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教中劫难 所以,老喇嘛的话,究竟是甚麽意思,一直不是十分了解。以後,我有多次和 喇嘛教接触的经历,也说不上是有缘还是无缘。许多年之後,由於没有甚麽特别的 事发生,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时,才又勾起了久远的回忆,事态往下发展,出人意表之至,下文自有 交代。 却说当时,七叔等老喇嘛说因果,老喇嘛示意七叔在他对面坐下来,七叔很自 然地,也学了对方打坐的姿势。 老喇嘛一开口,就出言惊人∶「若干年後,天下大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 七叔一听对方开口,题目竟然如此之大,而且所作的预言,如此骇人,他也不 禁打了一个突。 (在这里,我要作若干声明。我现在记述这件事,有些地方,并不完全照实, 例如,老喇嘛告诉七叔,七叔再转告我,一些大事发生的年份、时间,都是很确切, 很肯定的。但我的记述之中,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若干年後」、「某一天」等等 ——这是我记述经历的一贯作风,老朋友都知道的。) (不但是时间,还有一些地点、人名、称号,我也弃原来的不用,而代以他词。 这也是我的旧作风,例如在一些故事中的「最高领袖」之类,说我是故弄玄虚,也 无不可,总之我不会直说,但在有改动之处,我一定会加以括弧说明。) 七叔肃然起敬,老喇嘛顿了一顿,才又道∶「在大变化中,本教将有七大劫难, 第一大劫,是大活佛离开神宫,远走他方。」 (这里的「大活佛」,和下文会出现的「二活佛」,都是我杜撰的名词,他们 本身都有专门的尊称。「神宫」也是一样。) 七叔听得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大活佛在喇嘛教中的地位,不但在宗教上, 在政教合一制度之下,在政冶上,地位也是至高无上,更是神宫主人,如何会离开? 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那变化之大,也只有天翻地覆可以形容,当然也是喇嘛教的 大劫难! 老喇嘛喟然长叹∶「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本就一直不和,大活佛一走,二活 佛自然地位大大提高,只可惜,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七叔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呻吟声来。 二活佛的地位虽然不如大活佛,但也是信徒万千,非同小可的教中领袖,怎麽 会是假的? 七叔对喇嘛教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他疑惑∶「不会罢!活佛每一代转世,都 经过手续繁复的确认,怎麽会是假的?」 老喇嘛半晌不语,才道∶「其中缘故,我下面会说,主要是他告诉我的。」 这是老喇嘛第二次提及「他」了,七叔又追问了几次「他是谁」,可是没有回 答。 老喇嘛却有点不耐烦∶「你只管听我说,别打岔。」 七叔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急於听对方还有甚麽惊人的预言,所以就忍住了不作 声。 老喇嘛续道∶「这个假的二活佛,并起不了甚麽作用,只是一个木头人,他不 会活很久,问题是在他死了之後的转世灵童身上——」 七叔听到这里,忍不住打岔∶「那二活佛既然是假的,自然不会有转世灵童, 还会有甚麽问题?」 老喇嘛这次并没有不耐烦,长叹了一声∶「巧的是,上一任二活佛的真正转世 灵童,在相隔了数十年之後才托世,也正在那时出生,你明白了吗?」 事情是相当复杂,但七叔是聪明人,略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事情是上一任的二活佛去世之後,他的转世灵童要在几十年之後才出生。但是 别人却弄错了,找了一个不是灵童的小孩,当作了二活佛,所以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等到这个假的二活佛也死了,就要再找转世灵童。若是根据假二活佛临终的指 示去找,找到的也必然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了。 所以,必须找到真的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纠正过去几十年来的错误。 七叔渐渐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因为二活佛地位高,权势大,这其中牵涉到如宗 教、政冶、权力和财富种种问题,甚至可以令得历史改写! 他也感到,他正在陷入这个复杂无比的真假二活佛的纠葛之中,他并不愿有这 种情形出现,所以再一次推辞∶「我只是一个俗家汉人,我看,大师不必再向我说 这段因果了!」 老喇嘛却坚持∶「不,你是有缘人,殆无疑问,且听我说下去。」 七叔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听下去。 老喇嘛又道∶「上一任二活佛圆寂时,我是在他身边,唯一听到他遗言的人。」 说到这里,老喇嘛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停了好一会, 才又道∶「可是为了一些原因,他们故意不相信我的话,自作主张,把一个根本不 是转世灵重的孩子,硬当成了二活佛转世。」 七叔知道,这其中必然涉及可怕的权力斗争,老喇嘛没有明说,他也没有问下 去。 老喇嘛又道∶「他们甚至无视二活佛留下的三件遗物,把我赶出寺院,这些年 来,我忍辱偷生,远走他乡,为的就是要等真正的转世灵童出世,可是我知道自己 等不及了,我已油尽灯枯,今世的生命将要结束——」 听到此处,七叔已经有点明白老喇嘛会要他做些甚麽了,他双手连摇∶「你今 世生命结束,可以等来世!」 老喇嘛苦笑一下∶「我知道我再托世,会在许多年之後。已经有了一代假的二 活佛,不能再有第二代,这寻找真正二活佛转世灵重的责任,就要落在有缘人的身 上!」 老喇嘛说这话时,直视七叔,七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是教外之人, 就算我找到了,教中各级活佛,肯信我吗?」 老喇嘛居然道∶「这一点,我也不解,但你既然是他的手招来的,必属有缘。」 这已是第三次提到「他」了。七叔闷哼一声∶「他的手?他人在何处?」 老喇嘛笑∶「他人早已坐化,招你来的,是他的手!」 七叔想大笑,可是又感到诡异莫名,笑不出来。那时,老喇嘛挪了挪身子,现 出了他身後的一个很大的树洞来,洞中斜放著一苹长形的箱子。 老喇嘛并不转身,他双臂竟能弯出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自身後取到了那箱子, 放到了身前——这种扭曲肢体的本领,是瑜迦术的一种,七叔本也知道,但那老喇 嘛使得如此自然,也叫人大开眼界。 等到老喇嘛打开了箱子,展现了箱中三件物事时,七叔才真的傻了眼,他盯著 那手掌看,依稀感到,在树後向他招手的,就是这苹手,一苹手单独存在,这实在 是难以想像的怪事。 七叔想伸手去碰那手掌,可是又不敢。不去碰它,还可以说那是假的,要是碰 了,是真的,真不知心理上是否能负担得起这样怪异的事实。 我在听七叔说到这里的时候,曾问∶「你到底有没有碰过它?」 七叔吸了一口气∶「没有,我不敢,你敢吗?」 我也吸了一口气,我想说我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怕,所以又摇了摇头。 那手掌,竟一直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时,老喇嘛极其郑重地道∶「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要靠这三样东西来 确认。」 七叔神情充满了疑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老喇嘛的神情,更是严肃,看来庄重无比,他一字一顿地道∶「灵童不必打开 盒子,就知道盒中的三样法物是甚麽,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 七叔听了,心想,那一铃一花,还有可能凭瞎猜猜中,盒内竟然会有一苹手掌 在,那是万万猜不中的了。能不打开盒子而说中盒内的物事,其人当然是货真价实 的转世灵童了。 老喇嘛又道∶「说出盒中的物事,只是转世的暗号之一,接著,打开盒子,他 会先取手掌,令掌拈花,再取铃摇动,那铃虽小,但是西方真金所铸,发出的声响, 极其惊人。」 (这一点,我领教过。) 老喇嘛续道∶「他会摇铃九十九下,铃声远振,可达百里之外。凡在百里之内 的喇嘛,一听铃声,就会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已成,自然会赶来迎驾,那时,就 大功告成了!」 七叔听得心中暗暗称奇,他道∶「今日得闻这段因果,幸何如之。」 老喇嘛一笑∶「不是听了就算,自今日始,这三件法物,就由你保管了!」 七叔大吃一惊∶「这是贵教极重要的┅┅宝物,怎可由我来保管?」 老喇嘛却自顾自道∶「教中必有不屑之徒,想来谋夺,但若说不出暗号,他们 也不敢强取,你是有缘人,这就拜托了!」 老喇嘛说毕,双手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就此静止不动,七叔叫了他几声,了 无反应,一探鼻息全无,老喇嘛竟自圆寂,去见宗喀巴祖师,不知何年何用,再转 世降临人间了! 七叔做梦也没有想到,林中漫步,会生出这等事来,他当然可以不加理会,迳 自离去,但是好奇心又强烈,想知道事情发展下去,究竟会怎样。 所以,他就把老喇嘛的法体,移进了树洞之中,带著那长盒子回乡来了。 一路上,也不知是怎麽走漏了风声,第七八天起,就有喇嘛钉上了他。终於, 在七叔回家之後,有大批喇嘛,找上门来。 七叔采取了一回老家,便公开了那三件物事的法子,因为他知道,若有人要谋 夺,他一人之力保不住,放在大堂的正梁之上,等於以全族力量去保护,来的人再 多,也决计取不走的。 等到七叔把经过说完,我不禁目瞪口呆∶「那是几十年之後的事了,这三件物 事,你要保管几十年?」 七叔皱著眉∶「看来只好如此,我当然会找一个要害的所在存放,但转世灵童 出现时,我未必还在人世,这就要转托你了!」 我心想,这事也不难,反正那灵童到时,自会找来,不费甚麽功夫,所以也没 有异议。 七放在初七那天,带著盒子离去,临走我送他到码头,上船时他道∶「下次再 来,我告诉你把三件宝物存放在何处。」 可是,再也没有想到,七叔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他走了一年,了无音讯之後,族中长老曾广派眼线,去探明他的下落,可是 竟无法获得半分消息! 没有了七叔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那和二活佛转世灵童有关的三件法物的下落— —七叔足迹无定,谁也无法猜到他把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不多久,我也离开了家乡,在外闯荡,定期设法探听老家的消息,都没有七叔 的下落。 常言说得好∶光阴如箭,日月如流,若干年之後,喇嘛教之中,果真发生了大 劫难,大活佛离开了神宫,成了流浪者,二活佛立时受了重用,地位大大提高。 我记得七叔告诉过我的话∶这个二活佛是假的。但这种话,说了也不会有人相 信,除了和白老大、白素提起过之外,谁也未曾说过。 白老大在听到七叔那段经历时,也啧啧称奇,以他的人面之广,传出话去,要 找卫七先生,可是也一样没有结果,反倒有些不明究里的人,以为卫七先生就是我, 著实令人啼笑皆非。 这件事,就一直存在我的心中,我几次和喇嘛教中人有来往,也没有把这件事 说出来,实在是由於事情牵连太广的缘故,我也不想去淌这个浑水。 不久之前,那个被老喇嘛认为是假的二活佛,又突然去世。大活佛出走,二活 佛去世,这二活佛的转世灵童,顿时被推到了极重要的地位上。关系著数以百万计 的人的信仰和未来,是宗教世界中的一件大事。 那时,我正在忙著,听到了这个消息,又知道了一些二活佛不合身分的行为, 自然想起「假的」这个问题来。 白素早年,曾和一些地位崇高的喇嘛有过来往,她为喇嘛出死人生,做了一件 大事,所以很得一些活佛的尊敬。我曾和她讨论过,是不是由她出面,向喇嘛教有 地位的活佛,说一说这件事。 但是考虑下来,还是作罢了。一则,那三件法物,不知所踪,口说无凭。二则, 这件事,关系到一大幅土地的统治权,和政冶有关,事情大到可以产生暴乱,发动 战争,演出屠杀,不能轻举妄动。 我和白素的结论,很具黑色幽默。我们两人一致认为,活佛既然神通广大,总 有可以使他的转世者被信徒确认的方法,活佛的神通之中,包括了「他心通」在内, 可以运用这种神通,使教中长老找到灵童——一有了这样的结论,把这件事放过一 边,也就心安理得了! 虽然决定不加理会,但是有关这方面的消息,也时时加以留意。二活佛圆寂之 後,葬礼风光之极,而各方面的势力,也展开了寻找转世灵童的工作,不过,并未 曾有结果。根据那老喇嘛的说法,不论是哪方面的势力,找到的都不会是真的,这 事情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而今,突然之间,一封经由我转交卫七先生的信,自天而降,温宝裕利用仪器, 看出了信上并无文字,只是画著三样物事,铜铃、手掌、花,正是三件法物,本来 搁过一边的事,忽然又变得非处理不可了。 我把当年的事,向温宝裕、红绫说著,时间已彷佛一下又回到了好多年之前, 颇是唏 。 等到我说完,各人都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温宝裕才苦笑∶「这信是无法转交的了,只是不知道发信人是谁, 在这种情形下,拆开来看个清楚,总可以吧!」 我摇头道∶「更不可,不看信,可以说找不到七叔,事情与我无关,看了信, 等於把事情拉上了身!」 红绫不以为然∶「七叔早就把事情交给了你,你推也推不掉。」 红绫对於辈份不是很明白,她以为「七叔」是人名了。我皱眉∶「这事,最好 不理,让喇嘛教和各方面的势力去弄,找出来的灵童,真也好,假也罢,只要有人 信,也就都一样。」 温宝裕和红绫都不满意我的说法——他们年轻,有了这样稀奇的事,自然跃跃 欲试,哪里去理会事情的轻重。 我明白他们的心理,就笑言问∶「依你们之见,又该当如何?」 温宝裕装模作样,来回踱了几步∶「最终目的,是帮助喇嘛教,找出二活佛的 真正转世灵童,莫让几百万有虔诚信仰的教徒,受了蒙骗。」 红绫也一反常态,竟然很是严肃∶「宗教信仰涉及的范围极广,可以探讨的地 方极多,像活佛在结束了一次生命之後,可以转世,就奇妙之极,那是生命最大的 奥秘,值得研究。」 对於两人的说法,我心中其实很同意,但是我故意道∶「转世托生,也没有甚 麽了不起,不外乎是灵魂和身体的关系,道理并不深奥。」 红绫的回答,一语道破∶「道理虽然不深,可是人类至今为止,对这个问题, 还只是种种假设,一点实际的研究收获都没有!」 我笑了起来∶「我见过一位,肯定是教中的活佛转世,这人生长在一个十分闭 塞的小岛上,可是却熟知喇嘛教的一切,但是问他,转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也 茫然,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为了发明电灯泡,爱迪生也试用了上百种材料。人类生命上的最 大秘奥,总不能在三两个例子之中,就得到解决。」 我摊开双手∶「好,这件事,所有的资料,你们知道得和我一样多,我就交给 你们去处理好了。」 温宝裕和红绫互望了一眼,温宝裕道∶「不公平,你至少见过那三件法物,而 且,又不准我们拆信。」 我反驳∶「我在许久之前,见过一次,情形已和盘托出。信你等於看过了,只 要找到七叔,信你爱怎麽看都可以——你究竟接不接手?」 温宝裕笑∶「当然接手,处理这事,最好的方法是以逸待劳,容易得很。」 我闷哼了一声,红绫道∶「怎麽个以逸待劳?」 温宝裕竖起手指来∶「首先,我假定发信人,就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他这一说,我暗暗点头——这小子的想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温宝裕一看我的 神情,便知道我和他「英雄所见略同」,他顿时手舞足蹈了起来。 他又道∶「只有转世灵童才知道暗号,而信中所示,正是暗号,所以发信人就 是转世灵童!」 红绫皱著眉,她显然是就这个问题,进行思索——她这时的情形,很是独特, 十足和电脑在运作一样。她脑中储存的记忆,资料极多,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作 用,她的脑细胞正在迅速而繁忙地活动。 她先摇了摇头,这才道∶「未必,当年,整个族人,都见过这三件法物,都有 可能发出这样的信。」 温宝裕道∶「可是族人不知道那三样法物,是确认转世的暗号!」 红绫的思路,自然比温宝裕缜密得多,她道∶「信上也没有说明那是暗号—— 当年见过法物的人,也经历过喇嘛上门索讨的场面,他忽然到了锡金,想起了往事, 又不知七叔在何处,爸却是个大名人,就发了这样的一封信。」 温宝裕眨著眼∶「目的何在?」 红绫道∶「不一定,或许是想叙旧,或许是想和七叔联络,和爸联络,或是表 示一下回忆的乐趣,这些可能都存在。」 温宝裕仍然眨著眼∶「我提出的可能,总也成立!」 红绫道∶「当然成立!而且,你说的「以逸待劳」,也大是可取——发信人不 论是谁,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 我和白素都大奇∶「何所据?」 红绫道∶「七叔下落不明,人人皆知,发信人偏要爸转信给七叔,其实目的是 借这封信,作为可以和爸见面的进阶!」 白素一直在加强红绫的语文能力,看来效果眼好,像「何所据」这样的问题她 也听得懂,又会运用「进阶」这样的名词,所以我立时鼓掌,表示赞赏。 温宝裕笑道∶「那得在这里贴一幅告示∶欲知卫七先生消息者,请到陈氏大宅, 给温宝裕面谈。」 我笑∶「真有人来,第一时间通知你就是。」 温宝裕在告辞离去之前道∶「像这类有趣的信件,若是天天都有,那就好了。 我挥手令他速去,在他走了之後,我拍打著那封要我转交的信,望向白素。 白素明白我的心思,她徐徐地道∶「这其中牵涉到的权益太大,为了争权夺利, 人甚麽丑恶的行为都做得出来,我并不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