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缘 七叔是初七那天离去的,我送到了码头,七叔是坐船走的,但要转火车,喇嘛 等他之处,一定是通向车站的必经之路了。 那喇嘛忽然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放慢了声调∶「我们住在一间十字路旁的大 客栈中,客栈的对面,是一个叫「快活坊」的所在。」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个所在!」 同时,我也知道了那喇嘛何以会有古怪神情的原因了。 那所在,地处水陆码头的交汇,是长江以北的第一交通要衢,南来北往的客商 和各色人等,货品物资,都在这里集中,是个很繁华的所在。 凡是这等所在,除了有大客栈,大酒楼之外,少不免会有声色犬马,娱乐消费 的设施,那「快活坊」就是这些设施的集中地,青楼艳妓,流氓地痞,三教九流, 甚麽样的人物都有。 喇嘛教的清规戒律不严,那喇嘛当年正是青年人,只怕曾在快活坊中有过甚麽 风流回忆,这时回想起来,神情自然难免古怪了。 那喇嘛继续道∶「我们等到了第四天,就等到了卫七,不过当时的情形很特别 ┅┅很特别┅┅」 他连说了两遍「很特别」,神情更是疑惑之至,彷佛情形之特别,他到如今仍 然无法明白。 他停了一下∶「为了不惹人注目,宁活佛自己和几个年高德重的,仍是僧装, 其馀人全换了汉装,四人一组,在码头车站,日夜巡逻,奉命不准开口,不能和人 发生任何争执。」 我心想,这个宁活佛心思倒很缜密,不当喇嘛,也可以去做侦探。 那喇嘛见我没有甚麽特别的反应,就继续说下去∶「我在的那一组,负责在码 头附近,我们是最早看到卫七自船上登岸的。」 听到这里,我自然而然,紧张了起来。 因为当年我送七叔上船,我是最後见到七叔的人,自此之後,七叔不知去向。 但那喇嘛这样说,我就不是最後见到七叔的人,七叔的动向,有新的发展——虽然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但总是新的线索。 我用心倾听,那喇嘛道∶「一见了卫七,我们就照宁活佛的吩咐行事。」 我们并没有问宁活佛是如何吩咐的,反正不外是严密监视之类。怎知那喇嘛说 下去,虽然事隔多年,我听了之後,仍为之愤然。 那喇嘛道∶「宁活佛吩咐的是,一见到了他,就下手抢夺他身边的那长盒子— —他必然把那盒子带在身边。宁活佛又吩咐了——」 那喇嘛不断强调「宁活佛吩咐」,自然是因为那些事绝不光彩,十分卑鄙,所 以他要推卸责任,表示行动的虽然是他,但是一切都只不过是按照吩咐而已。 他续道∶「宁活佛说,卫七身手了得,所以下手一定要快,要狠┅┅我们四人 的怀中,都揣著利刃,那┅┅」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章摩闭著眼,缓缓摇著头。 那喇嘛道∶「我手握住了刀柄,在人丛中挤向前去,却没有拔出刀来,四个人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因为卫七身边,并没有那长盒子!」 我呆了一呆,七叔从跳板走上船去的情形,多少年来,如在眼前,他把长盒子 夹在左胁之下,右手撩著衫襟,步履轻盈。 那盒子相当大,绝无法藏在身边。那四个喇嘛见人不见盒,自然是七叔在航程 之中,处理了它! 那一段航程不长,船不会再停岸,自然可以特别吩咐靠岸,但同船的人多,这 样做会太招摇,也会惹起鼓噪,七叔不会那麽做。 那麽,七叔是把盒子藏在船上了,还是抛进了江河之中?真是神秘莫名。 七叔身边没有盒子,那倒可以使他免了危险,不然,忽然有四个人持刀攻击, 他身手虽好,也难防暗算。 这个宁活佛也未免太不择手段了些! 那喇嘛咳了两声,摇了摇头∶「他手上也不是空著,而是抱著一个婴孩!」 我扬了扬眉,对於我那七叔,他有再多的奇怪行为,我也不会意外,但是抱著 一个婴孩,这却有些匪夷所思,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爱婴孩的人,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他抱过幼年的侄子。 那喇嘛忽然赞叹了一句∶「那婴孩是一个女婴,粉装玉琢,可爱极了!」 他这样说了之後,意犹未尽∶「码头上人头涌涌,何等杂乱,但是卫七抱著女 婴经过之处,人人都会静下来,停下来,看一看那仙童一样的女婴。」 那喇嘛的叙述之中,忽然出现了如此感性的片段,倒是始料不及。 我知道,那一段水路,不过是四五小时的事,我实在无法设想,这麽短的时间 之中,在船上发生了甚麽事,何以一苹长盒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女婴出来。 同样在听叙述的人,心中自然也都有同样的疑问。温宝裕一扬手∶「不对啊, 女婴不能单独存在,一定有大人跟著的啊。」 那喇嘛点头∶「是,当时我们三个人,紧跟著卫七,一个飞奔回客栈,报告宁 活佛,宁活佛当时就道∶「他用长盒子和别人换了女婴,一定又会换回来的——」 说法和你说的一样。」 温宝裕问∶「你们一定紧盯不舍了。」 那喇嘛道∶「是,我们盯到卫七进了一家客栈,要店家找奶妈来喂孩子,那女 婴一声不哭,双眼漆黑乌亮,一笑一个酒涡,惹得人人都驻足而观,卫七也不怕人 看,就在大堂之中,走来走去,不时用粥水喂那女婴。不一会,带来了宁活佛的话, 又来了十来人,都是为监视卫七来的。卫七全神留意女婴,看来并没有发现在暗中 有那麽多人在监视他!」 我暗自摇了摇头,那喇嘛肯定错了,七叔是惯走江湖的人,那些喇嘛虽然换了 汉装,但是行动举止,必然和常人有异,别说有十来个之多,就算只有一个,也早 被他认出来了。 七叔没加理会,原因我不知道,或许他是真正关心那个女婴。 那喇嘛又道∶「等到天黑,卫七的神情焦急,频频问店家,奶妈怎麽还没有来, 正催著,被派去找奶妈的店伙计,满头大汗,气咻咻地赶了回来,一面喘气,一面 告诉卫七,有一个好奶妈,叫莫嫂的,不巧,正被穆家庄的庄主请去了!卫七发了 急,女婴也开始啼哭,卫七还没有开口求,就有两个妇女,看来是才生产了的,自 愿奶孩子,卫七这才略定神,把孩子交给了那两个妇女——」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那天在船上共是七十六人,一个一个我们全是看 著上了船的,都没有人带著一苹长盒子。」 他忽然又说回了头,我提醒他一句∶「用一张席子卷一卷,就可以把那盒子卷 在里面了。」 那喇嘛呆了一呆,却又摇头,否定了我的说法,他的理由是∶「宁活佛没那麽 说,所以我们一直监视卫七,注意他的每一个行动。」 那喇嘛继续说七叔的行动,七叔打听到穆家庄去的走法,他向旁听的人表示, 要把女婴带著,去找那个莫嫂,不能让孩子吃百家奶。 那喇嘛侧了侧头∶「在这段时间中,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女儿, 要有最好的人奶!」」 那喇嘛向我望来,我大摇其头∶「你听错了吧!」 那喇嘛现出疑惑的神情,我强调∶「一定是你听错了,七叔怎麽会有女儿?你 听汉语的能力怎麽样?妞儿,女儿,你分得出来吗?」 那喇嘛的神情,更加疑惑∶「或许我听错了,妞儿┅┅那是甚麽?」 我道∶「所有的女孩,都可以称为「妞儿」,听起来,如「女儿」差不多!」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听错了,也不算甚麽,可是那喇嘛竟现出了懊丧之极的神 情,用力拍打了自己的头部三下,喃喃地道∶「听错了!听错了!」 各人都不知道他这样自责是为了甚麽,等著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那喇嘛苦笑∶「当时,听得他说那女婴是他的女儿,我们把这个发现报告了宁 活佛,宁活佛想了一想,就说不用再跟了,因为女婴的妈妈,自然是卫七的妻子, 当然早已带著那盒子远走高飞,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再跟下去,也没有用处,所以, 卫七上路,到穆家庄去,我们就再也没有跟下去。」 我一听,就明白那喇嘛沮丧的原因了——由於他误以为女婴是卫七的女儿,所 以推翻了早先卫七会和甚麽人换回盒子的决定。若女婴不是七叔的女儿,他们就会 一直跟下去,可能会有发现。 由於事情十分复杂,而且处处透著古怪,所以一时之间,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来。 那喇嘛提及的「穆家庄」,我也知道那个所在,那是一个大庄园,据说,是当 年捻军作反时,一个军官急流勇退所建造的,庄中子弟,和我们家族一样,也性好 习武,但是他们很少和外界往来,七叔找上门,不知会发生甚麽事? 我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七叔曾和穆家庄有过纠葛,但内情仍是一无所知。 至於那个人见人爱的女婴,是甚麽来龙去脉,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那女婴确然有奇特的身世,和有许多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但那些事,不但和 这个故事无关,而且和卫斯理故事的关系也不大,所以无法插入叙述。) 白素见我的神情很是疑惑,她道∶「至少,知道了和穆家庄有关,要找寻七叔, 总算多了一点线索。」 我苦笑∶「这线索,可以说是虚无飘渺之极了。」 那喇嘛道∶「自那次之後,就再也没有见过卫七,奇的是,宁活佛也再没有提 起那盒子的事,像是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问∶「你们之中,可有人知道那盒子关系著甚麽?」 那喇嘛道∶「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关系著本教大事。」 我心中想,这盒子的事,七叔自登珠活佛处知道了秘密,又告诉了我,直到最 近,才由白素透露了出去,喇嘛教的众多活佛,虽然说有神通,但是所知,可能还 不如我们之多!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大活佛如果问起这件事,她将 如何。 白素连想也没有想,就道∶「一切实说!」 我略一思索,觉得也唯有如此,所以点了点头。我们这种心意相通的沟通方式, 行之已久,旁人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已交换了意见。 温宝裕大是得意,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促成了白素见大活佛之行,他手舞 足蹈,对章摩道∶「看,你劳师动众,请不动的人,我一句话就成了,这是甚麽道 理?」 章摩活佛伸手,在温宝裕的头上,轻按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缘。」 温宝裕站著不动,眨著眼,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在嘴嚼这个「缘」字的意思。 白素则在这时,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说∶你不必不同意了, 这件事,会和我们发生这样的关系,那也是缘。 一个「缘」字,确是玄之又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缘,人与物之间的关系, 也是缘,那是天然生成的巧合,绝非人力所能安排。例如我现在在写字的纸,天知 道是由生长在甚麽地方的一棵树的纤维所造成的?我和那棵树之间的缘,是自从有 了我这个人,有了那棵树的那天就建立了的。但为甚麽会有这样的建立,是甚麽力 量促成这种建立,却完全没有人知道。 以章摩为首,三个喇嘛合什告退,我和白素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温宝裕仍 然怔怔站立著,看来正在深思,这小子居然也有沉思的时候,所以我不去打扰他。 而红绫就在这时问∶「爸、妈,甚麽叫缘?」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红绫的脑中知识宝库之中,缺少这类玄妙的概念,我 趁机向红绫,尽我所理解的,向她解释「缘」这种奇妙的现象——这现象往往被人 忽略,谁会去研究何以在马路上和这个陌生人擦身而过呢?那是每分每秒都发生的 普通事,但在每一件平常之极的事件中,都有缘存在,并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事件 才有的。 当我解释的时候,温宝裕用心听著,其实,真要明白甚麽是缘,只怕世上并无 此人,我所知道的,能作出的解释,也只不过是皮毛而已。 红绫显然很满意了∶「妈和喇嘛教有缘。」 温宝裕向红绫道∶「她和喇嘛教有缘的事,岂止如此,简直惊天动地——」 红绫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好,那你就详细说给我听!」 温宝裕也十分乐意,一口答应。 上次的那件事,说来话长,温宝裕究竟化了多少时间才说完,我也没有注意, 因为在这时,小郭郭大侦探,大驾光临了。 小郭带著不可思议的神情,一见了我,就道∶「那赏格┅┅那赏格┅┅不是你 出的吧?」 我苦笑∶「当然不是我,被寻找的人,是我的堂叔。久已没有音讯,最後为人 知的行踪,超过三十年了,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我刚才才知道他曾到过一处叫穆 家庄的地方,那个庄子,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我是当作毫无希望顺口一提的,可是小郭听了,却精神为之一振,疾声问道∶ 「那穆家庄在甚麽地方?」 我且不回答,只是直视著他。 小郭忙道∶「找人是我们这一行的专业,这赏格已经使全行轰动了。」 我知道以小郭现在的地位,他口中的「全行」,就是全世界的私家侦探。 小郭又道∶「不但巨额的赏金大具吸引力,而且若是成功,这地位、名誉,更 不是金钱所能衡量!」 我笑道∶「你前几年,不是在一次也是找人的事件中,得了甚麽侦探之王的荣 衔吗?」 小郭大有得色∶「也多亏了你的帮助——已经好久没有突破了,这次,应该是 我大展身手的机会,要找的人,是我的朋友的亲人!」 我当时听了,并不觉怎样,後来才知道,我和巨额赏格所要寻找的人的亲戚关 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我很认真地道∶「如果你真能把我七叔找出来,那麽,你的奖赏之中,还包括 了我对你五体投地的敬佩!」 小郭对这份「奖赏」,居然十分重视,以致兴奋得涨红了脸,大声道∶「先谢 了——请告诉我,那穆家庄在甚麽地方?」 我当时真有冲动,想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但略一思索,就觉得还是不 说的好。因为事情不知会如何演变,关系重大,那秘密,暂时只有我、白素、红绫 和温宝裕四人知道就好了。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发信人,他也知道这秘密,是神 秘的第五个知情者。而且,这个人的地位,比我们都重要得多,我们不论如何被牵 涉在内,始终都是局外人。而这个发信人,大有可能,是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小郭见我没有立即回答,忽然思索起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只是神情 焦急地等著,等到我回过了神来,我才道∶「你能在那穆家庄中得到消息的可能性, 几乎等於零!」 小郭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追查下去,我也要到你的家乡去追查—— 这一点,我已经比我的同业幸运得多了,至少我知道从何开始,而他们连如何著手 都不知道!」 对於小郭的这种追索精神,我一向十分佩服,他若不是有这种精神的话,也不 能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侦探了。说不定在他锲而不舍的追寻之下,能把七叔失 踪之谜解开来! 为了这一点,我应该尽量帮助他才是。 我想了一想,先告诉了他穆家庄的所在,那是安徽省北部,和河南省交界处的 一个水陆交通要衢,多少年了,是不是连地名也改了,我都不能肯定。 我又道∶「我还可以把七叔失踪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讲给你听,这些事十分 奇特,绝可能和他的失踪有关。」 小郭一听得我如此说法,简直是意外之喜,兴奋得连连挥拳怪叫。 於是,除了那长盒中的三样物事是甚麽之外,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当然,也 略去了我打开盒子的那一段。 这一段经过,把小郭郭大侦探,听得目瞪口呆,像一个傻瓜。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难怪有这样巨额的赏格!可是这赏格比起找到 卫七之後,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简直又微不足道。」 我按住了他的肩头∶「小郭,这事牵涉到巨大无比的利益,牵涉到喇嘛教的兴 衰,牵涉到数以百万计人的生活方式,牵涉到一大幅疆土的统属权,是一件惊天动 地的大事,你若是可以不参加,就乐得消遥的好!」 我说得郑重,小郭也听得认真,他叫了起来∶「不凑这场热闹,枉为人也!」 我知道劝不住他,那就只好提醒他∶「这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地球上,已很久 没有出现这样的一块大肥肉了,想沾点光,尝点鲜,捞点油水的人,不知有多少, 人类最卑污的手段,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之中出现,你千万要打醒精神才好!」 小郭用力点头,又问∶「赏格是喇嘛教出的!」 我摇头∶「不是,很神秘,不知是哪方面出的,喇嘛教的章摩活佛才走不久, 大活佛会和白素会晤,我会不断提供讯息给你。」 小郭不住搓著手,直到手心通红,仍然在搓著。 他来见我的收获极丰富,一开始,他已比他的同业,领前了不知多少! 他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这就动身,也会随时和你联络。」 我压低了声音∶「有关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你绝不能漏半分口风,他们现在 正在煞有介事寻找,找到的当然是假的,可是你绝不能揭穿!」 小郭也吐了吐舌头∶「这事关系重大,我省得!」 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事情,现在还只是开始,会有甚麽样的发展,谁也不 能预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一摊了开来,处境最危险的一个人,就是真正的 转世灵童——只要使他不能出现,现状就难以改变!」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但是我不能进一步透露甚麽,因为那涉及「三件法物」的 秘密,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不无感叹地道∶「或许灵童自有神灵庇佑,我们大可 不必为他担心。」 小郭又发了一会怔,才告辞离去——他这一去,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发现,那要 等他回来之後再说了。 白素在第三天就启程飞往瑞士去,白素说,她此去,自然是会见大活佛,但也 会顺便会见在瑞士读书的良辰美景,这一双双胞胎,自从上次苗疆分手之後,还没 有见过。 我和红绫送机之後,自机场回来,红绫大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