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清早,海边的空气清凉而潮湿,可是原振侠非但不感到头脑清 醒,反倒觉得一片浑沌。他没有说什么,上了岸,进了自己的车子,疾驶回住所,倒在 床上蒙头就睡。他实在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却又无法睡得着,林雅儿那一番奇诡和荒诞 的话,不住地在他脑中翻滚。他得出的结论是,林雅儿和她的父亲,根本都是疯子! 一个在困苦中奋斗成功的人,可能在奋斗的过程中,做过一些不择手段的事,又由 于精神压力的沉重,使他相信自己曾和甚么“魔王”有过接触。 而林雅儿的精神病,又显然是一种遗传。 但是,原振侠对自己的结论,又实在无法满意。因为事实上,有着许多无可解释的 现象在。例如,海底大石上的浅刻,如何会和船上的油画一样?林雅儿这个“魔女”, 又似乎有着随时可令人震动的力量等等,都是无法作解释的。 等到天色大明,原振侠叹了一声,起来,照常一样到医院去。医生的责任十分重, 工作也极繁忙,倒使他紊乱的思绪得到了休息。然而,下班回到住所,他感到了极度的 疲累,所以当门铃响起,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子,过去将门打开的。 站在门外的是洪致生。 洪致生看来,比上次更失魂落魄,他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坐着。原振 侠叹了一声:“你要用船,可以随时和林雅儿的秘书联络。” 洪致生大感意外,立时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苦笑着:“昨天晚上,我的遭遇,可 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最荒谬的了!” 或许是由于知道了对方肯借出船来,洪致生对林雅儿的称呼客气多了:“那神秘女 人肯借船?这倒真出乎意料之外!” 原振侠摇着头:“不过我劝你别用她的船,这个女人,是……一个疯子。她的船, 从里到外,甚至连酒瓶中斟出来的酒,都黑得像墨汁一样!” 洪致生怔了一怔:“对于黑色有偏爱的人,也是有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有一件事奇怪之极,船上挂着一幅油画,全是深浅不同的黑 色,画的,和海底那块大石上的浅刻,一模一样!” 洪致生一听,“啊”地叫了一声,直跳了起来:“真的!怎么会?那……代表了什 么?”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林雅儿说,那五角星形的东西是魔王,那些人,是在祈求魔 王布赐魔法,她还说了许多只有疯子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洪致生呆了半晌,神情又兴奋又严肃,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求求你, 把一切经过告诉我!求求你!” 原振侠本来就不准备对他有任何隐瞒,所以就从接到电话起,一直到离开,所有的 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当他讲到自己向林雅儿问最后一个问题之际,洪致生身子发抖,喃 喃地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然后,等原振侠讲完,他神态十分愤怒地瞪着原振侠,道:“怎么不明白,她实在 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洪致生陡然一拳,打在一张沙发的背上,大声道:“再明白也没 有了,她受了魔法的禁制!” 原振侠实在不想和他辩论,可是又有忍无可忍之感:“魔法是什么?” 洪致生仍然声音高亢:“魔法,就是魔王的法力,魔王,就是那五角星形的物体。 她没有告诉你的是,在魔法禁制之下,她不能爱,而别人也不能爱她,她生活在痛苦的 深渊之中!” 原振侠冷冷地道:“你这个英雄,就用自己的血,把她从魔法中解救出来吧!” 原振侠用这样的语调这样说,当然是在讥讽洪致生,可是洪致生却立即十分认真地 道:“当然要这样做,毫无疑问要这样做!” 原振侠呆了一下,心想这个玩笑可不能再开下去。洪致生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是 如何正常,真要是疯癫起来,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来! 他叹了一口气:“请你现实一点!” 洪致生却胸有成竹地道:“我很现实,刚才我已经算过了,把一个人的全身都用鲜 血涂抹,至多一千CC,也够用了吧!像我这样体格的人,损失一千CC血,甚至更多, 都不算什么!” 原振侠骇然,他知道,用正常的语言是无法劝阻洪致生的了,只好用他相信了的那 些虚幻的事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许还会有点用。他道:“你别忘记,当她三 岁那年,她父亲要挤出最后一滴血,才能涂遍她的全身。那时,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 洪致生双眉紧锁:“是的,这其中还有我所不明白的地方。但是我既然知道我爱她, 就算要我挤出最后一滴血,我也甘愿!” 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他举起手背来,做呼喊口号的姿势:“真是伟大,可 以列为人类最伟大的爱情故事之一!可是洪先生,你爱她?你连见也未曾见过她!” 原振侠的责难,根本是无可反驳的,可是洪致生听了之后,却一瞪眼:“那能怪我 们吗?在魔法的禁制之下,是不会有人见到她的。可是我却听到过她的声音,在第一次 听到她的声音时,我已经爱上她了!” 原振侠的心中骂了一句:又是一个疯子! 不过他还在作最后的努力:“她说,要在魔王面前这样做才有效,你上哪儿找魔王 去?” 洪致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林雅儿她一定知道这地点的,其实,我也知道!” 原振侠望着洪致生,洪致生一挥手:“她不是说了吗?在海底,那还有疑问,自然 就是那块大石的所在处。我也可以肯定,那个潜水员之死,是由于他的摄影,无意中触 及了魔王的秘密,所以,才死于魔法之下的!” 原振侠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时,他只觉得一切全是那么滑稽,实在无法不令人捧腹。 洪致生似乎有点责怪他,原振侠笑了好一会,才道:“你们这一类人真好,可以生活在 神话的世界之中!” 洪致生眨着眼,像是有点听不懂原振侠的话。原振侠补充道:“普通人,要为了生 活而辛勤工作,神话世界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而你们这类人,一出生就有 用不完的金钱在等着你们,所以,你们可以把现实生活和神话结合起来!” 洪致生仍然眨着眼,原振侠又道:“一个是被魔法禁锢的美女,一个是一听到了她 的声音,就爱上了她的英雄。英雄要把自己体内的血,涂遍美女的全身,帮助她从魔法 之中解放出来。嘿嘿!多么浪漫艳情,比起《睡美人》、《白雪公主》来,真是不遑多 让!” 原振侠一口气说着,把他心中的看法,化作尖锐的讽刺言词。在讲完之后,他大是 痛快,又哈哈笑了一阵。 洪致生大是愤然:“我或许生来就有钱,可是她,却把一家已等于倒闭的公司,经 营得如此出色!” 原振侠道:“我敢肯定,她父亲一定有一大笔秘密存款,等她挥霍。真好,和童话 故事一样,你们两大航运公司可以从此联手经营,英雄和美人,自然也从此快乐地生活 在一起。只盼你抽血的时候,要注意消毒,不然,闹什么针口发炎,未免美中不足了!” 原振侠的讽刺,越来越是露骨,洪致生不禁涨红了脸,悻然道:“我以为你是一个 十分有想象力的人,谁知道完全不是!” 原振侠摊着手:“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自己有评价。好了,没有我的事了吧?我 可真是累了,要休息!” 在逐客令下,洪致生的脸涨得更红。他迟疑了一下,走向门口,在打开门之后,他 转过身来:“无论怎样,十分谢谢你!” 原振侠为了表示彻底的厌烦,在洪致生说话的时候,他大声打了一个呵欠。 洪致生走了,重重关上了门,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地呷着。 这时,他真的感到十分轻松。因为洪致生如果和林雅儿接触了之后,这两个人,说 他们是精神病也好,是富于幻想也好,是生活在神话世界中也好,倒真是情投意合的一 对……一个认为自己被魔法所禁,一个愿意用自己的鲜血去解放她。就让他们乘那艘怪 船出海,去凭他们的想象浪漫一番,说不定两个人的精神,就因此恢复正常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又笑了起来。当晚,他睡得十分酣,一直到午夜梦回,才又 想起一些令他不安的事来。 那些令他感到不安的事,事实上是一些无法解释的事。 例如,何以海底大石上的浅 刻,和船上所挂的那幅画一样?又例如,何以林雅儿似乎有着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制 止人家接近她?又例如,她二十三岁之前,何以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还有林永兴的那 个跟班,根据当时很多人的忆述,和林雅儿所说的那番“故事”,倒很有吻合之处,这 又怎么解释? 但是原振侠也只是想了一想,在想的过程之中,略感不安而已,并没有再深究下去。 他当然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可是这桩事,真是无从想象起。魔王,是什 么呢?魔王收买了人的灵魂,又有什么用呢? 原振侠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他的生活又回复了正常。只是在第三天,他接到了洪致生的电话:“别说我是疯子, 我和你一样,听到了林雅儿真正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那就是我迷恋的声音。我们已 决定一切照计画进行……你别打呵欠,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是魔女,即使是听到过 她声音的人,也会有不幸的事降临,你要小心。她相信你有能力应付不幸的事,不过还 是要小心!”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谢谢你的警告,我会抬着头走路,看看天上是不是有砖头 掉下来,好及时趋避。” 洪致生终于被激怒:“原振侠,你太过分了!” 他挂上了电话,原振侠仍然对着电话,哈哈笑了一下。 从那天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洪致生的电话。原振侠估计他可能真生气了,也没 有放在心上。 大约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原振侠下班回家,门才一打开,他就怔住了。傍晚时分, 室中的光线相当昏暗,沙发上坐着一个纤细的人形,在他打开门时转过身来。原振侠看 到的,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闪亮得令人心弦震动的一双大眼睛。 原振侠僵立着,一动也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海棠!他是在心中叫着,然而却并 没有叫出声来。海棠也一动不动,只是用她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望着他。 过了好久,原振侠才反手轻轻把门掩上。海棠在这时也盈盈站了起来,伴随着一阵 淡淡的幽香,向他走了过来,来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些,可是实在做不到。他陡然 伸手,用力握住了海棠腴腻的手臂,可是又立刻松开了手。他叹了一声,看来,除了叹 气之外,他实在不能做什么别的事了。 室内的光线更昏黑了。海棠的声音,听来是那么轻柔,讲的是最普通的话:“你好 吗?” 原振侠的口唇掀动了一下,他心中有很多话可以回答这一问的。他可以说:“总算 没被你那一针麻醉药毒死!”他也可以说:“我好不好,和你有关系吗?你会关心我好 或者不好吗?” 但是他没有说这些话,他告诉自己,一个男人,不可以像一个怨妇,何必说这些呢? 所以,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海棠叹了一声,靠得他近了一些,自她娇柔的身躯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幽香,真是 令人心醉。她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的思想,还是我自己的,我……好想你!” 原振侠实在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他又何尝不想她?可是,每当想起海棠的时候, 他心头就会一阵绞痛,想又有什么用呢?和海棠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那并不是实际 上的距离,而是不存在的一种距离,再想,也只不过徒增愁思和怅惘而已。 可是现在,海棠就在他的身前,他双臂只要伸向前,就可以搂住她的纤腰,为什么 还让自己的双臂垂在那里呢?他失声叫了出来:“海棠!” 同时,他也紧紧搂住了她,搂得她那么紧,令得海棠的气息有点急促。然后,他们 的唇,灼热地交接在一起。 原振侠和海棠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不久以前,就在这里,他们曾有过那样的欢 愉,一回想起来,原振侠还会全身颤抖。而现在,梦幻又变得真实了,在长长的吻结束 之后,海棠喘着气,在他的耳际低语,声音甜得直沁入他的每一根神经:“我……那一 次之后,还是……还是只是……你的!” 她把整个脸埋进他的胸中,却带着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胸前。在柔软挺耸的乳房下, 心跳得那么剧烈,她的声音更低:“把我当一个普通的女人,至少……是你想要的女人!” 原振侠一直是温柔的,但是再温柔的男人,这时也不会温柔到哪里去。 他陡然打横抱起了她,而她已自己解开了胸前的衣扣,让他把脸埋进了她丰满诱人 的双乳之间,深深呼吸着乳香。 和上次一样,时光似乎倒流了,欢乐又回来了。只是更熟练,更疯狂,更炽热,自 自然然也有更多的欢愉,无穷无尽一样的欢愉! 欢乐的浪潮一个接一个冲击着他们,直到彷佛世间一切都不再存在,他们两人也不 再是单独的存在,而完全融为一体为止。 然后,现实又渐渐回来了。原振侠半抬起身子,用手指轻轻地抚抹着海棠乳沟中的 汗珠,然后,又俯首去轻轻地舐吮着……人的汗珠,也可以这样醉人! 海棠一直望着他,眼神是那样充满深情。原振侠在和她的目光接触之后,不由自主 叹了一口气,然后两人又紧拥在一起。 海棠在气息回复正常之后,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原振侠的回答充满了无奈:“还有什么好想的?” 海棠叹了一声,幽幽地:“或许,得到的越少,越是有怀念的价值。” 原振侠苦笑:“我是俗人,我宁愿你在我的怀抱中,而不要虚无飘渺地怀念!” 海棠的声音听来令人心荡:“我是在你怀抱里……随便你怎么样,现在……我是你 的!” 原振侠深深吸着气,两个人几乎每一处肌肤都是紧贴着的。那种灼热的相贴,足以 使得两个人一起融化,变成生命之外别样的东西。 等到他们全都从狂热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之际,原振侠才着亮了灯,然后他们互相看 着对方。海棠看来完全没有什么不同,那样出色的美女,偏偏只是她自称的“人形工具”, 原振侠又感到了心头一阵难以形容的疼痛。 海棠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淡而凄然地一笑。原振侠不由自主喃喃地道:“就算 你再要我随你到新几内亚一次,我还是会答应的!” 海棠现出极感动的神情来,那是出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不是任何做作所能做得出来 的。 原振侠亲了她一下:“不是真的有事要我做吧?” 海棠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有任务在身,但完全不关你的事!” 海棠有任务在身,这一点,原振侠绝不奇怪。以她的身分,哪一天会没有任务呢? 原振侠对她正在执行什么任务,一点兴趣也没有,自然也不会问。海棠却突然蹙了蹙眉: “这一次,任务肯定要失败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失败。一件本来简单得我不想接受的任 务,却失败了,真想不到!” 她一定是惯于成功的,所以,在提及自己失败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懑。 原振侠安慰着她:“不可能永远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你要喝酒吗?” 海棠点了点头:“不提了,既然一个人如此坚决不肯和人见面,别人也是没有办法 的事!” 原振侠一听,心中不禁一动。“坚决不肯和人见面”,那说的是谁?是林雅儿? 他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海棠:“你们为什么会对林雅儿有兴趣?” 海棠陡然一震,几乎把杯中的酒都溅了出来。她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定了原振 侠,原振侠高兴地笑了起来:“猜中了!” 海棠轻笑着:“看来那位小姐不肯见人,十分著名,她甚至和人通电话,都是经过 变音程序的。” 原振侠好奇心起:“你们为什么要见她?” 海棠略微迟疑了一下:“洪氏航运和我们有一定的业务来往,而林氏航运则一直拒 绝与我们有任何交易。近来,听说两大航运公司有合营的可能,所以必须明确知道林氏 航运的态度。” 原振侠大是讶异:“两大航运公司合营,这个……不太可能吧?” 海棠耸了耸肩:“报告说,洪氏航运的承继人,一个花花公子,洪致生……” 她说到这里,斜眼向墙上挂着的那幅草书条屏看了一眼,笑道:“不会就是他吧?” 原振侠笑道:“就是那么巧,就是他。” 海棠道:“你认识的人真多。报告说,洪致生两次破天荒地上了林雅儿的住所,并 且,三次上了林雅儿的游艇。所以有可能,是两人正在商量合营的事。”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倒是知道洪致生何以去找林雅儿的真正原因的,而且,可能还 是唯一知道的人。看起来,洪致生和林雅儿,真的共同走进他们的神话世界去了。 海棠摇了摇头:“她以前至少是接听电话的,但我来找她,却连电话也没有联络上。 秘书只说林总裁有事,今天下午,秘书干脆说她驾艇出海去了,目的地不明。而调查的 结果是,她是和洪致生一起出海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要是结合了,联营自然也是 事实了。” 原振侠皱着眉,心中在想着洪致生和林雅儿的事。海棠靠着他:“我一直想你…… 忍不住……要来看看你……和你在一起,我才是人……是自己,有一个女人能得到的欢 乐和享受。” 海棠的语声,像是动听的乐音一样,在原振侠的耳际流转着。他们互相望着对方, 缓缓地喝着酒,然后嘻嘻哈哈调弄着食物,和普通热恋中的男女,完全没有分别。 但当然是有不同的,普通热恋中的男女都有将来,而他们没有。他们只是两块灼热 的金属,飞快地撞击,迸出的是火花,却永远不可能由此引发熊熊烈火! 他们两个人心中所想的,多半是一样的,不然,何以他们会互望着,忽然同时叹息 起来了呢? 那一晚,又是原振侠生命中难忘的一夜。为了珍惜他们相聚的每一分钟,他们都不 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他们互相凝望,紧紧搂抱,把他们自己融进对方的身体之中, 享受着欢愉,互相说着话,什么都说。 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对海棠讲起了林雅儿的种种。海棠听得大眼睛忽闪着,奇讶莫 名,但是她也没有结论,她只是问:“难道所谓魔王,就是另一个‘鬼界’,一种不可 测的力量?” 原振侠把头枕在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上:“哪有那么多不可测的力量!” 海棠扬着眉:“这样看来,两大航运公司联手,倒不是不可能的了。” 原振侠扳过她的身子,在她精致的肚脐亲了一下:“管他们是不是联合,反正他们 有他们的世界,我们……” 他本来想说“我们有我们的世界”的,但是只说了两个字,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们,实在是没有“我们的世界”的,有的,只是海棠有海棠的世界,他有他自己的世 界! 海棠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再说下去的原因,她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原振侠的脸颊, 从她胸脯的急速起伏上,可以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地激荡。原振侠忽然道:“海棠,你 才是真正的魔女,被魔法拘禁着!” 海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软弱无力地反对:“你胡说八道甚么?” 原振侠坐了起来,抚摸着海棠的身子。在他灼热的掌心爱抚之下,海棠莹白如雪的 娇躯,在微微地颤抖,形成荡人心魄的画面。原振侠喃喃地道:“如果,用我的鲜血涂 遍你的全身,就能令你自魔法中解脱,我一定愿意这样做!” 海棠紧紧抱住了他,哀求似地低声叫:“别说这样的话,再也别说这样的话!” 原振侠并没有看到海棠流泪,可是他知道海棠在流泪,他的肩头上,感到了一颗一 颗泪珠落下的灼热。他扳过了海棠的脸,狂热地用他的唇,去亲吻海棠涌出泪珠的眼睛。 泪又热,又有点咸味,感觉上,和血好象并没有什么分别。 原振侠忽然想到,应该珍惜情人的眼泪,那和情人的血是一样的,都充满了爱。他 故意提高声音:“怎么哭起来了?我们应该笑!相聚是那么困难,每一秒钟,都应该笑 才对!” 于是,他大声笑了起来,海棠也跟着他笑,可是她笑得越是大声,泪水却涌得更急。 满脸都是泪水的海棠,看起来是那样娇艳,那样动人! 天亮了,海棠默默地穿上衣服,和原振侠又互望了好一会,才带着凄然的微笑: “我要走了,再不走,我会现出原形来,一个可怕的女鬼!”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十分缓慢,极其缓慢地放开了握紧她的手,然后转过身去。 海棠在他的背上亲了一下,脚步声伴随着幽幽的叹息声传了开去。然后,是开门声, 关门声,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闭上眼睛,心中想起了一句诗:春梦了无痕。然而,春梦真是了无痕吗?怕 只有曾经有过梦的人才明白。不但不是了无痕,而且伤痕是那么深,一辈子也不会平复! 原振侠叹了一声,除了叹息,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把医院中的工作减低至最低程度。同事和 院长,都问也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之失落。 他甚至连看报纸的心思也没有,订的报纸一送来,他就顺手拿起来,堆在一起。大 约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天他早上起来,拿起报纸,又准备顺手放过一边时,报上的头 条新闻吸引了他: “游艇神秘失踪 亚洲航运界两巨子下落不明”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那除了洪致生和林雅儿之外,还会有谁? 他拿起报纸来,急急看着,果然是他们两个。游艇是在五日之前,自迈阿密驶出去 的,一艘全黑色的大型游艇,自然是引人注目之极的。可是在离岸十浬,有船只看到过 之后,就再也没有信息了。 本来,大型游艇是可以驶到世界上任何水域去的,五天不见,也不能被认为失踪。 但是在船上的林雅儿,本来预定在两天前,要通过人造通讯卫星,举行一次重要的业务 会议的,而到时却一点音讯也没有。于是,敏感的人开始联想到多年以前,她父亲的神 秘失踪事件,也是在这片水域之中,就开始着急,但是又无法和她取得任何联络。 接着,就发现船在驶出之后,开始还有人看到过,到后来就根本没有人见过这艘船。 像是在驶出了十浬之后,船就消失了。 这一点,也和当年的失踪案十分相近。问题是当年的失踪案,船后来被发现在海上 漂着,现在,这艘黑色的游艇,是不是也会在若干日之后被人发现?船上的两个同是航 运界的要人,会不会在船上?还是像在空气中融化了一样,神秘失踪了? 全世界范围的寻找正在进行,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结果。 原振侠看完了报导,不禁呆住了。虽然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可是他却有遍体生 寒的感觉。 和当年林永兴的失踪一样! 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连地点都几乎是一样的! 那是因为什么? 原振侠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这似乎不能再用神话世界来解释了! 他思绪十分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雅儿曾提到过,她父亲的失踪是由于后悔, 想要回他的女儿,去和魔王打交道的结果。结果是不可思议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但也 只不过为林雅儿换来了一点点的自由!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情形,全然无从想象。 报上还刊登着参加搜寻工作的一些单位的名称,原振侠想和其中几个单位联络一下, 但是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无法向搜索人员提供什么,难道把林雅儿的故事转述 出去吗? 他所能做得到的,是尽量多知道一点消息。他打电话给在迈阿密的朋友,请他们把 刊载有关消息的报纸,全用无线电传真传来……这些传真当天下午就到了,自然比简单 的电讯详尽得多。可是看下来,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看来只好等待搜寻的结果了。 第二天,在医院中,原振侠有了一个意外的访客。那人在原振侠面前一出现,原振 侠就打了一个突。 原振侠可以肯定,以前未曾见过这个人,可是一看之下,又觉得他十分熟悉。 医院的会客室陈设相当简单,那人一直站着,手中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原振 侠一进来,在怔了一怔之后,实在想不起为什么这个人的脸容,对自己来说会那么熟悉。 他问那人道:“我是原振侠,你找我?”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纸包,向原振侠递了过去。原振侠心中十分诧异,他 接过了纸包来,看到纸包上写着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十分淡,不是看得很清楚。 他半转着身,向着光源,仔细看着上面的字,字迹十分潦草。他首先认出,那是洪 致生的笔迹,这已令得他陡然震动,然后,他又看清楚了,纸包上所写的是“务必用最 快的方法,送到原振侠医生之手。” 毫无疑问,那是洪致生的字。洪致生已经是一宗神秘失踪案中的主角,他派人用最 快方法送来的东西,一定有重大意义的了!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立时抬头,想询问来人一些问题,可是那人却已不在了。虽 然刚才原振侠的视线,离开他只不过几秒钟,但那已足以使人离开会客室而有余了。 原振侠忙追了出去,似乎看到他在走廊口子上一闪,走出了医院的建筑。 原振侠再追出去,外面人来人往,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了。 原振侠没有再去继续追寻,因为这个人的行动,虽然有点怪异,但总及不上赶快看 看洪致生交给他的东西是什么来得重要。所以他没有再追寻那人,一面往回走去,一面 拆开了纸包。纸包有好多层,还未拆开最后一层,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里面是几卷微 型录音带。 在拆到最后一层时,上面又有洪致生潦草的字迹。“原,立即听这些录音带,只有 你一个人能听。我们的生死,全凭你听了录音带之后的反应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行字,可是语句的紧迫,却使人一看就有头皮发炸的感觉。 播放微型录音带需要特别的机械,原振侠家中有。他直奔院长室,在一向修养极佳 的院长的咆哮声中,他“请了半天假”,然后又飞奔到停车场,疾驶回家中,把编了号 的五卷微型录音带中的第一号,放进了播放机中,按下了按钮。 录音带一转动,他就听到了洪致生的声音:“由于我要去进行的事,几乎是不属于 人世间一切活动范围之内的,所以,我要尽可能把一切记录下来。” 原振侠一听了这样的开场白,就不禁怔呆了一下。录音带一共有五卷之多,可以播 放超过五小时,他记录了一些什么?看来除了耐心听下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快速 地了解内容。 这种开场白,也有着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意味,什么叫“不属于人世间一切活动范围 之内”的活动呢? 原振侠继续听下去:“很奇怪,我一听到了原振侠有关他和林雅儿见面的经过,我 就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林雅儿所说的一切。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魔王,什么叫魔法, 至多假设那是一种力量,但我却愿意把林雅儿从魔法中解救出来,尽管要我用鲜血去涂 遍她的身子。 “我第一步行动,自然是和她联络,这个该死的过程,竟然浪费了一天时间。当我 终于在电话中和她对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经过改变的。我不等她说什么,就直截了当 告诉她,我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把她从魔法之中解救出来。” 以下,录音带中,有对白,也有独白。对白的声音,是洪致生和林雅儿的,有些无 关紧要的,可以略去。洪致生和林雅儿两人,在这几天之中做过一些什么事,可以在这 些对话之中,得到极大程度的了解。 “请用你原来的声音,我其实已经在一种极奇妙的情形下,听到过你的声音,而且 爱上了这声音,和能发出这样声音来的人。所以,我才真正愿意,把你从魔法之中解救 出来,哪怕我因之会流尽血液而死亡!” (大约有两分钟的空白。) (洪致生不断地催促和恳求,然后便是一下叹息声……原振侠一听,就听出那是林 雅儿真正的声音。) “果然是你!”洪致生狂喜地叫着:“果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真奇怪,你是在什么情形下,听到我的声音的?” (洪致生详细说了经过,前面已经叙述过,自然不必重复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样看来,世界上能救我的唯一的人,就是你了!”林雅儿的 语音压抑着激动。 “当然只有我,我想我们应该见见面,讨论一下怎样进行。” (沉默了一分钟。) 林雅儿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就答应了洪致生的要求:“好的,你到我住所来,我 告诉你开三道密码锁的密码是……” (那三组密码,要不是林雅儿说出来,绝不可能有人凭幸运将之打开。) (洪致生发出兴奋之极的欢呼声。) (再接下来的,是他们“见面”之后的对话。) 洪致生的声音中,有点懊丧:“这算是什么见面,你整个头都包在黑布之中,比木 乃伊还……” “对不起,”林雅儿的声音幽怨动人:“我以为你知道我是一个魔女,不能让任何 人见到我和碰到我的,所以,还要……”声调有点急促:“请你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对了,谢谢你。” “看到了你,碰到了你,又会怎么样?” “不但会替你带来可怕的厄运,而且,会使我失去唯一解脱的机会。其实,即使听 到我的声音,也会带来厄运!” “不见得,我就好得很!” 林雅儿的声音,有着凄然的同情和爱怜:“还说好得很?你将用你的鲜血去洗清一 个……” 洪致生豪气干云:“这对我来说,是幸事,不是什么厄运!” “唉……我对原医生讲的那些话,难怪他不相信,事实上有许多,是我自己也不理 解的。那时,我只有三岁,是当我的父亲,把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涂在我的身上时,他 断断续续告诉我的。我居然全都记了下来,真是奇迹!” “我完全相信,虽然我不懂,譬如说,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长大的?” “在……一个空间之中,一个可以无穷无尽扩展的空间……有点像一间不论你怎么 走,都摸不到墙的房间。” “这……是魔境?” “我想是,那是魔王的境界。我在离开那空间前,只见到过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 叫阿根。”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阿根!那个表面上是林永兴的跟班,但实际上是魔王的手下的那个人,自然就是 走纸包来的那个人。) (难怪自己一看到他,虽然肯定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可是又有那样熟悉的感觉。) (这样的一个神秘人物,那样的一种异样的阴森,即使只是听过描述,也会在一见 之下,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的。) “魔王呢?那是什么?” “魔王……有时也在那个空间出现,告诉我,我是属于他的。虽然我可以有机会把 他的魔法解除,但是他又说,不会有人牺牲自己来救我。” “他错了,爱情能使人做任何事!” “你……爱我……你连我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洪先生,这不是在讲故事,真需 要你的血,像我父亲当年所做的那样!” “我一定愿意,而且我很明白自己对你的爱意,是无可遏止的。” “唉……” “魔王的外形是什么样的?” “看起来,只是五角形的一团,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是知道那个空间,是在 海底……在一处海底,进出口,有一块大石……” “石上刻着许多人,向着一个五角形的东西!我们还等什么,立即出发,用你的船 出发。” “好,我去安排,尽快出发。” “我虽然不能见你,可是希望听到你的声音,请答应随时和我通电话。” “唉……”林雅儿的声音充满了柔情:“爱情……我想也没有想过。” (这一段对话,到此告一段落。以下是许多段电话录音,洪致生在电话中极力表示 出自己爱慕之情,听起来十分肉麻,但不能否认他真的一往情深。) (然后,是他们上了“雅儿号”的对话。) “这船,真和你一样神秘。” “我一直生活的那个空间中,只有黑色,习惯了。也只有黑色,才不会使我有不适 的感觉。” “船是自动驾驶的,我们两个足可以应付了。我只担心,在漫长的航行之中,我是 不是可以克制自己不看看你,不碰碰你!” 林雅儿的声音在发颤:“别乱来,事实上我……很丑,不值得看!”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想看你!” 林雅儿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千万不要!” 洪致生哈哈笑了起来:“你害怕什么?原振侠说,你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会使人在 一下子之间,变得毫无力量。” 林雅儿的声音十分闪缩:“这……这……对,我是有这种力量。所以你千万别胡思 乱想,这……是十分痛苦,不值得试。” (洪致生哈哈的笑声。) (接下来,是洪致生的一段独白。) “这真是一艘好船,我对经营航运公司虽然没有兴趣,但是欣赏一艘好船的能力还 是有的。启航第一天,雅儿几乎整天避着我,不和我见面。事实上,就算她出现在我的 面前,我也不过看到一团黑色的布料而已,这真使人难耐。她显然……至少也喜欢我, 因为她不断通过船上的各种播音设备,使我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么可爱动听,一 定只有极出色的美人,才会有那么美妙的声音。 “在长时间的航行中,我一定要把她身上的黑布揭开,至少,要把她头脸上的黑布 揭开。厄运就厄运,我已经准备献出自己体内的鲜血了,还怕什么厄运! “看看自己所爱的人长得什么样子,总不算太过分吧?当然,我更想紧紧拥抱她, 得到她的身体,和她一起享受男女间至高无上的欢乐! “这个念头不起则已,一兴起来,简直不可遏止。可是她是不是愿意?唉,看来我 也入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接下来的很多独白,都显示洪致生的思绪,越来越是狂乱和粗野,听得原振侠十 分吃惊,隐隐感到有一场祸事会发生。因为洪致生甚至私下在计画,如何向林雅儿袭击!) (事情终于发生了!) (可以听到清晰的海涛声,大概是在甲板上。) 洪致生的声音很激动:“即使在阳光下,你也非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样不可?” 林雅儿的声音之中,有着明显的恐惧,甚至在发抖:“我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 这样过,让我下去,让我下去,别拉着我,让我下去!” (原振侠感到奇怪,洪致生拉住了林雅儿……林雅儿不是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不 让人家碰到她的吗?何以洪致生可以拉住她,而她不能挣脱,不能使洪致生在这时失去 力量?) (难道是爱情的发生,使她丧失了这种神奇的力量?还是她甘愿被洪致生拉着?) 洪致生的声音之中,有着一种蛮横的固执:“不,不让你下去,我要你见见阳光, 我也要见你!” 林雅儿用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叫了起来:“不!” (随着林雅儿的尖叫声,是一下布帛被撕裂的声响。接着,除了轻轻的海涛声之外, 没有任何声响,然后,才是两个人的急速喘息声。) (发生了什么事呢?原振侠想:一定是洪致生粗暴地撕开了林雅儿的面幕,看到了 她!) (为什么洪致生不说话了?他看到的她,是什么样子的,魔女是什么样子的?)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心跳加剧,紧张得甚至于有点手心冒汗。) (海涛声和喘息声在持续着。然后,是林雅儿充满了恐惧的一下呼叫声,然后是脚 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原振侠想:林雅儿在逃,洪致生在追,从脚步声听来,两人已 经一先一后,由甲板奔进了走廊中。) (又是一下更响、更长的裂帛声!) (洪致生连林雅儿身上的衣服都撕掉了?) (然后是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的声音,和更急促的喘息声,还有林雅儿的哀求声。) 林雅儿在哀求:“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求求你!” (洪致生显然已经进入了一个狂乱的、不可控制的境界之中,他粗重的喘息声,和 布帛被撕破的声音交织着。到后来,林雅儿已不再哀求,只是发出十分荡人心魄的呻吟 声,然后才是洪致生的声音。) 洪致生是在大声叫着:“天!人世间不可能有你这样的美女,看你……你整个身子, 简直就是一整块完整无疵的美玉,雅儿,你……” (原振侠可以想象到发生了什么事。在一片黑色的走廊上,倒着因为洪致生的狂暴 行动,而变成全裸……至少是大半裸的林雅儿。在洪致生呼叫的赞美之中,可以在脑海 中形成这样的构图……莹白如玉的美女胴体,完全驱散了船上的阴沉。) (洪致生的话没有讲完,就突然停止。接下来,是更浓重的鼻声,只有当一对男女 在狂热地亲吻时,才会发出那种被压抑,但是又不可遏止的鼻息声。) (是谁先吻谁的?还是他们两人同时吻着对方?) (突然一下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下声音十分响亮,但实在不应该在这时发生的。) (不过,原振侠立即明白了。微型录音机,洪致生一定是将之放在衣袋中的,这时, 他脱去了衣服,远远拋了开去,那一下声响,是录音机落地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原振侠可以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因为接下来的那一段录音,听来十分微弱, 要把放音量调校到最大,但也还不是十分听得清楚,那自然是由于录音机离他们两人远 了之故。) (接下来的声音,是急促的喘息声,和听来毫无意义的原始的叫声。) (原振侠想起了自己和黄绢在一起时,想到自己和海棠在一起时,想到所有男女在 一起时,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林雅儿未能拒绝洪致生。在船上,或许在上船之前,她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一直没有拒绝过,所以事情一开始,她根本无法抗拒!) (然后,是一阵低而急促的饮泣声。虽然是带着抽搐的哭声,但是听来并不如何悲 戚,反倒可以使人感到一种尽情宣泄之后的兴奋余波。) (洪致生充满了狂热的欢呼声。一阵由于两个人紧紧相拥,拥抱得太紧了而骨节发 出的轻轻的“格格”声。) (录音带到这里转完了。原振侠换上了另外一卷,那是他们的对话声。) 洪致生像是在唱赞美诗一样,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由衷的、发自内心的赞美: “我早已料想你是一个美女,可是……可是再也想不到,你的美丽……唉,真绝无语言 可以形容!” “别忘了我父亲在魔法的作用下,可以得到他所要的一切,我母亲自然是他心目中 的标准美人。” “这就是为什么你母亲死了之后,他所受的打击如此之重,以致他要后悔。” “可能是……当一个人失去了一个他所爱的人时,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连魔法的 惩戒也微不足道了。” “雅儿,你……后悔吗?” “不,一点也不,随便魔法怎样惩戒我们,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太快乐了,真的, 太快乐了!” (林雅儿一定是感到了真正的快乐,这一点,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得到肯定。) 洪致生的声音也充满了欢愉:“或许我们的行动,已经破了魔法?” 林雅儿发出一阵笑声:“管他!就算魔法可以把我变成一只蚁,我也是一只快乐的 蚁!” 洪致生突然有点害怕:“如果魔法……可以使我们分开呢?” 女性在这种情形下,通常比男性更勇敢,林雅儿也不例外:“至少,我们已经在一 起过了。而且,现在,也还在一起,对我来说,够了,真的太够了!” 洪致生一连串地叫:“不够!不够!” (又是浓重的鼻息声,一对恋人,又在热吻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撇开什么魔王、魔法,只当它们不存在, 洪致生和林雅儿,毫无疑问可以有许多快乐的时光。) (原振侠本来也不相信,实际上真会有什么魔王的存在,只当那是洪致生和林雅儿 两人心中的一种神话世界。但是,那个神秘人物阿根的出现,却又使原振侠的想法,有 了动摇。) (他仍然不知道魔王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但是他却感到,洪致生和林雅儿,只怕 都不能摆脱他的控制。) (录音带接下来的,全是两人之间的绵绵情话。与一般热恋中的男女不同的是,他 们似乎都在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他们的快乐是短暂的,所以几乎疯狂一样地要把短暂化 为永恒。他们的情话因此也更灼热,他们欢乐时所发出的声音也更狂野,像是由爆炸而 产生的烈火,而绝不是通过正常途径燃烧的火焰。) (在对话中,知道他们到了迈阿密。在海上的航程,大约是十天左右,事情大抵是 在第二天就发生的。) (在到了迈阿密之后,在一直是独白或对白之中,忽然出现了第三者的声音。) (那是一个听来相当阴森森的声音,而先是林雅儿的一声惊呼。) “阿根!”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感到了自顶至踵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 阿根阴森的声音:“你违反了魔王的一切规定!” (林雅儿充满惊恐的呻吟声。) 洪致生的怒斥:“违反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用我的鲜血,使她自由。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魔王面前一个卑微的仆人,多年之前我曾出卖自己,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地 位。你和魔法禁锢下的女人接触,你也同时受了魔法的禁锢。” 洪致生哈哈大笑了起来:“如果受魔法禁锢,能有这样的快乐,那我太愿意了,替 我谢谢魔王!” 洪致生笑得极其欢畅,和阿根那种阴森的声音,形成强烈的对比:“每一个受魔法 布赐的人,在开始的时候,都是欢欣鼓舞、快乐莫名的。” 洪致生像是在挑战:“你呢?你现在在后悔了?” 阿根并不回答,只是道:“你不必要我代向魔王致谢,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洪致生仍是兴致勃勃:“你在这里出现,那证明我的推测不错了。他,就在那块海 底大石处,是不是?” 阿根的回答有点模糊:“可以这样说。”他忽然又转变了话题:“你父亲在知道你 母亲死亡时,那种摧心裂肺的痛苦,唉,我现在总算知道一二了,难怪他后来会有这样 的行动!” 他这话,明显是对林雅儿说的。林雅儿的声音有点颤抖:“你……我们会遭遇到什 么样的……惩处?” 阿根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但你们如果有需要我帮助处,我倒可以……唉!反正 我已经是这样了,还能更坏吗?只怕不能了!” 洪致生快乐地笑着:“我看不出什么不好来,雅儿,这些日子来我们不快乐么?你 不是说,就算一生之中,只有这几天的快乐,也就够了么?” 林雅儿低低叹了一声,阿根又道:“说是这样说,可是快乐哪有够了的?” (阿根的语声在渐渐远去,当然这是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开去之故。) (林雅儿和洪致生之间,又开始了彷佛是无穷无尽的情话。不过林雅儿的声音之中, 总有着经过掩饰的忧虑……十分沉重的忧虑!) (录音带换了一卷又一卷,已经是最后一卷了。) (在过去那几卷录音带中,洪致生似乎故意要别人知道他的欢乐,所以记录下来的 欢乐之声极多,听得人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他结果怎样呢?原振侠装上了最后一卷录音带时,心中这样想。) (一开始,是洪致生的独白。) “我们来到了目的地,船上的声纳设备,探测出就在我们船下四百公尺深,有一块 巨大的石块。雅儿很忧郁,不过她似乎已习惯了阳光,在阳光下,她的肌肤是一种接近 半透明的美丽,她细洁的脖子上,印着我的吻痕。” 洪致生在问:“魔王应该在下面了,我们是潜水下去找他?” 林雅儿的声音极度迷惘:“我不知道。” (一下亲吻的声音。) (洪致生突然而来的一下惊呼声。那一下低呼声是如此惊猝,使得原振侠也陡地吓 了一跳。) 洪致生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骇:“这……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一下子我们来到 了这里?得想法子离开这里,快跟我闯!” (一阵持续相当久的脚步声……两个人的,显然是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 在一起向前奔着。在奔跑的脚步声之中,有着林雅儿断断续续的声音。) 林雅儿在断续地说着:“这就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我在这里过了超过二 十年……你怎么奔跑也没有用的,墙看来就在你的面前,可是你……再也奔不到墙前, 这是……魔法的境界!” (脚步声陡然停止,喘息声。) 洪致生的声音,听来又勇敢又洪亮:“好了,魔王,你曾经答应过,只要有人肯用 自己的鲜血,在你的面前,涂遍雅儿的身子,她就可以从魔法中解脱。你现身吧,我现 在就开始行动!” (一阵子的静默。) (然后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现象,洪致生或林雅儿,分明是在和一个什么人讲话,但 是却全然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只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洪致生有点气急败坏:“什么,我上当了,一开始我就上当了?你故意使我听到雅 儿的声音,使我迷恋,你怎知我一定会迷恋的?人性的弱点你知道?好,就算迷恋了, 那又怎样?告诉你,就算一辈子在这里,只要雅儿和我在一起,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录音带有一段空白,原振侠迅速推测,魔王能使洪致生和林雅儿“听”到他的声 音。但是那只是某种力量刺激了他们脑部的结果,而不是真正有声音发出来,所以录音 带是空白的,只有或急或缓的喘息声。) (这情形,就像当初,洪致生不断听到一个动听的女声,但是却无法将之捕捉在录 音带上一样。) 洪致生叫了起来:“什么?我的灵魂也属于你的了?放屁!我的灵魂当然可以属于 雅儿……什么,属于雅儿,就是属于你……好了,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只要我能和雅儿 在一起就行!” 林雅儿的声音十分平静,叫着洪致生的名字:“你怎么还不明白,当你的灵魂不属 于你自己的时候,你的一切,就全在魔法的控制之下。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能由你 作主。” 洪致生急切地道:“可以的,可以的……” 陡然停顿了一下之后,洪致生用极其可怕的声音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他的那种叫声,原振侠听了,也不禁为之心酸。) 洪致生还在一面叫一面问:“我要和雅儿在一起!什么?她是你的奴隶,你还需要 她,替你去找更多像我这样的灵魂?我……哼,我愿用我的鲜血……不成立了,为什么? 我曾碰过她,见到过她,是的,她曾告诉我,那样会有极大的厄运,厄运之一,就是你 可以取消你的承诺?我无法再把她从魔法中解脱出来……” (接下来,是洪致生一阵又一阵绝望的号哭声,到后来是一阵阵的呜咽声,听来更 令人难过。原振侠感到遍体生寒,从录音带发出的声音中,他只能判断出,他们已被一 种奇异的力量,转移到了一个奇特的空间之中。在那个空间中,魔王出现……五角星形 的东西。然后,洪致生知道了他的命运。) (洪致生知道了他自己也成了魔法的奴隶,那还不要紧,只要能和林雅儿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和林雅儿在一起!) (他非但不能和林雅儿在一起,而且,他也无法用自己的鲜血,去解救林雅儿。而 更令得他跌进痛苦的深渊的是,林雅儿还要不断地替魔王去物色灵魂,方式将与他和林 雅儿之间所发生的类似。) (一个在他心目中,那样美丽,那样值得他用生命去爱,值得他用鲜血去拯救的女 人,会不断地用同样的方式,使不同的男人的灵魂归于魔王!) (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一种痛苦!) (在洪致生的呜咽声中,有着林雅儿的呻吟。) 林雅儿一面在呻吟,一面在发问:“灵魂,灵魂,你要那么多人的灵魂干什么?” (又是一段沉静,自然是魔王在回答,可是却没有什么被记录下来。) (原振侠急得伸拳重重在桌上敲了一下。但幸而接下来,是林雅儿重复了魔王的一 部分话。林雅儿的话,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充满了怅惘和无可奈何。) 林雅儿一定是在重复着另一个人的话:“灵魂是一种十分有用的力量?把这种力量 聚集起来,对你十分有用,你可以用来……”她重复到这里,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有 那样无所不能的魔法,为什么不用你的能力去收集人的灵魂,而要我……” 林雅儿的声音,哀伤得使人不敢再听下去。接着,她又像是在重复别人的话:“必 须那个人自愿,才能得到他的灵魂,不能用任何力量强夺?人一定要自己甘愿出卖灵魂, 才能使灵魂的力量不属于他自己?” 林雅儿软弱可是尖厉地叫了起来:“我绝不愿意出卖我自己的灵魂,为什么我…… 我的父亲有什么权利……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没有灵魂的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我 也是……灵魂不属于自己的?” 洪致生陡然又叫了起来:“雅儿,让我们离开这里!” (又是急骤的脚步声、喘息声,还伴随着跌倒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是洪致生突然的叫声,他在不断地叫着林雅儿的名字。) (在那种充满了痛苦、悲愤的叫声中,原振侠可以推测到,林雅儿突然离开了他。 他想和林雅儿一起离开那个奇异的空间,但是林雅儿却突然之间不见了,所以洪致生才 伤心欲绝地叫着。) (洪致生的叫声,一直持续着。) (洪致生的声音变得沙哑了,听来更是痛楚。然后,是揪心撕肺的呻吟声。) (原振侠听得紧握着拳,录音带静了下来。还有一大截,甚么声音也没有记录下来。) 听完了录音带之后,原振侠呆了半晌,思绪乱成一团。洪致生现在在什么地方?林 雅儿又在什么地方?他们两人失踪,这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事,从录音带来听,他们都被 魔法弄到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又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候,电话陡然响了起来。原振侠抓起电话来,就听到一个阴森的声音在问: “全听完了?” 原振侠陡然震动:“阿根,你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你!” 阴森的声音苦笑一下:“你见我有什么用?我想我是无救的了,但是他们两人,应 该还可以有救,这是我把那些录音带给你的目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要我去救他们?” 阿根的声音,虽然仍是那样阴森,但也可以听出有几分激动:“是的,你应该去救 他们!” 原振侠不禁苦笑:“怎么救?我连他们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阿根道:“我在那地方,你知道的。” 原振侠的思绪极乱,可是他却知道,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不能使他和阿根的联 络中断,所以他道:“要救他们,你必须和我合作!” 电话那边没有回答,可是电话也不像是挂上了。原振侠十分紧张地等着,过了好一 会,他才听到了声音:“我对你没有什么用处。” 原振侠急急地道:“不,太有用了,至少,我就根本不知魔王是什么东西!” 阿根的声音阴森而苦涩:“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坚持着:“我必须和你见面,你既然有帮助他们的心意,就好人做到底!” 阿根的声音更苦涩:“好人?我是一个早已把灵魂出卖给了魔王的人!” 原振侠硬了硬心肠:“如果你不肯和我见面,我就只当没有听过那些录音带!” 电话那边又停了片刻:“好,我这就来!” 原振侠想告诉他自己的地址,阿根已经挂上了电话。 阿根来得好快,不到十分钟,原振侠就已经开门,把他迎了进来。这一次,原振侠 仔细打量了他,发觉他和人们的叙述中,简直完全一样。一个人怎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和 二十多年后,完全一样的呢? 阿根似乎觉察到了原振侠的疑惑,他垂着眼……那样使他看起来比较不那么阴森: “当年我向魔王祈求的时候,是在死亡的边缘。一家大小,全靠我一双手来养,只要使 我不死,我什么都肯。当我得到的声音,是要我将灵魂去交换生命时,我根本连甚么是 灵魂都不知道,自然立刻就答应了。” 原振侠静静地听他说着,他又道:“我是在意外之中受了重伤的,伤势奇迹似地好 转过来,而且我一直身体健康,甚至不会衰老。魔王……倒是不骗人的。” 原振侠骇然:“那不是很好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救他们……这不是和魔王 对抗吗?” 阿根用力吞咽着口水,随着他的动作,喉结上下移动着,看起来十分诡异。 过了好一会,阿根才用听来十分平淡,但实际上却蕴藏着深痛的悲哀的声调道: “我的亲人……全死了。当年我自己……并不怕死,只是想到我死了之后,亲人没有了 我会活不下去,所以才……谁知道,在我康复了之后,不到三年,上有老,下有小…… 一家七口全死了……魔王履行他的承诺,可是我也得付出代价,代价是……这样巨大……” 原振侠骇然:“你的亲人……是由于你……而死的?” 阿根不说话,又过了好一会才道:“是,他们的活力,全都由魔法转移到了我的身 上。我活下来了,他们死去,我不知道可以活多久,可是活着干什么?我真是一点也不 知道!”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只觉得心直向下沉, 一切是那么妖异和不可思议。魔王履行他的承诺,但却要人付出那么高的代价!阿根所 付出的,林永兴所付出的,想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而洪致生呢?还不是一样。魔王用林雅儿的声音引诱他,又使他和林雅儿,有了一 段他梦寐以求的快乐时光。可是结果,天知道洪致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原振侠心中有许多疑问,他从众多疑问之中,抽出了一条他认为最主要的:“你说, 当时,你向魔王祈求,你是怎么会想到的呢?” 阿根茫然道:“人到了绝路,不是总会向一种传说中存在,实际上谁也不知道是不 是有的一种力量来祈求的么?这是人人都会做的事。”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的确,任何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都会向上天或上苍求告。但 那只是一种虚无飘渺的求告,难道真的有一种力量,会接收到这种求告的信号,而乘机 提出用求告者的灵魂,来交换愿望的实现? 看起来,事情就是那么玄妙! 林永兴祈祷了十年,才有回响,而阿根只是短时间的求告,只不过那是他临死前的 求告。是不是临死之前,求告的信号特别来得强烈?而能十年不辍地求告的人,世上只 怕也不多。原振侠感到自己的思绪又开始杂乱了,他忙定了定神:“你说,那时根本不 知灵魂是什么,现在你知道了么?” 阿根陡然震动了一下,像是意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一个问题。他双手托着头,过了一 会,才道:“灵魂……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生存的人所产生出来的,通过掌握这种 力量,就可以掌握这个人。” 原振侠又呆了半晌,他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的答案。他听过,自己也假设过“灵魂” 的现象,说法可以有好多种,但是阿根的说法,他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迟疑了一下:“魔王要收买人的灵魂,就是为了通过这种力量去奴役驱使人?” 阿根双眉打着结:“开始时,我也认为是这样。可是后来,日子久了,尤其是把小 雅儿带到他那里之后,我一直在照顾她,魔王也经常出现。我发现,他好象要利用那种 力量,去为他做一件事,而他所需要的力量要相当大,也就是说,要许多人的灵魂,可 是偏偏他又不是得到很多。我有点不明白,世人绝不知道出卖灵魂之后,会需要付出那 么多的代价,会有无边无涯的痛苦,事实上,愿意出卖灵魂换取自己所求的人,不知有 多少,为什么他会得不到呢?” 把阿根的话,和在录音带中听到的林雅儿所说的话结合起来,原振侠已经可以有一 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了。 阿根略顿了一顿,又道:“看来魔王自身也不是很如意,常常感叹人类实在是一种 十分坚强的生物。要不是自愿出卖灵魂的话,怎么也没有办法,虽然他魔法无边,也不 中用。”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魔王”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自己不是人类?原振 侠用力摇了一下头。魔王当然不会是人类,那么他是什么?和神一样,可能是十分进步 的另一种生物? 原振侠思绪又紊乱了起来,他吸了一口气:“魔法,包括哪些?” 阿根吁着气:“太多了,包括他可以把人关在一个永远出不去的地方,要什么有什 么。他教小雅儿受教育的方法也十分特别,自他身上射出一种光芒,一闪一闪的,照向 小雅儿的头部,小雅儿就像是受了催眠一样,等到光熄了,她就学会了许多东西。小雅 儿的学问本事,全是那样学来的。” 原振侠听得入神,他可以想象,那是一种人类想都不敢想的方法……把知识、记忆, 直接地输入人脑的记忆部分。这种接受教育的方法,比人类几千年来,一直在实行的方 法,进步了不知多少倍。原振侠想到这里,甚至有点悠然神往的感觉。 他当然也可以联想到,林永兴会从穷小子变成大富豪,自然也是由于“魔法”使他 变得会做生意,甚至给了他一定程度的预知能力。 历史记载上,形容成功的商人,都有“臆则屡中”这样的形容词,就是说,预测十 分正确。如果有一定的预知能力,“早知三日事,富贵万千年”,成为大富豪,是必然 的事情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魔王”,要人的灵魂所代表的那种力量干什么呢? 这时,在沉默了一会之后,阿根又叹了一声:“魔王对小雅儿的期望很高,认为通 过她,可以给他弄到更多的灵魂。那姓洪的……唉!” 原振侠摇头:“我看魔王弄错了,林雅儿不愿替他工作。洪致生和她是相爱的,她 不会用自己的色相去引诱别的人。” 阿根低下头去:“她无法反抗,她的灵魂在魔王的手中,她不能反抗。到时候,她 自然而然,会做魔王要她做的事!” 原振侠道:“你是说,她有希望出来,而洪致生不能,是不是这样?” 阿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急速地来回地走着,然后陡然站定:“照现在的资料看来,所谓‘魔王’, 是一个有着高超而不可思议能力的非人类生物。” 阿根喃喃道:“当然不是人,哪有人是五角形的呢?” 原振侠再道:“要救他们,必须先和他见面,和他对话。你可以带我去?” 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你自己提出这个要求的,不是我强迫你去的。” 原振侠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道:“当然!” 当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才看到阿根阴森的脸色之中,有着做成功了一件什么事, 大大松一口气这样的神情,那使得原振侠疑惑了一下。 这个人,是在玩什么花样?他毕竟是受着魔法操纵的人,是魔王的奴隶,还是要小 心一点的好。 可是他疑惑归疑惑,事态发展到了如今这一地步,他实在是不能退缩的了。他非要 进一步弄清楚,那个神通广大的生物,那样急切于得到人体活动所产生的一种力量,究 竟是为了什么! 而且,如果真能和这样的一个异种生物,面对面地对话,那自然是极其刺激的事。 所以他又重复着:“是我要你带我去见魔王的!” 阿根再次吁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话,原振侠全然未曾听清楚。 等到他想问时,阿根已经道:“那么,从现在起至少十天,你的一切行动,由我安排!” 原振侠想起,下午请假半天时院长的神态,只怕他请假十天,这位久已未曾碰过手 术刀的老外科医生,会重新拿起手术刀来,把他大卸八块。他决定先斩后奏,请同事明 天向院长说,那时,他已经离开了。 他点着头:“好,我们这就走?” 阿根道:“是,两小时后,有一班飞机去迈阿密。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 原振侠又有了一点疑惑:“你好象知道我会和你一起去?” 阿根转开了视线:“当然不是!我……自己就准备搭那班机回去。”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快速地收拾了一下必需的东西,就和阿根直驱机场。阿根虽 然其貌不扬,可是却十分阔绰,他用来购买机票的那种信用卡,原振侠竟然未曾见过。 而从航空公司人员的恭敬态度上,也可想而知这种持卡人的地位。 上了飞机之后,原振侠和阿根之间的对话,仍然在继续着。 原振侠用这样的问题开始:“看来,你被控制的程度也不是太严,你可以把洪致生 的录音带,送到我这里来,也可以要求我去救他们。” 阿根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声。 原振侠再问:“我的行动,会遇到什么样的凶险,你能不能事先给我一点警告?” 阿根摇头:“不会有什么的……” 原振侠觉得他十分支吾,又追问:“只有自己愿意,魔王才能利用他的灵魂?依我 看,也不是很靠得住吧?林雅儿和洪致生,就绝非自愿!” 阿根低着头:“林雅儿是生命还未形成之前,就由她的父亲代她决定了的,她的生 命,根本是她父亲所赐。而洪致生,林雅儿是警告过他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某种程度而言,是林雅儿引诱他上当的!” 阿根听了这句话,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原振侠闷哼一声:“魔法既 然那么有用,其实,现在就可以使我听到魔王的声音。” 阿根紧抿着嘴,对原振侠的话不表示意见。机舱中的活动几乎是固定的,登机两小 时之后,原振侠有了倦意。虽然他心中有许多问题要想,可是不多久,他还是进入了将 睡未睡的那种朦胧境界。 也就在这时,他陡然听到了一下粗重的叹息声。 这时,原振侠的脑部活动还在进行,他的思路也相当清楚,可以想,也可以记忆。 一听到了那一下叹息声,他就陡然一怔,立时想到了洪致生告诉过他,听到那种动人的 女声时的情形。 他现在就是在这种将睡未睡之际,听到了那一下叹息声的。 自然,那也立时使他想起魔王的声音! 他才这样一想,立时又听到了那粗重的声音:“我选择的名称不是很好,是不是?” 原振侠的思绪开始紊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根本不是魔王,只不过是随便 选择了这样一个名称?可是,除了魔鬼,或是魔王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会要人的灵 魂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原振侠立时问:“你究竟是什么?告诉我!”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粗重的叹息。 他想起阿根说过,魔王也经常唉声叹气的,在那一下叹息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声 音了。原振侠竭力和疲倦抵抗,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推醒了阿根:“刚才,我听到了 魔王的声音!” 阿根揉着眼,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问:“你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原振侠吃了一惊:“没有,没有!我和他有什么交易可进行!” 阿根苦笑了一下:“这架飞机上,至少有两百来人吧?我敢肯定,百分之九十以上 的人,愿意和他进行交易,只是不知道如何和他接触而已。” 原振侠大是不解:“那不是很容易吗?他可以把他的声音,随便传入人脑。” 阿根摇头:“不是随便,是有关系的人才能。洪致生看到了那块海底大石的电影, 又要去探险,这就和他有了联系。而你,和小雅儿说过话,又和我说过话,自然也有了 联系。” 原振侠知道,这种所谓“联系”,一定是极其微妙的一种脑电波联系。 原振侠也想到,所谓“灵魂是一种力量”,是不是也是一种脑电波的力量?这种力 量,是不是对“魔王”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原振侠一直在作各种各样的设想。那个有着超特能力的“魔王”, 不是地球上的人类,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所无法设想的是,他的行为何以如此怪异? 到了迈阿密之后,阿根并不让原振侠休息,就送他来到了海边游艇集中的码头区。 在途中,原振侠看到报上的标题是“神秘黑色游艇已被找到,船上空无一人”。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林永兴失踪的翻版。” 阿根道:“本来就是。” 他们到了码头之后,上了一艘游艇……那和泊在码头旁的成千上万艘游艇一样,毫 不起眼。由阿根驾驶,缓缓驶出海去,到了离岸有相当距离之后,游艇的速度加快,原 振侠才知道这艘看来普通的游艇,有着绝佳的性能。 一小时后,他们已经在茫茫大海之中。原振侠根据方向,知道正是向那块海底大石 驶去。他想起自小就喜欢海底探险的洪致生,这次真的进行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海底探险, 而且结果如何,全然难测,也不禁十分感慨。 出海之后,阿根的神情就越来越阴森。尤其,当天色慢慢黑了下来之后,在昏暗的 光线下,他的神情简直骇人。 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那是他们离开码头之后大约四小时,阿根才把速度减 慢。而且,使船慢慢地在海面上兜着圈,圈子的直径也越来越小。 原振侠忽然想起那个采集稀有贝壳的潜水员来,随口问了一句:“有一个潜水员, 在海底发现了那块大石,他是因此致死的?” 阿根冷冷道:“是,他的身体碰到了那块大石,所以受到了魔法的震荡。本来也不 至于死,至多在一个短暂时间内丧失知觉而已,但由于他身在深海海底,所以形成了意 外。” 原振侠记起他和林雅儿相会时,那两次震荡的经验,不由自主离得阿根远了些: “你也有这样的能力?” 阿根摇了摇头:“没有,小雅儿其实也没有。有这种能力的,是她头罩中的一些装 置。” 阿根一直称林雅儿为“小雅儿”,看来他们两人之间,很有点奇妙的感情。原振侠 又问:“那年,林永兴救他女儿,你在场吗?” 原振侠只是随口问一问,可是阿根的脸色,一下子成了死灰色,骇人之极,喉际也 发出“咯咯”的声响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林先生倒好了,流干了血,死了。不 过死一样不能给他带来痛苦的解脱,他的灵魂还在魔王的控制之下……” 他说到这里,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会,缓缓地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才没 有……也把自己的血,涂在小雅儿身上,不然,只怕可以使她得到更多的自由。那种灵 魂的永远痛苦,想……也不敢想!” 原振侠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虽然他不是很明白灵魂如何会感到痛苦,但是看看阿 根的神情,也可想而知,那是一种什么样可怕的情形了。 渐渐地,船在海面上所转的圈子,越来越小,几乎等于是船身自己在打转了。而速 度也越来越慢,终于,船完全静止下来。 也就在那一剎间,原振侠只觉得眼前陡然有什么光线闪动了一下。只不过是极短的 时间,他就觉出自己存身的空间变了,再也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一个灰蒙蒙,像是有着 浓雾,可是又不是有雾的地方。他的身子,全然没有曾经移动过的感觉,他存身的空间 已经变换了! 他不由自主,骇然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才叫了一句,就想起在录音带中,洪致生也那样叫过,当然是那时洪致生的处境, 和他如今是一样的了。原振侠定了定神,心想是自己要来和魔王对话的,怎么才有了一 点变化,就惊惶失措起来了? 当他勉力镇定下来之后,他看到自己是在一个光线昏暗朦胧的空间之中。那空间相 当大,在一个角落上,只是虚幻地像是有很多东西在,可是却全然看不真切。空间像是 一间极大的房间,正如林雅儿所形容的那样,不过四面的墙,看起来并不像走不到的样 子。 他急速向前走了几十步,等他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和墙壁之间,还保持着原来的距 离,原振侠也不再去尝试。他这时又看到在一个角落处,像是有一个人,身子蜷缩成一 团,蹲在地上。他大声问:“洪致生,是你吗?” 叫了几下,声音在这样的空间中,一点也不空洞,反而闷闷的,像是有什么阻力一 样,不是很传得开去。那个蹲着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正想走过去看看时,在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下粗重的叹息声。他疾转身去,看到了每一边都有将近一公尺, 闪耀着一种深灰色光芒的五角星体,正自上而下,冉冉出现。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惊:魔王! 他听到过,在油画上看到过的“魔王”,就在眼前! 在那一剎间,他屏住了气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五角星体。那东西,看起来 真像是硕大无朋,会发光的大海星。 那五角形体一直在向下落,落到了离他头顶大约有十公尺高时,才停止不动。原振 侠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存身的这个空间,四面全有界限,可是向上看,却全然看不到界 限,只是越向高去越是黑,黑到了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为止。 要是说这时原振侠心中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甚至紧张得耳际发出了一阵 “嗡嗡”的声响。那个自称“魔王”的五角星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生物? 在原振侠几乎全身凝僵时,他“听”到了他曾听到的声音:“人类的意志,真是特 殊,理论上来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一个人做他不愿做的事。可是又只要通过十分简 单的方法,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意愿,使他从不愿意变为愿意。” 原振侠呆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我不明白。” 那声音发出了两下如同嘲弄般的笑声:“不明白?如果你不愿意到这里来,那我就 没有能力使你来。而我可以改变你的意愿,把洪致生的录音带给你听,通过阿根,要你 来救他们,一下子,你就反而要求阿根带你来了。” 原振侠深深吸着气。原来一切全是安排好的,难怪阿根的神情那么闪烁和狡猾! 他十分镇定地回答:“我是自愿来的……” 那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头:“当人类自愿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意识活动,就相当 容易控制,只要顺着他的意愿就可以了。而制造自愿行动又如此简单,只要能力稍强的 人,就可以对他人做到这一点。或者用言语哄骗,或者用武力威胁,总有一种办法可以 使别人改变意愿,由不愿变成自愿。我研究过人类之间的关系,发现一切无非都是改变 他人意愿的关系而已,大到统治上亿人,小到要一个小小的诡计,都脱不了这个范围!” 原振侠耐着性子听完:“这倒是人性上的一大发现。你不见得是为了对我大发宏论, 才使我自愿来到这里的吧?” 那声音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向你说明,当人们把灵魂出让给我时,他们确实是 完全自愿的,没有丝毫强迫成分在内。”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洪致生和林雅儿的情形,可以说是例外吧?”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那个五角星体上的光芒,也在明暗不定地闪耀。然后,它又响 了起来:“照我的方法来说,也不算例外。不过,你如果要解救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我们可以进行一个交易……” 原振侠一听到他提及“交易”,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用我的灵魂去交换 他们两个?我……只怕自己没有那么伟大!” 那声音道:“不,不!当然不是那样,而且一个换两个,我也不那么笨。” 原振侠疑惑地问:“那么,是什么样的交易?” 声音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响:“你可以使我得到更多的人的灵魂,成千上万个, 我可以满足那些人的愿望。你可以告诉世人有我的存在,告诉他们,如果愿意出卖灵魂, 就可以通过一种方法,和我取得联系。” 原振侠骇然之极:“你……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组织一个邪教,引诱人相信你的存 在,然后,再把灵魂出卖给你?” 那声音道:“简单来说,就是那样。而且,保证所有人都是自愿的。”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那声音道:“罪恶?为什么会是罪恶呢?人类历史上,一直在进行着许多比我的方 式更加荒谬的事,人类可以为了一个什么主义,一个什么口号,而丧失成千上万的生命, 那才是罪恶!” 原振侠喘着气:“或许,那些人很愚蠢,但是他们至多丧失生命,不会丧失灵魂!” 那声音陡然狂笑起来,笑得原振侠几乎站立不稳,然后他道:“人类对自己的灵魂 知道多少呢?做人,有没有灵魂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是魔王邪教的主持人,要记得向 信徒说这句话。” 原振侠只感到心口如同压了一块极大的大石一样,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人 类对灵魂确然无所知,请你告诉我。” 那声音笑了起来:“简单地说,那是人体活动渐渐积聚而成的一种能量。人活的时 候,它以和身体共存的方式存在,当身体不再活动,死了之后,它就以游离状态存在, 一切记忆等等,全和生前一样。” 那声音的这种说法,倒是众多对灵魂的解释中几种的组合。 那声音又道:“灵魂,对人来说,只不过是生命的副产品,实在没有多大的用处。 自然,这股能量如果在我手中,由我操纵,我就可以反过来,去影响那个人的意识和行 动。不过我也很少这样做……”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那你要那么多人的灵魂干什么?” 那声音又发出了一下浓重的叹息声:“这种特殊的能量,是我维持我生命的必需, 就像你们维持生命,需要水、空气和食物一样。” 原振侠怔住了。在这之前,他曾对这个问题作过千百种设想,但是再也没有想到, 答案竟是如此简单。也许正是太简单了,他才没有想到。 那个五角星体,是一种生物,而这种生物的生命,必须用人的灵魂的那种特殊能量 来维持,这实在是荒唐到了无以复加的怪异! 原振侠忍不住又道:“你……怎样……处置,把那种能量吃掉?” 那声音的回答却十分平淡:“吸收,把它吸收,化为我生命的动力,就像电器通过 吸收电来操作一样。”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经过了你的吸收之后,灵魂的能量消失,也就不再存在 了?” 那声音听来十分高兴:“你懂了,真好,我并没有选错人!” 原振侠自然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自言自语:“人的灵魂消失了,会怎么样?” 那声音立即回答:“我绝少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动用他们的灵魂……要是动用了, 这个人就会变成无可补救的痴呆。我只是在他们死了之后才用,那非但对他们没有损失, 而且在灵魂逐渐消失的过程之中,他们的痛苦,也因为根本已没有了存在而消失了,我 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之处。”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应付反驳才好,虽然他隐隐感到“魔王” 的话,有着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一面无意识地挥着手,一面道:“灵魂……消失,那岂不是……也失去了轮回的 机会?那是永远的消失,生命的机会再也不存在了,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情形,总不能 说是好事!” 那声音呵呵笑了起来:“正相反,连佛教的理论,也要人最终能脱出轮回,不要再 有生命形式的生老病死之苦。到了那样的境界,才是最高境界。” 原振侠沉住了气:“你这是典型的诡辩,佛家的最高境界,虽然超脱轮回,但还是 一种生命另外形式的存在,不是彻底的消失,不是给你‘吃’掉了!” 那声音的音调有点勉强:“那总要牺牲一点的,是不是?毕竟在他们的生前,我给 了他们所要的一切。像林永兴,他凭什么由一个流浪儿,变成了大富豪?”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实在无法传播你的‘教义’,因为我不觉得 它是对的。人的灵魂,看起来对人似乎没有用处,但一定有它的作用,不能将之出卖, 要自己保留着。痛苦也好,快乐也好,富有也好,贫穷也好,一个人,要是没有了灵魂, 他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甚至不再是人!” 那五角星体所发出的光芒,迅速地闪动了几下。原振侠这时,已了无所惧地面对着 它。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意志坚定,不为对方所诱,也不惧怕对方威吓的话,对方是 拿他无可奈何的。 过了一会,那五角星体的光芒闪耀,才恢复了正常。原振侠听到的声音,更是粗重: “你的确有点与众不同,我好象无法使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道:“其实,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的。肯出卖自己灵魂的人,毕竟 不是太多!” 那声音呵呵笑着:“错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肯,只是他们不知道门路而已!”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看来, 在地球上生活,对你并不适合,也不能使你快乐!” 一下十分粗重的叹息声,传入原振侠的耳中,那下叹息声,竟然是充满了忧伤的! 接着,那声音道:“谁想在这里生活?我是回不去了,我只有尽力使自己活着,这 叫作苟延残喘,是不是?我等待着回去的机会,或许,有巨大的可供我吸收的能量,我 就可以回去。” 原振侠的声音,像是痛苦的呻吟:“那……需要多少人的灵魂?” 那声音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才道:“十万个,或者更多,我也不能肯定……” 它陡然转变了话题:“你既然不肯和我交易,我只好另作安排了!” 原振侠松了一口气:“多谢你不强迫我!” 那声音道:“我早已说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实际上是不能强迫的,但是 却又有许多方法使人改变意愿。不过,由于另外有安排,要你在这里留几天,你可以想 要什么就有什么──当然不是真正有,而是感觉上有,但和真正有,在感觉上是没有分 别的,在我的空间中,我有这个能力!” 原振侠还想说什么话,那五角星体已冉冉向上升去,终于没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原振侠感到十分疲累,想有一张舒服的床,可供他躺下来。果然,他就看到了一张 他理想中的床,而躺下来之后,也感到了极度的舒服。他明白那是“魔王”利用了某种 能量,刺激了他的脑部活动,使他真有这种感觉的结果。 他闭上眼睛,想着,应该找谁来陪自己呢?黄绢,还是海棠?而他终于叹了一声, 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了。 他在睡着之前,曾想到过,下次“魔王”再出现时,他会要求魔王允许他和洪致生、 林雅儿见一次面。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到他醒来时,已经听到了海涛声。他忙睁开眼,发现自 己正在那艘游艇的一个舱房中,时间仍然是夜晚。一架小电视正开启着,传出嘈杂的声 音,原振侠向电视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他看到洪致生和一个极美丽,脸色十分苍白的女人,站在一块大石之前,那块大石, 就是海底的有着浅刻的那一块。在大石之前,还围着不少人,洪致生正在讲话:“这块 在深海捞起的大石上的浅刻,证明魔王的魔法,存在于世间已有许多年。任何人,只要 有信念,就可以得到魔法的布赐。一个秘密的,只有最诚心的人才能参加的宗教,会由 此兴起,会有千万个对魔法深信不疑的教徒参加,会成为人类最重要的事……” 他讲到这里,和身边的美人互望着,笑得极甜蜜。 原振侠立即明白了,魔王不能说服他,就和洪致生、林雅儿进行了交易,由他们两 人来主持邪教。 原振侠陡然跳了起来,大叫:“这怎么可以?” 阿根在舱门口出现:“他们有什么别的选择?这样,至少在今后悠悠岁月之中,他 们可以快乐地在一起,享受着肉体和心灵上的欢愉。” 原振侠呆住了出声不得,心中只感到阵阵苦涩。 所有神话故事,都以“他们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作结束。这个故事,似乎也不 例外,是不是? (完) Post by A.L.F 炽天使书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