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志在写作者 好朋友:这几年我因为个人工作与事务上的责任,常有机会接到你们的来信。 我们不拘相去如何远,人如何生疏,好象都能够在极短时期中成为异常亲密的好朋 友。即可以听取你们生活各方面的意见。昔人说,“人与人心原是可以沟通的”, 我相信在某种程度内,我们相互之间,在这种通信上真已得到毫无隔阂的友谊了。 对于这件事我觉得快乐。我和你们少数见面一次两次,多人尚未见面,以后可能永 无机会见面。还有些人是写了信来,要我答复,我无从答复;或把文章寄来,要我 登载,我给退回。我想在这刊物上,和大家随便谈一谈。 我接到的一切信件,上面总那么写着: “先生:我是个对文学极有兴趣的人。” 都说有“兴趣”,却很少有人说“信仰”。兴趣原是一种极不固定的东西,随 寒暑阴晴变更的东西。所凭借的原只是一点兴趣,一首自以为是杰作的短诗被压下, 兴趣也就完了。 我听到有人说,写作不如打拳好,兴趣也就完了。或另外有个朋友相邀下一盘 棋,兴趣也就完了。总而言之,就是这个工作靠兴趣,不能持久,太容易变。失败, 那不用提;成功,也可以因小小的成功以后,看来不过如此如此,全部兴趣消灭无 余。前者不必例举,后者的例可以从十六年来新文学作家的几起几落的情景中明白。 十六年来中国新文学作家好象那么多,真正从事于此支持十年以上的作家并不多。 多数人只是因缘时会,在喜事凑热闹的光景下捞着了作家的名位,玩票似的混下去。 一点儿成绩,也就是那么得来的。对文学有兴趣,无信仰,结果有所谓“新文学”, 在作者本身方面,就觉得有点滑稽,只是二十五岁以内的大学生玩的东西。多数人 呢,自然更不关心了。如果这些人对文学是信仰不是兴趣,一切会不同一点。 对文学有信仰,需要的是一点宗教情绪。同时就是对文学有所希望(你说是荒 谬想象也成)。这希望,我们不妨借用一个旧俄作家说的话:我们的不幸,便是大 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痛苦,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几乎全无 所知。我们所以觉得文学可尊者,便因其最高的功能是试在消除一切的界限与距离。 话说得不错,而且说得很老实。今古相去那么远,世界面积那么宽,人心与人 心的沟通和连接,原是依赖文学的。人性的种种纠纷,与人生向上的憧憬,原可以 依赖文学来诠释启发的。这单纯信仰是每一个作家不可缺少的东西,是每个大作品 产生必有的东西。有了它,我们才可以在写作失败时不气馁,成功后不自骄。有了 它,我们才能够“伟大”!好朋友,你们在过去总说对文学有“兴趣”,我意见却 要让你们有“信仰”。是不是应该把“兴趣”变成“信仰”?请你们想想看。 其次是你们来信,总表示对于生活极不满意。我很同情。 我并不要你们知足,我还想鼓励一切朋友对生活有更大的要求,更多的不满。 活到当前这个乱糟糟的社会里,大多数负责者都那么因循与柔懦,各作得过且过的 打算。卖国贼,汉奸,流氓,贩运毒物者,营私舞弊者,以及多数苟且偷安的知识 分子,成为支持这个社会的柱石和墙壁,凡是稍稍有人性的青年人,哪能够生活满 意?那些生活显得很满意,在每个日子中能够陶然自得沾沾自喜的人,自己不是个 天生白痴,他们的父亲就一定是那种社会柱石,为儿女积下了一点血钱,可以供他 们读书或取乐。即使如此,这种环境里的人,只要稍有人性,也依然对当前不能满 意,会觉得所寄生的家庭如此可耻,所寄生的国家如此可哀! 对现实不满,对空虚必有所倾心。社会改革家如此,思想家也如此,每个文学 作者不一定是社会改革者,不一定是思想家,但他的理想,却常常与他们异途同归。 他必具有宗教的热忱,勇于进取,超乎习惯与俗见而向前。一个伟大作品,总是表 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对于当前黑暗社会的否认,对于未来光明的向往。一个 伟大作品的制作者,照例是需要一种博大精神,忽于人事小小得失,不灰心,不畏 难,在极端贫困艰辛中,还能支持下去,且能组织理想(对未来的美丽而光明的合 理社会理想)在篇章里,表现多数人在灾难中心与力的向上,使更大多数人浸润于 他想象和情感光辉里,能够向上。 可是,好朋友,你们对生活不满意,与我说到的却稍稍不同。你们常常急于要 找“个人出路”。你们嗔恨家庭,埋怨社会,嘲笑知识,辱骂编辑,就只因为你们 要出路,要生活出路与情感出路。要谋事业,很不容易;要放荡,无从放荡;要出 名,要把作品急于发表,俨然做编辑的都有意与你们为难,不给机会发表。你们痛 苦似乎很多,要求却又实在极少。 正因为要求少,便影响到你们的成就。第一,写作的态度,被你们自己把它弄 小弄窄。第二,态度一有问题,题材的选择,不是追随风气人云亦云,就是排泄个 人小小恩怨,不管为什么都浮光掠影,不深刻,不亲切。你们也许有天才,有志气, 可是这天才和志气,却从不会好好的消磨在工作上,只是被“杂感”和“小品”弄 完事,只是把自己本人变成杂感和小品完事。要出路,杂志一多,出路来了。要成 名,熟人一多,都成名了。要作品呢,没有作品。首都南京有个什么文艺俱乐部, 聚会时常常数百人列席,且有要人和名媛搀杂其间,这些人通常都称为“作家”。 大家无事,附庸风雅,吃茶谈天而已。假若你们真不满意生活,从事文学,先就应 当不满意如此成为一个作家。其次,再看看所谓伟大作品是个什么样子,来研究, 来理解,来学习,低头苦干个三年五载。忘了“作家”,关心“作品”。永远不在 作品上自满,不在希望上自卑。 认定托尔斯泰或歌德,李白或杜甫,所有的成就,全是一个人的脑子同手弄出 来的。只要你有信心,有耐力,你也可以希望用脑子和那只手得到同样的成就。你 还不妨野心更大一 点, 希望你的心与力贴近当前这个民族的爱憎和哀乐,作出更 有影响的事业!好朋友,你说对生活不满意,你觉得还是应当为个人生活找出路, 还是另外一件事?请你们也想想看。 我在这刊物上写这种信,这是末一次,以后恐无多机会了。我很希望我意见能 对你们有一点用处。我们必需明白我们的国家,当前实在一种极可悲哀的环境里, 被人逼迫堕落,自己也还有人甘心堕落。对外,毫无办法,对内,成天有万千人饿 死,成天有千万人在水边挣扎,……此外大多数人就做着噩梦,无以为生。但从一 方面看来,那个“明天”又总是很可乐观的。明天是否真的可以转好一点?一切希 望却在我们青年人手里。青年人中的文学作家,他不但应当生活得勇敢一点,还应 当生活得沉重一点。每个人都必须死,正因为一个人生命力用完了,活够了,挪开 一个地位,好让更年轻的人来继续活下去。死是不可避免的自然法则。我们如今都 还年青,不用提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谈活。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力活得更有意义, 活得更象个人。历史原是一种其长无尽的东西,我们能够在年青力壮时各自低头干 个十年八年, 活够了,死了,躺下来给蛆收拾了,也许生命还能在另外一 种意义 上活得很长久。徒然希望“不朽”,是个愚蠢的妄念;至于希望智慧与精力不朽, 那只看我们活着时会不会好好的活罢了。我们是不是也觉得如今活着,还象一个活 人?一面活下去一面实值得我们常常思索。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北平 ------------ 网络图书扫校