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闲话二 我的疑心病到近来真已无药可以医治了。让我作一个比喻,一只被人打过一次 的狐狸,平生仅只被人打过一次,从此对于人自然就不大放心了的。尤其是对于那 些仿佛很有一 点不同气概的人,它总愿意同他远一点。我许多地方都好象一只狐。 过去生活并不止打过我一次,所以我把享受别人的友谊同尊敬的权利完全失去了。 不要笑我,这事已够悲惨了的。 有一个听人说了差不多十年的“聪明体面”人,我因别的一个机会见了,那时 心里想,这可太幸福了,因为许多拜佛的人,是以见到一次他所信仰的佛为荣幸的。 往年活佛到北京时,许多蒙古人倾家来见一次活佛,到回去时连路费也没有,但他 们还很快乐。宗教的倾心,其中原包含一种奴性的皈依,我对于好些女人差不多也 是如此。可是人家一开口就说我的文章,我在卑微里放光的灵魂,即刻为这出于意 外的事感到不幸了。我疑心人家是特意来制造一套精致的废话,来娱乐我这寂寞寡 欢的人。我能比任何人还善于体会别人的友谊,但我照例还要疑心别人对我所说的 是一种废话(凡是说到文章的,我都认为是废话)。这小丑人格,原同我外表不十 分相合,所以别人照例也绝不知道我如何怀着无用可怜的心情,希望人家不用这样 太虐待我的。别人坦白的言语,窘我到只想躲避生人,同时也就使我同一些熟人永 远不能相熟,这狐狸兽类性格的形成,容我去分析,结果我便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十分觉得可哀。习惯于穴居独处的理由,除了我自己能明白,此外是没有可希望了 的。 又如最近我到过一个人家去, 这人是我六年前便同他一 个弟兄非常熟识的。 机会自然仍得谈到文章,我一面勉强吃喝,一面就只想逃走,总觉得这不过一种圈 套,有意抛过来便落在头上。若不同我说到这些事,我还一切自由,毫无拘束,一 开口,即由于这“友谊”成为“灾难”,当前的景况,全觉得不容易支持了。 这些人,正如其他许多人一样,料不到我是那么一个无福气享受别人友谊同尊 敬,性格的病态会到这样子的。 还有某女作家,一见我,就问我上海的青红帮同什么名女人的最新事情。我说 这个我可不大注意,因为凡属于这些,一定得订许多小报,才够资格谈的,我平时 看报,很疏忽这一项。我虽然申明我对于这一类知识并不渊博,但这女作家大有除 此便无话可说的神气。回来时,我便同我的朋友说:“我今天非常难受,因为被人 当做怪人,许多话不谈,就只同我谈这一类无聊的话。这显然是她以为我只可以谈 这类问题的。” 朋友听到我的牢骚,只能干笑,他告我许多人就只能谈这一类话,同时仿佛锦 心绣口的人,更对于这件事感到趣味。 这女作家的性格,许多人都证明过了,我还是很不快乐。别人天生的兴味,也 能带给我一些苦恼,这也是我愿意同人离远一点的理由。 不过倘若我并不常常把自己看得太小,同时又不把别人看得太大,我不是就随 时随地都可以从另一方面得到神清气爽的机会了吗? 一只鸡,小时候常被盘旋空中的鹰所恐吓,到长大后,看到凡在空中飞的鸟, 总以为那是鹰了,就非常的害怕。其实在天空里飞的老鸹,身重最多不过六两,所 吃的只是小虫,所梦的只是小虫,这老鸹,即或知道鸡怕它,也仍然只能吃小虫梦 小虫的。这寓言,似乎在什么书上见过一次。若不是在书上,那就一定是在一个人 的客厅里依稀读过了。 一九三一年七月 ------------ 网络图书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