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玛达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个特别好的母亲。她充满勇气,思维很快,她就是这样 被设计出来的,但设计她时并没有赋予她养儿育女的耐心。她不能忍受的不是孩子 们的哭哭啼啼,肮脏的尿布,或是把东西吐得到处都是,她内心的反叛精神受不了 的是孩子们的完全无用。她的母性经常出错,时常给错玩具,做错饭菜;孩子们要 跟她玩时她一言不发,孩子们想走开她却非让他们说话。玛达和飞船已经算过了, 只需要五十个她修改过基因的孩子,就可以为特鲁波恩重新拥有人口提供必要的多 样性。生了利蓓加以后,玛达因为可以不再要孩子了,感到格外开心。 尽管她让人感觉不好,但孩子们还是很爱她,问题是玛达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 欢他们。她经常分析自己的感觉,去除那些她认为是矫揉造作和多愁善感的东西。 她担心自己的情感在设计之初就没有包括爱别人的能力。或者是因为在七年之内一 下子有了五十个孩子让她变得麻木了。 欧文看来很享受当父亲的感觉。他是那种孩子希望一起玩耍的人,他们找玛达 则是为了寻求答案或者决定。玛达喜欢看着倒门依偎在父亲身边,听他讲他编的那 些奇妙的故事。他们跌跤时欧文会把他们抱起来,或者让他们骑在他肩膀上,这样 他们就能看到他看到的东西。他们会把秘密告诉他,但他们从来不告诉玛达。 孩子们全都很喜欢飞船,它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个机器人的伴侣,一定程度上 也是为了保护他们。他们全都继承了父亲脆弱的免疫系统,他们的染色体复制得很 好,完整性和精度都不错,超越了海弗利克极限①。但他们没有母亲灵活改变身体 组织的能力,所以他们可能会淹死,或者折断脖子。这些机器人伴侣还非常关注每 个孩子,这样的关注是他们忙得团团转的父母无法提供的。每个小孩都相信自己的 伴侣有独一无二的个性。即使是七岁的小孩也太小了,不知道自己希望玩伴是什么 样,机器人玩伴便会成为什么样。总的说来,玩伴和飞船一样聪明,飞船在它们的 非独立智能生物体内输入了天真淳朴的成分,这样小孩子们就能捉弄他们。对兄弟 姊妹的玩伴搞恶作剧是最有趣不过的一件事。 「①指培养中细胞生命的自然极限。」 七年后雅典开始扩大。图书馆的规模是原有的三倍,多出一排教室和工作室。 在三个操场边上有一个新体育馆。欧文叫飞船建起一个小剧院,这样孩子们就可以 互相表演节目。原来的房子扩建成一整圈,用走廊互相连接,中间是个庭院。每天 晚上玛达和欧文都搬到一座不同房子的卧室去。欧文认为让孩子们看到他们睡在同 一张床上很重要;玛达同意他的观点。 生了利蓓加后,她想做一些和孩子无关的事情。她让飞船干农活的帮手犁出一 块地,每天她就在那快地上干一小时活。她不同意欧文管它叫“妈妈的爱好”。玛 达种了蔬菜;不过她不大需要花卉。尽管她种植块茎作物有一手,可还算不上一个 特别能干的园丁。不过,她真的很喜欢除草。 双手轻快地在深色土壤上劳作,这是她最宁静的时分。正是在这种时候,她才 会想到自己所作的诺言:献身二大权利。十分之二的旋转过后,她显然丧失了热情 一旦不是第一条:独立的科学家有权保持自己个体的独立。玛达觉得很骄傲。她的 孩子们个个都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当然,他们并无行使第二项权利的迫切需要, 也就是控制自己的身体结构——这方面玛达已经替他们代劳了。当他们长到一定年 纪后,飞船肯定把分子T 程学传授给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真正的问题是, 对他们而言,进人过去的可能性已经永远不存在了。如果她所创造的新的特鲁波恩 无法享受第三项权利,即自由进入时间维度的权利,这个世界还算得上美好吗? “玛达!”欧文在花园边上向她招手。她眨眨眼睛。欧文穿的衣服和她第一次 在十四行诗大街前的魔鬼苹果餐厅前见到他时穿的一模一样,连那红色小披肩也不 例外。他扬扬手里的野餐用的篮子。“今天晚上飞船照看孩子们。”他大声说, “来吧,今天是我们相识的周年纪念日。我自己算过了,我们是在八个地球年以前 的今天见面的。” 他把她带到树林深处,找个地方铺上毯子。他们四肢舒展地紧挨着坐着,开始 翻篮子里的东西。里面有色拉、细香葱三明治和奶酪面包。他斟上玛达果子酒向她 祝酒,告诉她赛欧博汉可以松开沙发自己走路了;艾琳娜希望每个人都学一种乐器, 这样她便可以指挥一个家庭乐队了;梅拉利尔今天问他飞船是不是人。 “它不是人。”玛达说,“它是个非独立智能生物体。” “我就是这样说的。”欧文把他奶酪面包的硬壳剥开,“可小孩子说它如果不 是人,它怎么会说笑话。” “它说了个笑话?” “它问小孩子:”你为什么不能拥有一切?‘然后它自己回答:“如果你有一 切的话,你把它放在哪儿呢?一’她用胳膊肘碰碰他的软肋,”听起来更像是你说 的笑话,不像飞船说的。“ “我有份礼物给你。”两人吃饱后,欧文说,“我写了首诗给你。”他没站起 来,也没有动作很大的手势。他把篮子轻轻推开,凑在她耳边念道:“爱你就像用 我的舌头接雨水。 树叶沐浴在你的雨露里,没有感觉的地面也被你淋湿;然而,就像长着傻瓜一 样脸庞的花朵,我面向天空,把自己打开。“ 玛达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她从没真的哭过。“我喜欢,因为它不押韵。” 她明白了她流泪的原因,因为某种忧伤,“我很喜欢。”她吸吸鼻子,微笑着,用 餐巾擦擦眼角,“以后再也不要押韵了。” “好啊。”他说。 玛达看着自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欧文脖子的一侧,然后把他拉到自己身上。 然后她不再管自己了。 “别再生孩子了。”欧文的低语似乎充满了她的整个大脑。 “对,”她说,“不要了。” “我再也不想多添一个人分享你的爱了。” 他们都得到满足后,她用指尖轻点着欧文后腰上渐渐冷却的汗珠,然后把它舔 干。“欧文,”娇媚的声音如丝绸般润滑,“你真好。” “这就是你的评论?” “不。”她伸长脖子看着欧文的眼睛,“我的评论是,”她说,“你的情诗给 错了对象。” “反正也没别的人可给。”他说。 她娇嗔一声,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也许是吧,”她笑道,“但你不该这么 说。” “不,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她用一个手指堵住他的嘴,像她的宝宝那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玛达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快乐,然而这种快乐是危险的。她翻身离开欧文,身体里所 有欣快的感觉都被愧疚和羞耻的沉重挤压了出去。她不应该快乐。她已经接近背叛 她的造物主的事业了,而且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男人?“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她摸索着找衣服,“我没有办法。对不起。”‘欧文警惕地看着她,“为什么说对 不起?” “因为,做了这件事之后,我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飞船会解释的。”她费劲地把衣服穿上,“照顾好孩子们。” “这话什么意思?照顾好孩子们?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他对她嚷嚷着,而 她则四肢着地地爬开了。 “飞船说我的躯壳会活下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能给你的只有这具 躯壳,欧文。”玛达跑开了。 她没料到欧文紧跟着她,也没料到他能跑这么快。 “我需要你。她默默地对飞船呼唤,复原指挥舱。 欧文就在她身后,正喊着什么。是对她说话么?“不,”他喘着粗气,“不, 不,不。” 复原指挥…… 突然间欧文不见了。玛达咬着嘴唇撞向主显示屏,弹了回来,摔在地上。她在 那里躺了一会儿,甲板的寒气渗入她的两颊。“再见。”她小声说。她挣扎着站起 来,嘴里吐出的东西带着血。 “往后跳,”她说,“六分钟。” 当三度空间变得模糊,似乎她的责任也一样模糊不清了。她挥挥手,自己的手 也渐渐模糊了。 “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飞船说。 “我知道我是被用来做什么的。我知道我们这一族的人都发了誓要做什么。” 她又招了招手,她的视线可以透过自己的双手,“这是我可以做的惟一一件事。” “地雷会抹去你的身份。关于你的一切都不会留下。” “地雷也会引爆,时间维度又将对特鲁波恩开放。我相信,自从我们跃人未来, 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种可能性很大,”飞船说,“但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事后把我带到他那里。但不要告诉他时间维度的事。他也许想改变这一切。 时间维度是给孩子们的,这样他们就能完成革命……” “欧文,”她说,娇媚的声音如丝绸般润滑。这时,她停住了。 这个女人摇摇头,想把一切弄个明白。躺在她上面的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她觉得很温暖,自己很性感,这种感觉很棒。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我是… …”她说。她伸手抓住从他肩膀上垂下的那块小红布,“我喜欢你的披肩。” 她挥挥手,自己的手也渐渐模糊了。“你在做什么?”飞船说。 “我被设计成做什么的,我就做什么。”她又招了招手,她的视线可以透过自 己的双手,“这是我可以做的惟一一件事。” “地雷会抹去你的身份。你的记忆不会幸存下来。” “地雷也会引爆,时间维度又将对特鲁波恩开放。我相信,自从我们跃人未来, 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种可能性很大,”飞船说,“但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特鲁波恩的学者们指出,飞船接下去做的事情是它走向独立智能的第一步。在 它的记忆中,飞船将这一切归功于孩子们,是他们教它怎么调皮捣蛋。 它玩了个恶作剧。 “爱你,”飞船说,“就像用我的舌头接雨水。树叶沐浴在……” “停止时间跳跃,”玛达大喝一声,“马上停止!” “早就准备好了!”飞船兴奋极了,“四分五十一秒。” “欧文,”娇媚的声音如丝绸般润滑,“你真好。” “这就是你的评论?” “不。¨玛达大吃一惊——不过很高兴——她还活着。她知道在大多数时间维 度里她的身份已经被地雷消灭了。回想那一个个勇敢的、消失的自我,与其说让她 骄傲,不如说令她悲伤。”这才是我的评论,“她说,”我准备好了。“ 欧文为难地咳嗽了一声,“啊,这么快?” 她一声娇嗔,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不是为那个准备好了。”她的手指穿过 他的头发,“我已经准备好了,要永远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